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入江湖
“楚湘千里烟尘,武林风雨龙虎聚。临轩远目,大鹏初啸,剑寒无意。壮志雄心,莫管愁绪,生死可取。将吴钩历数,青⾐染⾎,儿女泪、英雄气!”
舂夏之雨绵绵,空气润,举目満山青翠,⽩云缭绕。胡青鹏満怀郁闷,心情如天般低落。虽然掌门之争已经结束,衡山派中又恢复了往⽇的平静,但尹天云的狂变及离去,仍是在众人心中留下了影。叛离山门乃武林大忌,有时候甚至会遭到整个武林中人的指责唾骂,很难获得大家的谅解。嵩山论剑大会即将举行,谁也不清楚尹天云为什么会在紧要关头离开?他的真正⾝份和意图又是什么?胡青鹏⾝为他的徒弟,连带着也受到同门的猜疑。尤其是陈天雷的态度明显改变,不仅对他⽇渐冷淡,平时还旁敲侧击,想问出尹天云究竟是怎么练成神功的。
胡青鹏尽管对尹天云练功的情况略知一二,但思虑再三后,还是决定守口如瓶。万一尹天云心⾎来嘲返回山上,发现秘密怈露的话,他就是有十条命也不够砍的,可能还会连累自己的义⽗义⺟。陈天雷何等精明老辣,岂会看不出他心存顾虑,有所隐瞒?表面上不动声⾊,不过却有意和他疏远了。
胡青鹏也知道自己得罪了掌门,心中忐忑,生怕陈天雷因此取消自己参加嵩山大会的资格。他艰苦卓绝的练武习剑,就是为了要扬名天下,出人头地,若是丧失了这次绝好的机遇,多年心⾎岂非⽩费了吗?苦闷之余亦觉奇怪,为什么尹天云神功大成后,竟然不杀人灭口?莫非他的第一个目标是莫天风?莫天风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恐怕难逃毒手。胡青鹏苦于无法与师叔取得联系,只能是望天兴叹,空自着急。
晨昏替,天气渐暖,眨眼间到了四月。陈天雷召集来门下弟子,正式宣布了下山赴会的⽇期和同行的人员,除几位师弟外,⾼青城、胡青鹏等七大弟子赫然在列,可谓是门中精英尽出。至于那些未能⼊选的八代弟子,则一律留在山上继续练功。胡青鹏在人群之中听到这个消息,总算一块石头落地,多⽇来的忧虑不翼而飞,长长舒了一口气。
“义⽗、义⺟!”胡青鹏兴冲冲地跑到后院“再过三天,我就要跟师伯他们下山行走江湖了!”
“什么?这么快?”彭烟儿⾝子一颤,停下手里的活计,仔细端详着⾼过自己半头、黝黑健壮的义子,想起他当年的瘦弱稚嫰,又是骄傲又是不舍,隐隐地还有三分担忧,热泪忽然间盈満了眼眶。
胡青鹏奋兴地道:“义⺟,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六年!练武之人岂能死守在山上?只有江湖才是我大展拳脚的地方!”
彭烟儿轻轻拉住他的手掌,叹道:“青鹏,江湖凶险无常,人心万变莫测,可不是一片净土啊!你初出茅庐,还欠缺经验,路上不要擅自独行,不要胡友,以免中人奷计。也不要好勇斗气,自以为天下无敌,平⽩无故地招惹仇家。”
胡青鹏心中嘀咕,这些道理我十岁那年就懂了,颇有些不耐道:“义⺟,你放心吧,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彭烟儿敲了他一下脑门,嗔道:“怎么,嫌我罗嗦了?你哪怕长得再⾼大,在我面前永远是小孩子!”转首对丈夫道:“大哥,你也要说他两句才行!”
邹靖哈哈笑道:“烟儿,青鹏吉人自有天相,你哪里用替他心呢?只要不遇上第一等的武林⾼手,他的武功剑术绝对⾜以自保了。我只担心他心肠太软,不懂得当机立断的道理,来者不拒,⽇后惹下一⾝情债难以偿还!”
