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遗命
蓝徽容在街上怔立良久,怎么也想不明⽩莫爷爷的失踪竟会和遥远的西狄国人有关,直至看到几名差役疑惑着向自己走来,心呼不妙,知那郭太守仍在満城寻找自己,忙穿街过巷,摆脫那几人的跟踪,潜进了明月楼。
进得明月楼后阁二楼,明月了上来:“容儿,月姨正急着找你,你昨⽇去哪里了,夜一未归,这里有封信,只怕是莫爷爷留给你的。”
蓝徽容大喜:“莫爷爷回来了吗?”
“不是。”明月道:“昨夜一个小乞丐找上明月楼,说昨天早上有一个老头在北门旁边一个小巷內给了他一串铜钱,让他把这封信送到明月楼给我,老头赶着出城走了,这小乞丐得了铜钱就忘了这事,玩了一天,直到晚上才想起来。我想了想,会不会是莫爷爷让他送的信,容儿你快看看。”
蓝徽容菗出信笺,只见上面空无一字,不由一愣,转瞬醒悟过来,向明月道:“月姨,⿇烦你帮我打一盆盐⽔来。”
“无恙,勿念,有紧急事要办,暂不回容州。容儿速离容州,去新州无月庵见无尘师太。”蓝徽容看着信笺上渐渐显露的这几句话,放下心头大石,但又有些疑惑:莫爷爷既然无恙,为何不带自己一起离开容州?这无尘师太又是何人?为何要自己前去见她?
“容儿,你的⽟佩怎么了?!”明月一声惊呼,视线投向蓝徽容的间。
蓝徽容一愣,脑中浮现简璟辰抚佩沉思模样,这才想起自己竟忘了向他索回那半边⽟佩,淡淡的惆怅掠过心间,以后,大概再也不会见到这人了吧?那半边⽟佩,只怕也永远不能索回来了。
风老莺雏,新蝉乍鸣,雨垂纤草,风聚落花。蓝徽容牵着青云立于新州西郊,望着远处微茫青山,看着微风吹过田间初长小荷,竟无由的有些恐惧,不敢上那无月庵。
那⽇收到莫爷爷的留书,蓝徽容思忖再三,终决定还是到新州无月庵见那无尘师太。她和明月合演一出戏,当着蓝家众人的面将安心卖给了明月楼,暗地里又将卖⾝契毁掉,将安心送到苏家庄与安意会合,趁着夜⾊,几人又将蓝徽容⽗⺟遗物运到了苏家庄宅子。
诸事处理妥当,与月姨等人挥泪告别后,蓝徽容依然是男装打扮,骑着青云出了容州城,一路东行,不过数⽇便到了新州城外。
她向当地人打听,才知那无月庵是在新州西郊的烟溪山上,庵堂不大,庵內仅十来个姑子,香火也极清淡。蓝徽容问清路途,行到烟溪山脚,竟有些犹豫起来。
青云在枝繁叶茂的槐树下不耐烦地踢跶着蹄,似是有些不明了主人为何会在这处迟迟不动。蓝徽容思忖再三,终沿着山路而上,行得小半个时辰,已是极狭窄的碎石道,她只得将青云系在林中,孤⾝而上,到了无月庵前。
无月庵并不大,依山而建,掩映在绿树修竹之中,山⾕泉⽔之侧,玲珑别致中透着安详宁静。
蓝徽容拍开庵门,出来一位老尼姑,瞅了一眼,冷冷道:“这处是尼庵,恕不接待男子。”又呯地一声将门关上。
蓝徽容这才省起自己是男装打扮,忙将束发之物取下,再次敲响庵门,那老尼姑盯着她看了一阵,语气稍稍缓和:“看来你是女子,是进香还是祈福?”
蓝徽容行了一礼:“师太,小女子蓝徽容,来自容州,求见贵堂无尘师太。”
“你要见无尘师太?!”那老尼姑一脸讶然。
“是,还望师太通传。”蓝徽容轻声道。
老尼姑再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几眼:“等着吧,无尘师太可从来不见外人的,我只帮你送个信,见不见可与我无关。”
不多时,老尼姑出来将蓝徽容引到庵后一处禅房前,脸上惊奇之⾊甚浓:“师太说让你进去。”
轻轻叩上禅房门,一个清雅的声音响起:“进来吧。”
蓝徽容在门口踌躇一瞬,终推门⼊室,室內光线昏暗,陈设极其素净,一光头缁⾐的中年尼姑正静静地注视着她。这尼姑约四十来岁,眉目清雅中略显华贵气息,神情平静中似带着一丝动。
蓝徽容施佛礼道:“容州蓝徽容见过无尘师太。”
“你就是容儿?”无尘面上似有暗流汹涌:“可有信物?”
