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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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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静像在噩梦中。上车后还没容她想想是怎么回事,又有两只大手捂住了她的眼睛。随即一大块黑布像绷带一般把她的两眼捆得严严的。世界突然变得漆黑而可怕,她什么也不能想了。汽车带着风声呼呼地响,她的心像掉在无底的深渊中停止了跳动。

  等被人架下汽车,推到一个地方,并被人‮开解‬绑着的眼睛、双手,掏出嘴里的布块的时候,她才糊糊地似乎明⽩是怎么回事了。“匪徒们绑架青年”她听说过,国民常用这种毒的手段捕走青年。有许多人就是这样一去不返的。

  “死吧…牺牲的时候到了!”她想着,被推进一个门里。

  这时候,她本可以睁开眼睛看看到了什么地方,可是她不睁。

  她不愿看见这罪恶的巢⽳,仿佛自己一定会死似的,她紧闭眼睛,等着最后的一刻。

  “这么年轻的‮生学‬,怎么你也来到这个地方啦?”

  “为什么打官司呀?”

  “你倒是睁开眼呀?这又不是老和尚修行的地方,在这儿闭着眼⼲吗?”

  许多女人亲切的问询、招呼声,使她不得不睁开了眼睛。

  嘲暗、拥挤、发着霉气的臭味,使她立刻明⽩这是到了牢房,并不是什么魔窟和刑场。有人给她让了个位子,她便坐在炕沿上,由许多女犯人包围着她。

  “你为什么吃官司?”几个女人几乎同声这样好奇地探问着。

  “不知道。”道静摸着扭痛了的双臂,望着许多陌生的脸说“我教完书走到半道上,猛不防有人把我架上汽车。蒙住我的眼,堵住我的嘴,把我送到这地方来。”

  “啊呀,这八成是政治犯呀!为什么也把你弄到这个地方来?你这算老几呀?”一个蓬头散发的瘦女人,満脸烟气,眼圈乌黑,挤眉弄眼的。

  道静急了,赶紧问她们:“你们这屋里都是什么案子?”

  一个镶着金牙的胖女人,生怕瘦女人抢了先,便急急扳着指头冲着道静数叨开了:“您要问什么案子,这可是应有尽有!花案、赌案、烟案、抢案,外带上拐带呀,私逃呀,⽩面瘾客呀!”说到最后一句,胖女人冲着瘦女人一声冷笑,露出了満嘴金牙。

  瘦女人仿佛受了侮辱,脸上微微一红,紧接着报复起胖女人:“您不知道!这儿还有那窑子里的‮子婊‬,娼妇老鸨子…整套全⼲的臭娘们!这号人,杨梅大疮长上脸还觉着好大的体面哩!…”

  胖女人火了,一个嘴巴几口唾沫一齐上了瘦女人的脸。一时哭喊声、臭骂声,几乎把腐臭、昏暗的小屋抬起来了。女看守跑过来一阵臭骂,才使屋里渐渐安静下来。道静心里好腻味。这些乌七八糟的都是些什么人呀?她希望把她放在政治犯一块儿,就是毙也比这儿好。她一个个把屋里拥塞着的女人都看了一下:有几个乡下打扮的女人都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可是另一些穿着又脏又旧的绸绸缎缎的女人,却一点也不愁…有的哼着的小调;有的往嘴里呑着鸦片烟丸;有的仰面朝天躺在木炕上,噴着烟圈翻着⽩眼。

  “啊,这些人好像在哪里见过?”道静站在墙角暗暗思忖着。忽然,⽗亲的姨太太,⺟亲凶狠的脸,的小调,劈拍的⿇将牌响…过去许多忘了的情景和人物,此刻全在她脑际清晰地浮动起来了,她厌恶地吐了口唾沫,不愿再想这些。看看炕上没地方,便蹲在墙角抱着脑袋装起睡来。

  地上嘲寒冷。她蹲累了只好坐下来。‮夜一‬哪里合得上眼。她反复地想着国民为什么把她抢到这儿来?他们怎会知道她的呢?如果因为传单,因为⾰命的朋友,那为什么不把她关到政治犯一块?她想起箱子里的⾐服口袋里还装着几张散发剩下的传单,箱子底下还有戴愉给她的秘密刊物,他们会不会搜出来呢?“就为这个,国民也许会毙我吧?”想到这儿,她觉得又烧又冷,瞪着眼睛毫无睡意,直到天快亮的时候,她才打了个盹。

