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魅瞳
东方的天空露出一抹鱼⽩,蓝徽容抿着嘴,角带着稍显涩羞的淡笑,偶尔侧头看看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不停右肩的孔瑄,两人静静地走在回西狄军营的路上。
想起昨夜竟依在他肩头睡了大半夜,蓝徽容便面上飞起彤云,自相识以来,两人似兄弟,如朋友,却从未象昨夜这般,这一刻,她竟怕再看孔瑄那明亮的眼睛,怕面对他眼中那温柔的笑意,偶尔触及他的目光,也是飞快地转了开去。
回到大帐,蓝徽容收起如丝心绪,两人静静用过早饭,那元礼含笑走了进来。
虽然心中尚存疑点,但既知仇天行是⺟亲的故友,蓝徽容连带对这那元礼的印象也好了一些,觉得他眼內闪烁的光芒不再是那么令人心惊。
那元礼一袭青⽟⾊⾐衫,益发显得他长⾝⽟立,姿容出尘,他边仍是挂着谦和的微笑,凝望着蓝徽容微微行了一礼:“蓝姐小,义⽗怕蓝姐小在这军营之內闷得慌,他老人家忙于军务无法菗⾝,命在下前来相陪,蓝姐小若是不嫌弃,在下愿陪姐小在这附近游玩一番。”
“那公子太客气了,只是我素喜清静,不爱游玩,就不劳烦公子了。”
那元礼面上笑容不减:“蓝姐小不爱游玩,喜清静,那定是极擅琴棋书画之道,那某不才,想向姐小讨教一二。”
蓝徽容见他温润谦和,彬彬有礼,又是⺟亲故友之义子,她又一心想将西狄军在这处拖上十⽇,倒也不好太过拂他面子,便与他或对弈,或联诗,或论画,那元礼谈吐文雅,于文词诗画一道颇为精到,偶发妙论,倒也让蓝徽容心中隐生才子之叹。
每⽇晚饭,仇天行也必派那元礼过来请蓝徽容过去与他和寇公修、杨盛一起用餐,席间,他三人追忆往事,慨叹不已,寇公修与杨盛得知清娘已经去世,泪洒当场,蓝徽容相劝多时才止住二人伤痛之情。
蓝徽容听着三人叙述当年往事,⺟亲的过去在心中渐渐清晰明朗,她传奇的一生如一幅画卷般慢慢展现在蓝徽容面前,蓝徽容越是了解⺟亲的过去,心中的疑云就越重,以⺟亲的慧心与才情,当不会不知,自己一旦踏⼊这个漩涡,会被这些故友一个个看破来历,她和无尘师太为什么会这么安排呢?
想起无尘师太的叮嘱,在与仇天行等人谈时,蓝徽容便存了几分警惕之心,始终没有透露⺟亲归隐后的情况。只是这样一来,她也不好明着打探有关莫爷爷的消息,只能将这事闷在了心里。
这样忽忽过了数⽇,眼见十⽇之期将到,蓝徽容与孔瑄冷眼旁观西狄军训练和调情动况,知大战一触即发,均在心底有些忧虑,不知安州城那边是否已经调配妥当,也不知城中百姓是否已借这十⽇之机南下躲避战火。
自那夜二人独处之后,孔瑄与蓝徽容谈并不多,⽇间总是那元礼过来相陪,只有每⽇晚饭过后,孔瑄才与蓝徽容在林中并肩漫步,两人也只有在这个时刻,才能放下心中的紧张与忧虑,才会忘记⾝处西狄军营之中。
两人有时兴起,也会偶尔比试一番,蓝徽容固是全力以赴,孔瑄却也不相让,多数倒是孔瑄胜出,蓝徽容颇是欠下了几笔东道。
这⽇晚饭,蓝徽容依然过仇天行中军大帐,想起明⽇就是十⽇届満,用过晚饭后,端起侍从递上的清茶,她终按捺不住,站起⾝来,在仇天行面前盈盈拜倒。
仇天行眼中闪过讶⾊,放下手中茶盏,上前将蓝徽容扶起:“容儿这样大礼,定是有紧要事情,你就直说吧,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替容儿达成心愿。”
蓝徽容心中有番言语,这数⽇来早已在心中想了无数遍,她低头犹豫片刻,终静下心来,抬头望向仇天行:“容儿今⽇想求叶叔叔,以苍生为念,止息两国⼲戈,退兵回西狄。”
仇天行缓缓坐回椅中,面具之后的目光晴不定:“容儿何出此言?难道你就不想我替兄长和你⺟亲报仇雪恨吗?难道故国灭国之恨就不应该报吗?”
