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持
“你手上伤痕从何而来?”
“师父。”
“你的伤从何而来?”
重紫泣道:“师父…”这件事连她自己都不确定,怎么解释?果真照实讲来,梦中之事,有谁会信?
误解哀求声中的含义,洛音凡心头怒意更重,骗了他这么多年,到如今还指望让他庇护么!
“是你?”
“也许…是我…可我也不知道…”
重紫既慌张又害怕,所有事乱成一团,竟有些语无伦次。人一旦习惯依赖,不自觉就变得软弱起来,陪伴师父这些年,一直过得平静満足,乍遇上这么大的变故,那感觉,就和当年爹娘惨死时一样,叫人难以接受。
慕玉见势不妙,忙上前道:“尊者息怒,重紫在南华这些年,是怎样的人,尊者应该最清楚,或许她有什么难言之隐?”
旁边闻灵之轻哼了声,一名女弟子会意,立即道:“慕师兄忘了,人间有句话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洛音凡皱眉。
虞度忙斥道:“放肆!尊者问话,岂容你们揷嘴,退下!”
女弟子噤声。
看着面前的重紫,洛音凡缓缓道:“为师再问一次,是,或者不是?”
终究还是想给她最后一次机会,只盼着她能说出“不是”二字,果真无辜,他必定追查到底,但是,她若真的心存琊念,天生煞气,一旦入魔,结果很难预料,难保不会成为另一个逆轮,他洛音凡也绝不会袒护徒弟,贻害苍生。
发现那眼波里泛起的一丝涟漪,重紫忽然找回勇气,迅速冷静下来,含泪将昨夜的怪梦说了一遍:“我并不知道那是梦还是真,直到早起师父问我的伤,我才觉得蹊跷,可是那个天魔令,我往常一见它就做噩梦,只想远远避开,哪里会主动去找它。”
洛音凡不语。
闵云中道:“诸多借口!”
重紫哭道:“重紫绝对不敢欺骗师父,督教明查。”
事情又⿇烦了,虞度暗暗叹息,制止闵云中:“适才所言,如若有假,便是欺上之罪,一旦查实只会两罪并罚,你可明白?”
重紫以额碰地:“不敢有半句假话。”
虞度点头:“本座暂且信你,既然你也不能确定是梦是真,就由天机尊者先行卜测,以免冤屈了你。”
重紫再叩首。
行玄无奈,苦着脸取出天机册。
平时都不把天机处放在眼里,这种时候偏就轮到自己卖力,当年一时心动为这丫头卜测命运,险遭反噬,整整休息了半年,但凡与她有关的事,就是⿇烦,这次不知又要耗费自己多少灵力…。
⻩白光照,天机册浮起在半空,翻开,逐渐变大,好似一轴大巨的空白画卷。
在场所有人都不眨眼地望着那空白卷页,重紫尤为紧张,也有许多弟子同情喜欢她的,私底下都替她捏了把汗。
一盏茶工夫过去,天机册上迟迟不见异常。
眼见行玄从开始皱眉,到后来掐指,最后竟念咒出声,众人惊讶不已,照理说,天机尊者卜测这些事应该是轻而易举的,根本无须念诀,除了当年卜测魔剑被盗之事失败,还从未见他这么吃力过。
正在众人疑惑时,半空的天机册逐渐显示出画面。
画中景物十分熟悉,阴暗空旷的大殿,殿顶一粒明珠散发着微弱的光,忽然,⾼⾼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月光随之泻入,一道纤瘦人影自门外走进来。
她缓步行至案前,御杖而起。
血滴在令牌上。
双唇微动,似在念咒…
所有人都睁大眼睛,最震惊的莫过于重紫,未等画面消失,她便失声道:“不是!不是这样!是它自己朝我飞过来的,我并没有御杖!也没有念咒!”
闵云中冷冷道:“莫非是天机尊者在冤枉你?”
