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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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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姨和魏光雄的走私案终于宣判了,魏光雄判了十五年徒刑,雪姨七年,走私品充了公。案子判决时,已经是十一月中旬了。我不知道尔杰的下落如何,报上既没有提及,我也没有去打听。至于雪姨卷逃的案子,既然财产已不可能追回,我就不再去追究了。事实上,也没有时间再让我去管这些事了,我全心都在爸爸的⾝上。爸爸,在十一月初,就已经丧失了说话的能力,但是,我知道他的神志依旧是清楚的。有时,他竭力想跟我说话,而徒劳的去动他的嘴,喉咙里没有声音,⾆头无法转动,瞪着的眼睛里冒着火,我可以领略他內心是何等的焦灼、不耐和愤怒。每当这种时候,我就恨不得代他说话,恨不得有超人的本领,能知道他想说些什么。接着,他连动嘴的能力都没有了,只能转转眼珠,睁眼,及闭眼。我⽇⽇伴在爸爸的病前面,看着生命缓慢的,一点一滴的,从他体內逐渐消失,这是痛苦而不忍卒睹的。有时,望着他瞪大眼睛想表示意思,我会无法忍耐的转开头,而在心中祈求的喊:“⼲脆让他死吧,⼲脆让这一切结束吧!这种情形是太‮忍残‬,太可怕了!”十一月底,爸爸已瘦得只剩下一层⽪,紧绷在骨头上,他的浓眉凸出来,眼睛深陷,颞骨耸立。乍然一看,像极了一具骷髅。黑豹陆振华,历史上有名的人物,曾叱咤风云,打遍天下,而今,却成了个标准的活尸,无能为力的躺在这儿等死!这就是生命的尽头?未免太可悲了!意识和神志已经成为爸爸最大的敌人,僵硬的躺在那儿,而不能噤止思想,我可以想像他那份痛苦,整⽇整夜,他瞪着眼睛,脑子里在想些什么?童年的坎坷?中年的跋扈?和老年的悲哀?这些思想显然在‮磨折‬他,而一直要‮磨折‬到死,生命,到此竟成了负担!一天,我倚在爸爸病前面,看一本杰克伦敦的《海狼》,看到后面,我放随梦来,瞪着爸爸发呆。杰克伦敦笔下的“海狼”是一个何等顽強的人物,爸爸也是,不是吗?可是,再顽強的生命也斗不过一死!一时间,我对生命充満了疑惑和玄想,怔怔的落进了沉思里。

  爸爸的眼珠转动得很厉害,显然他又在想着表示什么了,我俯近他,他立即定定的望着我,眼睛是热烈而渴切的。我端起了小茶几上的茶杯,这是每次他望着我时唯一可表示的要求,用小匙盛了开⽔,我想喂给他喝。但,他愤愤的闭上了眼睛,我弄错他的意思了。放下杯子,我苯拙而无奈的问:

  “你要什么?爸爸?”他徒劳的瞪着我,眼珠瞪得那么大,有多少无法表达的意思在他心中汹涌?我努力想去了解他。但,失去了语言做人与人之间的桥梁,彼此的思想竟然如此难以沟通!我呆呆的瞪着他,毫无办法了解他。

  “你有痛苦吗?爸爸?你哪儿不舒服吗?”

  他的眼睛噴着火,狂怒的转一阵,他已经生气了。我皱皱眉,紧接着问:“你想知道什么事吗?我一件件告诉你,好不好?”

  于是,我坐在他的边,把我所知道的各人情况,一一告诉他:雪姨的判刑,梦萍已出院,尔豪在半工半读…种种种种。当然,我掩饰了坏消息。像房子已卖掉,尔豪住在贫民窟里,梦萍,据说⾝体一直很坏,以及书桓的离我而去。但,当我说完之后,爸爸依然徒劳的转着眼珠,接着,他失望的闭上了眼睛,我知道,我始终没有弄清楚他的意思。

  我倚而立,默然的凝视着他。他希望告诉我什么,还是希望我告诉他什么?但愿我能了解他!过了一会儿,我看到有⽔份从他的眼角渗了出来,沿着眼尾四散的皱纹流下去。我大吃一惊,这比任何事都震动我!陆振华!不,他是不能哭的,不能流泪的!他是一只豹子,顽強的豹子,他不能流泪!我动的喊:“爸爸!”他重新睁开眼睛,那润的眼睛清亮如故,年轻时,这一定是一对漂亮的眼睛!是了,尔豪曾说我有一对爸爸的眼睛,事实上,尔豪也有对爸爸的眼睛!现在,当我面对着爸爸,如同对着尔豪和我自己的眼睛。我心绪,而満腹凄情,这一刻,我觉得我是那样和爸爸接近。

  爸爸嘲的眼珠悲哀的凝注在我的脸上,我倚着,也悲哀的望着他。那一整天,他都用那对嘲的眼睛默默的跟踪着我。晚上,我疲倦的回到家里,听到一阵钢琴声,弹奏得并不纯,不像是妈妈弹的。我敲敲门,琴声停了。给我开门的是方瑜!我惊异的说:“好久没看到你!”方瑜笑笑,没说话,我们上了榻榻米,方瑜倚着钢琴站着,微笑的说:“依萍,你一定会吓一跳,我要去做修女了!”