蓝徽容将心中想法略略整理了一下,轻声道:“叶叔叔,当年诸位长辈间的恩怨情仇容儿不想多言,是是非非,都是过眼云烟,⺟亲既不曾与容儿谈起这些,容儿便不想置⾝其中。今⽇这般来求叶叔叔,一来是为万千平民百姓而言,二来也是为了叶叔叔您而言。”
仇天行轻轻‘哦’了一声:“你说是为万千百姓而言我能理解,你象你⺟亲,心地仁善,不忍见战火纷飞,黎民涂炭,当⽇你也是为了安州城百姓考虑,才答应随我前来,你为这点来求我罢息战争,我能理解,可为何会说是为了我而言呢?”
蓝徽容话语沉静从容:“叶叔叔,您当年得逃大难,好不容易才得登西狄国左都司之位,执掌军政大权,自是经历了一番磨难,才有今⽇的成就。但现在对东朝这一仗,您并不是有必胜之把握,一个不慎恐还有丧⾝灭国之忧。”
“容儿这话说得严重,愿闻其详。”
“叶叔叔,当年简南英能得登大宝,呑并和国,固有个人因素,也有其历史必然,原庄国皇权长年旁落于武将一系,国政**,民不聊生,简南英天纵奇才,借赵氏一族之力,⻩袍加⾝,登上皇位,其武功固是功彪于世,文治也毫不逊⾊,其施政虽稍嫌残酷,但总的来说较为清明,因此在其国內,是民心所归,大势所趋。”
“当年的和国,北有西狄之扰,东有东朝相,內有宦官之祸,末帝情懦弱多疑,才会听信谣言,反了慕少颜,其內政更是千疮百孔,內忧外患,各种矛盾化,纵有叶天羽等人竭力支撑,但从当时的形势看来,和国灭国只是迟早的问题。”
“简南英呑并和国,建立大一统的东朝之后,出于政治方面的考虑,施政清明,励精图治,这二十多年来,东朝內政平稳,百姓安居乐业,他又知人善用,利用慕少颜守住北域十二州,多年来力守北线不失,抵住了西狄军的数次⼊侵,这才有了‘开元之治’。”
“现在,不仅是原庄国,就是原和国臣民,也都渐渐遗忘了故国皇室,在百姓的心目之中,庄国与和国本就是由以前的大赵裂分而来,两国本就是一国,两国的民人也属于同一民族,东朝一统南方江山,又给百姓带来平定的生活,时至今⽇,若还有人打着为和国复辟报仇的旗帜兴起战,是不得民心的。”
“而西狄,为游牧民族建立的家国,其国內民族矛盾较多,叶叔叔位居左都司一职,自是比容儿更为清楚,此番与东朝战,相信也有转移国內矛盾的目的。”
“而东朝这边,虽说慕少颜败退至安州,但其军力并未受太大损伤,而且现在简南英是想借西狄之力消耗慕少颜的兵力,削其兵权,一旦慕少颜再败,危及到潭州以南,简南英必会出手,那时,西狄要面对的就是他一手创立起来的东朝精锐军队,孰胜孰败就很难说了。”
“一旦战事不能速战速决,拖至⼊冬,粮草跟继不上,西狄军便会成为一支孤军,国內矛盾再一化,请问叶叔叔,那时,您可仍有把握获得西狄国君的信任?可还能平定国內纷局势?”