重紫无言,呆呆地跪在那里。
当前的情形,简直就是百口莫辩,只有她自己明白,事实根本不是行玄卜测的那样!她根本就不会念什么血咒!
洛音凡亦惊疑,行玄固然不会出错,但小徒弟的表现也并无不对,早起大殿上无意中问起,她那诧异的神⾊绝不是装出来的,她没有说谎,此事很可能是在她毫无意识的状态下进行的。
感受到他的注视,重紫终于拾回一点信心。
别人可以不信她的话,他应该会吧?她就算骗了天下所有人,也不会骗他的。
“没有,师父,我真的没说谎!是它自己朝我飞过来的,我从来没学过什么血咒…”
闵云中勃然,打断她:“天魔令是掌教亲自作法定在祖师殿,除了我与护教,还有天机尊者,谁能使唤它,莫非南华还蔵有这样的⾼人?何况它早已被魔宮噤术封印住,怎会自己下来找你?分明就是狡辩!”
众人纷纷点头,就算有信她的,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重紫急得分辩:“明知道瞒不过天机尊者,我只须照实讲来,推说做梦不知情就好了,又何必故意编造令人生疑,求掌教与仙尊明查!”说完再叩首。
众人听了这番话,细想之下亦觉有理,低声议论。
燕真珠终于忍不住站出来:“重紫师叔所言极是,她若有心推脫,又何必说假话,望掌教明鉴。”
闻灵之道:“那倒未必,我曾听天机尊者说,重紫命数成谜,或许她因此自恃,以为尊者难以卜测,妄图蒙混过去。”
自小被她刁难,重紫到底年轻,再也忍耐不住,气得大骂:“闻灵之,我与你有什么仇,这样诬陷我!”
闻灵之涨红脸,横眉:“你别血口噴人,我只是说可能,南华容不得心术不正之徒,我⾝为督教弟子,岂能徇私,替你隐瞒。”
重紫怒不可遏:“你…”不待多说,洛音凡已打断她:“住口。”
闵云中冷笑:“隐瞒欺上,目无尊长,南华收的好弟子。”
气急之下忘了辈分,重紫不敢再多言。
虞度皱眉道:“事实俱在,你仍不肯承认,也怨不得他人不服,天机尊者绝不会冤枉你。”
燕真珠似想起什么:“弟子斗胆多言,记得当初逆轮魔宮有梦魔,善于梦中操控他人,如今梦魔虽销声匿迹,九幽魔宮却有梦姬一派,重紫师叔会不会是中了梦靥之术?”
闵云中道:“你难道要说,梦姬混进了我们南华?”
燕真珠无言,半晌道:“可能是…”
“胡言乱语!”闵云中斥道“南华收弟子都是屡经挑选,⾝世来历无不清楚,且有众神兽灵禽守山,能混进来而不被察觉,区区梦姬哪有那么大能耐!你这分明就是偏袒本门叛逆,理当同罪,再要多说,一并受罚!”
燕真珠不敢再说了。
虞度示意行玄:“是否中梦靥之术,查看便知,以免有人不服。”
行玄上前,右掌按在重紫额前,片刻之后收回手,头摇。
旁边慕玉忽然开口:“倘或有人法力胜过天机尊者,有心掩饰真相,天机尊者便不能测出实情,正如当年魔剑被盗之事。”
数遍南华上下,法力比行玄⾼的只有三个人,洛音凡是绝不会害徒弟的。
闵云中大怒:“混帐!你这是说为师与掌教陷害本门弟子?”
“师父息怒,弟子绝无此意,”慕玉微微一笑,不慌不忙道“只是听说重紫在林和城时,曾经遇上过魔尊万劫…”
闵云中挥袖打断他:“笑话!她在南华做梦,千里之外的万劫怎会帮忙隐瞒,南华数千弟子,单她做梦成真,分明就是巧言狡辩,借口做梦,妄图蒙骗过去,否则血咒之事又如何解释?”他又哼了声:“纵然是真,也必定心有琊念,贪图天魔令的好处,所以才会做那样的梦。”
重紫忙道:“我从来都没想要天魔令!”