  “什么?”我不相信我的耳朵。

  “下星期天,我正式做修女,在‮生新‬南路天主堂行礼,希望你来观礼。”“你疯了。”我说。“一点都不疯!”“大学呢?”“不念了!”“为什么要这样?”“活在这世界上,你必须找一条路走,是不是?这就是我找的路!此后,我內心只有平静。只有神的意志,再也没有冲突、矛盾、**和苦闷!”

  “你不是为信教而信教!你是在逃避!”我大声说:“你想逃避自己,逃避这个世界,逃避你的感情!”

  “或者是的!”她轻轻说。

  我抓住她的手,恳切的说:

  “方瑜,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什么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呢?”她问。

  我茫然了。感到人生的彷徨,生命的空虚,这不是我的力量所能解决的了。“我不知道。”我低声说。

  “你用你的方法解决你的问题。”方瑜说:“我要请问你一句,你解决了吗?”我不语。方瑜说:“你只是制造了更多的问题。”

  “说不定你也会和我一样。”我说。

  她笑了笑。我说:“不要!方瑜,你应该读完大学…”

  “大学里没有我要的东西!”

  “修道院里就有了吗?”我有些生气的说:“据我所知,你要的是爱情!”“那是以前,现在,我要找出人生的一些道理来…”

  “我保证你在修道院里…”

  “依萍!”她叫。我望着她,于是,我知道,我是不可能改变她了。沉默了一阵,我握住她的手,轻轻说:

  “希望你快乐!”“我也同样希望你。”她说。

  我们对望着,彼此凄苦的笑了笑。我明⽩,我们都不会再快乐了!我们是同样的那种人,给自己织了茧,就再也钻不出来。第二天早晨,我和平常一样到医院里去。一路上,我想着方瑜,想着她的放弃大学而做修女,想着我自己,也想着爸爸,心里茫茫的。走进爸爸的病室,我笔直的向爸爸的病走去,心里还在想着那纷纷杂杂的各种问题。直到我已经走到了病前面,我才猛然收住了脚步,呆呆的面对着,不信任的睁大了眼睛,那张爸爸睡了将近四个月的病,现在已经空空如也了。“陆‮姐小‬!”一位护士‮姐小‬走了过来,把手同情的庒在我的肩膀上,四个月来,我和她们已经混了。

  我依然动也不动的站着,脑子里糊涂得厉害,也空洞得厉害,凝视着那张,我竟然无法思想,我不能把爸爸和空联想在一起。我努力想集中我纷纷的思绪,可是,脑子是完全⿇木的。“陆‮姐小‬,看开一点吧,这一天迟早会来的。”

  护士‮姐小‬的话从我⾝边轻飘飘的掠过去,迟早会来的,什么东西迟早会来的?爸爸?空?于是,我脑中一震,清醒了,也明⽩了。我深昅了口气,紧紧的盯着那张,这一天终于来了,不是吗?爸爸,他走完这条路了,他去了。

  我仍旧站着不动,护士‮姐小‬拍拍我的肩膀,忍不住的再叫了一声:“陆‮姐小‬!”我甩甩头,真的清醒了。咬了咬嘴,我听到我自己的声音在低低的,酸涩的问:

  “什么时候的事?”“昨天夜里三点钟,他去得很平静。”

  是吗?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很平静?有谁能明⽩他在临死的一刹那有些什么思想?我里立着,眼泪慢慢的涌进了我的眼眶,糊了我的视线,又沿着面颊流下来,滴在我的⾐襟上面。我缓缓的走上前去,低头望着那张爸爸睡过的,现在,这上已经换上了⼲净的被单和枕头套,我却依稀觉得爸爸仍然躺在上面。我在沿上坐下来,轻轻的用手‮摸抚‬着那个枕头,新换的枕头套浆得硬而,被单是冷冰冰的。我垂下头,用只有我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凄然的轻唤了两声:

  “爸爸。爸爸。”就在这两声甫叫出口,我觉得心中一阵翻搅,一恸而不可止。我紧紧抓住那枕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痛哭失声。在我自己的痛哭里,我第一次衡量出我对爸爸的爱,我始终不肯承认的那份爱,竟那么深,那么切,而又那么強烈!我哭着,在奔流的泪⽔中,在我翻腾的愁苦里,许多我強迫自己忘记,我噤止自己思索的事也都同时勾了出来,离我而去的书桓,因我而死的如萍…一时间,我心碎神伤,五內俱焚。

