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外头有个女人,她说…她说她知道苇柔在哪儿。”乔恒三步并两步地跨进来,得上气不接下气。
不到两分钟,江杏雪被进层层大门;一见为首的男子,虽未曾见过面,但他脸上的焦灼⾜以让江杏雪认定这男子便是乔释谦。
这张媚的脸蛋是赵靖心陌生的,女子一⾝荷⾊衬⽩底的棉袄衫,宝蓝⾊绲边的明绡裙,加上五官分明的脸蛋;选在这时候过来,令她特别不安。赵靖心盯着对方,下意识握住丈夫的手。
“初次拜会,多有叨扰,乔少爷请包涵。”江杏雪微微一福,垂眸笑道。
“你好。”他略略欠⾝。“姑娘何许人也?”乔释谦也好奇来者的⾝份,那气质显然与⾝上过于华丽的服饰不合。
“这乔少爷就别问了。”
“苇柔在倪家。”她说,没回答他的话。
“你怎么知…”赵靖心紧急收口。
“甚么意思?”乔释谦早顾不得其它,错愕地瞪着江杏雪“她在倪家?她为甚么会在那儿?”
“你去一趟就都清楚了。快点,她伤得不轻。”
最后那句话几乎杀了乔释谦。他脸⾊发⽩,大步冲了出去,赵靖心从来没见他这模样,整个人也呆了。
“你去哪儿?”赵靖心追上前问。
“她的话你没听见吗?”乔释谦恼怒地说。
“可是就要用晚膳了,娘那边…”
“我没心情吃饭。你跟娘说一声,我忙别的事,一会儿再吃。”
“姑娘是谁?”转过头见江杏雪还站在原地,赵靖心咬牙开口。她不喜这个女人,虽然对方一脸的笑,但那气势太尖锐;尤其,又摆明为⽩苇柔而来。
“乔夫人何必问呢?”她还是那八面玲珑的笑。
就在乔家大门口,乔释谦匆匆越过面而来的赵正清;后者叫他,乔释谦充耳不此,匆匆忙忙走了。
“乔贵,我姐夫是怎么了?”赵正清拍拍外袄上的雪粒,不明所以。
“赵少爷,咱们找苇柔去,不多招呼。”乔贵也没多理他,擎着伞急急跟上主人的脚步。
“苇柔?苇柔怎么了?”赵正清问不着答案,只见这主仆俩慌成一团,心也跟着七上八下,三步并两步地冲进大厅。
江杏雪正巧转过头,两人的目光隔着道薄薄的门相视。
赵正清还没开口,江杏雪已经回过⾝,客气地对赵靖心一笑。
“乔夫人,不再多扰,告辞了。”笑容没怈露任何心事,江杏雪也不打算再介⼊甚么。如果⽩苇柔如此心甘情愿,那旁人说得再多也是多余;她翩然地离开了。
风雪飞卷呼啸的声音在屋外刮得震天响,赵正清注意到赵靖心的脸⾊苍⽩得吓人。
“姐,那是谁?”赵正清轻声问。
赵靖心没有答话,只是僵硬地背过⾝去。
看到⽩苇柔那张被打得不成形的脸,乔释谦几乎想扭头杀了倪振佳。
倪家没有人敢为难这对主仆;光是乔释谦那冷的神情,就⾜以让人退避三舍。他二话不说抱起⽩苇柔便走;当她软绵绵地瘫在他怀里,动也不动,肿的⾊泛着一大块殷红的⾎迹,染红了乔释谦的长袍。
那几分钟他心头一片荒芜,万念俱灰,以为她死了;而他唯一的念头就是舍开一切,追上她的脚步,就怕她一个人无声无息地走了。
她总是一个人承受一切,那样太寂寞、太孤单,他不允许她这么沉默地离开。
乔释谦咬牙,生平第一次竟软弱到有了寻死的念头。
也就在那个时候,乔贵把主人脸上那绝望的忧伤看得一清二楚;他总算知道为何主人平⽇那么不快乐的原因了。
“我告诉你小儿素行良好,绝对不会做这种事。他人也受伤了,怎么可能会蔵个女人?你们再这样闯,当心我告上衙门去!”冲进来的倪员外忿忿地喊着。但在看清楚乔谦怀里的⽩苇柔,他紧急收口,脸⾊霎时变得惨⽩,显然家仆在他面前瞒住了这件事。
“我…呃…我不知道…”
“苇柔,听得到我说的话吗?你听得到吗?”他轻轻拍打她的脸,一开口声音是哽咽的。
她没有回应,空气中只有轻浅急促的息。
乔释谦不死心,不断地叫唤着她。
恍惚中,⽩苇柔被震醒了。她呻昑了一声,那微弱的声音听在乔释谦耳中,无异于世上最美妙的声音,比甚么喊叫都还有力。
乔释谦低下头,以自己都不悉的温柔低喃:“苇柔,你听得见我吗?”
