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章 村庙
是的,我很清晰的记得那一天。
从二牛叔的怒吼声震散了天空中的云之后,大雨停了,电不闪雷不鸣了,晴空万里啊!夕悬挂在西面那隐隐的太行山脉上空,散发着余威。
司机把拖拉机的油门儿轰到了最大,突突突的冒着黑烟冲⼊村里,开到前大街上正待要左转往码头镇上开的时候,原本已经处于半昏状态的二叔突然坐了起来,大喊一声:“停车,我得回家!”
拖拉机嘎吱嘎吱发出几声刹车的声音,由于刹车太急,拖拉机熄火了。
我们几个还在愣神儿呢,二叔翻⾝从拖拉机上跳了下去,迈着大步往村北家里走去。
陈锁柱第一个反应过来,急忙跳下车追了过去。我们也都回过神儿来,赶紧跳车,急忙追上二叔,要把他拉回来,必须让他去接受检查去。
然而我们几个人本拉不住二叔,他像是庒儿没有任何事儿似的,他说必须赶紧回去,时间不多了。
我们当时谁都不知道,他所说的时间不多了,是什么意思。我们只是疑惑的跟在他后面,跟着他一起往家里走去。快到家的时候,二叔让我去把爷爷叫过去,到他家里,说总得道个别了。
直到这个时候,跟随着的二叔的我还有我爹,还有陈锁柱等人,才突然间醒悟过来,二叔这是回光返照,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不行了,要跟家里人道别了…这让人一时间本难以接受,怎么可能呢?即便是累着了,伤着了,也不至于把他累死啊!在我的心目中,二叔永远都是那位最強悍的人物,他只要往那里一站,那就是一座山,一道岭…
“赶紧回去,把你爷爷叫来啊!”我爹大吼着踹了我一脚,我这才醒悟过来,抹了把泪儿往家里跑去。
我叫上爷爷,爷孙俩匆忙到了二叔家的时候,院子里已经站満了人。
常志书、村长、治保主任,还有一些村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很多…常志书见我们来了,赶紧的催促道:“快进屋,二牛等着见你们呢,唉。”
我和爷爷从常志书还有院子里众人的眼神里看得出来,事情很严重了。
如您所想,当我们迈步进⼊堂屋,走到里屋的时候,就看到了躺倒在上的二叔,他的脸⾊不是苍⽩⾊,而是红⾊,红的有些吓人,泛着一种诡异的光芒。
婶子坐在边儿上一个劲儿的抹泪儿,可是却不敢哭出声来。我想,是我二叔不让她哭出声来吧?
爹和陈锁柱坐在旁边的凳子上,见我爷爷进来,俩人急忙让座,然而我爷爷却没有落座,直接走到头,坐在二叔的腿边,轻声的唤着二叔:“二牛啊,⾝子骨不舒坦么?心里别担心,咱老赵家人,有祖上保佑着呢。”
“爹,我啥都明⽩了,唉…该走了。”二叔叹了口气,眨了下眼睛,我们发现,他的眼睑竟然泛着金芒。二叔淡淡的说道:“爹,我就等着您老来了,再看看您老,我真的要走了…”
“二牛!”爷爷和爹还有陈锁柱几乎同时叫了起来,不让我二叔说这种话。
我也急忙低声喊着二叔,我知道自己的眼里,已经填満了泪⽔,视线有些模糊不清。
二叔抬手摇了摇,叹气说道:“本来我也不太明⽩,只是在南河堤上,那圈口牲的头套和缰绳背在⾝上之后,突然间我就明⽩了一切,明⽩了许许多多,呵呵,前世今生…赵二牛,该走了。爹,大哥,锁柱子,银乐,呵呵,香云,哦,现在该叫孩子他娘了,你们啊,都别生气,我这一走,不是死了,算得上是件好事儿吧,我本来是天上的星宿,无奈下⼊凡间,今天,是该走的时候了啊!”这句话一说完,満屋震惊,所有人都瞠目结⾆,什么天上星宿?什么叫下⼊凡间啊?
“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那圈口牲的头套和缰绳,套在自己的⾝上啊,唉…”胡老四的生意从里屋门口传来,他掀开门帘走进来,很稀罕的是,他换上了那一⾝的道袍,手中握着桃木剑,八卦布袋挂在间,进屋后直视着我二叔,淡淡的说道:“金牛星啊金牛星,真是了不起,怪不得以前谁都看不透你,原来你竟然是星宿下凡。”
我们更加的震惊,看看胡老四,再看看我二叔。
二叔淡淡的一笑,说道:“胡老四,就你那点儿微末的道行,怎么能识真仙呢?倒也不怪你,我也是直到今天,才了悟自己是谁。”
胡老四尴尬的说道:“那是那是,我来只是想问问您,那,那西山黑龙洞的蛟,是死是活啊?”
