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改革风雨
这一年,我的工作发生了变化。
从京北回来第二天是周五,司法厅召开了全员大会,宣布我们成为省府政机构改⾰的试点先行单位之一。这是半年来全省府政机关人人关注的大事情,在我们司法厅,大家也是众说纷莫衷一是,而上面一直不动声⾊象赌场骰子在盖盖儿摇,几经酝酿在这一年即将年底之际,终于大⽩于天下了。
会上宣布我们司法厅和安公厅、全安厅以及监狱管理局这些政法专项的编制,要精简25%的人员,去向基本是下基层,或到企事业单位,年龄大一些的可以提前退休,尤其鼓励停薪留职自谋职业,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二次创业。
厅长宣布完家国和省里的红头文件后,主管政法工作的省委副记书又做了动员讲话,改⾰就紧锣密鼓地展开了。转⽇处里也开了动员会,详细宣布了本处定岗定编方案。我们才知道,因为我们这个处是综合处室,这次竟然要精减30%。开会的时候,大家都显得表情木然,我连休假带出差有大半个月不在处里了,所以更是两眼一抹黑,一样消息来源也没有,比别人更觉突然。平时很少想处里的人事,此时也不由四下张望,心中暗算,全处26人,1位处长、3位副处长加上2位调研员,8个主任、副主任科员,光有导领职务的就占了一半多,剩下我们12个普通科员的处境,就都岌岌可危了。
这种事情一旦宣布,就事不宜迟地开始进⼊运作,先是给一天时间自我选择,我们处的老同志居多,象我这个岁数就算年轻的了,只有一名新分配的大生学提出主动辞职,剩下的同事都各揣心事,人心惶惶,刀俎鱼⾁,任凭宰割。我也保持一贯作风,心道听天由命吧。
隔了一天是周⽇,下午不休全员测评,方法是往一张写満了名字的表格上划分数,德能勤绩廉共分五大版块,每项还有细分。
因为是背对背打分,平时人语喧闹的办公室,登时变得得空前安静,几乎是针下可闻,我⾜⾜打了十多分钟,完稿差时只觉眼里晃得全是小小的分数,对桌老李打得极快,然后就神秘地告诉我,说可能处长为了回避矛盾,这次就按这个分数取舍了。
我这才有点后悔,因为我给自己的分有点低了。
果然来了个现场开奖!人事和监察处的同事用一个小笔记本电脑反反复复算了好几遍,导领又核对商量了一大通,现场公布了分数。我听见自己是倒数第8,被宣布是留用的最后一名,正额手庆幸,惊见对面的老李表情顿变哭丧状。
他是倒数第7!
我同情地望着他,觉得我们对桌多年,此次竟成难兄难妹,这种结局对我而言一点都不奇怪,就是给测下去了也只能自甘抱弃。我倒很为老李感到郁闷,他时年五十有四,临近提前退休线,想不到多年苦敖⽇机关生涯,就这样毁于一测。
我没有注意老李眼中的毒怨。
周一早晨一上班,就觉得全处气氛空前紧张,测下去的那几个同事⼲脆都不来上班在家等分配了,只有老李在处长那屋拍桌子大骂,声音全走廊都听得见:“把我李云涛当什么人了,啊?我在司法厅⼲了这么多年,老老实实做事,清清⽩⽩做人,从来没为一官半职⿇烦过导领,到头来去就落个这样的下场,真是狼吃不见狗吃撵出屎来了!”
我到那时还不知道他所向何指,只听处长低声劝解无效,声音也转大:“你跳楼还要拉垫背的,人家还是个女同志,这种事情要搁我头上,我都说不出口!”
“我现在什么也不管了,我是对事不对人,说好30%比例,凭什么有人就可以上,就卡到我李云涛这来,这摆明了就是欺负老实人!”
全处人都在偷看我,我反应过来顿时脸红如烫。我终于知道,老李现在的狂疯矛头是对准我了,是的,按30%的比例四舍五⼊,全处剩下的25人应该淘汰7。5个,就是8个,那半个人理应由我充上,我就是那第8个!
处长室开着门,处长的声音开始明显不耐烦:“要找你找厅导领去,比例和名额是他们定的!”
“哼,厅里不管,我找省委,省委不管,我找央中!”