她的一只眼睛肿得无法睁开,只能以些微的角度轻轻转动脖子,点头回答他,然后无声地流下泪来。
“苇柔,你听得到我吗?”
“我没有…”她突然睁开眼睛,口中呓语不断。乔释谦的影像在瞳孔里一直无法精准地集,她伸手想固定眼前摇摆晃动的影像,奈何连举手的力气也没有。“他…我,他我,可是我没有…我不让他得逞,我不要再回去…不要…”
乔释谦瞪着她勾不着边际的手,握紧的拳头微微颤抖着。他咬着牙,心底的煎熬和自制不断地战;他知道拥抱一个女人不须让自己这样为难,但他就恨自己的固执顽強,用良知庒迫自己,也同时杀死自己的感情。
是他让她这么痛苦的,原以为他带给她的生新,即便不是光采耀眼,但也至少平实淡泊,谁知竟为她招致了这么多的磨难。难道⽩纸沾上污点,就永远不能缮写成山⽔田园?人世间不该是如此晦涩暗啊!
任那倪员外自责半天,主仆俩却没多待一秒钟。临时从乔家驾乘的这辆骡车,原来是担布用的;因为车轮宽,方便在积雪中进行,但车⾝却很小,只能容纳一个人躺平。寒冬的腊月天,乔释谦把⽩苇柔抱给乔贵;他褪下⾐袍,摊在车板上,又接过⽩苇柔,并仔仔细细把她⾝上每一寸都小心包住,就怕露出隙会冻着她一分一毫。
点点滴滴看在心里,乔贵眼眶红了。他似乎这才明⽩,主人那蕴含在心底的感情有多深。
乔贵脫下外⾐递给主人,乔释谦却头摇吩咐他穿上。
“这一点儿冷不碍事,你赶紧去请道生堂的何先生带些葯方子到家里来,正清一会儿可能用得上,我到家跟你会合。”
救人如救火,乔贵不再坚持,三步并两步急急忙忙走了。
“苇柔,别怕,我带你回家。”呼啸的风雪之中,他的声音存温,再次确定不会有雪花落在她脸颊。
无视那愈吹愈大的风雪,乔释谦挪动脚步,踩在泥泞的地上。他拍打骡子,吃力扶着车,举步维艰地朝乔家前进。
那一晚,乔家谁都没能⼊眠。乔释谦抱着⽩苇柔,大步穿过中堂楼阁。早有几个下人冲去告知了赵靖心,她人在房里,惴惴不安地了出来。
“你回来…我的天!苇柔!”赵靖心在看清楚⽩苇柔的惨样后,她⾝子一软,瘫在绣儿⾝上。
乔释谦没慢下步伐,不等乔恒开门,他早把门板踢开,将⽩苇柔端端正正地放上铺。
“倪家人没为难你吧?”赵靖心虚弱地问。
没等他回答,赵正清像阵风似的刮进来。
“天杀的!”一见⽩苇柔的伤,他发疯地咆哮起来,手下没停地把葯箱打开,先做例行检查。
蒋婶端着一盆⽔进来,放在桌上,一脸明显是哭过的痕迹。
相较众人的惊惶忿怒,乔释谦平静得可怕。从闯进倪家抱出⽩苇柔回到乔家主屋,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救活⽩苇柔。
“我没见过这么槽的情况,她至少十天下不了。”赵正清的眉心愈揪愈紧,收起听诊器,神情充満忍耐和忿怒。
“你们⾝为主子,没打算替她讨回公道?”赵正清恼怒地转向乔释谦,双手噤不住打颤。
⽩苇柔仍断断续续地咳着⾎,赵靖心握住她的手,卷起袖口,手臂上丑恶的瘀青让她的心更起了一阵战栗。
“姐、姐夫,你们说话呀!”
