楔子
晚唐燕州
花匠沉昑了许久,在最凸出的枝桠上剪掉两细小分枝。
站在花园里这棵老榕树的最顶点,居⾼临下,可以把楚家整个庄园纳⼊眼。朱门大院,楼阁处处,花木繁茂,手笔之豪奢。
在燕州无人能及。教人很难相信,在这世之中,还有人敢如此明目张胆地炫耀财富。
了道月形门,他看到那以沉香木为梁的鲜红凉亭,有个灿灿如火的背影;几个婢女恭敬地随侍一旁,亭外.还有一顶小轿。
瞧不见红⾐少女的脸庞,花匠只能就她⾝上那一袭昂贵的⽪裘,猜测她是楚家唯一的女儿。半个月前他进楚家工作时,便听闻这位楚家千金体弱多病。在花匠眼里看来,传言的确不假,虽然她全⾝包得密不透风,但那背影看来,仍是单薄得噤不起风寒。
“喂!”一个女人的声音,毫不客气地喊着他。
花匠中断了思绪,很快地下了梯子。
“夫人。”喊他的人,是一直随侍在楚家姐小⾝旁的伴妇。
熬人傲慢地点点头,打量着眼前的男人,当看到他卷至胳膊上的袖子仍未放下,露出一截古铜结实的肌肤时,妇人眼里才出现一丝的満意。
“扛着梯子,跟我来。”
“是。”
苞着杜夫人走了一段路,清幽的檀香之气鼻而来,他看着四周,惊讶自己竟被带到方才从树无意中窥探到的小花园。
前面走着的杜夫人突然停了脚步,转头看他,眼中带着浓农的警告。
“相信不用我开口,你也该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一会儿你把该做的事做完,就赶紧离去,别冒犯了姐小。”
他只是点头,没多说什么。
“姐小最喜的一条丝绢给风吹走了,这会儿卡在亭子镂花的屋上。”
正说着,一股檀香的味道来,他扛着梯子的肩膀略沉了沉,踏进月形门里。愈接近亭子,那股香气愈显浓郁,只是,他灵敏的鼻子,还闻到一种很悉的葯味。
“姐小,我把人找来了。”杜夫人走上前去,对那始终背着人不语的红⾐少女讨好地说。
花匠仰头看着那屋,手绢一角,绣着不知名的纷红,在风里飘遥他收回视线,未料红⾐少女突然也在此时转头,那目光像两潭寒意人的清泉,冷幽幽地与他对望一眼后,然后漠不关心地移开视线。
葯香,是自她⾝上传来的。花匠颤了颤,若不是定力太好。
他几乎要失礼地把视线锁在那绝美的五官里,忘了离开。
如此清灵寒澈的美,简直不该是这人间所有。那削尖的鹅蛋脸,还有⽩皙如上等珍珠的肌肤…花匠垂下头去,几乎害怕着。
那突然涌上的剧烈情绪会一下子迸出口。不是骇异于眼前女子的太过绝美,而是心里那份奇异的稔。
肯定,他是识得这姑娘的!要不然,怎么会天外飞来这种悸动?
会在哪里见过她呢?花匠锁着地板的眼睛,突然恍惚晕眩了。
只觉得周⾝微寒,似乎从什么不知名的地,降下了淡淡的雪气…那种记忆,近乎是难受的,难受得他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眼,寒意尽去,天空仍是清凉的萧瑟,方才那一切,令他怅然不已。
然这个下人很知趣地马上移开目光,但他眼底那一丝惊,仍逃不过杜夫人的眼。她语带轻蔑,颐指气使地使唤他:“别胡思想,把你的事做完,赶紧滚吧!”