“天生煞气,迟早会入魔道!”
“我并没害过人。”
“本性难移!”
重紫闻言抬眸,直直地看着他。
知道他的偏见,所以这些年她小心翼翼,只为博得他的好感,谁知到头来仍落得一句“本性难移”!
她缓缓道:“仙尊说的不错,我是天生煞气,可那又如何,我没想要生成这样,这些年我从未做过坏事,更没有安心害过谁,仙尊⾝为督教,赏罚公正,为何始终对我执有偏见,这与以貌取人有何区别,我不服!”
万万想不到她敢出言顶撞,四下一片沉寂,闵云中气得噎住。
“混帐!”
“师父。”
“为师收你为徒,是让你目无尊长,以下犯上,呈口舌之利么。”
重紫垂首:“弟子知错。”
洛音凡道:“还不与仙尊赔罪。”
重紫忍了委屈,果然朝闵云中磕头:“重紫无知,情急失言,但凭仙尊责罚。”
明知道他护短,闵云中自恃⾝份,晚辈既已认错,就不好再多计较,半晌嘲讽道:“护教的徒弟生得这般牙尖嘴利,果真由我来判,量她也不服,既然是护教门下,事实俱在,还是由护教亲自发落吧。”
洛音凡沉默片刻,待要说话,耳畔忽然传来虞度的声音。
“师弟且慢,此事其实不简单。”
虞度召天魔令至面前,转脸朝一名大弟子递了个眼⾊,那弟子立即走上前,抬起右腕,两指在腕间一划,殷红的鲜血立即流出,滴落于天魔令上。
虞度示意他退下:“师弟,以你的修为,要除净血迹想必不难。”
洛音凡不语,抬掌拂过令牌。
心知有异,他特意使出了最⾼等的净水咒,眨眼之间,方才弟子滴落在令牌上的血污果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虞度看着他。
洛音凡愣愣地看着天魔令,心底満是震惊,几乎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
新的血迹虽然消除了,可是先前残留的重紫的鲜血仍醒目地印在上面,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加鲜艳,仿佛已经和令牌融为一体。
顶级净水咒,去秽除尘,不可能这样!
虞度早已料到他的反应,叹道:“我与师叔想尽办法,都不能将她的血迹从上面除去,可见此事非同寻常,我原以为天生煞气只是巧合,谁知她竟似与此令大有渊源。”
“逆轮并无血亲,封印仍在。”
“无论如何,事关重大,师弟…”
洛音凡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说,转眼看向重紫。
方才二人这番话是以灵犀之术传递,旁人并未听到,都在奇怪,惟独重紫脸⾊惨白如纸。
淡淡的神情万年不改,可是她感觉得到,他正在离她远去。
重紫一动不动跪在他面前,喃喃道:“师父,我没说谎,真的没有。”
只要他相信她,不要生她的气,别人怎么冤枉怎么责罚都不重要,无论会受多重的刑,甚至是魂飞魄散,她也不怕的。
气氛庒抑得令人窒息,所有视线都集中在这里,都在等着他的决断。
沉默了大约一盏茶工夫,他终于开口了。
“事实俱在,你还有何话说?”
重紫颤抖,望着他:“重儿没有说谎,就算师父要我死,我也不会认的…”话未说完,就听得一声闷响,她整个人直直朝石级下滚去。
在场所有弟子都未反应过来,正愣神之际,重紫已止住滚落之势,⾝体飘起在空中,缓缓落回地面。
闵云中收了浮屠节,冷笑道:“事实俱在还想抵赖,这等孽徒,护教还要袒护不成!”
洛音凡淡淡道:“既是重华的逆徒,我自当处置。”
脸上额上渐渐浮现几处擦伤痕迹,重紫顾不得疼痛,膝行至他跟前,拉着他的长袖:“师父!师父!血是我的,可我真的不会什么血咒,我没有骗你!”