“放心吧,我走后,也要将它带走了。”二叔淡淡的说了一句。
屋子里的人终于从震惊中缓过神儿来,正在想着要说些什么呢,二叔却突然双眼猛睁,急促的说道:“大家别难过,我这不是死,而是走,我该走了,该走了…”
说着话,还不容我们反应过来,二叔的眼睛已经闭上了。
“二牛!”
“二叔!”
屋子里的人全都喊了起来。
婶子突然大声的哭了起来,哭声撕心裂肺,直达苍穹!
院外面的村民全都静了下来,这时候,天⾊突然暗了,也不知是夕的光线照在了院落里,还是这天突然变了颜⾊,总是満院都是通红⾊的光芒,是的,较之于⽩亮的光线,这样暗淡了许多。可是这时候満院的红光,却让人没来由的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庄严肃穆。
院子里,屋子里,全都静悄悄的,没有一丝的声音。
天空中忽然传来滚滚的闷雷声,便如同天空中有人敲响了大鼓,不停的敲着,响着…
…
村里的老年人都说,这辈子就没见过如此隆重的葬礼。
墓⽳是由胡老四亲自指定的,就在南河堤⽔泵站旁边,然而墓⽳并没有立碑,也没有起坟茔。
这是胡老四和所有村民们一致决定的,不容我们家里的人同意与否。他们要在墓⽳上方,建立金牛庙,让村民世世代代供奉膜拜,让金牛星永保村中安宁。
这种事儿,我们家里的人能不同意么?是的,我们同意了。
下葬的⽇期,选在了二叔走之后的第四天。
二叔下葬的时候,村子里所有人都自发的从家里出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便是那几个月的婴儿,也被⽗⺟抱着从家里出来,要送一送我的二叔。
下葬的那一天,从早上就开始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雨一直就没有停下。
中午一过十二点,鞭炮声响起,村里的大老爷们二十四人架起棺材,抬着往村南走,每隔二十米一停,然后鞭炮声齐鸣,然后再更换二十四人,抬起棺材走二十米,再听,鞭炮声响过,再换人…
二叔的棺材,是村里集资买的,村民们不让我们家里人出钱买棺材,连办丧事的钱,都不让我们家里人出,村民们说:赵二牛,是你们赵家的二牛,可金牛星,是咱们全村的救命恩人。
从村北一直到村南滏河畔的河堤上,村众人一步步跟着,走着,一直将二叔送到了河堤上。
下葬时,河堤上挤満了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棺材⼊土,常志书带头第一个往墓坑中铲土,然后村里的老爷们儿轮替着往坑里填土,一锹接着一锹,每个村里的老爷们儿,都有份儿。
婶子在哭着,我娘、陈金娘还有村里的妇女们,挨个儿的在旁边劝慰着。
从开始铲第一锹土,鞭炮声响起,一直到最后墓⽳初成,鞭炮声才停歇下来。
河堤上到处都有人在烧纸烧酒烧烟…许多人都哭了,但是声音都不大,人们怀着无限的敬畏之情,敬畏着赵二牛这个人,敬畏着赵二牛,这位天上的金牛星。
直到此时,村里人才都想起来赵二牛在世时的好,是的,都知道他脾气暴躁,生凶悍,可谁不晓得他处事为人豪慡仗义,乐于助人呢?
六零年的时候,村里的年轻人除外讨饭,受人欺负,哪一次不是人家赵二牛⾝而出,大打出手,让村民在外不受欺负?
六三年发大⽔的时候,邻村和乡里克扣了家国拨发下来的救济粮,是赵二牛带着一帮年轻人找到乡里,找到邻村的大队部,以強悍的姿态着乡里和邻村的⼲部,,把克扣掉我们村的救济粮还给我了我们村。
文⾰时期,村村搞批斗,处处祸害人,我们村除了几个确实为非作歹的人遭到了批斗,甚少有人被害,就连胡老四这样一个牛鬼蛇神的典型人物,也没有遭受多大害迫…这一切,还不是因为人家赵二牛是当年的红卫兵头目,后来又是村里的典型先进人物么?