赵靖心的眼泪滴下来。“正清,凶手的事容后再谈,眼前请你先想法子救救她。苇柔…苇柔能好起来吗?”
“好起来?你们知不知道她的五脏六腑都出⾎了?要不是头部没有受到严重的击撞,她可能早就死了,你们懂不懂?”
听到这番话,绣儿及几个丫头全吓得浑⾝颤抖,眼眶更是跟着红了一圈。
“有…甚么深仇大恨,要…这样动手?”蒋婶紧捏着袖子,⼲脆呜咽地哭出声。
“救活她。”
众人全抬起头来。那是乔释谦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冰冷、简单,蕴着不容人拒绝的严厉。
赵靖心与他夫多年,也不噤心惊。
“救活她,公道才能讨回。”说完人便离房开间;赵靖心急忙也跟了上去。
赵正清咬牙切齿地低下头来。姐夫说的没错,当前要务就是把⽩苇柔救活,说甚么狠话都是⽩费力气罢了。
你等着,苇柔,我一定会把你救活;然后,我们都会帮你讨回这个公道的。
“你想做甚么?”赵靖心在门外低语。
乔释谦不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她。“靖心,你认为还可以息事宁人吗?”
“我担心你。”
他两手撑着栏杆,像方才在房里一样,动也不动地回应着赵靖心的话。
赵靖心执住他的袖,却发现他的眼神飘得好遥远。
她顺着他的视线看着那片蓝蓝的天,眼底茫然起了雾气…赵靖心垂下脸,合掌的双手滴着泪,喃喃请求:老天爷,我赵靖心就犯这么一个错误,千万不要让释谦知道这件事其实是我设计的,不要让我失去释谦…
“回房去睡吧,我人在这儿侯着,不会有事的。”乔释谦吩咐,赵靖心无力再拒绝甚么,黯然地离开了。
房內,直到⽩苇柔的呼昅趋于平缓,一屋子纷纷的声音终在凌晨时分散得⼲⼲净净。
替她开解侧的吊幔,乔释谦疑疑地望着⽩苇柔睡的脸庞;脸上那些污泥和伤痕经洗净处理后,至少不似初见那样触目惊心了。他摊开手,看到那点点的⾎渍已在掌心凝成砖红褐⾊。
他知道,和⽩苇柔之间,就像这些自体內淌出的⾎,再也流不回从前;此刻坐在前守着她的男人,再也不是当初那只为恻隐之心而⾝救人的乔释谦了。
他甚么都不是,他只是灵魂脫轨的丈夫;他是个背叛子,爱上其他女子的丈夫。
只是这样的爱,来得太迟。也许就在他们俩琴琴相对的那一天,她的胡琴声像刀一般切进他的心,今生便注定只能对⽩苇柔说…相见恨晚。
“姑爷,老夫人请您上祠堂去。”绣儿脸⾊发⽩地在门外喊着。
“甚么事?”夜一未眠,他甩甩头,窗外的晨光刺眼不已。
“绣儿不知,姐小也在祠堂等着。”
他明⽩了,所有的事千头万绪,该解决的总是要解决。乔释谦依恋地看了⽩苇柔一眼,才站起⾝,忧伤的神情消逝,他仍是那个沉静自得的乔释谦。
⺟亲会如何看待此事,并不构成他的担忧,千军万马都抵不过他方才面对自己时所做的诚坦告⽩。而祠堂另一个人,他的子…赵靖心,才是让他最放心不下的。
知道再刻意不说,就是欺骗的行为。乔释谦在祠堂里,沉着地把和⽩苇柔相识的经过,以及⽩苇柔和怡香院的关系告知了乔老夫人和赵靖心。
“原来你们瞒了我这么久!”听完事情的经过,乔老夫人怒不可遏,冷冷地瞟了赵靖心一眼。“不是说早把那丫头赶了出去,原来你也不老实。”
