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思潮
很久以前,西贡曾发生过一次排华事件。为了生命和财产全安,祖辈们才搬离市区到这里结伴而居住,才有了现在的堤岸。
昨晚之前,何天明对东南亚华人历史上的一系列遭遇非常痛心,恨透那些动不动对华人打、砸、抢、杀的土著。
然而现在,他才真正意识到这一切有着深层次原因,不仅仅是华人在经济上太成功,遭人妒忌。
西堤华侨占西贡市民近一半,却生活在一个极为封闭的世界里。
有自己的会馆、学校、医院、报纸、戏院、庙宇,说⽩话、嘲州话、闽南语,不与本地人通婚,除了做生意之外几乎不与本地人打道,几乎不关心华人圈以外的事。
⾝在这里,心却不在。
曾有人自称广东名将李福林之子李经纬,从欧洲学成返国,途经越南,自称承⽗命慰问广东同乡⽗老侨胞。西堤华侨关怀桑梓,纷纷邀宴,更多有馈赠,不少人后来购买他虚设的华侨投资开发公司股份而破财上当,也有不少华侨少女因慕虚荣而献⾝,弄到人财两失,等到发觉时,骗子已鸿飞冥冥,惟有徒呼奈何。
又有人自称央中委员邢森洲,声称奉央中之命视察越南侨情,带着几名随员,鼓其如簧之⾆,大量拋售关金。可怜当时华侨无知,以为有利可图,纷纷购买。岂知不久之后这些关金卷价值大跌,大上其当。
抗战胜利,何应钦赴欧洲参加世界道德重整会议路经西堤,代表府政宣慰侨胞。
真正的国府⾼官,早年追随蒋总统,⾝经百战,抗⽇胜利后又代表国中接受⽇本投降,声名远播,如雷贯耳。
华侨各界在堤岸举行公宴,当时那场面不是热烈可形容,人们扶老携幼,拖男带女,夹道,彩旗招展,锣鼓震天,鞭炮齐鸣,万人空巷,许多人喜极而泣。
⻩杰第一兵团和随军家属退⼊越南,被法越当局软噤在富国岛上,⾐不遮体、食不果腹,西堤华侨纷纷捐钱、捐粮、捐⾐物,去年撤回湾台时,⻩杰将军专门来到西堤表示感谢,同时向心怀家国、慷慨解囊的侨领们道别。
…
一件件一桩桩,试问哪个家国 府政和民人能够容忍一个与自己格格不⼊却享受经济特权,掌控家国经济的族群。更何况现在的西堤华侨并没有⼊籍,如假包换的外国人,连少数民族都算不上。
从李家大宅回来后,何天明辗转反复,夜一没睡好。
作为一个接受过新式教育的新青年,作为义安中学生学会主席,強烈的责任感和危机感让他意识到必须做一些事情,西堤华侨必须做出一些改变。
关键是怎么做,怎么改?
他坐在教室里绞尽脑汁想了半天都没有一个清晰的思路,见历史老师钱新霖从窗边走过,鬼使神差地起⾝追了出去。
“…钱老师,居安思危,我认为李先生说得非常有道理,可是又很茫,不知道该怎么做,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着手。”
最得意的生学提出一个最现实的问题。
钱新霖很⾼兴,一边沿着树荫往宿舍走,一边笑道:“阿明,你能有这样的责任感我非常欣慰,李先生的话也确实有道理。在我看来这个问题并不复杂,说⽩了就是同化与反同化,是继续几百年来的传统,还是像泰国华人一样彻底地融⼊本地社会。”
钱老师学识渊博,早年去过法国、英国和国美,抗战时组织过募捐,⽇军打到广州时投笔从戎,同几十位师生一起回国参加抗战,⽇本投降后才回来,⾝体里到现在还有一颗弹子没取出。
何天明对他非常尊敬,忍不住问道:“您认为该不该融⼊?”
“融⼊有融⼊的好处,不融⼊有不融⼊的道理。”
钱新霖笑了笑,循循善地说:“泰国华人不像我们西堤华人、马来华人、印尼华人一样聚居,他们与当地人通婚,取泰国名字,说泰语,很多连华文都不会说,不写了,与泰国人已经很难区分,所以人家不会提防,处境比较全安,社会地位比较⾼。
我们呢,说⽩话、嘲州话、闽南话或国语,喜聚居,不与本地人通婚,传统保持得比较好。这就带来一系列问题,与当地人格格不⼊,像国中之国,处境自然比较危险。”
何天明反应过来,自言自语地说:“如果像泰国华人一样融⼊,我们还是国中人吗?”
“所以说不融⼊有不融⼊的道理。”
湾台就那么点大,本不可能安置上百万越南华侨。更不用说国民府政对⼊台人员审查非常严,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何况百万人大迁徙,绝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更重要的是,大多华侨的生意在这里,走了之后靠什么谋生。
何天明越想越怕,紧盯着老师双眼,忧心忡忡地说:“可是西堤华人上百万,越南政局又不稳。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不管谁胜谁负,他们赶走法国人之后要对付的肯定是我们华侨。”
现在的处境,西堤有识之士都心知肚明。
朝战打赢了,打败了最強大的国美,新国中对东南亚华人的鼓舞是无比大巨的。鸦-片战争以来,海外华人从来没像现在这么扬眉吐气过!以至于赫赫有名的南洋侨领陈嘉庚深受鼓舞,毅然回到厦门,拿出全部家产一千万元(按金价相当于现在的一亿美元),打算今后呆在內地专心办学。
然而这里是越南,不是大马,不是新加坡,不是印尼。
离內地那么近,知道內地许多事,很多人甚至是从內地逃亡过来的,并且大多经商,是要被进行社会主义改造的对象。完全对立的两个阶级,回內地真需要勇气。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生学分析得很对,在愈演愈烈的民族主义思嘲下,西堤乃至越南华侨确实非常危险,钱新霖暗叹一口气,拍了拍他肩膀敷衍般地说:“阿明,李先生能跟你们说这些,应该有他的见解。有机会再去请教请教,或许他已经有了两全其美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