文⾰后期,村庄与村庄之间因为耕地纠纷,也是赵二牛⾝而出,拎着铁锹带着一帮爷们儿站在田埂上,让外村的人不敢多侵占我们村一分的土地。
村民在邯郸打工没有要回来工资钱,是赵二牛带着人冲到那包工头的家里,将包工头狠狠的揍了一顿,硬生生将工钱夺了回来…
…
许许多多的事情,到如今,人们才想起来。
是的,人们想起来了,都想起来了。
下葬的前一天,村里人就已经买来了新砖新瓦,新木梁新椽子,为什么?要建庙啊!
以前村里建庙修庙,用的东西都是旧的,而这次建庙,人们自发的集资,买的所有东西,都是新的。
下葬后的第三⽇,天气放晴两天了,土地基本也⼲的差不多了,村民们就开始打基,盖庙。
仅仅两天时间,庙盖起来了,就等着庙墙⼲透了之后,装修,安装门窗。
金牛庙的建筑规模,比以往的庙宇要大的多,这次建的是一大间,东西长八米,南北宽五米,红砖青瓦,门窗口都开的宽敞亮堂。庙宇坐南朝北,背靠滏河,北面双河村,庙內的地面全部铺上了青砖,墙全部用⽔泥添満,刮的是平平整整⼲⼲净净。
而且在金牛庙的旁边,还建起了一座稍微小点儿的侧庙,是太岁庙。村里人和胡老四商量建庙的事儿时,胡老四提出来要建太岁庙,并且给大家讲述了太岁的往事,村民们立刻答应下来。太岁庙,得建!
为了让庙宇墙体早些⼲透了,人们在庙內生着了煤炉,一间庙內生三四个煤炉,就是要让墙体快些⼲透。
几⽇后,庙宇开始装修。村里在峰峰山脚下让人给雕刻的那尊金牛像,也运送来了。
金牛像通体用一块儿巨石雕刻而成,是一头昂首攀登的公牛,两只犄角微微弯曲,角尖冲天,像⾼两米,底座有半米⾼,像宽一米,底座宽一米五,长三米。公牛通体漆成了紫金⾊,发黑发红,牛体健硕強壮,工艺精湛,正尊牛雕刻的活灵活现。
金牛像放在了庙门前两米处的东侧,处于金牛庙和太岁庙的中间。原本村里是要在这里弄一个更宽敞的地方的,只是河堤处面积本⾝不大,若不是旁边有⽔泵站,这里也不会有太大的地方,即便如此,为了建这两座庙,尤其是金牛庙,村里人还专门填开了一块儿地方呢。
庙宇开光那一天,村里人又全部聚到了南河堤上,要供奉纪念赵二牛,还有那位不显山不露⽔的老太岁。
村里的那几位老太太们,再一次充当了领头人,她们对于敬拜庙宇的各种礼节,太悉不过了。嗯,她们为了得取民心,不失民心,放弃了村中任何一座庙宇的重建,并且向村民们承诺,从今以后,再不敬拜任何庙宇任何神灵,只供奉守护金牛庙和太岁庙。
庙內,神台上是一尊石像,雕刻的是一个中年人,一⾝古时的那种青衫,⾝⾼体阔,浓眉大眼,手按在间挂着的宝剑上,威风凛凛,剑鞘上雕刻三个字:赵二牛。
供桌长两米宽一米半,青石雕刻而成,桌腿上雕刻有飞龙的图案,而供桌央中,却雕刻着一头公牛的图案。
香炉没有摆放在庙內,而是在庙外正对着庙门的两米处,开口直径一米,⾼七十公分,三⾜鼎立,⾜⾼十四公分。
一应摆设简易齐全,却不失庄严肃穆。
庙门漆成了朱红⾊,庙门两侧用⽔泥涂抹,上红漆油黑字,写成一副对联:上天普照黎民,下地护佑百姓。横批:救世安民。
正对着庙门前六米开外,紧挨着河堤栽种五棵柳树,意为五行皆満。
胡老四主持请神归位的仪式,鞭炮声中,胡老四摆神台,做法式,请神灵…
而我们这帮人,则远远的站在东渠边儿上,看着村民们忙碌这些。陈金这一天,也強烈要求着跟我们一起来,这些⽇子以来,陈金的⾝体恢复的不错,现在已经能自己出来溜达着走路了,虽然,不能长走不能跑。
陈金说,他一定要在村民们都散了之后,亲自去太岁庙中,好好的给老太岁烧点儿纸,磕上几个头,他觉得对不起老太岁,用老太岁的命,换了他的命,他一直觉得內疚,愧疚…
…
那以后,村里每逢过年过节,还有二牛叔走的那一天,村民们都会自发的步行老远的路,到南河堤金牛庙供奉纪念金牛星,再膜拜一番老太岁。
这种习惯,渐渐的流传下来。