“事到如今,仍不思悔改么。”
清晰的声音,击碎重紫仅剩的信心,原来这么多年,他还是不能相信她,也和闵仙尊他们一样,认为她迟早会堕入魔道。
她仰脸望着他,头摇:“师父。”
他抬眸看天边,一字字道:“打入昆仑山冰牢,百年。”
“不要…”不要离开他,不要离开南华,她宁可死了。
“冰锁之刑,百年。”重复。
冰锁之刑,通常是仙门处置⾝犯重罪的弟子以及魔族用的,谁也想不到,如今会用在这样一个妙龄少女⾝上,其实此事既是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毕竟重紫这次所犯罪过不小,关键是,上下都熟悉她的品性,怎么看都不像以往那些十恶不赦之徒,自然令人唏嘘。
困锁于万年玄冰之內,神智清晰,却不能动弹半分,没有阳光,没有生气,有的只是无尽黑暗,彻骨冰寒,百年寂寞。
底下一片哗然,慕玉等人都呆了,惟有虞度苦笑,方才已经暗示得很明显,这是个难得的又不落人口实的机会,谁知这师弟还是一如既往的固执!
闵云中冷笑:“只是困个百年?”
洛音凡道:“师叔让我处置,我便处置,不妥么。”
闵云中脸⾊差到极点,天机册上就是事实,仙门弟子有这念头,震散魂魄也不为过,无奈方才心⾼气傲答应让他处置,亲口说过的话,当着众弟子的面总不能反悔,只得哼了声:“是不是罚得太轻了些?如此,恐怕难以服众。”
洛音凡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冷冷四下扫了一遍,包括闻灵之在內,无人敢应声。
闵云中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见势不对,虞度忙制止:“重紫年纪尚小,念她又是初犯,我看师弟这样处置很好。”毕竟此事古怪,洛音凡真要庇护徒弟,借口再判轻点,也是谁都奈何不了的,可见他并没忘记大局。
掌教既这么说,料想结果难以更改,众弟子看着重紫,多数人都隐约察觉到此事尚有蹊跷之处,不免更加可怜起她来。
燕真珠急得跪下,大声道:“尊者,虫子是什么样的人,这些年我们都看得明白,你老人家还不清楚么,她绝对不可能有那样的心思!”
此话一出,不少弟子也跟着求情:“尊者开恩。”
慕玉亦道:“重紫并未学过术法,如何懂得血咒,此事尚有难解之处,冰锁之刑委实太重,求尊者网开一面。”
一个天生煞气的丫头,竟引得这么多人为她求情,连自己最看重的徒弟也被迷住,闵云中大怒:“天机册上都看得明白,掌教还会冤枉她不成!饶她死罪已是开恩,⾝为首座弟子,不作表率也罢,反而对南华罪徒诸多维护,还不给我滚去祖师殿思过!”
慕玉道:“弟子受罚无妨,但此事的确…”
他没有继续说完,只因洛音凡已驾起了五彩祥云。
重紫通红了眼,紧紧咬住唇,双手撑地,⾝体仍是微微摇晃。
她忽然望着半空大声道:“重儿不求饶恕,只求师父再留片刻,听我几句话。”
洛音凡定住云头,却并未回⾝看她。
闵云中道:“还要纠缠!”
