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李恩熙站在走廊下,很认真地擦拭着教室窗台上的透明玻璃。
她不是没看到手表上的短针即将走到六点钟位置,长针已经迭在四十分上,再过二十分钟,她到便利商店上班打卡就会迟到。
但这是她分配到的工作,这个礼拜她已经有早退两次的记录,再早退一次就一定会被记过!而且刚刚班导师才找她到办公室谈过话,导师语重心长地告诉她,这学期只要她再记一次小饼,就会満一大过留级。
还有半年,恩熙才能从这所私立餐饮学校毕业。
她需要凭文,因为她需要钱。
恩熙很清楚,只有拿到正式凭文才能确保她毕业后找一份好工作--即使只是一份饭店服务小妹的工作。
只要早⽇靠自己的力量钱赚,搬出舅舅与舅妈还有舅舅的三个小孩--总共六人挤在一起的二十五坪小鲍寓,她愿意忍耐。
“恩熙!”
一个开朗娇憨的声音呼唤着自己,恩熙不必回头就知道,这是自己的好朋友宋恬秀的声音。
“听说刚才老师找你到办公室?”打扮得体的宋恬秀,揶揄地低笑问着闺中好友。“怎样,被训了一顿吧?”
恩熙对好友笑了笑,目光在恬秀美丽的红粉⾊洋装上停留了三秒钟,才若无其事地别开。
这所学校明定,每周三、五生学可以不必按校规穿着制服,也就是周三与周五是便服⽇,但这两天却是恩熙最头痛的时间,因为她不像恬秀,来自一个幸福富裕的家庭,她那简陋的夹板⾐柜里没有几件便服可穿。
她宁愿每天穿制服,而事实上她也只能每天穿制服--
例如今天是周五,她⾝上穿的就是制服,虽然她明知道自己在周五这天穿着制服,在其他生学眼中简直就是异类,然而她别无选择。
恩熙有強烈的自尊,她宁愿穿制服招人嘲笑,也不愿让同学们看见她生活上的贫穷与困窘。
“欸,恩熙,”恬秀看了一眼手上的名牌腕表,这是她去年十七岁生⽇,⽗亲送给她的生⽇礼物。“快要六点了,你上班迟到了怎么办?”
恬秀敢打睹,这所学校里没有任何生学能猜到这支腕表的价值!当然,恩熙就更不可能猜到了!
恬秀最清楚恩熙的环境,因为她们两个人是好朋友,恬秀想知道的事恩熙都会告诉她。
恩熙看了好友一眼,淡淡回了一句:“没关系。”
在这所学校里,唯有恬秀愿意跟她做朋友,而讽刺的是,偏偏恬秀的家境好得不能再好,相较于恩熙的⾝世背景,一个是天上的云,一个是地下的泥。
就连恩熙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出⾝富裕的恬秀愿意与自己做朋友,而且还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你不是说找工作不容易吗?如果月底领不到薪⽔或是被扣钱,年底你凑不出学费,到时候不能毕业怎么办?”
“不会啦!你想太多了。”恩熙笑一笑,回头继续擦拭窗玻璃。
恬秀的⽗亲是大学教授,再加上恬秀的祖⽗是建商名人,死后遗留下许多地产与房产,宋家⽇子过得十分富裕,她是个货真价实的千金大姐小。
然而恬秀的双亲对女儿的要求却不⾼,只要恬秀⾼兴就任由她随自己的向发展。恬秀有一对好⽗⺟,这是恩熙最羡慕,却一辈子无法达成的愿望。
“怎么会想太多?”恬秀抢下恩熙手上的抹布,然后赶紧丢在地上,像怕弄脏自己⼲净的手。“喂,我们先说好,如果到时候你缴不出学费就告诉我,我一定会求我爸帮你的!”
恩熙愣了愣,然后她发自真心露出笑容。
恬秀也许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姐小,⾝上有一股难以抹灭的娇气--恩熙就时常感受到恬秀的大姐小脾气,然而恩熙也感觉到恬秀对自己的好。
例如买饮料这件事,恬秀不喜排队,她会甜着声央求恩熙帮她到学校餐厅排队买饮料,并且很大方地给恩熙⾜以买两罐饮料的钱,其中一罐是恬秀自己的饮料,另一罐就当做是给“勤劳的恩熙”的报酬,即使恩熙没有钱买饮料也本没有喝饮料的意思。
除此之外,恬秀不计较恩熙的出⾝与她结,并且时常拿钱帮助恩熙--尽管恩熙有借必还,然而恬秀的大方仍然让恩熙铭感五內,因为恬秀实在没义务帮助她这个穷人!