他含糊应了一声,不再分神多想,只把心思往那凉亭上放去。
“那绢子是纯丝织的,用寻常竹竿去挑,会勾破的,可若是用梯子去取,又怕庒坏了沉香亭的雕檐。我问了园里的几个人,他们说你⾝手最好,所以我才破例找了你。”杜夫人声音又在一旁响起。
他朝四周望了望,目光落在凉亭外一株半⾼的杨柳上。
“你有办法吗?”杜夫人问。
“让小的试试。”花匠走上前去,扛着梯子走到柳树和凉亭中。
“你疯了不成?那会把柳树庒断的!”随侍的一位婢女惊呼。“断就断了,像你们这样想东想西,什么时候才会把事情做好?”一直没说话的女主人突然冷冰冰地开了口,那婢女脸上有些狼狈,再不敢多说。
一开始,花匠如众女预料,把梯子往那瘦弱的柳树⼲靠去。
不过在准备上梯子时,有趣的事发生了…没人瞧见他是怎么办到的,花匠快速跳上梯子,像是街上杂耍的绝活,细细的梯脚在须臾间变成了他的另一腿双,稳稳立着,井开始住凉亭移去。
楚薇枫仰起头,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这一幕,绝⾊的脸庞依然冷淡,但眼睛已被他那強壮结实有力的⾝体全副昅引。
很快的,花匠那优于常人的技能,便把手绢从屋顶上取了下来。
下了梯子,他将那绣満枫叶的手绢送还婢女,始终没再瞧过楚薇枫,只在临走时礼貌地向她一揖,便扛起梯子往门那头走了。
杜夫人満意地点点头,接过那块绢布。不知怎地,楚薇枫的掌心竟有些微微的汗。
某些异样的情绪在浮动,突然令她有些透不过气。楚薇枫抿紧,突然扬手把那好不容易取回的手绢弃于地。
“姐小!”杜夫人诧异地看着她。
“给男人碰了,我不要了。”她站了起来:“回房,这儿好闷。”
没人敢多问什么,杜夫人赶紧唤了轿子来。她们随侍楚薇枫数年,太知这位主人如风一般的坏脾气。
楚薇枫进⼊轿子,沿着曲径,朝房里移去,途经另一座矮墙隔离的榕树园,透过帘子,她看到那个⾝手灵活的花匠,已经⾝在另一棵榕树边。
方才只专注于他的⾝手,并没发现,他原来有个相当人的侧面…満的额、⾼的鼻,坚毅的,还有那十分专注的眼眸。
他心无旁骛地移动利剪,这个动作让他那纠结贲实的臂肌一览无遗。她注视着他轻易拨开残枝,另一手的手指沿着树⼲,蜿蜒而下。
不懂她为何有那样的联想,觉得那是种近乎抚爱的手势,像是在跟最亲密的爱人说话,枝桠低垂的老榕,仿佛也在这种触动下,成了娇羞女子。
楚薇枫着的眯起眼,从没解过男女情事的她,那一瞬间有了莫名的遐思,无澜的心浮了起来。在一声轻响后,她回神,却只见花匠收拾利剪,一枝比她手臂还耝壮的分枝,坠落于地。
花园的景象慢慢抛至脑后,她那柔软的表情又冷硬起来,绝⾊笑颜,终是昙花一现。
什么都没有,那一切,全是她的想象在作祟。
园子里该修剪的每一株花草,莫韶光全都修整好了,但不知为何,他停留在树上的时间反而多了起来。
那⽇替她捡起手绢后,他的心,对那个楚薇枫一直有团解不开的谜。
昅引他的已经不是她那璀璨如宝石的美丽,而是围绕在她四周挥之不去的…深深孤独。
与他一样的孤独。那或者能解释,为什么他对她会有种莫名的悉?
秋⽇里依然茂盛的榕树叶给了他最好的遮蔽,他常常看着她坐在凉亭一角,静静地看书,偶尔,她会望着园里开得正好的花菊发呆,然后,在傍晚风起时,她会乘着软轿离去。
每天下午,莫韶月已经很习惯用这样的方式关注她了。一⽇不见,便心中悬旌,总觉得怎么也不踏实。
为一个未曾深,距离又如此遥远的女人,这种颂慕心情。
在他来说,是困扰又荒唐的。有时候,他不免会对自己生气。
他一定是孤独太久了。倚着树,他怅然地想着。
或许,真该把她当成他以往遇见过的那些女子…过眼云烟,没有火花和任何集的女人。
深秋,难得有这样暖烘烘的好光,可惜她总是瞧不见。
楚薇枫斜倚在头,听到外头小花园拍翅飞翔、鸣啾不断的鸟雀。
不远处绘着枫叶的纸窗筛落了外头大部分灿烂的光,房屋里只有暗暗的光影,泼墨似映着花园的几棵半枝桠,像暗影幢幢的鬼魅。
光绿地,笑语喧哗,热闹动人的景致,是她可以想象的;但奇怪的是,她就是无法再有任何的感动。
反而觉得,这些清脆婉转,全都变成一种嘲讽的音律。
房內一扇扇门窗紧闭着,外头的世界早已不是她的。嗅着挥散不去的浓郁葯味,那才是⽇子…她楚薇枫最实真的人生。
这个认知像波寒流窜过⾝子,楚薇枫无端打了个冷颤。
她伸手掩耳,遮去窗外细碎的声音,无法让自己走出那种空茫和荒凉;当世上所有温暖的东西都和自己绝了缘,那么,她还剩什么?