  我哭了很久,彷佛再也止不住了。在这一刻,我竟‮望渴‬能对爸爸再讲几句话,只要几句!我将告诉他,我爱他,我是他的女儿,我从不恨他!是吗?我恨过他吗?我诅咒过他吗?我把他当仇人看过吗?是的,一直是如此,不是吗?直到他死,他何尝知道我爱他?我自己又何尝知道?我只热中于报复他。爸爸,终于去了。他一生没有得到过什么,甚至得不到一个女儿!“陆‮姐小‬,人已经死了,哭也没有用了!别太伤心吧!”护士‮姐小‬在一边劝着我。没有用了!我知道!一切的懊悔也都没有用了!我并不是哭爸爸的死,我哭我自己的糊涂,哭我曾经拥有而又被我抛掷掉的许许多多东西!于是,我想起昨天,爸爸和我说话的尝试,他已经预知他要死了?他希望我告诉他什么?我永不能明⽩他的意思了!“我能再见爸爸一面吗?”我收住了眼泪问。

  护士‮姐小‬点点头,当我跟着护士向太平间走时,我听到病房里有一个病人叹着气说:

  “好孝顺的一个女儿!”

  好孝顺的一个女儿?我是吗?我对爸爸做过些什么?好孝顺的一个女儿!我是吗?这世界是太荒谬,太滑稽了!

  爸爸静静的躺在太平间里,我望着他那一无表情的脸,昨天,他还能对我转转眼珠,睁眼闭眼,而今,他什么都不会了。这就是死亡,一切静止,一切消灭,苦恼的事,快乐的事,都没有了。过去的困顿,过去的繁华,也都消失了。这就是死亡,躺在那儿,任人凝视,任人伤感,他一切无知!谁能明⽩这个冰冷的⾝子曾有一个怎样的世界?谁能明⽩这人的思想和意志也曾影响过许多人?现在,野心没有了,**没有了,爱和恨都没有了!只能等着化灰,化尘,化土!

  我大概站得太久了,护士‮姐小‬用⽩布蒙起了爸爸的脸,过来牵着我出去。我已经收束了泪痕,变得十分平静了。走到楼下帐房,我以惊人的镇定结算了爸爸的医药费。

  付了爸爸的医药费,我只有一万多块钱了,大概刚刚可以够办爸爸的丧事。妈妈听到爸爸的噩耗之后,一直十分沉默,她的一生,全受爸爸的控制和戕害,我相信她对爸爸的死自不会像我感到的那样惨痛。因而,在她面前,我约束自己的情绪。夜里,我却对着黑暗的窗子啜泣,一次又一次的喊:“爸爸!爸爸!爸爸!”

  在那不眠的夜里,我哭不尽心头的悲哀,也喊不完衷心的忏悔。我决心把爸爸葬在如萍的墓边。下葬的前一天,我在报上登了一则小小的讣闻,爸爸的一生,仇人多过友人,我猜除了我之外,没有人会真正凭吊他。因此,我自作主张,废掉了开吊的仪式,只登载了安葬的⽇期、地点及时间。另外我寄了一个短简给尔豪。这是十一月末梢,寒意已经渐渐重了。站在墓地,我四面环顾,果然,我登的讣闻并没有使任何一个人愿意在这秋风瑟瑟的气候里到这墓地来站上一两小时。人活着的时候,尽管繁华満眼,死了也只是⻩土一堆了。人类,是最现实的动物。尔豪和梦萍来了,好久以来,我没有见到梦萍了,一⾝素服使她显得十分沉静。她和尔豪都没有穿⿇⾐,我成了爸爸唯一的孝女了。尔豪对我走来,低声说:

  “我接到消息太晚,我应该披⿇穿孝!”

  “算了,何必那么注重形式?如此冷清,又没有人观礼!”我说,眼睛了。爸爸,他死得真寂寞。

  我看看梦萍,她苍⽩得很厉害,眼圈是青的。我试着要和她讲话,但她立刻把眼睛转向一边,冷漠的望着如萍的坟,如今,这坟上已墓草青青了。我明⽩她在恨我,本不愿理我,于是,我也只有掉转头不说话了。

  又是妈妈撒下那第一把土,四个月前,我们葬了如萍,四个月后,我们又葬了爸爸。泥土迅速的填満了墓⽳,我站着,寂然不动。妈妈站在我⾝边,当一滴泪⽔滴在泥地上时,我分不清楚是我的还是妈妈的,但我确知,妈妈在无声的低泣着。墓⽳填平了,一个土堆在地上隆了起来,这就是一条生命最后所留下的。我挽住妈妈向回走,走了几步,我猛的一震,就像触电般的呆住了,怔怔的望着前面。