一九九三的年夏末秋初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刮来一阵破除四旧破除信的风,各个村庄的小学中学的生学们在老师的带领下,开始拆除庙宇,破除信…据说方圆百里之內,除了受家国保护的文物古迹庙宇之外,其它的小型村庙,全部被生学们铲除一空,甚至有的田地里没了后人的坟头,都被铲平了。
我们村小学的那帮老师们自然也闲不住,和校长一商量,双河村村里没有庙宇,唯独村南河堤上有两座大庙,带领生学们拆了去!于是一帮老师带领生学们浩浩的出发,去南河堤滏河边拆金牛庙和太岁庙。
其实也不能怪他们,生学们年纪都小不懂事儿,那些老师和校长,都不是我们村儿的,都是后来调到这里的,八十年代后期有两年兴起了本村教师外村教学,不能在本村任教的事儿,所有本村的教师们都去了外村执教。
当生学和校长老师几百人热热闹闹气势汹汹的来到南河堤上的时候,生学们都不动弹了,原本吵吵闹闹的声音全都没了,老师和校长也都怔住了。
金牛庙的庙门口那处空地上,几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席地而坐,围成一圈儿,中间摆放着一些酒菜,他们一边儿喝酒,一边儿侃侃而谈,声笑语不绝。
令他们感到害怕的是,那挨着河堤的五棵⽔桶耝细的柳树树⼲上面,砍着几把寒光闪闪的菜刀,让人望而生畏。
其实若只是那帮孩子们,看到我们几个在这儿,就会明⽩这庙不能拆,不能动,尤其是我们这几个大人,不能招惹。从小到大在村子里,他们耳熏目染的也明⽩村民对于这里的两座庙宇,尤其是这座金牛庙的感情和恭敬。
然而那几位老师和校长,他们不明⽩,不晓得,竟然还走上前要与我们理论,说些什么破除信,相信科学,为了教育好祖国的花朵们,让他们从小都竖立起学知识信科学不信的思想,就得让他们亲自动手,拆除庙宇破除信,除去千百年来农村的信信仰,解放孩子们的思想,让他们不再受旧社会信思想的荼毒…等等等等。
大道理讲了一大堆,我们几个人庒儿就没听进去。
最后实在听的不耐烦了,我和陈金俩人同时扭头,伸手一指那砍在大柳树上的菜刀,说道:“破除信我们不管,拆金牛庙的话,嗯,问问那几把菜刀去,要是觉得那菜刀砍在你们脑袋上不疼,也没伤,你们就赶过来拆吧。”
老师们愣住了,这算什么?威胁么?他们有点儿害怕了,实在是不明⽩不就是拆一座庙么,这几个中年人怎么都这样啊?
我们几个瞪视了一眼那群孩子,于是我们几个各自家的孩子,都灰溜溜的钻出人群往村里跑去。
通往村子的大路上,许多村民骑着自行车赶来了,来到这儿之后看到我们几个在呢,他们就乐呵呵的打了招呼,然后横眉瞪眼的揪着自家孩子的耳朵给拖了回去,那些孩子们回到家,自然免不了一顿臭骂或者一顿打。
几个好心的村民们上前低声警告了几位老师和校长,把金牛庙的事情简单的告诉了他们,几位老师和校长就赶紧顺坡下驴,灰溜溜的走了。
后来那位校长和老师仔细打听了有关金56无无=敌787龙龙龙5书书书-屋牛庙和我们这帮人的事儿之后,还专门儿找到我们村的⼲部和我们几个人好好坐了一次,吃了顿饭喝了顿酒,他们才安下心来,不然整天在学校里心头都发抖发颤。
那天我们哥儿几个又喝多了酒,当我醉醺醺的回到家里的时候,柳雅文说今天咱家那⾐柜里一直有响动,她打开几次查看没发现什么不对的,心里还有些害怕呢。
我笑呵呵的说她胆小,有可能还是老鼠在作怪呢。
说着话,我走到⾐柜前,将⾐柜打开,一个⻩布包裹着的东西放在几层⾐服上面,以前从来没见过有这么个东西啊。我好奇的拿出来,将包裹打开之后,我愣住了。
⻩布包着一本泛着陈旧的青⻩⾊的线装书籍,有一厘米多厚,封⽪上赫然写着三个字:异地书。
我一庇股坐在了上,怔怔的一句话说不出来。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