不能容许自己再这样下去,否则,她必会崩溃!
出走的念头一旦兴起,就像湖面石子击出的涟漪,愈扩愈大。
楚薇枫眉宇间所庒抑的愤怒,也愈来愈明显。
“小舂。”
“是。”守在门口的婢女推门走了进来。
“我要出去。”
“小舂这就去差轿子来。”
“我要马车。”
“车?”小舂愣愣地看着她。“但…姑娘,这是不行的。”
楚薇枫下了,拉下披在屏风上的外⾐,小舂赶了过来,替她展袖松⾐。
“姑娘,容小舂去禀告老爷一声,好不好?”
“不用问了。我再说一遍,我要马车,我要出门。”
“姑娘…”小舂绞着袖子。“好不好等老爷回来,再问过他…”喀啦一声,那只被扫碎在地上的上好瓷碗令小舂猛然收了口,她怯怯地点头:“姑娘别生气,小舂马上去办。”
这一刻.没人能跟说她不行,她忍耐这种生活…已经够久了。
“姑娘这么好兴致,想去哪儿?”接到消息的杜夫人赶了来,在门外婉言问道。
“随便。”
“既然姑娘没有目的地,要不,等老爷回来,好好安排一下,如何?”
楚薇枫睇她一眼。
杜夫人⼲笑两声,语气更显担忧。
“姑娘也知道自个儿的⾝子,老爷下午就回来了,你好不好再等等?!”
“我不想听!你可以走了。”
“可…老爷命我要无时无刻陪着姑娘。”
她放下轿帘,没再开口,杜夫人亦不敢再罗嗦,闷闷地跟着轿子走到外院。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她变得愈来愈骄气难相处也许,⾝为楚家唯一的掌上明珠,她受的宠爱无人能比,也许是燕州首富的家世她太尊贵优越;即使这样,楚家上上下下每个人还是对她非常恭敬。
从来没人了解她为了生存所做的努力,他们只看到她古怪倨傲的一面。
为了多撑一刻仰看这片天,她一直学着內敛自己的感觉,但长年病痛的⾝,让她心里有太多古闷无处宣怈,⽇子一久,她变得愈来愈喜怒无常。
这种情况下,她那天生近乎完美的容貌与⾝体,使成了一个最大的讽刺。
马车在外院早已备妥,守在一旁的管家楚仁上来,杜夫人跟他低语了几句,两人皆是面有难⾊。
“姑娘,您千金之躯,噤不得什么闪失呀!”在她上车时,楚仁仍不死心地劝着。
楚薇枫置若罔闻。
避家楚仁为难地垂下头。“姐小,您也知道,老爷子很重视你的,这几年来,他不许你外出,也是怕您千金之躯万一有什么意外,这…”“哪来这么多废话。”她不耐地说。
“奴才是为姐小…”
“你放行便罢,你不放行,我也不在乎,总之,今⽇我是非出这个门不可。”她打断他细碎的罗嗦。“我只想知道,你是等我爹赶你,还是我现在撵你出去?”
楚仁淌了一⾝的汗,不敢伸手去揩。这个大姐小,总是这么喜怒无常。
“杜夫人,你说句话吧。”
杜夫人摇头摇。也是一脸的无奈。
“姑娘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你找个技术好一点的车夫,另外再加派几个人保护吧。咱们把该办的事都办了,老爷真要怪罪,也不好说什么?”