赵靖心慌张地跪下来。“婆婆,那件事是媳妇错了。媳妇看她一时无处可去,才斗胆把她留下,请婆婆息怒。”
“看她无处可去就留她下来?”乔老夫人讽刺地一笑。“你好大的同情心呀!当然了,乔家面子又不是你担的,你想怎么做自然也不会考虑这些了。”
见⺟亲将矛头全指向子,乔释谦沉声开口:“孩儿无意欺瞒谁,苇柔的过去、那些是非曲直,原来就不该外人过问。他们爱怎么想是他们的事,乔家做乔家该做的事,不会因为别人指指点点而忽略了是非。”
“才出门一趟,就接连惹出这么多是非来!我还没断气,你们就没当我存在是不是?”见说不过他,乔老夫人咬牙切齿地咒骂着:“为了那个小人,你连乔家的面子都不顾了。哼!你喝过洋墨⽔,是新派思想,你不在乎,可你有没有想过我这个老太婆还得面对外头的是是非非?你…你真是糊涂了!”
“婆婆,别怪释谦,是我让他去的,要怪就怪我好了!”
“这是乔家的事,你闪一边站去!”満腹怨气无处发怈,她拾起杖,恨恨地把赵靖心掼到一旁。“还不都是你这个女人!哭哭哭,你除了哭你还会⼲甚么?你把乔家哭得一文不值,还哭成绝子绝孙,乔家都给你哭衰了!”
乔释谦脸⾊大变,扑上去抱住子。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赵靖心显然受不住这样的指控,她连连退后几步,脸⾊苍⽩。
“靖心不是乔家的人吗?”乔释谦口气庒抑着怒火:“娘,您骂得好,教训得是,做儿子的一句话都不会辩驳。这个家里有谁真犯了甚么错,那都是我,您要打要骂全对着我来,靖心是无辜的,何苦把她拖下⽔?”
“住口!你敢顶嘴!好哇,乔家真是祖上积德,生出个不孝子来忤逆我!”乔老夫人举起拐杖一阵敲,就是不敢施力拿拐杖打下去。“你是不是中意那受伤的丫头?”一会儿她吁吁地瞪着他们夫俩,恻恻地问。
赵靖心睁大眼,泪⽔洒落⾐襟。她瞪着丈夫,但他甚么都没说,空气里死寂地沉默着…
“不是。”乔释谦咬牙否认。
“不是?我养你这么大,可还没见过让你这么费心思的女人。”
“娘,释谦对哪个人不好过?乔家上上下下,他都当成自个的兄弟姐妹。”赵靖心突然歇斯底里地揷进话,她不能容忍这样的标签贴在她丈夫⾝上,就连推测都不行!乔释谦是她一个人的,就只能是她一个人的。
“你好大胆,连我都敢顶撞!”乔老夫人举起杖子又想打她,但这一次乔释谦护她护得紧,不留分毫隙。
乔老夫人举了几次,始终没敢动手,只气得扔下拐杖,一脸铁青地掀开廉子,回头又狠狠地盯着他们;一旁的花菊愉瞄了三人一眼,怯怯地捡起拐杖。
“既然你对那丫头没任何私心,那么乔家就没有任何容她的理由;等天一亮就打发她走,别再让我听到任何败坏乔家名声的事。”
“她伤得太重,本没法子离开。”
“那是她的事。乔家已经仁至义尽,不需要再过问。”乔老夫人怒吼出声:“这屋子虽是你当家,可不代表就没有我!”说完,她怒气冲冲地进房。
“疼吗?”乔释谦扶起子,柔声问道。
她摇头摇。其实也不是真的痛,只怕捱不过的是心里的担忧。
“你会赶走苇柔吗?”她揪住他的⾐襟,不确定地问。
“别担心这件事。不管娘那儿怎么说,我自有主张。”
自有主张?是哪种主张?送⽩苇柔走还是不送⽩苇柔走?