“西狄还有一大隐忧,就是漠北塞外的突厥国,突厥国王隐有野心,又联姻东朝,如果其与东朝相呼应,由西北夹击西狄,只怕西狄到时不但不能攻占东朝领土,其自己的国土能否保得周全尚是未知之数。”
“叶叔叔,与其打这一场没有任何把握的仗,令百姓蒙难,不如将人私仇怨暂放一边,明哲保⾝,退兵回国,止息⼲戈,相信叶元帅和我⺟亲在天之灵,也会希望您这么做的。”
蓝徽容语调清澈动人,烛火下眼光似静⽔涟漪,带着希冀的心情望向仇天行,仇天行静静听着,不置一词,看向她的眼神中却多了几分复杂的意味。
蓝徽容说罢,帐內一片沉寂,仇天行闭上双眼,靠于椅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帐外,不断有战马嘶鸣,人声喧腾,蓝徽容面⾊平和,淡淡微笑。
良久,仇天行方睁开眼来,悠悠道:“容儿,你不要回慕少颜那里了,随我去西狄,可好?”
蓝徽容一愣,未料到他思虑良久说出的第一句话竟是要自己去西狄,听他话中疼怜之意极浓,心中感动,垂下头去,低声道:“叶叔叔,容儿不会再回慕少颜那里,也不想去西狄,容儿只想去苍山雾海,去⺟亲以前住过的地方走一走。”
仇天行听言,轻叹一声:“是啊,我都想回苍山去看一看,奈何以现今之⾝,又岂能自由行事,罢罢罢,既是如此,我也不強留于你,只是这十万大军,恐怕并不是我一人能够决定去留的,形势所迫,明⽇重新开战,容儿你还是不要卷⼊其中,有多远就走多远吧。”
他站了起来,负手行到蓝徽容⾝边,眼中隐有悲伤:“容儿,能见到你,与你相处十⽇,我十分⾼兴,你若是能体谅叶叔叔这一番情意,便替我到你⺟亲墓前,洒下一杯青叶酒,代我向她致祭吧。”
蓝徽容心中伤感,盈盈跪于他面前:“容儿代⺟亲谢过叶叔叔,还望叶叔叔三思。”
仇天行将她挽起,话语略带哽咽:“容儿,我这番作战,正如你所言,胜负难定,说不定会战死沙场,我有个未了的心愿,不知容儿可否答应于我?”
蓝徽容低头道:“叶叔叔请说。”
仇天行目光投在蓝徽容⾝上,复杂莫名:“当年我与你⺟亲曾有戏言,说道愿结为儿女亲家,多年来我一心复仇,并未成家立室,也无亲生儿女,膝下仅有一义子那元礼,此儿文采斐然,虽说武功差了些,配容儿你也稍显逊⾊,但叶叔叔一片私心,总希望能实现当⽇与你⺟亲之约定,元礼这几⽇与你相处,早已倾心于你,只是不知容儿你意下如何?”
蓝徽容不意他竟提出这样一个要求,心神一震,一瞬的沉默后,她沉静道:“叶叔叔,容儿并不想因长辈之间的一句戏言而轻易决定终⾝大事,而且容儿现在孑然一⾝,浪迹江湖,不愿谈定终⾝,那公子文采出众,⾝份⾼贵,还是请叶叔叔为他另选良配吧。”
仇天行默然良久,似是极为失望,叹道:“唉,元礼这孩子,不知道要多么失望,他一颗心,全在你⾝上了。”
蓝徽容避开他的话头,俯⾝拜了下去:“叶叔叔,既然战事不可避免,还请叶叔叔珍重,容儿明早便会离开这里,就不来向您辞行了。”
“容儿,这终⾝大事,你既不愿,叶叔叔当然不便強求你,只是先前元礼曾和我说,如果你不应允,他想单独为你弹奏一曲,为你送行,不知容儿可能答应他的这个小小请求?”
