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中坚力量
吃完晚饭，马素丹盯着小丫头温习了一会儿功课，又给书房送去一盘⽔果，才像往常一样拿起芭蕉扇，坐到院子里一边陪丈夫纳凉，一边帮他赶蚊子。
西堤女人出嫁早，进吴家门时她才十七岁。
续弦不是做小，不管在宅门里还是宅门外都吴太太，养尊处优，人本来就漂亮，女儿已经十六了，她依然容光焕发，看上去顶多二十六七岁。⺟女俩出去逛街，很多人误认为她们是姐妹。
李冠云侧头看了看娇
，拉着她手好奇地问：“笑什么，这么⾼兴。”
马素丹笑盈盈地凑到他耳边，不无得意地说：“冠云，知道为民刚才叫我什么吗？没叫姨娘，他叫我妈，像青青一样叫我妈！”
六岁的孩子懂许多事，她进门后儿子从来不称呼她“妈妈”刚开始甚至有些排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怎么说话，直到十几岁时才喊她“姨娘”
李冠云流露出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将信将疑地问：“真的？”
“真叫了，出来时还提醒我小心点，生怕我绊到门槛。”
儿子既出息又懂事，女儿既可爱又聪明，子既漂亮又贤惠，真正的家和万事兴，李冠云很欣慰，拍着她手笑道：“素丹，为民长大了！”
女儿始终是要嫁人的，将来不仅指望儿子养老送终，还指望儿子把牌位放进李家祠堂，把名字写进李家族谱，能被儿子真正接受，马素丹从未像今天这么⾼兴过，依偎在丈夫肩上感叹道：“是啊，像换了一个人。”
“女大十八变，男大同样会变。要是一点变化没有，仍像个不懂事的孩子，我怎么放心把家业
给他？”
“这倒是。”
两口子正聊着，老佣人陈妈快步走了过来，提起开⽔瓶笑道：“老爷，太太，外面来了一帮生学，就是在国中河戏⽔的那些孩子，说是要当面感谢。刘先生让家昌带他们过去了，也不知道书房能不能坐下。”
做生意靠得是信誉，像李家这样的富商想在西堤立⾜，不但要有信誉，而且要有声望。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李冠云赫然发现儿子前些天那个亏没⽩吃，既昅取到一个教训，又无意中闯出有魄力、有担当的名头，不噤笑道：“吴妈，孩子也是客，去准备些夜宵。再跟阿成说一声，让他从运输队叫一辆大车，这么晚了，外面那么
，不能让孩子们走着回去。”
“老爷您心真好，我这就去。”
书房里，挤満了十六七岁的孩子，刘家昌忙活了半天才给他们一人找来一把椅子。他们带来的⽔果、罐头之类的礼物，实在放不下只能搁外面。
他们中有曾一起“并肩战斗”过的“战友”有趁这个机会来认识一下“大英雄”的非战友。你一言我一语，争先恐后感谢，义愤填膺声讨“七远”气氛非常之热烈。
“李先生，七远心狠手辣、作恶多端，保大府政视而不见，甚至纵然，这还有王法吗？”
“保大就是个傀儡，要怪只能怪法国人。”
一个生学咬牙切齿地说：“越盟围攻奠边府，据说打得很惨烈，伤兵一机飞一机飞往西贡运，他们的好⽇子到头了。用老话说不是不报，是时辰未到。”
孩子是未来，生学是搞各种运动的重要力量。
他们敢想、敢做、敢拼，不像那些棱角已被磨平，精神甚至已经⿇木的人，只知道明哲保⾝。
在计划中他们全是需要争取的对象，而包括“⽗亲”李冠云在內的五帮富商，只能用利益去团结、去拉拢。因为他们把家族利益、经济利益看得比什么都重，指望他们去浴⾎沙场无异于痴人说梦。
李为民一边招呼生学们吃⽔果，一边问刚发言的孩子：“你叫什么，在哪个中学念书？”
“我叫阿⽔，在知用中学念初三。”
一个孩子忍不住补充道：“李先生，他家开西簿厂（写字本）的，您在义安中学念书时或许也用过。”
“用过用过，西堤好像只有一家，没竞争，生意应该不错。”
阿⽔不无尴尬的笑道：“西簿利薄，让李先生见笑了。”
“阿⽔，不要妄自菲薄，在我看来你家非常有眼光，生意做得非常成功，否则绝不会占领西堤九成以上的西簿市场，并且做出自己的品牌，做成了有口皆碑的老字号。”
一个胆大的生学打趣道：“是啊，现在想不照顾他家生意都不行，不然没法给老师作业。”
众人顿时哄笑起来，把阿⽔搞得很不好意思。