蓝徽容微愣,她只知莫爷爷要自己来无月庵见无尘师太,可这无尘究竟是什么人,与自己是什么关系,为何要来见她一概不知,又何曾有什么信物?
见她怔愣,无尘微笑道:“我是问,你⺟亲有没有什么遗物留给你,可以证明你是容儿的?”
蓝徽容‘啊’了一声,想了想,从怀中取出那半边⽟佩,递了过去:“⺟亲遗物存放于某处,容儿仅随⾝携带这⽟佩。”
无尘接过⽟佩,默然不语,良久方抬头道:“怎么只剩半边了?”
蓝徽容面上一红:“师太,出了小小变故,摔碎了,那半边,寻不到了。”
无尘手指轻摩着那半阙⽟佩,望着墙上的观世音画像,表情淡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禅房內陷⼊一阵寂静。
前堂佛钟轻敲,无尘方重新注目于蓝徽容:“你长得不太象你⺟亲,倒是象你⽗亲多一些。”
“是,自幼旁人皆有此言,容儿相貌随⽗亲。”蓝徽容听她言语,似是与⽗⺟极为识,便越发恭敬肃穆。
“是不是莫师傅让你来找我的?他人呢?”
蓝徽容一时有些犹豫,不知是否该将诸事告知于她,见她犹豫,无尘淡淡一笑,从榻上站起⾝来,步至观音画像前,掀开画像,用手在墙上轻轻一按,竟是一处暗格,她取出一个云檀木盒,从中取出一封信函,递至蓝徽容面前:“容儿,你自己看吧。”
轻轻菗出信函,⺟亲那一手悉的楷书如惊雷般撞⼊蓝徽容眼帘,如战鼓般敲击着她的心灵。
“徽容吾女:如你得阅此函,吾定已随汝⽗而去,而汝,也势必不能再续昔⽇之平静生活,是吾拖累于汝。吾不愿汝得见此函,但汝若因形势所迫,得见无尘师太,得阅此函,当遵吾遗命:汝之一生,一切当听从无尘师太吩咐,不得违逆。一切前因后果,师太自会告知于汝。⺟丁卯年九月绝笔。”
蓝徽容双手不自噤的颤抖,举眸望向无尘师太,见她眼中満是慈怜之意,双膝一软,跪落于地:“求师太告之容儿前因后果。”
无尘从容平静的脸上也満是挣扎与不忍:“容儿,终要把你拖上这条路,你⺟亲不忍,我也不忍。”
“这封遗书是你⺟亲去年九月知寿不长久后,来新州见我时留下的。她与我约定,我未了的心愿由你来代她完成。但我之心愿,又因某人是否还存活于世来决定。所以,她说,如果她死后,莫师傅寻到那人下落或有了那人的消息,便会带你来见我,也由你来完成我的心愿;如果永远寻不到那人,那么你,也永远不会来见我,自会过完你平静的一生。”
“容儿,我知你是个好孩子,我不忍将你拖进这个漩涡之中,但现在莫师傅既然要你来见我,定是已有了那人还存活于世的消息,而我势必也要有所行动,我来问你,你可愿遵从你⺟遗命,一切事宜听从我的吩咐?”无尘眼光中渐显清冷凌厉之⾊,望向跪于⾝前的蓝徽容。
蓝徽容心如⿇,她未料到⺟亲竟会留下一封这样的遗书在无尘师太处,也未料到⺟亲竟对自己的一生作出了这样的安排,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亲欠了这位师太的情义吗?难道自己的一生就真的要听从面前这人的安排和驱使吗?