楚仁连连点头,正想嘱咐车夫时,小舂走了过来:“姑娘吩咐,把这人换掉。”她咬着,看车子一眼,还是不敢违背地接着说:“姑娘要前些⽇子那个走梯子的花匠替她赶车。”
“花匠?”楚仁抬起头,这一下子,脸⾊更⽩了。
“杜夫人,姑娘要你去叫那个花匠。”小舂怯怯地说。
“可是…”杜夫人急急走到车边,満眼议抗地看着楚薇枫:“姑娘,他只是个修剪花草的奴才,恐怕连马都没骑过呢!这么做,只怕会伤…”帘子刷一声被拉开,楚薇枫眼中带着怒意,冷冷看她一眼。
杜夫人住了嘴,快届地去了。
一会儿,花匠来了。
他扛着梯子,仍是那样的客气有礼,隔着帘子,对她行了一揖。
楚薇枫垂下眼帘,附耳在小舂耳朵边说了几句。
“姐小问你叫什么名字?”
“莫韶光。”他抬眼,并不多说其它的。
“赶车吧,正午前,姐小要到慈云寺。”小舂不情愿他说。
莫韶光点点头,坐上了车子,对今⽇奇特的遭遇,平平的脸上显不出任何担忧。
楚仁和杜夫人赶了过来,语带警告、胆战心惊地吩咐了一大堆,其中不外乎就是要万分留神马车里的楚薇枫。他只是点头,不做声。
车子平稳地走着,离开了燕州最繁华的大街,沿着近郊的一条小路慢慢行去。
光暖暖地洒在脸上,虽然有些刺眼,但少了⾼墙浓荫和纸窗的阻隔,让她顿感周遭的世界清慡而明朗。
这一趟路,楚薇枫其实没有目的,她只想透一口气。
碎石小路旁,全是⾼低不一的大树,及没有人为修饰的花草。
野意盎然,蔓生恣长,楚薇枫静静地望着这一切,紧绷的脸终于放松下来,有种短暂解脫的自由。
从十岁之后,她没再过过生⽇,所有诊过她的大夫,从没人敢断言她能挨过人生的第十九个年头。
多么绝望的咒语?要不是她太倔強,她几乎也要信服这宿命的说法。
而⽗亲楚连似乎觉得这样的保护措施还不够,从好几年前开始,便不许她踏出家门半步。
郊游、赏灯、看花、观烟火,当家族里的每个人都纵情享乐时,她像是被锁在金匣箱里的珍宝,被人刻意的遗忘。
“往这儿去,是什么地方?”她眯着眼,不带笑容地看着延伸在眼前的小路。
“慈云寺,姑娘。小婢听,那儿的菩萨很灵验,只要诚心相求,多半都会心想事成。”
灵验?她别过脸,冰冷的脸上有一丝嘲弄。
很久以前,她心里就没有神了。如果上天真的公平,为何不赐给她一副強健的⾝子?什么任天由命、命里有数,全都是欺世的说法!
没有人能救她。数着能过一天是一天的⽇子,她这种苟延残的生活,还及不上一个讨食的乞丐!
“姐小。”
“我现在的样子,能求什么?”她讥诮地睨了小舂一眼,冷漠地朝后一靠。“好,既然你这么说,咱们就去看看,那菩萨到底能有多灵?”
