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摄魂虫体形极小,飞得又快,两人的神念借之⼊得皇宮,一连转了数座宮殿都未被发觉。
半晌过后,在一座寝宮附近,石不语正有些不耐烦,却见一名中年男子从房间中行出,躬⾝向內行了个礼,随即徐步离去。这男子相貌极为俊朗,一⾝⽩袍,带着几分寒意,而路过的武士见到他,都纷纷垂首避让,可以想见他的地位。
“能够让这种地位的人行礼,那么,房间中的…”略一踌躇,石不语便起了念头,急忙指挥着摄魂虫飞上前去,停在略有破损的窗棂边。
从隙中望去,可以清晰的瞧见,房內正有一男一女正面对面站在一处。那女子背对着窗棂,⾝影窈窕;而长⾝而立的男子,⾐着极为华贵,神⾊虽显苍⽩,却颇有些英武之气,石不语一见之下,便认出他正是当⽇处决萧妃的晋王杨广。
这两人对立默默无言,半晌无语。隔了许久,终于听得杨广轻叹一声,露出哀伤之⾊,低昑道:“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跟我回去么?”
“殿下,你又何苦执着于此?”与他对话的女子背着⾝子,看不见容貌,声音倒是清婉得很。
杨广又是一声长叹,黯然道:“当初⽗皇送你⼊陈,我心中也是不愿!只是⽗皇之命不能不从,况且家国大事…”
“原来家国大事,便可牺牲萧菡的贞洁!”那女子冷冷打断了杨广的话“只是不知,今⽇为了救回我这败柳之⾝,又断送了谁人命?”
“萧、萧菡?”此言一出,石不语附⾝的摄魂虫,险些从窗棂上摔下去“果然,她果然没死…”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测,女子忽的转过⾝来,直视杨广,也让窗外的窥偷者望清她的容颜。
难以置信,这女子的面貌,居然与莹有着六七分相似…石不语心中顿时豁然开朗,所有想不通的线索连在一处,拼凑出这事的来龙去脉。
杨广要保全萧菡的命,却又想在百姓前留个好名声,左右为难之中,与萧菡有几分相似的莹,便被擒拿当了替罪羊。难怪那⽇刑场周围都是士兵,只许百姓远远观看,却不许靠近,分明是怕人看出破绽来。
“果然,杀死、杀死莹的,就是…”无法抑制的怒火从他的心底噴薄而出,将原本蔓延的悲痛彻底覆盖。几乎忘记了自己正附⾝于虫⾝上,石不语骤然撞向面前的窗棂,却在砰然的声响中跌落下来。
而下一刻,房中的杨广,竟又以极为平淡的语气,冷笑道:““那区区女子,命而已,为救你命,便要我牺牲千万人也在所不惜!”
“命?命!”从地面上重新飞起的石不语,本已恢复了几分冷静,但在突然听得这个冷漠的词语时,却彻底失去了控制。情绪之下,附于虫⾝的神念顿时失去了控制,一闪而回,重又返回到宮外的躯体中。
略微一怔,反应过来的石不语登时一声低喝,就冲⼊宮去。然而青袍的反应更快,⾐袖挥动,一股元力送出,早已将他困在原地,同时口中喝道:“不要妄动!除非你陪莹一起去!”
本是怒发冲冠、目眦尽裂的男子,在听得这声劝告后,不由得微微一怔,僵硬当场。许久之后,他终于轻轻松开紧握的拳头,沉昑着,忽的重重一拳击在墙上,嘶哑应道:“难道,就这么放过他不成?”
青袍默默无言,任由他发怈情绪。感受着拳头上传来的刺骨疼痛,石不语终于渐渐的平静下来,反复劝告自己要恢复冷静。他很清楚,以自己如今的能力,不要说刺杀杨广,恐怕连近⾝也极为困难,因此要复仇,最好的办法便是…
一念及此,曾经为“拜师”一事而深感狐疑的男子,顿时咬了咬牙,转头向着青袍拜倒,以头抢地道:“望宗长收弟子为徒,为弟子复此深仇!”
“收你为徒,自无问题!”青袍并未阻拦,任由他磕了⾜⾜八个响头,方才淡淡道:“不过说到替你报仇,我只能说,抱歉!”
此言一出,石不语顿时如坠冰窖之中,失声道:“宗长,这、这又是为何?以您的神通,区区一个杨广…”
青袍冷冷扫了他一眼,沉声道:“宗门中早已定下规矩,不可擅自对世俗中人出手!况且杨广⾝旁,也有我宗门中人充当供奉,要刺杀他,谈何容易?”
石不语愕然无语,徐徐垂头叹道:“这么说来,弟子这仇,岂不是…”
“那也未必!”青袍的语音,忽的带上了几分怪异“只要你随我修行,自有⾎刃仇人的⽇子。并且,你与杨广有着深仇,对他出手,也不算坏了规矩!”
石不语怔怔道:“可是弟子听说,修行宗法,往往要一百多年,才能有所小成。到那时,恐怕杨广都已经化为灰烬了!”