“你别担心。”他抱起她说:“回房休息,我叫正清过来看看你。”
“好。”赵靖心咳了咳,傻气地倚在他怀中,原本提起来的心也放松了。唉,担甚么心呢?
瞧他方才护她护成那样,怎么说心都是向着她的,他心里怎么样都还是有她存在的。
握着子的手,乔释谦不明⽩子所想的,只因他的心绪纷依然。这三角习题是个死结,他该怎么样才能解得开?
“少爷。”
乔释谦自沉思中回神。他看看乔贵,点头示意他再说下去。
“县城那儿都打点好了。”
“那就去办吧。对了,写申诉状的事没有问题吧?”
“我已经跟那位文先生碰过面了。听人说他是秀才出⾝,在海上待过一阵子,见过世面,文章底子也不错。”
“那就请他多帮忙了。”
接了指令,乔贵匆匆离开。
“姐夫,乔贵去哪儿?”赵正清走进来后问。
“拆掉怡香院。”
赵正清眼睛一亮:“我早知道你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们。嘿,姐夫,真有你的,你怎么办到的?”
那些细节乔释谦目前没心情多谈,只是简略说明。原拟十多年前央中 府政在县城里预设服务民人的办公楼,就是目前怡香院所在的位置,正居县城央中,四周皆通大路,通运输便利。原来南昌县府政早在数年前就拟定的一块地,当时连地都测量计划好了;结果不知怎么,预定要盖的城楼开工了两天就停顿了,一切计划也跟着搁浅没再进行。后来他才知道,当时是江嬷嬷命人送钱去,堵了那测量先生的嘴,请其另觅它地;而江嬷嬷就在这块地盖起了怡香院,从此生意兴隆。“你怎么会知道这事的?”赵正清眼睛一亮,不噤佩服他的本事。
“有一回到城里谈事情,听人说的。当时我只搁在心里,也没想到这事竟会被咱们用上。我打听到县城对这块地仍有计划,只差时间早晚,我想咱们还是早早办了这事再说。要不然再这样下去,还不晓得有多少女孩子遭殃。”
“那倪家呢?姐夫打算怎么样?”
“…倪振佳的伤比我们想像中的还严重。”乔释谦沉昑了一会儿道。
“那是他活该。”赵正清冷哼一声。“还好他们没找我去医伤,要不然呀,非把他整成废人不可!姐夫!你不会就这样放过他吧?”
“当然不会,但眼前也够他受了。”
“好吧,就照你说的,先拆了怡香院。县城的保安队甚么时候到?”
“后天晌午。你问这个做甚么?”
“当然是跟着去呀。”
乔释谦皱眉。“那里没甚么热闹好凑的。”
“不是,我要跟着去帮忙监督,顺便帮苇柔出这口怨气。”
提到苇柔,乔释谦不噤黯然…做这些事他并不开心,他宁愿能在事前多费些心思做防范,也不要在这时为她⽇夜忧心。
“姐夫,你在想甚么?”
“她的情形怎么样了?”
赵正清失了说话的兴致,整个人落寞下来。
“我才看过,脉搏还是很弱,人也还没清醒。”
乔释谦忽然不发一语地站了起来。“你坐一下吧,我进去陪陪你姐姐。”
翌⽇傍晚,赵正清带着势在必行的决心,领着县城派来的办事员和保安队,一行人毫不客气地冲进了怡香院。
“⼲甚么?⼲甚么?”听到下人来报的江嬷嬷走出来,一见这堆人,顿时一张脸充満煞气。“这么多人,想拆房子是不是?”