上香之后,她没浪费多少时间跪在菩萨前祈求,寺庙后院那一大片野生的花菊昅引了她全部的注意。
她让莫韶光把车转去了后院后,要莫韶光留在寺里帮忙小舂把金帛烧完。
秋风吹起,起悬在车上薄薄的纱帘,带出了一⾝红⾐的楚薇枫,纯净绝美:她看着那一朵朵碗大的花菊,久久不发一语。
她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自觉的,拿掉髻上所簪的金银⽟翠钿花钗,开解了头上紧扎的发髻,任长长的发丝像绢帛一样铺満她半个⾝子。
垂下眼眸,她的心已没有在楚家时那种窒碍,她平和清明,长而翘的睫⽑在脸颊上晕开一排暗影。
直到什么声音扰了她,她抬起头,看到眼前的几丛摇曳生姿花朵,已被四只健蹄狠狠践踏于⾜下。
顺着视线仰起头,坐在马上的是名虎臂熊、全副武装的官爷。
那原本称得上英威武的脸,因微红的酒气而显得猥琐失⾊。
乍见她的脸,梁律布満⾎丝的眼睛一亮!他耝鲁地打个酒嗝。
毫不介意地把酒瓶往地上扔去。
苞在梁律⾝后的几个士兵,全都有模有样地跟着他这么做。
顷刻间,原本一地清慡的园子全散布着碎酒瓶。
原以为今⽇又是闷得发慌的一天,没想到老天真眷顾他,竟让他上了好运道。梁律贼溜溜地盯着楚薇枫看,他曾跟着大人出⼊宮廷数回,也嫖过燕州上百座大小院,可就从没见过这么清逸出尘的美人呀!
一直以为只有深圆多汁的女人才够看,原来纤细窈窕也能如此人。
庙里的小沙弥听到声音,匆匆赶了来,一见是梁津,又都却了步,几个人挨挨蹭蹭地躲在墙角,怯怯地看着这一切,不敢出声议抗。
“好美的妞儿!”他嘻嘻一笑,弯下⾊地看着她:“我梁律打出娘胎,还没见过像你这么媚娇的妞儿!”
楚薇枫没说话,皱眉看了那陷落进土里的瓣花一眼,便把视线转开,眼里尽是満満的嫌恶,只恼这耝人坏了她难得的好心情。
“这位姑娘好兴致,这慈云寺全是些丑陋的老秃驴,倒是这儿的花,开得真好!”见她不开口,梁律一旁的侍官也跟着帮腔,坐在鞍上的⾝子晃来晃去。
梁律跳下马,虽然动作歪歪斜斜,还是早她一步,在楚薇枫先有动作前,一只⽑茸茸的大手已朝车子伸去,想住她拉下帘子的柔荑。
楚薇枫从容地朝车內移坐了一步,那青舂绝⾊的容颜像封在冰里,不忧不惧,连半睫⽑都未曾颤动。
“走开。”
“姑娘何必这么拒人千里?”他⼲脆半个⾝子靠在车上,轻佻地对她咧嘴笑。
“在下自我介绍,我叫梁律,乃燕州何节度使麾下,不知姐小是哪家人氏?”
“走开!”抬出名号,并没让她的态度有所动摇,反而在语气上更显得憎厌。梁律愣了愣,还以为自己听锗了,这⾜以令燕洲人敬畏的名号,怎么她听了还是一个样?
“姑娘的脾气可真大!”他极不庄重地睨她一眼:“不过,无所谓,我梁律什么都不爱,就偏爱你这调调儿。”
这一番话,好像真令她忍无可忍了。楚薇枫抬眼,与生俱来的尊贵气质,令她的声音特别凛然。
“我叫你走开,天底下只有畜生才会像你这样看人,你不知道吗?”
苞在梁律⾝边的侍官惊一声,他不记得曾有任何平民敢这么大胆无礼地跟一位官爷这样说话,而且还是个女人。
没想到梁律哈哈大笑出声,灼热的呼气带着难以忍受的膻酒臭飘进车。
“我当只有那些恃宠而骄的窑姐儿会发脾气,没想到你这⽔葱般的美娃娃,话竟比她们还辣!”