青袍冷然不答,沉默许久,却忽的叹了口气,肃容道:“罢了!我与你说句实话!我门中有一修行的捷径,可令人速成!只是其中风险极大,我要你做徒弟,却是存了拿你试这法门的心思…”
这背后的內幕,实际上石不语也猜测到了几分,但此时听得对方如此坦⽩,也不免有些愕然。青袍并不多言,径直退⼊影中,闭目调息道:“给你一炷香的工夫,想清楚了,便来答复我!”
月⾊如⽔,不知何时,一轮幽月,已在暗云之间,微微展露出凄婉的光华。与宮墙外默默无言的两人不同,寝宮房间內的杨广,却正竭尽全力的劝说,希望面前的女子能够回心转意。
“菡儿…”轻轻叹了口气,杨广上前一步,轻轻握住了对方的柔荑“自你来陈之后,我⽇夜思念,难道你真不愿随我回去么?我这心意,你应当知道…”
或许是被这一声旧⽇的称呼所打动,萧菡低头轻叹,声音中带上了些幽幽的意味:“若是我肯回去,你什么都愿做么?”
杨广微微一怔,顿时狂喜不已,颤声道:“你愿意?好,你说,你要什么,只要我能够做…”
“什么都不要需要!”萧菡轻轻头摇,神⾊幽然,似在回忆从前的时光“只要你放弃帝位奢求,与我安安稳稳过这一世,便⾜够了…”
话音未落,本是欣喜若狂的杨广,已不由自主的面⾊微变,轻轻后退了数步,勉強道:“菡儿,你说笑了,帝位本来就是皇兄…”
“很难吧!”没有理会他的托词,萧菡静静的注视着,忽的轻声叹道“我要的,你不能给;你给的,我不想要…世上的事,总是如此么?”
杨广默默无语,一时竟是无言以对。他虽是文帝次子,但聪慧英武、颇有贤名,远胜于平庸的长兄,也因此生出许多本不该有的奢望。实际上,他这次自荐领军进攻南陈,也正是出于拉拢军队、收买民心的目的。
而费了这许多努力,费了十几年的工夫,眼看胜利的天平渐渐向自己倾倒,难道就此放弃不成?只是眼前这女子,是自己青梅竹马的恋人,数十年来始终萦绕于心头,要将她舍弃,又如何能…
一片寂静中,咳嗽声忽的响起,打断了他的心事。萧菡捂口不住轻咳,才咳得几声,嘴角便隐约渗出⾎丝来。杨广随意一瞥,登时呆若木,随即如同疯虎般的扑了上去,口中喝道:“菡儿,你…”“我来这之前,早已服了毒药!”倒在他怀中的萧菡,语音已变得断断续续“不洁之⾝,又怎能再回楚地?”
“不,不会的!”杨广紧紧抓着她的手,死死按在口,哽咽道:“谁敢说你不洁!你在我心里,永远是那个骑着红马的小姑娘…”
“傻瓜!”躺在他怀中的女子,微微露出了笑容“南陈百姓,皆因我苦,我也该自刭赎罪,你莫要伤心…”
“不!你不能死!”杨广将她拦抱起,⾝形一个踉跄,险些又要跌倒。
“你好好照顾自己,莫要多造杀孽!”颤抖着举起一只手,萧菡轻抚着杨广那泪流満面的脸庞,间轻轻昑道…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昔⽇意,故、故来…故来…”然而在下一刻,并未完成的诗作,已随着失去生命的⽟腕,一起坠落了…
“菡儿!”在杨广最后的悲鸣中,这个被视为红颜祸⽔的倾城女子,这个政治谋的牺牲品,就这样,真正的离开了人世。
远处,被杨广那野狼般吼声惊动的士兵们,正蜂拥而来…
“决定了?”宮中的突变,也让宮墙外的两人略微有些疑惑,稍微退开了数丈。青袍微微抬头,恰恰对上石不语投来的目光,不由得淡淡问道。
缓缓的点了点头,石不语沉声应道:“死亦不惧,只要能够…况且,我已经活过一次,又有什么可惜的…”
最后一句,他说得极轻,青袍自然没有注意,反而叹息道:“只怕,死倒是最好的下场了!也罢,路是人选的,你有此心,我也不能阻拦你!”
她这么说,便等于正是收下了门人。石不语闻言,重新跪下叩首,这一次自然恭谨了许多。然而等他爬起⾝来时,脸上却忽的带上了几分微笑,倒叫原本泰然自若的青袍,瞧得有些不寒而栗…
果然下一刻,石不语已向前凑了几步,低声道:“师⽗,弟子还有一事,要求您老人家帮忙…”
青袍微微一怔,待到听完,顿时大摇其头,深觉不可。只是她子清冷、极少与人打道,哪里经得住石不语的百般纠,到得最后,终于违逆不过,做出了这辈子最不正经的一件事来。
⽟笛轻奏,一只巨鹫陡然现形,载着二人飞腾而上,⾼⾼浮于皇宮上空。青袍苦笑已声,使了个扩音之术,随即退在一边,闭目轻道:“可以了!”
石不语深昅一口气,拿出了当年在某人楼下无畏求爱的精神,扯开喉咙,忽的大吼一声。霎时间,犹如平地响雷,惊动了半个建康城:
“杨广我儿,老子你全家十八代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