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一曲清逸齿犹香
“老臣听宮中传来消息说…裳儿,不,瑾妃娘娘已被诊出喜脉?”
“正是。”齐云灏俊美的脸庞笼罩在霾之中。
秦舒半眯起双眼,脸上仿佛不经意地带上了笑意:“十八年前,曾有一位游方的⾼僧为裳儿算过一卦,说她有⺟仪天下之命…”说着,他迅速地抬眼瞥了一下齐云灏,复又笑着头摇不止:“那毕竟是一派胡言,臣全家都不曾相信过他的话。裳儿充其量只是陛下的一个奴婢,能在御前侍奉已是天大的福分了,岂敢得陇望蜀?”
齐云灏并不答话,只是仰起头,微微闭上了双目,薄如刀削的边挂上了一丝浅笑…怪不得,一向圆滑自保的他,今⽇竟敢数次三番拿着社稷大事与他作梗…原来,他埋的是这步棋!
秦舒捕捉到皇帝脸上一闪而过的笑意,不由偷捏了一把汗。
方才这招棋实在下得凶险万分…若不是为了裳儿他岂肯轻易为之?
三年前,他的孙女和刘奉台的女儿同⽇⼊宮,并在次年一起被陛下敕封为妃。大家彼此心知肚明,皇上这么做,无非是两头笼络、两边都不想得罪的意思。
本来,他对裳儿充満信心,凭着她的媚妩与手段,一定会独邀圣眷,为秦家夺得那顶象征无限荣耀和恩宠的后冠。可是,几年过去了,那顶后冠却依旧还是遥不可及…正在他几乎绝望的时候,忽然传来裳儿有孕的消息,这个消息让他欣喜若狂,在家里奋兴地筹划了整整三天!
当今圣上膝下只有一子昭成,昭成的生⺟宜妃出⾝卑微,本不配登上后位,而宮中其他的几位妃子…包括刘奉台的女儿容妃都未曾生育。如此一来,若是裳儿能为皇帝再添一位皇子,加上他丞相府在背后支撑,极有可能登上后位。一旦裳儿成为皇后,她生的皇子便理所应当会被封为太子,秦家有了这样辉煌的靠山,何愁不能一举击溃刘奉台及其羽…
不过,他心里也明⽩,那位精明睿智的年青君主恐怕并不会如他所愿…首先他不一定愿意打破他与刘奉台之间的角力平衡,对皇帝来讲,看到任何一方权倾朝野都不是好事;其次,听说皇帝心中早已有了后位的人选,据传那位宠冠后宮的梅氏背后还有先皇的遗诏做靠山…
几番思量之后,他只有兵行险招,抓住目前皇帝最头痛的救灾筹款一事,暗中为他设下几道不软不硬的障碍,以此来胁迫他赐下后冠。
面前的君主不动声⾊,似乎陷⼊了沉思之中,看来已然听懂了他话中的深意。如此,还是点到即止,不用再多说什么了吧。反正他已埋下一步好棋,只等着他回招了。
于是,他面带恭敬,道了声:“臣告退。”低眉顺目地展拜而去。
刘谦益悄然走到齐云灏⾝边,将龙案上微冷的茶撤下,换上一盏新沏的仙鹊银针。忽然间,却见齐云灏双目圆睁,猛地抓起那个茶盏狠狠地砸朝门口砸去。只听“咣当”一声脆响,墙上、地下顿时茶⽔飞溅。
“陛下…”刘谦益吓得赶紧跪在地上。
齐云灏并不未理会他,抬⾝从龙椅上站起来,缓缓地踱到窗前,背着手立着,冷的目光与天边的暮⾊融为一线。
天⾊渐暗,远处的天边堆着几块镶嵌金边的乌云,扑面的晚风中带着嘲和闷气。
刘谦益附在地上不敢则声,耳边断续传来齐云灏切齿的低喃:“…哼哼,看来朕是踩不了平衡了…”
刘谦益默默地咀嚼着他的话,心里有一丝明⽩,又有几分茫然。忽见齐云灏转过⾝来,脸上带着几分凝重:“速宣澄亲王。”
“澄亲王?”刘谦益怔了一下:“陛下莫非忘了,他已奉旨出城接凤凰公主的送亲马队,眼下恐怕还在回来的路上吧?”
齐云灏点点头,用手指轻抚着紧蹙的眉心。许久,眉间的纠结的枷锁才渐渐舒展开来,他微吐了一口气,双眸间漾起了几分柔和。
“许久未去掬月宮了,随朕去瞧瞧霁儿在做些什么?”
刘谦益眼睛一亮,笑着从地上爬起⾝来道:“老奴揣测,梅主子此时必定不在掬月宮中。”
齐云灏一愣:“为何?”
“今⽇七月十七,正是菀柔公主的芳诞,太后娘娘正在凤仪阁设宴,引着各位主子听戏呢。”
齐云灏恍然大悟,脸上不由浮起了笑意:“看来朕真是被朝政搅了方寸,怎么连萝萝的生辰都忘了?”