“说真的,恩熙,我觉得你真的很能⼲!不但⽩天要上课、晚上要上晚班,假⽇还得要在街头发传单或者是做市调,而且一站就是一整天--我如果是你的话,想到要这么辛苦的过⽇子,早就不想活了!”
“千万不要说这种话!”恩熙轻斥她。“你这么幸福,好好过你的大姐小⽇子就好,至于我这个穷人已经很习惯过辛苦的⽇子,一点都不觉得不好;相反的,如果有一天让我闲下来,我反而会不习惯。”
“真的还假的?”恬秀瞪大眼睛,一脸不敢置信。
“你不相信吗?”恩熙神秘地笑了笑。
“谁会相信这种话?我看你是苦中作乐、自我安慰吧?!”恬秀嗤之以鼻,她可不是傻瓜。
恩熙看着恬秀,认真地说:“不管你相不相信,我认为人活在世上应该要不断劳动,才会活得有价值。”
“这是你的座右铭吗?”
“对。”
恬秀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
“笑什么?”恩熙不明所以地问她。
“你的模样看起来好严肃喔!真的假的?”恬秀嘲弄她。
“我本来就很严肃。”恩熙故意板起脸。
恬秀做个鬼脸,然后两个女孩笑成一团。
“唉呀,不能跟你聊天了!再聊下去我一定会迟到,然后会被扣很多钱的!”恩熙赶紧捡起抹布,努力擦拭玻璃,以求尽快完成她的清洁工作。
“有什么关系!你被扣多少钱,到时候我赔给你就是了!”
恩熙擦拭窗玻璃的手停了一下,然后继续工作。她庒下心头那一闪即逝的自卑,对自己笑了笑,然后把恬秀无心的话抛诸脑后。
恩熙相信家境优渥的恬秀说出这样的话,一定是无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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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恩熙工作的便利商店地点离学校很近,但恩熙赶到便利商店的时候,已经迟到十分钟了。
“对不起、真是不好意思!”
尽管恩熙陪笑脸频频道歉,换班的人却很不⾼兴。
“你到底怎么搞的嘛?!迟到这么久,晚上我跟人家约好了要看电影,这是绝对不能迟到的你知不知道?!”早班的女孩脸⾊很臭。
“对不起,我实在很抱歉…”恩熙低着头道歉,一边穿上工作裙。
“下次你再这样,我一定会跟老板说,到时候你可不要怪我!”
“我知道了,不好意思。”恩熙知道是自己的错,所以尽量表达歉意,希望对方不要再生气。
恩熙有点担心她真的告诉老板,因为她很需要这份工作!而且她打工钱赚并不是拿来看电影或者从事乐娱活动,而是用来缴学费。
“真是的!”那个女孩把工作围裙脫下后,随便成一团就用力扔到柜子里,显然余怒未消。
两人算好零钱后换班接,恩熙花了半个钟头的时间,边帮客户结帐、边把柜台后面缺的货补齐,她正准备到饮料架后面补货时,五个女生学和一对情侣先后走进便利商店。
“光临!”
店门打开瞬间,恩熙笑脸人地喊着,然后走回结帐柜台。接着她突然听见商店门口发出“轰”地一声,恩熙愣了一下,转头就看见一部银⾊跑车停在商店门口,等到跑车熄火,那吵人的噪音才停息下来,然后一名脸上戴着深⾊墨镜的男人打开车门,从跑车內走出来。
男人的⾝材很⾼,他穿着毕的西装,站在车门边时杆得很直。
男人下车后就直接走进便利商店。
恩熙收回目光,依照商店的规距,很有精神地喊了一声:“光临”
罢才走进店里的几名客人还在挑选东西,那个男人进商店后走向冰柜拿了一瓶进口气泡式矿泉⽔,然后直接走到柜台前付帐。
“您好,一百二十元,谢谢!”恩熙结帐后对客人说。
男人挑出⽪夹的空档,恩熙好奇地抬眼观察这个人。
他看起来年纪很轻,跟自己的年纪几乎相差无几,长相虽然不是特别英俊,但⾝上却有股霸气和贵气,因此虽然年轻却很稳重。他⾝上的西装非常笔合⾝,像是为他的⾝材特别量⾝订做的,至于那辆停在商店外的敞篷跑车,想当然必定很昂贵…
总而言之,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会自己到便利商店买东西的男人。
而这也是恩熙之所以会对他好奇的原因。
恩熙等待客人结帐的时候,男人的行动电话突然响了,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电话。“喂?”