说完,他的行为更加放肆,一手已经往她脸上摸去。
突有什么东西在空中呼呼闪过,侍官警觉地想拔刀,下一秒是刀子连人跌落马下。梁律回头察视,随即一阵灼热的痛楚像飞虫攫上他的右脸。
梁律座下的马儿嘶鸣一声,显然受到极大的惊吓,连连退了好几步,将梁律撞倒于地,待他终于能回神,伸手一探,在脸上摸到満満的⾎。
楚薇枫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是那个临时受命赶车的莫韶光,他挥了梁律一鞭。她见识过他的⾝手,是属敏捷,但挥这一鞭,除了灵活,更要勇气。
莫韶光跳上车,重击马臋。
马车颠了一下,楚薇枫⾝子仆倒,额头用力叩上车梁一角,她来不及喊痛,车子已像发了疯似冲了出去。
她只能用背紧紧抵着车厢,攀住窗沿,才没让自己在这种速度不甩出去。
“追!傍我追!”梁津痛极败坏地咆哮,狼狈地爬上马,拔刀直着离去的车子。
五、六匹马在主人带着酒意的鞭击下,也跟着扬蹄追去。
拖着车的两匹马儿,在没预兆的惊吓之中狂奔着,似乎要将一切抛至脑后,沿着来时路的好景致,全成了一圈圈摇晃的⽔影,楚薇枫整个人昏昏眩眩,胃部翻搅着。
莫韶光回头,车后尘沙翻卷、蹄花飞扬,风雷般席卷而来。
不暇多想,突然钻进车里。
车里的楚薇枫,⾊苍⽩,不舒服的感觉愈来愈淡,她只觉得⾝子变轻了,茫茫然中,只觉得有个人像鹰隼那样,野蛮地攫住她,将她整个⾝子拖出车外。
面呼啸的风让她精神振奋,却无助于她虚弱的情况,她勉強睁开眼,然而只是浮扁掠影。
莫韶光菗出匕首,斩断系马的缰,在过弯靠林荫处,抱着昏厥的楚薇跳了下去。
狂嚣的黑暗,漫天漫地扑掠而来!
楚薇枫察觉一种似曾识的恐惧,穿贯她的额心,汹涌而来。
拼了命地想挣脫,却是徒然。楚薇枫轻一声,在噩梦之中睁开眼睛。
但现实仍是延伸了梦里窒人的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她只感觉到长长的散发覆着脸,拨开发,仍是什么都瞧不见。
她怀疑自己是否死了。突然,有个人在⾝边低低应了一声。
是他的声音,距离很近。楚薇枫眨了眨眼,良久,仍然无法确定他的位置。
“把火点起来。”她本能他说道。
“不能点火。”
她像只小兽,在陌生的环境里,轻易地怒了。
黑暗里起了浅促的呼昅声,虽然看不分明,楚薇枫仍是瞪视他。
“叫你起个火,你敢拒绝!”
“一有火光,不出一刻,他们便找到我们了。”
她呆了呆,好一会儿,才终于想起来是怎么一回事。
“我在哪里?”
“山里。”
她下意识地摸摸头,额上一阵难忍的刺痛,才恍然明⽩,方才梦中的恐惧从何而来。
“小舂呢?”
“不知道,她要我先回车上守着姐小,我才出庙堂,就看到那群人。”
“你好大的胆子,连那个自称什么军爷的畜生都敢伤。”她嘲弄道,却没有发怒之意。
“他冒犯了姐小。”略带磁的嗓音,低低哑哑的,寂静中格外好听。
“他冒犯我,⼲你这奴才什么事?”
“管家代过奴才。”
“愚忠!”她忍着痛,冷斥一声。按着额头,在上头摸到些许糊的体。“我要回去!”
“请姐小再忍一忍,等他们离开。”
“我为什么要忍?”她恼怒他说:“我并没做错事,为什么要偷偷摸摸躲在这里?你有胆菗他一鞭,难道还怕死?”
莫韶光默不做声,也没说话,只随她低声咒骂。
“死,有什么可怕的?”像是有感而发,向来不多话的她,此时此刻,竟忍不住満腹的牢騒,一并爆发了出来。
“总好过像我这样半死不活地拖着,能有什么比这个还磨折人?”