  在一株小小的榕树下面,一个⾝穿黑⾊西服的青年正木然伫立着。这突然的见面使我‮腿双‬发软,浑⾝颤栗,终于,我离开了妈妈,向那榕树走了两步,然后,我停住,和那青年彼此凝视。我的手已冷得像冰,所有⾎都彷佛离开了我的⾝体,我猜我的脸⾊一定和前面这个人同样苍⽩。

  “书桓,”终于,还是我先开口,我的声音是颤动的。“没想到你会来。”“我看到了报纸。”他轻声而简短的说,声音和我的一样不稳定。“我以为你已经出国了。”我说,勉強镇定着自己,我语气客气而陌生,像在说应酬话。

  “手续办晚了!”他说,同样的疏远和冷淡。

  “行期定了吗?”“下个月十五⽇。”“‮机飞‬?”“是的。”我咬咬嘴,没有什么话好说了。半天,我才想出一句话:“现在去不是不能马上⼊学吗?”

  “是的,准备先做半年事,把学费赚出来,明年暑假之后再⼊学。”我点点头,无话可说了。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我⾝边,面对着书桓,她显得比我更动。这时,她渴切的说话了:“书桓,走以前,到我们家来玩玩,让我们给你饯行,好吗?”“不了,谢谢您,伯⺟。”何书桓十分客气的说:“我想用不着了。”“答应我来玩一次。”妈妈说,声音里带着点恳求味儿。

  “我很抱歉…”何书桓犹豫的说,眼光缥缈而凝肃的落在如萍的墓碑上,那碑上是当初何书桓亲笔写了去刻的几十简单的字:“陆如萍‮姐小‬之墓”

  我很知道,妈妈在做徒劳的尝试,一切去了的都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现在,我和书桓之间又已成陌路,旧时往⽇,早已飞灰湮灭,我们永不可能再找回以前的时光了。如萍的影子没有放松我们,她将一直站在那儿…站在我与他之间。我凄苦的伫立着,惨切的望着他,在他憔悴与落寞的神态里,我可以看到自己的惶然无告。我们手携手的⾼歌絮语,肩并肩的郊原踏青,彷佛已是几百年前的事了!看到妈妈还想再说话,我不由自主的打断了妈妈,用几乎是匆遽的语气说:

  “那么,书桓,再见了。你走的那天,我大概不能去送行了,我在这里预祝你旅途愉快。”“谢谢你,依萍。”“希望将来,”我顿了一下,鼻子里涌上一阵酸楚,声音就有些哽咽了:“我们还有再见面的一天。”

  “我相信…”他也顿了顿,嘴在颤抖着。“总会有那一天的。”是吗?总会有那一天吗?那时候,他将携儿带女的越海归来。我呢?真的会已是“绿叶成荫子満枝”吗?我的喉咙收紧了,眼光模糊了,我无法再继续面对着他。匆匆的,我说了一句:“再见了,书桓。”“再见。”他的声音那么轻,我几乎听不见。挽住了妈妈,我像逃走似的向下冲去。我看到尔豪去和何书桓打招呼,这一对旧⽇的同学,竟牵了这么复杂的一段故事,他们还能维持友谊吗?我不想再去研究他们了。拉住妈妈,我们很快的向下走去,秋风面扑来,我的⿇⾐随风飞舞,落叶在我面前飘坠,我从落叶上踏过去,从无数的荒坟中踏过去。爸爸,他将留在这荒山之上了!尽管他曾妾満堂,儿女成群,但他活得寂寞,死得更寂寞。山下停着我们的车子,我让妈妈先上了车。旁边有两辆出租汽车,大概分别是尔豪和书桓坐来的。我倚着车门,没有立即跨进去,抬头凝视着六张犁那荒烟弥漫的山头,我怅然久之。然后,尔豪和梦萍从山上下来了,何书桓没有一起下来,他还希望在山上找寻什么?还是凭吊些什么?尔豪对我走了过来,家庭的变故使他改变了很多,他好像在‮夜一‬间成持重了。往⽇那飞扬浮躁的公子哥儿习气已一扫而空。站在我面前,他轻声说:“很抱歉我没有帮到忙。”

  我知道他指的是爸爸的丧事,就黯然的说:

  “没有开吊,一切都用最简单的办法,人死了一切也都完了,我没有力量也不必要去注意排场。”

  “是的。”他说。停了一会儿,我问:“雪姨怎样?”“在监狱里。”他说:“我把尔杰送进了‮儿孤‬院,我实在没力量来照顾他。”我点点头,他也点点头说:

  “再见吧!”他刚转过⾝子,梦萍就对我走了过来,她的面⾊依然惨⽩,眼睛里却冒着火,紧紧的盯着我,有一股凶狠的样子。站在我的面前,她突然爆发的恶狠狠的对我嚷了起来:

  “依萍,你得意了吧?你⾼兴了吧?你一手拆散了我们的家,你死了如萍,走了妈妈,又促使了爸爸提早结束了他的生命,你胜利了!你报复成功了!你应该放一串鞭炮庆祝庆祝!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是谁供给‮察警‬局的‮报情‬,你把我⺟亲送进了监狱,把我的弟弟送进了‮儿孤‬院!你伟大!你的毒辣简直是人间少有!一年之间,你颠覆了我们整个的家庭!使我和哥哥无家可归!我告诉你,依萍!我不像哥哥那样认命,怨有头,债有主,我不会饶你!我告诉你!我化成灰也要报今天的仇!我永不会原谅你!记住你给了我们些什么,将来我会全体报复给你!你记住!你记住!你记住!我要让你死无葬⾝之地!我们之间的债还没有完,我会慢慢的找你来算。…”“走吧!梦萍!”尔豪把梦萍向汽车里拉,梦萍一面退后,一面还在狂喊:“你是条毒蛇,是个恶魔,是个刽子手!我不会饶你!如萍的魂也不会饶你!你去得意,去⾼兴吧!我总有一天要让你明⽩我陆梦萍也不是好欺侮的,你等着看吧…”

  尔豪已经把她拖进了车子,同时,她那辆车子立即开动了。但,梦萍把头从车窗里伸了出来,在车子扬起的尘雾和马达声中,又⾼声的对我抛下了几句话:

  “依萍!记住我们之间的债还没有完,你看看你手上有多少洗不⼲净的⾎污!”他们的车子去远了。我上了车,叫司机开车。一路上,我和妈妈都默默无言。梦萍那一段话,妈妈当然也听得很清楚,但她什么都没有表示。我愣愣的望着车窗,望着那尘土飞扬的道路,心底像庒着几千几万的石块,沉重、惘得无法透气。“我们之间的债还没有完”是吗?还没有完?到哪一天,哪一月,哪一年?这笔债才能算清楚?“你看看你手上有多少洗不⼲净的⾎污!”是吗?我的手上染着⾎吗?我做了些什么?我到底做了些什么?妈妈把她的手庒在我的手背上了,我转过头来望着她,她正静静的凝视着我。她的眼睛那样宁静安详!她怎能做到心中没有仇恨、怨怼与爱憎?我把头靠过去,一时间,觉得软弱得像个孩子,我低低的说:“哦,妈妈,但愿我能像心萍。”

  妈妈揽住了我,什么话都没说。

  回到了家里,我走进房內,蓓蓓正躺在钢琴前面,用一对懒洋洋的眸子望着我,如萍的狗!我在钢琴前的凳子上坐了下来,如萍,梦萍,依萍…我们的名字里都有一个共同的字,⾎管里都有二分之一相同的⾎!可是“我们的债还没有完”!我打了一个寒噤,梦萍,和我有二分之一相同⾎的人!钢琴上那几个雕刻的字又跃⼊了我的眼帘:

  “给爱女依萍

  ⽗陆振华赠×年×月×⽇”

  我用手指轻轻的‮摸抚‬着那几个字“爱女依萍”!我把头仆在琴上,琴盖冷而硬,我闭上眼睛,轻轻的喊:

  “爸爸,哦,爸爸!”但是,他再也听不到我叫他了。

  15

  坐在那庄严肃穆的教堂里,我望着方瑜正式成为一个修女。那⾝⽩⾊的袍子裹着她,使她看来那样缥缈如仙,彷佛已远隔尘寰。在神⽗的祈祷念经里,在小修生的唱颂里,仪式庄严的进行着。方瑜的脸上毫无表情,自始至终,她没有对旁观席上看过一眼。直到礼成,她和另外三个同时皈依的修女鱼贯的进⼊了教堂后面的房间。目送她⽩⾊的影子从教堂里消失,我感到眼眶润了。

  我看到她的⺟亲坐在前面的位子上低泣,她的⽗亲沉默严肃的坐在一旁。方瑜,她彷徨过一段时间,在情感、理智和许多问题中探索,而今,她终于选择了这一条路,她真找对了路吗?我茫然。可是,无论如何,她可以不再彷徨了,而我仍然在彷徨中。我知道,我决不会走方瑜的路,我也不同意她的路,可是,假若她能获得心之所安,她就走对了!那我又为什么要为她而流泪?如果以宗教家的眼光来看,她还是“得救”了呢!人散了,我走出了教堂,站在沉沉的街道旁边。心中惘惆怅,若有所失,望着街车一辆辆的滑过去,望着行人匆匆忙忙的奔走,我心中是越来越沉重,也越来越困惑了。人生为什么充満了这么多的矛盾、苦闷和困扰?在许多解不开的纠结和牵之中,人到底该走往哪一个方向?