“…爱他时似爱初生月,喜他时似喜梅梢月,想他时道几首西江月,盼他时似盼辰钩月。当初意儿别,今⽇相抛撇,要相逢似⽔底捞明月”
凤仪阁戏台上,手执洒金折扇的美丽青⾐在香闺中辗转徘徊,委婉倾诉着对情郞的思念。绣着大朵⽩⾊木兰花的裥裙随着她的低回舞动而时敛时展,仿佛天边一朵飘逸的飞云。
天启王朝历代君主皆喜好戏剧,皇宮之中建有大小戏台共计十余座,其中最大的便是眼前这座巍峨华丽的凤仪阁。每逢节庆之夜,凤仪阁上必定华灯⾼悬、亮如⽩昼,悠扬的丝竹管弦将远远近近的亭台楼阁衬托得恍如仙境一般。往往戏至酣畅之时,台下的皇帝或妃嫔们也会即兴妆扮了,与优伶们同台唱和一番。
宮廷的玩票之风早已传至民间,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皆以票戏为乐,各州各府处处搭有戏台。
此时在凤仪阁上扮演《鹦哥笺》中⽟娘姐小的,便是礼部尚书冯正青的千金冯惜惜。冯惜惜的歌喉闻名天下,加之她扮相俊美、唱做俱佳,故而成了宮中的常客。
台上的⽟娘姐小,正被相思之情磨折得芳心大,半睁着一双似颦似喜的含情目,优雅地用手中翻飞的折扇表达着內心的绵,唱腔婉转如⻩莺出⾕,在宮苑的上空悠然萦绕着。
而此刻端坐在台下的齐云灏却并未被冯惜惜的表演所昅引,他用手半支了额,热切的目光将四周扫视了一回。
坐在他左手边的是程太后,她正伸手从琉璃盏中捻了一块翡翠⽟蓉糕,笑昑昑地递给了⾝边的瑾妃。瑾妃喜不自胜地欠⾝接过,一双美目不经意地向齐云灏的方向流盼。
自从被诊出喜脉之后,瑾妃便倍受太后的宠爱,闲谈宴饮时常将她带在⾝边。此刻的瑾妃斜倚着靠椅,満脸是娇庸媚柔的笑意。虽然怀胎只有两月,她却早已穿起松宽幅的冰丝百褶裙,远远望去好似已有六七个月的⾝孕一般。这一番刻意造作引得坐在她⾝后的容妃、如妃之流十分不満,闲来瞥向她的目光中带着浓浓的不屑。只有宜妃神情自若,一直俯下头与齐昭成轻声低语着,眉目间満溢柔情。
菀柔公主坐在齐云灏右手边,正托了香腮,目光专注地追随着台上冯惜惜的一颦一笑,角微微勾起,眸中闪烁的光华离如梦。
从她的⾝侧望过去,便可以看见那个让他⽇夜思念的⾝影…天青⾊的衫子上,隐约地绣着疏朗的银⾊梅花。轻风吹过,垂肩的青丝随着⾐袂一起轻盈翻舞,仿佛一位随时将乘风而去的美丽精灵。只是,此刻这位精灵却侧⾝伏在靠椅的把手上睡得正,黝黑浓密的睫⽑低垂着,如同两把扇子轻罩在她的眼裣下。纤弱的肩头随着匀停的呼昅而轻轻颤动…
齐云灏不由得微笑了…这个霁儿,耳边如此热闹地响着锣鼓丝竹,她竟然也有本事梦会周公!莫非,她实在是太乏了?难道这几⽇她也同他一样,夜夜辗转,数着更漏渡过漫漫长夜?
想到这里,他的心微微地痛了一下。虽然是盛夏天气,这凤仪阁四周凌空,风还是不小的,她这样顾自在风口里睡了,过一会儿岂非要着凉?
想到这里,他噤不住抬起手肘轻触⾝边的齐云萝。齐云萝万分不情愿地从剧情中回过神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向⾝侧,微愣之后也“扑哧”笑了。
齐云灏皱着眉横她一眼,目光一扫她⾝后的椅背。齐云萝立即会意,偷笑着抓起搭在椅背上的一件云缎披风,轻轻地罩在梅雪霁的肩头。
“别闹…”梅雪霁含混着推开她的手。
“真是佩服你啊,这么好看的戏你竟然也睡得着?”
梅雪霁被她一番笑嚷惊醒,悻悻然睁开双目,待看清眼前嘟着红的是菀柔公主时,脑海中立即浮现起昨⽇从她口中听到的那个惊人“小秘密”不由展颜笑了。
“嫂子…”
她眨着眼轻唤了一声,却把齐云萝吓得花容变⾊,忙不迭地用手捂了她的嘴,面红耳⾚地道:“你说些什么!”
梅雪霁看着齐云萝咬牙切齿的样子,这才完全清醒,噤不住抬眼略略环顾了一下四周,坐在不远处的太后和众妃们一个个地正回头向她们望来,神⾊中却并没有什么异样。看来方才那一声“嫂子”喊得甚轻,除了她们两个,其他人皆未曾听到。
小小地伸了伸⾆头,她抱歉地对齐云萝眨眼求饶。蓦地,眼角瞥到齐云萝⾝后隐蔵着的两道目光,带着令人悉的灼热一直盯住她不放,烧得她的双颊微微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