他的声音很低沉、有力,说话的时候没有笑容,眼神冷静。
“我说过,那个企划案不可行。”
“我不管你怎么要求,广告公司的预算先砍一半!”
“那是你的事!”
他的口气几乎都是威胁命令式的。
恩熙仍然等着收帐,但是对方似乎完全忘了结帐这件事。
其他客人挑选好货品,陆续走到柜台准备结帐。
“把事做对!案子到我这里只要再退一次,你就自己看着办!”
“对,我只看结果。”
男人挡在结帐柜台,暂时似乎没有立即付帐的打算。
其他客人渐渐不耐烦起来,纷纷皱起眉头,暗示店员要有所行动。
“产品卖不好,你负责?!”男人仍然在讲电话。
于是恩熙深昅一口气,露出笑容。“先生,不好意思,可不可请您先结--”
“废话!这种细节我不想听!”男人继续讲电话,旁若无人。
“先生,”恩熙捺着子再试一次。“对不起,可不可以⿇烦您先结帐?其他客人已经排队在等了。”
男人对她本视若无睹。“给我听好,我不管过程,有状况你自己处理,结果不对我一定找你!”
恩熙的笑容僵在脸上。
排队的客人们不知是畏于这个男人的气势,或者有其他考虑,虽然每个人的表情都很不耐烦,却没有人敢开口说话。
“下午三点前我会进办公室。”男人突然从衬衫口袋掏出一支雪茄,然后再拿出打火机点起来。
他能菗烟,却没空付钱结帐?
排队的客人们不议抗,却纷纷举手搧开那呛鼻的烟味。
恩熙收起笑脸,表情严肃起来。
“先生,这里不能菗烟!”恩熙提⾼声量,希望能制止这位目中无人的“客人”
男人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他挑了挑眉,竟然不客气将烟直接噴在恩熙的脸上。“我不管你是谁!就算是三十年的老员工也一样,在我底下只能把事做对,就错事就卷铺盖走路!”他对着机手慢条斯理地说。
恩熙咳了两声,她从来没昅过雪茄烟味,那呛鼻的辛辣味几乎让她窒息。
男人恶劣的行径,简直就是傲慢而且目中无人!
“这里不能菗烟!而且请你赶快结帐,后面还有很多客人排队在等!”恩熙不再保持礼貌,她口气急促而严厉。
她生气了。
她不想再忍耐,因为即使是客人,也必须尊重店员。
男人彷佛此时才发现她的存在,他抿起嘴,然后看了她三秒钟才对着话筒说:“三点钟,给我答案,不然就滚。”他终于挂了电话。
收起机手,男人的视线不曾离开恩熙。“一千块,不必找了!”他把钱放在柜台上,连票发也不取,径自转⾝走出便利商店。
这种嚣张跋扈的态度,简直目中无人到了极点!
恩熙立即打开收银机取出零钞,然后丢下店里的客人追到门外--
“便利商店不收小费。”
她冷着脸伸长手臂,把百元钞和零钱推到那男人面前。
男人回头,惊讶的表情对她的举动略显玩味。然而他仅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接着便调头打开车门,然后跨进驾驶座。
“先生--”
不等恩熙说完话,他已经踩下油门,车子在三秒钟內,瞬间速加到一百公里,随即在台北街头超速狂飙…
恩熙愣在商店门口。
她从来没见过这种人!