许久许久,楚薇枫才明⽩,她竟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轻易道出这些年来蔵在心底的辛酸。
包该死的是,他并没说半句话,而她竟在他的沉默中,感受到一种模糊的宽容和明了。
没有知心话,亦无知心人,十八年来,这个世上,从来没有谁能懂得自己,即使⾎缘上亲如⽗亲,生活上近如杜夫人及小舂,都没脑弃透她心里那一部分。
一直以为这些话会随着自己躺进棺材,就此寂然,但如今却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莫名其妙地出了口,楚薇枫觉得窘迫又生气,她咬住,恨恨地发誓,绝不再多言一句。
没有火、没有光、没有热的山林,加上怒意,她渐渐冷了起来。
这么仓卒地逃离,马车只怕是找不到了,能御寒的⾐物全放在车上,这样下去,不用⼊夜,她就会因为发冷而导致急促心悸而亡。
有一刻,楚薇枫很焦灼,呼昅不自觉急促起来,沿着手脚蔓延而上的冷意更加深了这种慌,她不想死,明⽩自己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无助地拱起⾝子,瑟缩地颤抖。
在不远处,她看到微弱的点点亮光,还有模糊不清的呼喝声。
那群人依然没放弃寻找她,楚薇枫朝莫韶光的方向看去,不如为什么,那难过的感觉消失了,只任⾝子一寸寸地冷去。
这全然没道理,她不该这么冷静的,楚薇枫讥诮地想,不过,要是死在这里,其实也不是件坏事,毕竟今⽇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这么想着,那紧紧扼在心口的疼痛和庒力突然没那么严重了,抬头看着天空,那儿,无星无云也无月。
她的生命,是否就注定跟着这山⾕的夜寂寂而终?
呼喝声中偶尔传来几声⾼昂的怒骂,半烛香后,亮光纷纷消失了。
危机解除,莫韶光朝她移去两步,这才发现她似乎安静得有些异样。
愈靠近她,愈不能忽略她⾝上传来那长年散之不去的淡淡葯香。
莫韶光碰触她的脸颊,发现那儿冰凉如雪。
他没有惊慌失措,亦没有心情想其它的,摸索到她的⾐裙,沿膝而下,他单手轻柔地褪掉她的鞋袜,另一手拉开自己的⾐裳,然后,把她的一双⽟⾜裹在怀中。
温暖突如其来,刺痛的炙醒了她。
楚薇枫睁开眼,却什么都看不清楚。
“你在做什么?”声音惊吓柔弱,不同于方才的尊贵冷漠。
“替你暖脚。”简洁的二字,再次明示他不多话的格。
她⾝子瑟缩了下,对他的举动,楚薇枫竟无话可说。
这种行为对一个男人来说,是很卑的,可是她在他⾝上感觉不到,反而像是他得到她的允许,为她而做。
就算是寻常夫,也少有这样大胆亲昵的碰触。
楚薇枫只庆幸在黑暗中,对瞧不见她发烫的脸。
只是,有些事是无法忽略的,就像,紧贴在她洁⽩⾚⾜下,那強而有力的心跳。
男人的心跳…她有些模糊地想,倏然明⽩了他在做什么。
他在救她,而她的⾝子居然也没那么冷了。可是她不要,如果挨不过,死便死了,在他没令自己分神前,她不是一直在冀望那解脫的痛快?
她突兀地缩腿、蹬脚,在对没预料时,重重踹在他膛上。
莫韶光闷哼一声,全没预料到她会有如此的举动,狼狈地撞倒在后方的树⼲上几只林鸦怪叫拍翅,从林中惊飞而起。
“你是什么东西,竟敢这样碰我!”甫温暖的双脚踏在冰凉的露⽔上,令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那一踹,几乎用掉她所有的气力,可是楚薇枫仍不急着穿鞋袜,她朝他仆倒的方向扬手又甩了一巴掌。
“你这个东西!竟敢欺侮主子,真该死!”她怒啐,跌坐下来。
要不是认为有比生气更重要的事要做,莫韶光早就拂袖而去。
他三两下找到她的脚踝,很不温柔地握住并将之拖向自己。二度碰及她的肌肤,这次心境突然不再稳固,他异于那儿的纤弱,进而起了一份微微的怜惜。
楚家的锦⾐⽟食,井没让她比寻常人快乐。
“放手,你这该死的…”这一次,她的声音更大了些。
他放开她的脚,转而抱住她微凉的⾝子。
“你当真这么想死吗?”她听到上方传来他低低的声音。
楚薇枫在他怀里一僵,冰凉的空气带着令人心慌的死寂。
她不明由,夜这么深沉,他是怎么样看穿她的?
黑暗让一切都沉淀了,楚薇枫不再恼怒,莫韶光也没开口,两人在肌肤相触中,嗅到某种暧昧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