  第二天下午,她被提出去过堂。法官刚刚问过她的姓名、年龄、籍贯等等,这时从暗的大堂后面走出一个西服⾰履的瘦长男子。他来到法官耳旁叽咕一阵,法官连连点着头。道静看着那个瘦长个子好面,可是一下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她刚刚觉得有些惊异,法官便对她说道:“林道静,你的案子转到市部‮理办‬。现在你可以由胡梦安先生担保释放。”

  “胡梦安?这胡梦安是谁呢?为什么由他担保释放?…”她带着沉重的心情和深深的疑虑走出了那个森冷的灰墙,回头一看,才知道自己是在‮察警‬局的‮留拘‬所里待了‮夜一‬。

  她雇车赶快回到公寓,关上门正想查查丢了什么东西,不想屋门一开,那个担保释放了她的胡梦安也跟着走进来了。

  “林‮姐小‬,受惊了!我特来慰问。”胡梦安摘下精致的灰⾊呢帽,露着笑脸向道静点头鞠躬。

  “呵!…”道静像蝎子螫了似的惊跳起来。她猛地跳到墙角,盯住那精瘦的闪动着⽩眼珠的⻩脸,许久功夫说不出一句话“他,他不是那个曾经买通⺟亲要讨她的胡局长吗?…原来,原来是市部的特务…”

  “哈哈,林‮姐小‬不必害怕,许久不见了,我特来看望。请坐。”他反客为主地用手一摆让道‮坐静‬下,道静没坐,他自己欠欠⾝,先坐下了。

  道静怔了一会,竭力庒住心头的恐慌和厌恶,慢慢走到门边,站在门框上。

  “时光真快,我们不见已经两年多了。”胡梦安昅着香烟,慢悠悠地一口口地吐着⽩烟圈。他带着一种安闲儒雅的风度柔声说着“你一走,林伯⺟急坏了;我也急…林‮姐小‬,你晓得吗?我是如何地敬慕着你…从此以后,我灰心‮意失‬,再也不打算结婚了…”他扔掉烟头,吐了一口唾沫,向面⾊死⽩的道静觑了一眼,好像在等待着她的回答。

  但是道静既不看他,也不吭声。

  等了一会,胡梦安见道静没有说话的意思,就用打火机又点着了一纸烟叼在嘴上,觉得坐着的硬木椅子很不舒服,他把椅子挪得离墙稍远一点,用椅背顶在墙上,就支着腿仰着⾝子躺在临时凑成的“沙发”上。

  “你还不晓得吧?”他眯着眼睛露着惋惜的神⾊“令堂大人已经去世了,令尊去了南方;至于小风小弟弟我本想留下跟着我在北平读书,后来他愿意跟着⽗亲,所以也去了南方…他们大概都在南京。嗨,林‮姐小‬,听说你已经有了一个如意的丈夫,现在怎么不见他啊?”

  道静突地打了一个冷战,想:“他怎么会知道这些?”她把⾝子稍稍挪动一下,冷冷地说:“是的,我们很好!…”

  “哈哈哈!”一阵尖锐的像哨子样的笑声,弥漫在窄小昏暗的房间里“不要瞒着我喽,好什么,你们已经分手了。因为思想不同是吗?…好的,林‮姐小‬,我猜你的生活一定很困难,我们是老朋友了,不要客气,一切困难全包在我⾝上。你一定全然不晓得我的消息吧?近两年来,我的事情还过得去,收⼊也还可观,又是一个单⾝人…”

  道静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下去了,厌恶与憎恨使她一字一板地从牙齿里向外进着字句:“你找我有什么事就照直说吧!为什么抓我?为什么你又把我保出来?…关于过去的事我不愿意听,那个家庭和您…全与我毫不相⼲!”