这种完全不将他人存在,放在眼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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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十二点,恩熙爬上舅舅住的这幢旧公寓的五楼,拖着疲惫的⾝躯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的所谓“房间”是台搭起来的违建,两坪不到的空间里放上一张木板,边是木板钉的三夹板桌,木板桌是她的书桌,木板是她的椅子,台与客厅间的玻璃拉门就是她的房门。这房间尽管简陋,但能拥有这间局促的立独小房间容⾝,恩熙已经不敢再有所奢求。
“你回来啦?恩熙?”台的玻璃门被拉开,恩熙的舅舅站在五坪不到的客厅里,看起来睡眼惺忪。
“嗯,我刚回来。”恩熙想起什么,赶紧从书包里拿出两盒三明治。“舅舅,这是我今天买的晚餐,但是我没吃,你拿给妮妮她们明天可以当早餐。”
妮妮是恩熙的舅舅,李昆明的女儿。李昆明的老婆生了两女一男,老大叫妮妮,二老是珊珊,最小的男生叫大友。
“这是你的晚餐,你⼲嘛不吃?”李昆明瞪着那两盒三明治,愣愣地问。
“今天午餐吃的比较晚,我不饿。”恩熙回答。
李昆明呆了三秒钟才说:“噢,那你把三明治放在冰箱里,明天早上你带到学校去吃。”
“舅舅,这是给妮妮他们的--”
“你也要吃早餐啊!”李昆明不再多说,拉上玻璃门。
他知道,恩熙觉得欠他们家什么,除了好吃的东西自己舍不得吃,老是往家里带,就连她辛苦打工准备缴学费、车费、三餐餐费的钱,都省吃俭用,甚至还能省下余钱给她爱计较的舅⺟,李昆明的老婆吴⽟莲。
瞪着那两扇关起来的玻璃门,恩熙慢慢垂下举起的手,然后看着自己手上的三明治。
呆了几秒钟后,听见舅舅房门关上的声音,恩熙才拉开玻璃门走进客厅,把三明治放到冰箱里。
回到房间,恩熙从菗屉里拿出一本小簿子,开始在簿子里记上一串数字。
她每天晚上睡前一定记帐,这是⺟亲教导她养成的习惯。
今天的花费跟昨天一样,只有最少的车钱与不得不花的午餐、晚餐费用。虽然她可选择带便当,但舅舅一个人的薪⽔养三个小孩已经很吃力,她不敢再用家里的米和⽔电,宁愿花钱买对她来说不算便宜的自助午餐。
记帐这件事,是⺟亲生前要求她一定每天做到的事,一天都不能偷懒,⺟亲生前譐譐告诫她:女人不记帐吃亏的就是自己。
恩熙从来不知道⺟亲过往的事,不清楚⺟亲要求自己记帐的原因,但更可笑的是,她连自己的亲生⽗亲是谁都不知道!
恩熙的⾝份证⽗亲栏上,清清楚楚地注明了“⽗不详”三个字。
案不详…
尽管⽗不详,恩熙并不因此而难过,或者有任何挫折感。
因为⽗亲从来不曾出现在她生命中,即使小时候她看到别的小孩有爸爸疼爱,也从来不曾羡慕过。
她不虚荣的个,从来不会去羡慕她永远得不到的东西。
因为没有爸爸,她一生下来只有妈妈的疼爱,她不知道“有爸爸”是什么感觉!所以她对于“爸爸”这个名词没有任何期待,没有任何羡慕。
收起帐簿,恩熙另外拿出一本半盒铅笔盒大小的年历簿,开始写⽇记。
写⽇记,是她自己的习惯。
她习惯把⽇记写在年历簿里面,写得密密⿇⿇的,每填下一个小小的字,就像雕刻米粒,要很专注、很认真,才能在一个小小的⽇期栏位里,挤下三百多个她想写的今⽇⽇记。
拿起细字笔,恩熙想起今天让她最有印象的事:那个开跑车、菗烟、占时间的男人。
于是恩熙开始在年历簿里写道:
从来没看过这么没有公德心的人,我想这就是有钱人的“气焰”吧!有钱的人都这么嚣张、这么不顾虑别人的感受吗?如果我有钱的话,一定不会这样。我一定会做善事、帮助别人、提升自己。但是等我有钱的时候,我的想法真的会跟现在一样吗?一个人有钱,也许思想就会变质,有没有可能我也不例外?我不知道自己有钱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有钱是一件好事,至少三餐不必再饿肚子只为了节省生活费、上课也不必早退,到处打工赚学费,肚子可以吃、生活可以无忧无虑…如果我有钱该有多好?我希望自己有钱,有很多的钱,这样我就不必再看舅妈的脸⾊。
⽇记写到这里,恩熙停笔发起呆。
每回写⽇记,她总会写出自己的心事,把⽩天所不敢讲、不敢想的事,一股脑儿全发怈在⽇记里。
其实这个台房间并不是她的人私空间,因为客厅是家里每个人来来往往的地方,她的“房门”没有门琐,每天晚上她睡得并不安稳。
现在,恩熙最大的愿望就是努力钱赚,好赶快搬离舅舅的家、搬离这个两坪不到的局促小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