胡青鹏脸颊发烫,急急辩解道:“青鹏决非见异思迁,三心二意的人!何况有义⽗义⺟示范在前,青鹏耳濡目染,又怎会贪慕美⾊呢?”
邹靖正⾊道:“青鹏,你以为男女之情可以随心所的控制吗?只怕到时候剪不断理还,纵然有宝剑在手,一样斩不断万千情丝。你⾎气方刚,最容易受美⾊惑,因此行走江湖时要牢记,‘⾊’字头上一把刀,千万不要沉湎海,贪图享乐!”
胡青鹏肃容道:“青鹏指天为誓,决不会见⾊忘义,自甘堕落!”
彭烟儿抿嘴一笑,道:“不过若是遇上秀外慧中、温柔大方的女孩,也不妨主动结,最好能带回来给我瞧一瞧。”
胡青鹏面孔通红:“义⺟又来取笑我了!男子汉大丈夫应功成名就后,再来考虑家业。”
邹靖、彭烟儿相对一笑,也不跟他辩论,反正男女情事乃上天注定的,该来的时候谁也阻挡不了。胡青鹏不过刚満十六岁,未曾体验过其中的酸甜苦辣,生死mian,哪里会明⽩这个道理?等他将来经历过了,自然知道什么叫“曾经沧海难为⽔,除却巫山不是云”什么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彭烟儿双手一拍,轻笑道:“既是如此,我今晚就准备一桌丰盛的酒菜,请张叔他们一起过来,为你好好地饯行!”
是夜胡青鹏悄悄来到后山密洞中,将自己即将下山的消息告诉无名氏,顺便与他辞行。无名氏被囚噤以来,只有最近两年才能吃到新鲜的食物,若是胡青鹏下山之后,他又得靠残羹剩饭度⽇了。无名氏实在无法再呑咽那种食物了,两人经过商议,决定请邹靖暂时代替胡青鹏送饭。隔天晚上,三个人秘密碰了一次头,这件事情就这么敲定了下来。
三天之后。
雨霏霏,乌云低垂,屋檐下雨⽔滴答作响。
衡山派弟子齐聚一堂,为陈天雷等人壮行,大厅上充満了离别的气氛。胡青鹏与其他六大弟子站在长辈⾝后,青一⾊劲装打扮,背挂行囊宝剑,装束⼲净利索,个个是龙精虎猛,神采飞扬。那些未⼊选的弟子羡慕地望着他们,只有陈青华闷闷不乐,一反常态地躲在师兄们⾝后。原来她昨晚哀求⽗亲,允许她一同下山游历,却遭到了陈天雷的断然拒绝。为此她还大哭了一场。
胡青鹏这次带上了莫天风赠送的宝剑“惊神”为免同门惊诧怀疑,他特地请彭烟儿用耝布制了一个剑套,将惊神剑的剑鞘裹住,如此可以暂时遮人耳目。他偷偷看着双目肿红的师姐,悄悄摸了摸一直揣在怀中的那方兰⾊手帕,心想恐怕要过很久才能再见到她了。
陈天雷率众人焚香叩拜过祖师,举手一挥,当先步出山庄正门。秦天⽇、古天星、刘天月等紧跟着鱼贯而出,正式踏上了漫长的旅程。留守的众弟子将掌门一行送到山脚,方依依惜别。
走出南岳古镇,胡青鹏在脸上抹了一把雨⽔,回望⾼耸⼊云的衡山主峰,再看一看⾝前延伸的道路,心情动澎湃,无数感触瞬间涌上了心头。六年之前,他经历了几番生死,怀着成为剑侠的梦想,踏过这条路来拜师学艺。山中悠悠岁月,六年的时光弹指即过,他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幼稚无知、不懂武功的少年,今天要踏着同一条路离开衡山,开始去实现自己的抱负了。轮回之间,到底付出了多少⾎汗,恐怕没有人能计算清楚。除了一⾝武功,他几乎一无所有,将来的成就⾼下全靠自己努力了。
众人并没有直接北上中原,而是南下取道衡。原来赵青河的⽗亲乃衡富贾,对衡山派平时捐献财物极多,这次听说自己的儿子有资格代表衡山出派席大会,大感面上有光,无论如何要邀请陈天雷等前往赵府做客。陈天雷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关系,而且离嵩山大会⽇期尚早,便答应先往衡一行。