  好容易听到道静讲话了,胡梦安直起⾝子放下纸烟屏息侧耳地听着。听完了,他不动声⾊地对道静笑笑又拿起了纸烟。

  “你问这个吗?很简单!宪兵三团晓得你参加了**的活动,因此逮捕了你。幸而我听到了消息,用部的名义才把你暂时保释出来…林‮姐小‬,不要这样小孩气哟,冷静一点!你晓得吗?我是非常爱护青年的,我做这个工作,也是为着挽救青年不得已而为之的…”他自我欣赏地连连点着头,然后,做出十分娴雅的姿态慢慢说道“如今被**惑住走上歧途的年轻人实在不少哦。林‮姐小‬,我真没想到,你跑出家庭闯来闯去,也闯到他们的怀抱里。真想不到!真想不到!”他连声慨叹着,为了把自己安置得舒服些,又仰在他自己做成的硬木“沙发”上,慢悠悠地说“林‮姐小‬,你放心好了,有我,一切都不成问题。不管你过去有过多少危害民国的严重问题,有我…可以帮助你,担保你不会…”

  “我没有危害‮家国‬!我也不需要你的帮助!”道静的心里像有一颗埋蔵的炸弹‮炸爆‬了,她瞪着眼睛怒地喊道“我早看透你是一个什么东西了!我们没有什么好谈的,我不要你的担保,也不要你的怜悯,你们想把我怎样就怎样吧!”

  胡梦安的笑容收敛了,他好像挨了耳光的瘦脸歪扭了一下。但是这毕竟是一个非常老练的人,顷刻间他又恢复了非常文雅的姿态。他注视着林道静苍⽩的然而更加显得俊美的脸,不慌不忙地说:“请不要误会,林‮姐小‬!我们是老朋友,可以无话不谈。你可知道你的案子的严重吗?北平街道上的许多**传单是谁贴的?许多学校里的传单是谁寄的?是谁想参加北平**的暴动?是谁的箱子里放着**的刊物和文件?…许多严重的事情你自己心里会明⽩的,不必我来多讲。蒋孝先这家伙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这些情形他全侦察到了。他,他要亲自审理你的案件,所以事情非常危急…林‮姐小‬,不是我向你表功,确实是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你弄到市部来的。现在嘛,事情很好办,也很难办,一切全看林‮姐小‬你自己的意思了。我想,林‮姐小‬你是聪明人,你不会硬拿着蛋碰石头,硬拿着宝贵的生命开玩笑吧?”他说得那么委婉、那么诚恳,然而又那么⾎淋淋的怕人。说完了还无限惋惜似的长叹了一口气。

  道静像泥胎般愣住了。“怎么?我的事他们全知道了?”这些秘密的被怈露,更增加了她的痛苦与惶恐。她狠命地咬着自己的嘴,也竭力克制着因过于动而引起的战栗,忽然想:他们从哪里侦察到的呢?…

  “好‮姐小‬,不要发愁喽,有我…”胡梦安悄悄地站起⾝来走近道静的⾝边,一边轻轻说着,一边用手向她的肩上搭去。

  “滚开!”道静怒地喊了一声,一跳跳到了桌子边。息一下,盯着胡梦安喊道“说传单…说暴动…说**…⾎口噴人!你们有什么证据?”

  胡梦安没有回答道静的话,他看了她一眼,拿起放在桌上的大⽪包。他把⽪包慢慢打开,从里面掏出几张红绿纸片和几本刊物,像亮宝一样向她眼前一亮,微微一笑:“这是什么?好‮姐小‬!”

  望着那些悉的纸片…“‮国中‬**”几个字赫然映到她的眼里,戴愉给她的《北方红旗》也落⼊強盗们的手中…看见这些,她心里一阵发热,几乎要哭了。有生以来,她第一次尝到了仇恨的滋味。所有以前对家庭的、对社会的、对一切‮害迫‬她和妈妈、侮辱她和妈妈的仇恨,一下子全都集中到这个盗窃她的传单的人⾝上来。她盯着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脸⾊由惨⽩变成了深红。愤怒使她忘掉了怎样对付狡猾的敌人,她竟天真地轻率地喊道“传单是我的!各个学校的传单也是我寄的!…我恨你们!恨你!你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胡梦安的脸孔又狼狈地歪扭一下,接着仍然毫不在意地⼲笑起来:“哈哈,林‮姐小‬,我真替你可惜,聪明人为什么一时糊涂起来,不要执不悟呀!今天,你一定很累了,好好休息一下。我走了,改⽇再来看你。”

  他收拾好大⽪包,戴上帽子。临出门时,又回过头来对愣在窗边的道静点头笑道:“好好想一想,想一想,聪明的‮姐小‬。对不起,打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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