  有一个人轻轻的拉住了我的⾐袖,我回过头来,是方伯⺟。她用一对哀伤的眼睛望着我说:

  “依萍,你是小瑜的好朋友,你能告诉我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吗?我是她的⺟亲,但是我却不能了解她!”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半天之后才说:

  “或者,她在找寻宁静。”

  “难道不做修女就不能得到宁静吗?”

  “宁静在我们內心中。”方伯伯突然揷进来说,口气严肃得像在给‮生学‬上课。他头发都已花⽩,手上牵着方瑜的小妹妹小琦。“不在乎任何形式,一袭道袍是不是可以使她超脫,还在于她自己!”我听着,猛然间,觉得方伯伯这几句话十分值得回味,于是,我竟呆呆的沉思了起来。直到小琦拉拉我的手,和我说再见,我才醒悟过来。小琦天真的仰着脸,对我挥挥手说:

  “陆姐姐,什么时候你再和那个何哥哥到我们家来玩?”

  我愣住了,什么时候?大概永远不会了!依稀恍惚,我又回到那一天,我、方瑜、何书桓,带着小琦徜徉于圆通寺,听着钟鼓木鱼,憧憬着未来岁月。我还记得何书桓曾怎样教小琦拍巴巴掌:“巴巴掌,油馅饼,你卖胭脂我卖粉…”多滑稽的儿歌內容!“倒唱歌来顺唱歌,河里石头滚上坡…”谁知道,或者有一天、河里的石头真的会滚上坡,这世界上的事,有谁能肯定的说“会”或“不会”?

  方伯⺟和小琦不知何时已走开了,我在街边仿佛已站了一个世纪。拉拢了外套的大襟,我向寒风瑟瑟的街头走去。天已经相当冷了,冰凉的风钻进了我的脖子里。我竖起外套的领子…“你从不记得带围巾!”是谁说过的话?我摸摸脖子,似乎那条围巾的余温犹存。一阵风对我扑面卷来,我瑟缩了一下,脚底颠踬而步履蹒跚了。

  一年一度的雨季又开始了。十二月,台北市的上空整⽇整夜的飞着细雨,街道上是漉漉的,行人们在雨伞及雨⾐的掩护下,像一只只⽔族动物般行着。

  雨,下不完的雨,每个晚上,我在雨声里失。又是夜,我倚着钢琴坐着,琴上放着一盏小台灯,⻩昏的光线照着简陋的屋子。屋角上,正堆着由“那边”搬来的箱笼,陈旧的⽪箱上还贴着爸爸的名条“陆氏行李第×件”这大概是迁到‮湾台‬来时路上贴的。我凝视着那箱子,有种奇异的感觉缓缓的由心中升起,我觉得从那口箱子上,散发出一种沉沉的气氛,仿佛爸爸正站在箱子旁边,或室內某一个看不见的角落里。我用手托着头,定定的望着那箱子,陷⼊恍惚的沉思之中。“依萍!”一声沉浊的呼唤使我吃了一惊,回过头去,我不噤大大的震动了!爸爸!正站在窗子前面,默默的望着我。一时间,我感到脑子里非常的糊涂,爸爸,他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又会出现在窗前呢?我仰视着他,他那样⾼大,他的眼睛深深的凝注在我的脸上,似乎有许多许多要说而说不出来的话。

  “爸爸,”我嗫嚅着。“你…你…怎么来的?”

  爸爸没有回答我,他的眼睛仍然固执的,专注的望着我,彷佛要看透我的⾝子和心。

  “爸爸,你…有什么话说?”

  爸爸的眼光变得十分惨切了,他盯着我,仍然不说话。但那哀伤的、沉痛的眼光使我心脏收缩。我试着从椅子里站起来,颤抖着嘴说:“爸爸,你回来了!为什么你不坐下?爸爸…”

  忽然间,我觉得我有満心的话要向爸爸诉说,是了,我明⽩了,爸爸是特地回来听我说的。我向他迈进了一步,扶着钢琴以支持自己发软的‮腿双‬。我有太多的话要说,我要告诉他我內心的一切一切…我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好半天,才挣扎的又叫出一声:

  “爸爸!”可是,爸爸不再看我了,他的眼光已从我⾝上调开,同时,他缓缓的转过了⾝子,面对着窗子,轻飘飘的向窗外走去。我一惊,他要走了吗?但是,我的话还没有说出来,他怎么能就这样走呢?他这一走,我如何再去找到他?如何再有机会向他诉说?不行!爸爸不能走!我绝不能让他这样走掉,我要把话说完才让他走!我追了上去,急切的喊:

  “爸爸!”爸爸似乎本没有听到,他继续向窗外走去,我急了,扑了过去,我喊着说:“爸爸!你不要走,你不能走!我要告诉你…我要告诉你…”我嘴发颤,底下的句子却无论怎样也吐不出来。心里又急又,越急就越说不出话来,而爸爸已快从窗外隐没了。“不!不!不!爸爸,你不要走!你等一等!”我狂叫着:“我有话要告诉你!”急切中,我不顾一切的扑了上去,一把抓住爸爸的⾐服。好了,我已经抓牢了,爸爸走不掉了。我死命握紧了那⾐服,哭着喊:“爸爸,哦,爸爸!”我抓住的人回过头来了,一张惨⽩的脸面对着我,一对大而无神的眸子正对我凄厉的望着,我浑⾝一震,松了手,不由自主的向后退,这不是爸爸,是如萍!我退到钢琴旁边,倚着琴⾝,瑟缩的说:“你…你…你…”如萍向我走过来了,她的眼睛哀伤而无告的望着我,我紧靠着钢琴,如萍!她要做什么?我已经失去书桓了,你不用来向我讨回了,我早已失去了,我咬住嘴,浑⾝颤栗。如萍走到我面前了,她站定,凝视着我。然后,她张开嘴,不胜凄然的说:“依萍,你比我強,我不怪你,我只是不甘心!”

  “如萍!”我轻轻的迸出了两个字。

  “我不怪你,”她继续说:“我真的不怪你,你对我始终那么好,我们一直是好姐妹,是不是?”

  我咬紧了嘴,咬得嘴发痛,哦,如萍!

  “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你们为什么要玩弄我?为什么…”

  她继续向我走过来了,走近了,我就能看到她脸上的⾎污,⾎正从她太⽳上的伤口中流出来,鲜红的,汩汩的,对我的脸过来,我转开头,尖声的叫了起来。于是,一切幻景消灭,我面前既无爸爸,也无如萍,却站着一个我再也想不到的人…何书桓。“哦,”我深深的吐了口气,浑⾝无力,额上在冒着冷汗。我眼睛,想把何书桓的幻影也掉,可是,张开眼睛来,何书桓仍然站在我面前,确确实实的。我脊背,张大了眼睛,不信任的望着他,好半天,才能吐出一句不完整的话:“你…你…终于…来了。”

  他望着我,突然咧开嘴,对我露出一个冷笑,仰仰头,他大笑着说:“是的,我来了,我要看看你这张美丽的脸底下有一个多毒的头脑,你这美丽的⾝子里蔵着一颗多狠的心!是的,我来了!我认清你了,琊恶,狠毒,没有人!我认清你了,再也不会受你的骗了!”我颤栗。挣扎着说:“不,不,书桓,不是这样,我不是!”他仰天一阵大笑,笑得凄厉:

  “哈哈,我何书桓,也会被美⾊所惑!”

  “不,书桓,不是!”我只能反复的说这几个字。

  “我告诉你,依萍,你所给我的聇辱,我也一定要报复给你!”“书桓!书桓!书桓!”我叫,心如刀绞:“书桓,书桓,书桓!”

  在我的叫声里,我能衡量出自己那份被撕裂的、痛楚的、绝望的爱。我用手抓紧自己前的⾐服,泪⽔在面颊上奔流,我窒息的、重复的喊:“书桓,书桓,书桓,书桓…”

  “依萍,你怎么了?依萍,你醒一醒!”

  有人在‮烈猛‬的推我、叫我。我猛的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室內一灯荧然,妈妈正披着⾐服,站在我面前。而我,却坐在钢琴前面,仆伏在钢琴上。我坐正⾝子,愣愣的望着妈妈,摇了‮头摇‬,我不知道是真的醒了过来,还是犹在梦中。妈妈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是温暖的,我的却冷得像冰。

  “依萍,你怎么这样子睡着了?冻得浑⾝冰冷,快到上去睡吧!”我头中依旧昏昏然,望着妈妈,我怔怔的说:

  “没有书桓吗?”“依萍!”妈妈喊了一声,把我的头紧揽在她的前,用手环抱住我。噢,妈妈的怀里真温暖!但,我推开了她,摇晃着站起⾝来,侧耳倾听。“你做什么?”妈妈问。

  “有人叫我。”我说。“谁?”“书桓。”“依萍,”妈妈试着来拉我的手:“你太疲倦了,去睡吧,现在已经深夜一点钟了。”

  可是,我没有去睡,相反的,我向窗口走去。窗外,雨滴在芭蕉叶上滑落,屋檐上淅沥的雨声敲碎了夜⾊,围墙外的街灯耸立在雨雾里,孤独的亮着昏茫的光线。我倚着窗子,静静的倾听,雨声,雨声,雨声!那样单调而落寞。远远的偶尔有一辆街车驶过,再远一点,有火车汽笛的声音,悠长遥远的破空传来,我几乎可以听到车轮驰过原野的响声。

  “依萍,你怎么了?”妈妈走过来,担心的望着我。

  我没有说话,夜⾊里有些什么使我心动,我倾听又倾听,一切并不单纯,除了那些声音之外还有一个声音,来自不知何处。我轻轻的推开了妈妈,向门口走去,妈妈追上来喊:

  “你⼲什么?你要到哪里去?”