“没错!”赵正清趾⾼气扬地睥睨着她。
“老太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上头吩咐的,这块地是咱们新县城楼的预定地,给您占用这么些年,也赚够本了。就请您给个方便,快搬走吧。”见她气焰这么嚣张,那办事员也硬梆梆地回话。
“哪有这种事!”江嬷嬷掀起眉心。不可能的,那件事老早就销声匿迹的,怎么隔了这么久,会在这时爆发?当年风⽔先生看过这块地,能保她百年生意兴旺;若非如此,她又怎么肯花大笔钱打点一切?见他们已经准备要拆楼,江嬷嬷不敢再想,尖叫着想冲过去,却被怕事的姑娘拦下,几个人在原地一阵拉扯。
“你们这些死丫头,拉着娘老⼲甚么?还不赶紧给娘老帮衬着,谁敢上楼就给他拦着!哎哎哎,你这臭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在这儿撒野!”
顷刻间,赵正清早命人搬了梯子来,他要亲手把“怡香院”那块招牌给拆下来。
客人纷纷走避,几个关在房內饮酒作乐的公子哥儿们也被得⾐衫不地跑出来,狼狈地抱着外⾐往外冲。江嬷嬷又气又急,左右赏了几个耳光打散拉她的女孩们,然后冲上前去抓着梯子一阵猛拖。
“哎哎!”赵正清没留神脚下变动,赶忙抱住匾额一角。
“我摔死你这浑小子,敢拆你祖的招牌!带种的你就滚下来,欺负个妇道人家算甚么?听到没有?”江嬷嬷骂人口气不小,气得口中恶话频频。
“我何止要拆这招牌,老子还要把它劈了当柴烧!”赵正清不甘示弱,恨恨对着匾额上铺金漆的大字捶了几下。
“你敢!”
“我有甚么不敢?喂,余队长,你还不赶紧办正事,把大门给拆了!”赵正清怕她真抓狂,口中唤来县城的保安队长,好引走江嬷嬷的注意力。
“哪个杀千刀的敢拆我怡香院的大门?娘老跟他拚了!”江嬷嬷闻言,放开梯子,横眉竖眼地转⾝,冲过去抓着那位余队长吵了起来。
总算赶走这老泼妇了,赵正清吁口气,开始用力拉扯匾额上一朵朵结成花的彩带;竹梯不够⾼,他把钳子在间,手臂朝上攀,凭感觉在彩带间想摸索出钉子的方位。
他摸了摸,钉子没购着,倒是觉得手指碰到甚么柔软可移动的物体。赵正清手掌一抓,竟把那样东西给拉了下来。
“喂!”一个声音低低叫道。
赵正清呆愣地望着掌心躺着的那朵杏花,他扳住匾额,跨上梯子最端顶。
一朵比掌上花还鲜的娇颜,直瞅着他笑。
作梦也难预料会往这种情形下见面…是那天在乔家仅只一面之缘的大美人。
赵正清张大嘴,忘了有所反应。
方才居⾼临下,江杏雪把他和江嬷嬷争吵的那一幕看得清清楚楚。要不是事态严重,她一定会放声笑出来。
怡香院难得上演这种戏码,不多看看怎么行呢?
她还是那死人不偿命地笑着,只是这回手伸了出去,把他掌心的杏花取走。回眸瞅他仍傻傻地看着自己,江杏雪拈起花,轻佻地在他脸上拍下三下。
“你…”他被打得量头转向,茫茫然的不知所措。
“你在⼲甚么?”江杏雪眼波流转。
“我…我在梯上。”
她“噗嗤”一笑,姿态更媚、更了。“傻子,我当然知道你在梯上。我是问,你在这儿做甚么?”
“我…我…”他脑中一片醉,连话也说不全了。
“这年头真奇怪,好好的人不做,竟然当猴子去了。”
他又一愣。见她仍不停地娇笑着,才发现自己被糗了。
“我才不是猴子!”他红着脸困窘地辩驳。
“不是猴子?”她头探出去,望望下头一团。“那你爬这么⾼⼲甚么?”
“我要拆这招牌。”
听他这么答话,江杏雪笑得更花枝颤。“要拆,怎么不上楼来?绕这么一大圈子,你不嫌费事儿?”
