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军营往事
我抱了行李,坐在后车箱里最里边的位置,经历了三天三夜的野营拉练,⾝边男兵女兵们一个挨一个,全都累得东倒西歪,呼呼大睡。我下颏抵了行李,歪头贴在木板上打盹,车猛地一颠,我睁了一下眼,突然发现右眼边有条木,可见发丝般的光,眯眼凑上一看,哈,是车头。我当时偷看一是觉得好玩儿,二是好奇,因为我们大队长周明烈天天黑了脸,只是训练训练再训练,怒吼怒吼再怒吼,象钢铁一样坚不可摧。我想看看他究竟是不是铁人一个,和我们共同渡过了这三天三夜,他累不累,打不打呼噜,睡不觉睡。
谁知,视线里是一个陌生男人的背影,他没穿军装,委顿地斜在座上,看上去很疲惫,却又睡不着的样子,反正显得是有点难受。我很是奇怪,执行拉练任务,铁面无私的大队长,怎么会允许一个地方老百姓搭车呢,还这么一副萎蘼不振的样子。
正猜想着,大队长的后脑勺出现了,我吓得赶紧缩回来,怕叫他发现我。那个时候,我们全体新兵最畏惧的就是大队长了。
我很快也进⼊了梦乡,摇晃了不知多长时间,天渐渐放亮,车停下了,我们全下车伸展⾝体,男兵女兵分车前车后,各找地方自寻方便。在清凉的晨风里,我站在路边活动着肿的手脚,向那刚刚露出鱼肚⽩的天空舒展着⾝体,毕竟是年轻,竟然就这样倦意全消了。无意中发现前车窗有轻轻的呵气消散在空气中,原来那个人竟然开了窗,也正大睁着眼睛看着东方天际,却始终没有下车。
兵车再开动,司机也上了后箱,说大队长要亲自驾车。这一回,大家全缓过来了,正是十七**岁的花样年华,我们开始了属于年轻人的歌笑语。先是齐唱那些军中歌曲,唱够了就开始流行歌曲,排长也不理我们,由我们狂疯。这种场合,我只是个看客,就笑看对面的肖东琳和程恳在你捶我打,她俩疯了好一会又来拉我⾝边的班长于晓梅要评什么理,我闹中取静,又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偷看车头,这一回,我看见一个奇怪的场景,那个陌生人趴倒在挡风玻璃前,一只大手在拍着他的后背,象是象在哄小孩儿一样。前车箱里只剩下两个人了,那肯定是大队长的手罗!
原来他们是认识的,我从来没见过大队长这样细心地体贴关心人,而且还是个男人,看着看着不由笑了出来。
于晓梅在一边啪地拍了我一下:“施慧,你笑什么呢?”
我吓了一大跳,忙回头头摇:“没什么没什么。”
以后我一直觉得,我和林知兵的缘份,就来自这最初的一个印象,在我们战友里,我是第一个看见他的,虽然他留给我的只是模糊的背影和侧影,还有那青⽩⾊的黎明天际,那冬⽇清晨里淡淡的一缕缕呵气…
车子抵达大队部营址,已近中午,我们拎了行李鱼贯下车,排成队列,等待大队长对这次拉练做总结。这一回,所有人都发现了,一个和大队长同样⾝⾼的男子,正笔直地立于车旁,他腿开两⾜宽,负手扬头而立,远远地注视着大队长训话的场面,虽着便装,但从站姿上看,没人会否认,他,肯定是个军人!
第二天,有关他的消息就公开了,他是新调来我们集训队的,名叫林知兵,军衔上尉,是一名普通教官。
“那个新来的教官名字好奇怪,叫个啥子知兵。知兵,就是知道当兵的辛苦,上课应该体恤我们吧。”
“哈哈哈哈。”晚上就寝前,一宿舍的女兵都在笑。
漂亮的重庆姑娘肖东琳眉飞⾊舞,站在宿舍中间挥动着牙具议论起新来的教官,在我们这群南腔北调的女兵里,她的口音最具特⾊,也最喜当众评论教官,为此,不知挨了排长多少呵斥,也屡教不改,我们都喜她的开朗无忌,比如,她曾经公开讲她眼下最崇拜的,就是不苟言笑极具硬汉气度的周明烈大队长。大家也有些莫名的奋兴,看来新来的教官虽然还没上课,可都对他印象很深,纷纷跟了肖东琳的话说起来:
“他住在男兵宿舍那头,我看过他两回,他和大队长一样,也是从来不笑的!”
“呀,只是个小上尉,样子比大队长还严肃,总绷个脸,一定凶得很。”
“他会给我们新兵排上课吗?”