老李明显已经有些心态失常,在这种混时刻,处长是不怕将矛盾上缴的,何况他也是一肚子怨气,也不愿意来摆平这种事。
我有个特点,就是越遇事越沉默,别人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这样的格,说好了是冷静超然,说不好就是粘⾎质。这老李一上午出出⼊⼊,只要进办公室就摔摔打打指桑骂槐,我视无睹全且忍下,但一个想法已经渐渐占据了心头,我想等老李闹完这一通情绪,我就主动向导领提出来,我放弃这个省厅机关公务员的编制,我这么年轻到哪不是上班工作,人挪活树挪死,何况我在机关工作也不是非常开心。
没想到,下午下班前,处长先找上了我。我来到他的办公室里,看见了刚刚给我出差机会的政治部孙主任,他还是笑容可掬,问我:“小施没玩好吧,机构改⾰这么快,我事先也不知道。”
我尊敬地回答:“谢谢主任。”
他看了我们处长一眼,然后对我说:“小施,这次有点⿇烦,想不到李云涛的心眼这么小,他找了我们几个厅导领,得不出什么结果来,现在已经把告状信递到省委接待办,据接待办反馈,他的情绪非常烈,还当场要给省委记书打电话。你也知道,我们这次对你是照顾了点。可这种改⾰的关键时期,最怕有人借机闹事,省委也让我们尽量把矛盾消化在本单位。所以厅导领委托我和你谈一下,决定先调你到监狱管理局那边,他们减编的庒力没我们这么大,改⾰要从明年才开始。你呢先在那儿工作一段时间,厅里的编制给你留着,等过完元旦,厅里的改⾰也告一段落,再把你调回来。你看这个安排怎么样?”
说真的,我当时的心情复杂得简直无法形容,有感,有自责,有惭愧,也有无奈。我知道,我的打分这样低,与我一直以来的为人处世态度有莫大的关系,我真的不是一个适合在机关工作的好科员。导领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照顾我,竟然能想到这样迂回曲折的拯救方案,真不是我一个小科员能受得起的。再说,我就这样坦然接受下来,也真觉得有点对不起老李,可我不接受,也对不起导领对我的一片苦心。
我心里烈地斗争着,处长在一边也不咸不淡地说了些导领关心的话,我很清楚,这个关心与他无关。我最后默默点点头,算是同意了这个安排,然后无地自容地向孙主任道歉:“对不起,真让导领费心了。”
我第二周就到监狱管理局报到上班,那里也都面临改⾰,人心浮动,局导领们对我的到来,基本采取了漠视的态度。⼲部处的人把我送到局办公室,给我安顿了一张桌子。局办公室主任开会不在家,一位副主任安排了我,她告诉我在工作尚未确定下来之前,先帮忙收发报纸和文件,做一些接待信访的记录工作。
我那时心道,不用分配工作了,做⾜两个月就走吧。
我来了几天就发现,这个办公室和我们处的气氛截然不同,这里以年轻人居多,大家天天七嘴八⾆你说我笑,很是轻松愉快。从他们谈话中,我一再听及办公室主持工作的副主任,知道他姓丁,导领能力很強,在办公室和局机关都很得人心。
初来乍到,免不了被人问及情况,好在我现在有点象暂借使用的质,人事档案和工资一直也没调过来,所以轻而易举就以转业⼲部的⾝份混了过去。我转业后,从不愿意在人前提起我当特警的历史,一开始是因为有颗要強的心,不想年纪轻轻就被人以伤残军人看待,后来在机关呆久又极度自卑,深怕自己玷污了曾经的荣誉,我的现实表现也实在不象个特警功臣的样儿。
到监狱管理局的第一个周末,中午快下班时,办公室象唱戏一样热闹非凡。
热闹的源头是一个访上的农村妇女,一⾝土里土气的⾐服盖着大肚子,形象十⾜地象打官司的秋菊。她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控诉省城第二监狱,说在她男人服刑期间,不许她探视,还不让她取她男人的钱物。
负责接待的秦宇和我年龄差不多,也是转业⼲部出⾝,他很有经验向她要了⾝份证看,然后问她:“你男人多大岁数了?
那女人哭声稍止:“五十三!”
“你多大了?”
“三十六。”
“你们怎么差这么大岁数?”
“这府政也管吗?”
“当然要管!你们是原配吗?”
那女人已经完全不哭:“不是!”“那你们是二婚呀?”
那女人站起来:“什么也不是!可村里都知道他是我男人,他只和我一块堆儿过⽇子,我都快给他生二老了,他这一进去他老婆也跑了,我还得给他养着前边那一窝俩丫头片子呢!”
我们都算听明⽩了,我本来做记录,这时⼲脆放下笔不记了,秦宇笑着接碴儿就损上她了:“哦,你是二呀?”
那女人咬牙切齿:“你放庇!”
秦宇拍案大怒:“你敢骂人?”
农村妇女看起来是泼出来的,那么大个肚子,往椅子上一歪腿就盘上去了,拍着椅子扶手大哭起来:“我的天哪,这民人 府政还管不管了,我要见孩子他爸呀,我要生活费呀,你们把我男人关起来,我家地里都绝收了,生孩子没钱了,上学也没钱,我没活路了,呀…”
大家都叫她哭得有点傻,这时一个声音从我⾝后响起来:“早知今⽇何必当初,你男人去偷国有电缆时,你这么凶地哭几回骂几回,就没这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