“我…我…”一时间他窘得不知该如何回答,恨不得有个地洞先钻了再说;不过,那也得等他全安下了竹梯才成。
江嬷嬷协调不成功,余队长把责任全推给了乔家;而领头者赵正清就在竹梯上,江嬷嬷拎着裙摆冲过去,捉狂地握住梯脚,使尽吃的力气朝后扳。
竹梯倏然转向,底下众人纷纷尖叫闪避。赵正清惨叫一声,⾝子朝下略滑;江杏雪僵住笑,丢掉珠花,半个⾝子伸出去紧紧抱住他。
在最危急的那一刹那,赵正清及时双臂一展,十指攀住匾额上边,两脚悬在空中。也亏得这般,才能把⾝子八成的重量全周到匾额上;但对他而言,最要命的并非于此,匾额上乃那火焰一般的女人香,扑得他整个人几乎全⾝瘫痪。
“呃…”赵正清已经搞不清楚此刻是甚么感觉。是上了天堂?还是如同在炼狱?当一个男人处在生死边缘的同时,又把整张脸颊埋进一个女人软软香香的口里。他一翻⽩眼,抬起目光偷偷往上瞄…只见那抱他的女人眼睛闭得死紧,充満了惊吓。想起方才的困窘,他不免有点得意;因为她现在就算能笑,也应该笑得很丑、很僵硬才是。
江杏雪闭上眼睛,全⾝绷得紧紧的,只想倾全⾝力量抱住他;结果一分钟过去,却甚么都没有发生,只有一声微弱的低昑。
“喂…”
她发现那男人斯文的一张脸苍⽩地看着她。
“你…”“你可不可以放开我?”他小声地问。
“不行!”她锢紧力量。这人是吓傻了不成?要她松手,岂不害死他?这缺德的事她可做不来。
赵正清勉強口气:“你…再不放手,就快把我闷死了。”
“是吗?”江杏雪错愕地瞪着他,一会儿才看清楚自己的窘状,两朵红霞被风吹落在她的粉腮上。她松开手,拈起丝巾掩住嘴,咭咭笑了起来。
还搞不清楚对方为啥而笑,赵正清的心情忽地也好了起来。他呵呵笑出声,完全忘记来此目的,也忘记自己仍⾝在半空中。总之,在底下所有人全都屏息气凝神,大气不敢一声的时候,只听到他们两人的笑声在偌大的厅里回。
此举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众人全都目瞪口呆;包括那已经准备要大战一场的江嬷嬷,都只能呆立当场,无法成言。
就在笑声当口,那方大匾额撑不住赵正清重量“喀啦”一声,拉着匾额直直坠下。
在尖叫声中,匾额落地,木屑金粉起尘沙四处飞扬;而赵正清紧紧抓着垂下的彩带,在离地五十公分处硬是打住。他脸⾊发⽩,口中直念阿弥陀佛。
“好险!好险!”他喃喃自语。
执着彩带的另一端,江杏雪整个⾝子卡在雕栏上。她的五官绞扭在一起,显然是让吊在楼下那个男人弄得龇牙咧嘴;她确信自己半只臂膀一定完了。
当底下那大得不能再大的嘀咕声传进耳朵里,江杏雪使尽力气走了几步路,把彩带绕过正房两侧之一的大梁上,然后才探出⾝子看着赵正清。
“喂!你真的没事?”
“没事!好得很,多谢姑娘相救!”
她松了口气,扶着酸痛的骨,才慢慢走下楼。
人群之中,江嬷嬷抱住那四分五裂的匾额,捶顿⾜地大哭:“我的心肝匾额呀…”
进怡香院这么多年,江杏雪从来没这么慡快过。底下闹得愈,她笑得愈开心;许多年来深蔵在心里的不快活,全教今⽇一场闹剧给解放了。要不是她还有那么点分寸制止她在江嬷嬷面前放肆,江杏雪还想自掏包,请王家剧班到她面前演出戏;锣鼓声加上匾额掉落声,那气氛一定更热闹滚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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