班长于晓梅从外边洗漱进来,听个尾声皱了一下眉头,以从来没有的严厉喝道:“不要说了,赶紧休息!”
后来,我才知道这其中的原因。
第二天就轮到林知兵给我们上课了,而且是一堂体能课。
说是新兵排,我们也受过快三个月的训练,应该快摘掉新兵这个帽子了。特警的训练科目绝对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残酷,项项都在挑战生命极限,能熬到三个月的,都已经是金刚不坏之躯了。比如说,我们要在数九隆冬、哈气成冰的天气里,穿单⾐跑一气跑上15公里,教官告诉我们,要照这样子一直坚持练上三年。平时,除了政治、文化、体能等基础训练课程外,我们还要进行击、搏击、攀登、汽车驾驶、营救人质、防暴排爆、野外生存、游泳、侦察与反侦察等课目的训练。所以我们这批学员,只有一半的人能完好毕业进⼊作战队部,然后再经过专门训练,才能成为一名合格的特警。
这个叫林知兵的家伙一上来,就声称要看看大家的综合耐力训练,让我们先绕大跑道来十圈看看。命令一下,我看见对面的男兵列里,已经有人在暗暗吐⾆头,我不知道大家对在八百米的跑道上,一连气连跑十圈什么感觉,中学达标是两圈,这是它的五倍。我倒不怕累,只是对这种⼲巴巴的跑法,实在觉得乏味枯燥,一点挑战创意也没有。一气十圈下来,男兵还好些,女兵排已经象散兵游勇,肖东琳这样体力较弱的,已经被我拉了一圈还多,在体能上彻底拉开了距离。
林教官一直⾝先士卒地跑在前面,一下这个项目,他的精神仿佛才焕发抖擞起来,下达的命令开始花样翻新,一会儿俯卧撑、一会儿蹲踢、一会儿蛙跳、一会儿快速出拳、一会儿背人跑、一会儿又是鸭步走…
他不停地下命令,也不停地做着示范,和大家伙⾜⾜腾折了三个小时,这已经是平时训练课的两倍了,大家再集合在一起,个个如牛月,体力差些的已是面无人⾊,都求饶一样地看着新来的教官。他的头上也是热气腾腾了,可仍然是站姿笔直,神完气⾜。
有几位首长和教官远远地看着,好象也有大队长,并不过来打扰。我们实指望他总结一下说句下课。因为其时天正要下雨,也快吃中午饭了。谁知道,这位教官竟然又拎起只秒表,大声宣布:“再跑十圈给我看看!”
当时就有两个兵心理崩溃,就地倒下了。
天昏地暗电闪雷鸣中,我不知自己跑到多少圈了,只觉得气若游丝,⾝边已经好半天不过人,在低气庒造就的的黑暗中,我眼睛余光只见断续的人影,知道只有为数不多的人在坚持。
“不行,就下去!”教官跑过来,甩下一句话,又匀速向前跑去。
我机械地迈着步子,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不行了,极限都已经过了三次了,我真的是跑不动了。我停下来低下息,⾝边跑过几个男兵,情况比我好不了多少,我环视训练场,竟然没看见一个女兵,这叫我突地来了勇气,我又摇摇晃晃地坚持了一圈,雨下大了,雨⽔冲过汗⽔,眼前清醒了好些,我看见教官已经稳稳站在终点,⾝边的泥泞里,坐着东倒西歪的一群。
我速度越来越慢,听见有人指了我数道:“第九圈!”
我立刻端臂,晃晃悠悠继续跑下去。我那次是拼了命了!大雨滂沱的训练场上,只有我一个人在跑。那种滋味后来回想起来,并不苦,很过瘾,很极限,我喜挑战极限,喜超越的感觉,后来被战友指斥为个人英雄主义。最后半圈的时候,我发觉⾝边多了一个人,他的腿和我迈在一处,频率保持着一致,连呼昅吐纳全是一模一样的,我感觉到了他传递过来的无声的支持,浑⾝充満了力量,在漫天大雨中,我奔跑着奔跑着,象是要奔向一轮噴薄的太一样,一往无前!
很多年以后,我都喜做着同样的一个梦,我和林教官并肩奔跑在光中,氧气是那样充沛,我一点也不知疲倦,永远也没有极限,我们什么也不说,只是迅疾地奔跑,道路无边无际地在眼前铺展开来,永无止境…
“停!”的命令一出,教官还是站着的,我立刻下趴了。
在这次极限训练中,我是女兵中唯一坚持到底的,这次下来,林教官获得一个美誉:魔鬼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