⺟亲临终前那复杂的眼神于此际浮上脑海,她那瘦骨伶仃的手紧紧地攥着自己的手:“容儿,如果有一天,⺟亲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你要原谅⺟亲。”当时只道是⺟亲临终时意识模糊,思维混,原来,她指的竟是此刻,竟是手中这份沉甸甸的遗命。
挣扎犹豫中,一时隐见那青山大漠,⽔阔天⾼,自由的风声,呼啸过江海,一时又是⺟亲清瘦面容,怜爱的笑容,无言的疼惜。蓝徽容沉默良久,终用尽全⾝的气力磕下头去:“容儿愿遵从⺟亲遗命,自今⽇起,一切听从师太吩咐!”
无尘师太将她扶了起来,忽然仰天笑了数声,笑声中竟含凛冽之意,蓝徽容心中一惊,似从她的笑声中看到了荆棘密布、波澜丛生的前路。
无尘闭目坐于榻上,蓝徽容将莫爷爷失踪及留书之事一一说出,却略去了前一⽇与简璟辰相遇诸事,不知为何,想起曾曲解于他,她內心便有一丝歉疚,也不愿再提起他来,只想把这事庒在心底最深处,再也不要想起。
听到在莫爷爷院中找到西狄国人所用⽔⿇,无尘猛然睁开眼来:“西狄国?难道莫师傅竟去了西狄国不成?现在慕少颜不是正与西狄国战吗?”
“慕少颜?”蓝徽容一怔,旋即道:“师太所说是不是那个潭州的慕王爷?”
“慕…王…爷!”无尘以缁⾐掩住面容,似叹息,又似啜泣,又如咆哮,⾝子还有些微微的发抖。
蓝徽容自应承她谨遵⺟亲遗命听她吩咐之后,便对她有了一种奇怪的情绪,似将她看成了自己的长辈一般,忙上前扶住她,低声唤道:“师太!”
无尘伸出手来,轻抚着蓝徽容的秀发,慢慢道:“容儿,你可知慕王爷是何来历?”
蓝徽容在榻边坐下:“容儿曾听市井坊间传言,说慕王爷二十多年前,本是和国将领,仁义无双,战功赫赫,后来却被和国其他将领诬罪陷害,和国末帝杀了其家人,适逢当今圣上攻打和国,慕王爷被无奈下便降了东朝,助今上灭了和国,又被今上赐了徽⽔河边十二州作为其属地。慕王爷一向爱民如子,颇有仁政,多年来又严守西北防线,力抗西狄国⼊侵,民间口碑极好。”
无尘怔怔地听着,面容惨淡,握住蓝徽容的右手冷得似冰雪一般,蓝徽容渐渐有些心惊,不敢再往下说。
“那容儿你,有没有听说过叶天羽这个名字?”无尘颤抖着问道。
“没有。”蓝徽容想了一下,头摇道。
无尘仰起头来,忽然冷笑:“也怪不得你没听说,简南英灭了和国后,容州城屠城三⽇,昔⽇和国旧民死伤殆尽,他又从东朝迁民至容州,试想现在容州城內,还有几人是和国旧民!”
无尘所述这段屠城史蓝徽容倒也曾听说过,一时默然不语。
“你听着,容儿,二十五年前,和国被灭,真相远不是民间传言这样,当时和国的兵马大元帅是叶天羽,他是一代杰出的将领,却被他的得力手下慕少颜出卖,与和国太子皓被大火焚于棋子岭。”
“当年之事,我现在不想全告诉你,我现在命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慕少颜⾝边,不管用什么办法,取得他的信任,从他那处取回一个‘铁符’。”无尘逐渐平静下来,语气也缓和了一些。
“铁符?”蓝徽容疑道。
“是,等会我将那‘铁符’的模样绘出来,你记在心中,不管你用什么⾝份,什么办法,不管是多长的时间,你都一定要将那‘铁符’取回来。最好一并调查一下当年棋子岭兵变真相及太子皓的下落。”
“太子皓当年八岁,如果现在还活着,应该是三十三岁,他肩头有一粒红痣,你需细心查探,他当年到底有没有得逃大难,莫师傅现在应该也是有了他的线索,才命你来找我。”
无尘转头望向蓝徽容:“容儿,我知你现在肯定心底疑惑于你⺟亲的⾝份来历,但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一旦你知旧事,在面对慕少颜时恐会露出破绽。你只记住:你⺟亲从小训育于你,又请莫师傅授你武艺,为的就是这一天,希望你能体谅她。”
她将目光投向清幽的禅院:“现在,也只有你能去做这件事了,二十五年过去,慕少颜也想不到,还会有旧人惦记着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