衡为湖南重镇,南接粤桂,西临云贵,东达闽赣,南方的各种特产汇集流,形成了一个重要的商贸中心。这里南粤各族混杂,各种方言融,民风淳朴开放。男的大多耝豪健壮,一言不合便拳脚相,打完了又勾肩搭背地去喝酒。女的喜穿⾊彩丽的服饰,大胆精明,即使是对着陌生人一样敢打情骂俏,买弄风情。城里的街道曲折叉,密如蛛网,遍布着大小店铺。
众少年陡然从山野空旷之地来到这繁华都市,只觉得处处新鲜,样样新奇,左顾右盼,眼花缭,目不暇接。赵青河回到了故乡如鱼得⽔,眉飞⾊舞地向同伴介绍城內有名的景物,顺便炫耀自家的财势。这一路走来,光是挂着“赵记”招牌的酒楼店铺就有数十家,可想而知赵家的实力有多么雄厚。
赵府位于城区中心,⾼墙碧瓦,红漆大门,金字匾额,门口两侧站着八位家丁,个个虎背熊,孔武有力。早在陈天雷等进城之时,就有人向赵府通报了。他们刚来到门前,鞭炮齐鸣,锣鼓震天,赵家家主赵富安率人一哄而出,嘴里嚷着之辞。接下来自然免不了一番寒暄客套,⽗子相拥而泣。
当夜赵富安大摆筵席,请来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作陪,盛情款待陈天雷一行。赵青河跟在⽗亲⾝后向各位长辈敬酒,不论走到哪里都赢得一片夸赞声,都说是虎⽗无⽝子,青出于蓝胜于蓝。
胡青鹏冷眼看着舂风得意的赵青河,心里酸溜溜的,盘中鲜美多汁的鱼⾁登时失去了滋味,借口说要去解手,悄悄走到厅外。一位仆人从门旁闪了出来,必恭必敬地道:“少爷,您要去哪儿?”
胡青鹏还是第一次被人尊称为“少爷”愣了一愣,失笑道:“我可不敢和你家少爷相提并论,最好不要叫我‘少爷’!”
那仆人莫名其妙,幸好脑子转动快,忙改口道:“那不知少侠有何吩咐?”
胡青鹏道:“我肚子不太舒服,想找地方解手。你带我去罢。”
“是。”那仆人答应一声,转⾝带路。赵府占地极大,府內种満花草树木,门户重重,稍不留意便会失方向。转过走廊,正好有一名婢女面匆匆走来,手上还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菜肴,脚下不知怎的忽然一滑“哎呀”跌倒在地。她手上端的盘子飞了出去,无巧不巧的扣在那仆人的膛上。那仆人促不及防,被滚烫的汁⽔浇了満⾝,烫得他上窜下跳,破口大骂。
那婢女见闯了祸,吓得浑⾝战抖,一骨碌爬起来,颤声道:“贵大哥,我不是故意的!你没烫着吧?”边说边掏出手帕,试图替对方擦⼲净⾝上的油渍。
那仆人怒火盈“啪”扬手就是一巴掌,结结实实的掴在她的脸上,紧跟着一脚将她踹倒,骂道:“**的货,别跟老子套近乎,不仅人蠢如猪,连手脚都不利落!你走路不长眼睛么?幸好现在倒霉的是我,如果是府上的贵客被你烫伤了,你这条命还想要吗?”
那婢女被打得脸颊肿红,嘴角溢⾎,眼中満是惊恐慌张的神⾊,忍痛扑到对方脚下,哭道:“贵大哥,一切都是我不好,你千万别告诉管家听!我求求你了!”
那仆人狞笑道:“你这货犯了错,我怎能轻易饶了你?不打你几鞭子,你是不会记得住今天这个教训的!”
那婢女脸⾊苍⽩,下意识地抱住那仆人的双脚,哀求道:“不要,我不要受鞭刑惩罚!只要你⾼抬贵手放过我,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那仆人心中一动,感到那婢女前双峰的柔软丰満,琊念忽生,冷笑道:“真的吗?”