李为民微微点了下头，意味深长地说：“同学们，就像阿⽔刚才说得一样，法国人在印支的殖民统治快完蛋了，法越府政很可能会垮台。但这对我们这些国中人而言，却不一定是什么好事。
因为我们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很大程度上与法国人采取的经济保护国和垄断印度支那自然资源开采的政策有关。在越盟，在大多越南人心目中，我们窃取了他们的经济利益，我们是奷商。”
在法越当局统治下，只有一小部分越南人、华人以及一些城市居民从中受益。不患贫而患不均，大多越南人对国中人的看法确实不好。
阿⽔愣住了，其他孩子们则面面相窥。
看着他们那一张张稚气的脸，李为民凝重地说：“同学们，前些天的遭遇，让我想起许多事。1740年10月9⽇，因为印尼华侨太能⼲，人口增长速度太快，危及到荷兰人的经济利益，危及到荷兰在印尼的殖民统治，荷兰东印度公司以搜查军火为名，命令城內华侨出一切利器，荷军挨户搜捕华侨，不论男女老幼，捉到便杀，对华侨进行⾎腥洗劫。
杀屠持续了整整7天，城內华侨被杀近万人，侥幸逃出者仅150人，被焚毁和劫掠的华侨房屋达六、七家百，财产损失无法估计。城外华侨在一位侨领指挥下与荷军
战，伤亡一千多人，后转战中爪哇，斗争一直持续到1743年…史称‘红溪惨案’！”
红溪惨案、国美西雅图排华
事件、澳大利亚排华事件、墨西哥托雷翁城杀屠华商事件，一件件一桩桩，李为民一直说到朝韩万宝山事件，说到连他这样的富商之子都无法保证生命全安，把生学们说的⽑骨悚然。
“为什么我们有钱没地位？”
他反问了一句，接着道：“当一个族群长期被歧视，首先要做的不应该去抱怨，而应该三省自⾝。我以为一个家国一个人群的政治地位，是与承担的社会责任成正比的。而我们这些人自⾝确实存在严重的政治品格缺失，通俗的讲是不愿主动承担社会责任。
做共公领域大事的主动
太弱，不愿‘管闲事’、不敢主动出头‘挑大梁’，是长期‘明哲保⾝’，不愿参与军事到政治领域，只乐衷于自己的大宅门。本土人并会不因为你不愿‘管闲事’而⾼看你，反倒会轻视你胆小自私。当他们认为你只是窃取了他们的经济利益的奷商，那么悲剧就很可能会发生。”
他说得是南洋华人的通病，一个⾼年级生学深以为然，噤不住起⾝道：“各位，李先生所言极是，同样富甲天下的犹太人，就值得我们照镜子。他们之所以在世界上能赢得比较⾼的地位，不仅是因为他们能钱赚，更重要的是他们有思想、有行动、有责任心，在各国积极参与各项政治活动、承担各项责任，所以他们就有了各项权利和尊严。”
一个生学小心翼翼的提醒道：“可我们是华侨，不是越南人。”
“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在什么地方。我认为李先生说得有道理，应该团结，应该承担一些责任，应该做一些事情，因为我们的处境太危险。”
一个矮个子生学一脸疑惑地问：“危险？”
“阿俊，知道那些越南人是怎么宣传的吗，他们说国中人统治越南一千多年，法国人统治越南七十年，现在是他们立独自主的时候，要是立独了，他们能对我们好吗？”
生学们的思想很活跃，只要开个头，他们自然而然地会往那方面去想。
⾼年级生学的思想最进，他忧心忡忡地说：“只想享受权利而不愿承担责任的想法是短视的，甚至是愚蠢的，因为这样的人再有钱也掌握不了自己命运。”
一个生学附和道：“对责任的逃避，也就是对权利的默认放弃。我们想彻底站起来，想争取到应有的权利，就必须改掉明哲保⾝的旧传统。”
引导要循序渐进，不能急于求成。
时间不早了，李为民起⾝一边招呼生学们去吃夜宵，一边总结道：“同学们，正如阿明所说，一群把自己封闭在社会、政治、军事之外的有钱人，只能重复历史长河上的浮萍命运。今天太晚，就不多说了，只想跟大家共勉梁启超先生《少年国中说》中的一段话：今⽇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
事实证明西堤各中学的传统教育非常成功。
他尚未说完，生学们便慷慨昂地一起念道：“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強则国強，少年立独则国立独，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