  “书桓在外面。”我低低的说,彷佛有个无形的大力量把我牵引到门外去,使我无法自主。走到玄关,我机械化的穿上鞋子,像个梦游病患者般拉开了门。妈妈不放心的跟了过来,焦急的说:

  “深更半夜,你怎么了?外面下着雨,又那么冷,你到底是怎么了?”是的,外面下着雨,又那么冷。我置⾝在细雨蒙蒙的夜⾊中了。穿过小院子,打开大门,我走了出去。冷雨扑面,寒风砭骨,我不胜其瑟缩。但,毫不犹豫的,我向那街灯的柱子下望去,然后,我就定定的站着,脑子里是⿇痹的,我想哭,又想笑。在街灯下,正像几个月前那个晚上一样,何书桓倚在柱子上,像被钉死在那儿一般,一动也不动的伫立着。他没有穿雨⾐,只穿着件⽪夹克,竖着⾐领,双手揷在口袋里。没有人能知道他已经站了多久,但,街灯照的光芒下,可清晰的看到雨⽔正从他透的浓发里流了下来。他的睫⽑上,鼻尖上,全是⽔。夹克也在雨⽔的淋洗下闪着光。灯光下,他的脸⾊苍⽩沉肃,黑眼睛里却闪烁着一抹狂热的、鸷猛的光。

  我站在家门口,隔着约五步之遥,和他相对注视。雨雾在我们中间织成了一张网,透过这张网,他鸷猛的眼光却越来越強烈,锐利的盯在我的脸上。我不由自主的向他走过去,我一直走到他的面前,停在他的⾝边。有一滴雨⽔正从他挂在额前的一绺头发里流下来,穿过了鼻翼旁边的小沟,再穿过嘴角,悬在下巴上。我机械化的抬起手来,从他下巴上拭掉那滴雨。于是,他的手一把就捉住了我的,我站不稳,倒向了他,他紧揽住了我,眼光贪婪的、‮求渴‬的、痛楚的在我脸上来来回回的搜寻。接着,他的嘴就狂热的吻住了我的眼睛,又从眼睛上向下滑,昅着我脸上的雨和泪。他的呼昅急促而炙热。他没有碰我的,他的嘴滑向了我的耳边,一连串低声的、窒息的,使人灵魂震颤的呼唤在我耳边响了起来:“依萍!依萍!依萍!”

  我浑⾝抖颤得非常厉害,喉咙里堵塞着,一个字的声音都发不出来。他用两只手捧住了我的头,仔细的望着我,然后他闭了眼睛,呑咽了一口口⽔,困难的说:

  “依萍,你为什么要出来?”

  “你在叫我,不是吗?”我凝视着他说。

  “是的,我叫了你,但是你怎么会听见?”

  我不语,我怎么会听见?可是,他竟然在这儿,真的在这儿!他叫过我,而我听到了。哦!书桓,既然彼此爱得这么深,难道还一定要分开?我仰视他,却说不出心中要说的话。我们就这样彼此注视,不知道时间是停驻抑或飞逝,也不知道地球是静止抑或运转。好久好久之后,或者只是一刹那之后,他突然推开了我,转开头,痛苦的说:

  “为什么我不能把她的影子摆脫开?”

  我知道那个“她”是指谁“她”又来了“她”踏着雨雾而来,立即隔开了我和他。我的肌⾁僵硬,雨⽔沿着我的脖子流进⾐领里,背脊上一阵寒栗。

  何书桓的手从我手上落下去,转过⾝子,他忽然匆匆说了一句:“依萍,祝福你。”说完,他毅然的甩了甩头,就大踏步的向巷口走去,我望着他直的背脊,带着那样坚定而勇敢的意味。我望着,牙齿紧咬着嘴。他走到巷口了,我不自噤的追了两步,他转一个弯,消失在巷子外面了。我的嘴被咬得发痛,心中在低低的、恳求的喊:“书桓,书桓,别走。”

  可是,他已经走了。妈妈带着満头发的雨珠走过来,轻轻的牵住我,把我带回家里。坐在玄关的地板上,我用手蒙住脸,好半天,才疲倦的抬起头来,玄关旁边的墙上挂着一份⽇历,十二月十四⽇。我望着,凄然的笑了。

  “十四⽇,”我低低的说:“他是来告别的,明天的现在,他该乘着‮机飞‬,飞行在太平洋上了。”

  明天,是的,十二月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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