茶恩寺西侧有一小小禅院,是历代⾼僧闭关静修的地方,由于全寺僧侣逃寺南下,这数⽇来那元礼便一直住在此处,这夜已是八月十二,月华正浓,寺內外桂香暗涌,静谧中流动着轻馨。
那元礼面上隐带伤感与不舍,团膝坐于软榻之上,痴痴地望向蓝徽容,蓝徽容觉他目中莹光甚浓,心头莫名的一阵不舒服,但又不便转开头去,轻声唤道:“那公子。”
那元礼⾝躯一震,依依收回目光,怅然道:“蓝姐小,明⽇一别,你我不知何时方能再见,还望蓝姐小他⽇若是游历到了西狄,能来金州,也好让我稍尽地主之谊,也能再见姐小芳容。”
蓝徽容稍稍欠了欠⾝,含笑道:“那公子太客气了,如果两国战事平息,我自会有机会到金州探望叶叔叔的。”
那元礼轻叹一声:“这曲叹离别,不⾜以表达我此刻的离愁,只愿蓝姐小此去,善自珍重,也愿你我终有再见之⽇。”
室內一角,香炉中微微吐着极淡的青烟,香气绕⼊鼻,蓝徽容竟有一刻的恍惚,‘铮’的一声,琴音悠然而起,洋洋流畅,婉转轻扬,清丽澄明,蓝徽容觉这那元礼琴技可臻大家境界,正自暗赞之时,忽觉琴音倏然一变,弦转低音,靡靡然,幽幽然,似真似幻,琴音淙淙中竟隐有金魔之音。
蓝徽容心中微惊,却又渐感疲倦,体內似有一股力量在庒制住自己的真气,四肢慢慢倦怠无力,觉这室內暗香流动,琴音飘摇,说不出的朦胧恍惚。
她心呼不妙,急提体內残留的一缕真气,撑着站起⾝,往室外奔去,却眼前一阵眩晕,又跌坐回软榻之上。
那元礼轻笑着站起⾝来,缓缓行到蓝徽容⾝前,碧⽟似的眼睛如魔如幻,闪动着诡异的光芒,牢牢锁住蓝徽容的视线,蓝徽容眼神渐转痴呆,愣愣地望着那元礼。
朦朦胧胧中,蓝徽容觉得自己仿似站在一个深不见底的湖泊之前,⺟亲温柔的笑容洒在碧蓝的湖面之上,随着⽔波轻漾起伏,静静地望着自己。
她心神一阵动,缓缓伸出手来,唤道:“⺟亲,是您吗?是您回来看容儿了吗?”
⺟亲的笑容越发真切,声音却似在九天云外一般飘缈:“容儿,是,是⺟亲回来看你了,容儿,你还记得⺟亲吗?”
“⺟亲,容儿⽇夜思念着您,您为什么要丢下容儿?为什么要让容儿做这些事情?”
“容儿,⺟亲也时刻挂念着你,你有没有保管好我的遗物?有没有到我坟前上香致祭?”
“⺟亲放心,您和⽗亲的遗物我都妥善安置好了,清明我还和莫爷爷去了您的墓前致祭。”
“嗯,容儿做得很好,那⺟亲留下的那幅《寒山图》,你有没有收好啊?”
“《寒山图》?⺟亲,您的画我都收好了,只是未曾见过什么《寒山图》啊。⺟亲,容儿正想问您,您为什么要容儿听从师太的吩咐?”
“师太?师太现在在哪里啊?”⺟亲的声音幽幽渺渺,细不可闻。
“⺟亲不记得了,师太是在…”室外忽然传来一声鸟鸣,蓝徽容心中一震,有一瞬间的清醒,眼前⺟亲慈爱的面容刹那间变成了那元礼琊笑着的双瞳,她心中大惊,知中了这人的魅瞳之术,无奈⾝中香,又被琴音催眠,真气无法提聚,怎么都无法摆脫那双碧⽟似的眼睛的控制。
视线越来越蒙,心神越来越恍惚,蓝徽容用仅存的一丝清明,提聚全⾝气力,猛然咬向自己的⾆尖,⾎腥之气涌,她奋力噴出一口鲜⾎,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那元礼面⾊一变,眼中神光收敛,轻哼一声:“这丫头,倒是心志坚強,害我功亏一篑。”
他慢慢俯下⾝,凝望着蓝徽容双眸紧闭的娇弱之态,垂落于榻上的如云秀发,脑中浮现那⽇清晨她飘下城墙的慑人风姿,眼中闪过痴之⾊,喃喃道:“我虽是奉义⽗之命接近你,却也不枉,哪怕你来⽇怨恨于我,我也。”说着他缓缓伸出手来,颤抖着探向蓝徽容的⾐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