胡青鹏看得于心不忍,轻轻一拍那仆人的肩膀,揷口道:“行了,这只是小事一桩!你先回去换⾝⾐服,让这位姑娘给我带路好了。”
那仆人不敢不给胡青鹏面子,何况⾐服浸透了油腻的汁⽔的确难受,对那婢女代了几句,自去换⾐不提。那婢女挣扎着站起来,举袖擦去脸上的泪痕⾎迹,向胡青鹏福了一福,低声道:“不好意思,让少侠久等了。请跟我来。”
胡青鹏其实只是想出来透一透气,并不急着去解手,关心地问道:“姑娘,你刚才被踢中腹小,有没有受伤?”
那婢女摇头摇道:“多谢少侠关心,我没有事。”
胡青鹏皱眉道:“你们既然同在府上做工,为什么他可以如此蛮横地打骂你呢?你为什么不反抗?”
那婢女嘴角菗动,辛酸委屈的泪⽔夺眶而出,低泣道:“少侠有所不知!小婢乃⾊目人,在赵府中是最低等的仆役,任何人都可以使唤我。在这里被打骂是家常便饭,我都习惯了。”
胡青鹏纳闷道:“为什么⾊目人的⾝份最卑呢?再说他们如此忍残地打骂你,你为什么不另寻东家呢?”
那婢女奇怪地看了他两眼,苦笑道:“看来少侠定是在山中呆得太久,很少与外界接触。原来蒙古人统治天下时,曾将各族人按尊卑贵划分为四等,依次为蒙古人、⾊目人、汉人、南人*。如今是大明天下,轮到南人手握生杀大权了,反过来将⾊目人、蒙古人踩在脚下。小婢的⽗亲曾做过元朝官吏,数年前因为一件小事与人争执,结果被打断了手脚,哭诉无门,如今躺在上等死。但凡是蒙古、⾊目人的后裔,自小就被人歧视、唾骂、殴打,长大后只能做最低最肮脏的差事。”
胡青鹏这才恍然,其时天下初定,但多数汉人仍对蒙古人有着強烈的戒心,害怕他们会卷土重来,于是对蒙古人、⾊目人采取种种打庒报复的手段,有时甚至十分残暴。胡青鹏对此颇不以为然,道:“众生平等,何来的⾼低贵?姑娘,如果你不愿在此受苦受罪,我带你离开赵府好不好?”
哪知那婢女一听,吓得花容失⾊“扑通”跪倒,急道:“少侠莫要害我!小婢不愿离开赵府!”
胡青鹏愠道:“我好心救你脫离苦海,怎会是害你呢?”
那婢女低声道:“少侠一片好心,小婢心领了。但是少侠可知道,要在赵府谋得一份差事有多么困难吗?和我同样年纪的那些蒙古、⾊目女人,要么在街头卖笑为娼,要么被卖到他乡为奴,生活比我凄惨十倍。一旦我离开赵府,衡城中还有谁敢雇佣我?小婢⾝无一技之长,将来又靠什么去养家糊口呢?小婢刚才多嘴多⾆说的话,请少侠不要当真了!”
胡青鹏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些话来,他只是这里的过客,做事自然没有什么顾虑,但世间不平之事,有时候光凭武力是无法解决的,好心未必能解决一切问题。他伸手将那女婢扶起,无奈道:“既然如此,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过!”
那婢女顿时眉头绽开,娇笑道:“少侠,您真是一个大好人!”
不知为什么,她开心快的笑容,如同一刺,直刺进胡青鹏心底…
注解:元代将民人分为四等,蒙古人最尊,指的是蒙古各部族的子民。⾊目人次之,指的是随蒙古人征讨天下的西域人和西北其他少数民族。汉人再次,又称汉儿,指的是除蒙古、⾊目之外的北方各族人,如北方汉人、契丹、女真、⾼丽、和渤海人。南人最卑微,又被称为蛮子,指原南宋(即长江以南)境內各族,主要是指汉族人。
元朝律法规定:蒙古人与汉人相殴,汉人不得还手,只能向官府上诉。如汉人违反此规定,要被严治。蒙古人杀汉人,不须偿命,只缴付烧埋银并罚出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