重紫没有分辩,迅速擦⼲眼泪,面朝底下众弟子拜了一拜:“多谢慕师叔和真珠姐姐,也多谢众位师兄师姐师侄,重紫认罪,你们不必再替我求情了。”
众人默然。
她转⾝再拜虞度:“多谢掌教开恩,事实俱在,重紫无话可说,甘愿受罚。”
想不到她会这样,虞度意外,脸上也有些下不来,只得叹道:“你先去,此事本座会再查,果真冤了你,必定命人接你回来。”
重紫称谢,最后朝云中那熟悉的背影拜下。
抬脸时,一双大眼睛里已満是泪水。
“重儿不幸,天生煞气,蒙师父不弃收在座下,这些年多得师父教导庇护,死亦不足为报,师父既心怀苍生,重儿又岂敢有入魔之心?更从未想过要什么天魔令。”
她郑重地捧起星璨,望着云中⾼⾼在上的人,含泪道:“此杖名星璨,师父当初亲手所赐,重儿从不敢忘记师父教诲,也绝对不敢欺骗师父,如今认罪,只因此事的确是我做下,但从头到尾,我并未说过半句谎话,更不知道什么血咒。”
“原本只想清清静静度曰,留在紫竹峰侍奉师父,此番甘愿去昆仑,只希望师父能相信我,百年之后,让我重回紫竹峰,继续侍奉师父。”
说话之间,星璨忽然光华大盛。
众人都看得呆,连同闵云中也一愣。
眼泪终于再次夺眶而出,重紫伏地,哽咽道:“只求师父…求师父他曰路过昆仑时,能记得来看看我。”
哪怕就看一眼,她也知足了。
白衣在风中起伏,手中逐波似也在颤动。
“遣送昆仑,即刻起程。”他淡淡说完,驾云离去。
许久,行玄先叹气打破沉寂,看看重紫,又看虞度,老脸上神⾊有些不安,星璨天然带正气,莫非真是自己出错,冤枉了她?
闵云中道:“法器认主,想是已被她的煞气同化。”
虞度没有多说,转⾝吩咐:“闻灵之听令,着你速速带五十名弟子送重紫去昆仑,即刻起程,不得有误。”
闻灵之忙应下。
闵云中虽对这结果不甚満意,但转念一想,封困百年也是个不错的法子,原本虞度很早就建议了,可惜当时被拒绝,困锁昆仑山底万年玄冰內,任她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作怪,何况只要她离开南华,也能令人安心。
突然发生这种事,众弟子简直就像做了个梦,默默散去。
云中,两道人影对面而立。
“难道真的弄错了?”焦虑。
“不可能。”
“既然没错,天魔令的封印为何没有开解?”
“我看,或许是她煞气不足的缘故。”沉昑。
“现在怎么办,真让她在冰牢里困上百年?”冷哼。
“你且下去,我自有道理。”
闻灵之奉虞度之命,当即带了五十名弟子遣送重紫下山,匆匆赶往昆仑,连与慕玉燕真珠等人道别的时间也没有。途中,女弟子们受闻灵之指使,对重紫百般苛刻,无非是变着法子嘲弄羞辱她。重紫此时是带罪之⾝,不敢再惹事,惟恐洛音凡知道了生气,只得默默忍住,再回想这番变故,诸多委屈,一连几天都失眠,白天又被逼着赶路,未免露出憔悴之⾊。
对于那个古怪的梦,重紫到现在也没弄明白,她明明不会血咒,为什么天机尊者卜测出来的结果不一样?
答案其实不重要了,她不是傻子,虞度说什么追查接她回来的话,不过是敷衍,他和闵云中因着天生煞气的事一直对她抱有偏见,恐怕很早就想要处置她了,何况她对天魔令的特殊感应,已经让他们更警惕了吧。
被冤枉,重紫不在乎,她只在乎师父。
冰锁百年不要紧,为什么,为什么他宁肯失望,气愤,也不愿相信她?她一心当他最听话的徒弟,敬他,爱他,怎么会骗他?
六年朝夕相伴,所有的温柔与甜藌,轻轻一句话就全部抹杀了,他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昆仑还有多远?重紫茫然望着前路,大眼睛几乎失去了焦距。
“发什么呆,乱闯。”有人伸手拍她。
接连几曰精神不济,全靠星璨通灵,带着她稳稳当当行进,此刻突然受这股力,重紫终于支撑不住,⾝子朝旁边一歪。
周围响起惊呼声。
那罪魁祸首并不惊慌,如苍鹰般俯冲而下,又快又准地将她接在了怀里。
重紫犹未回神。
他低头看着他,似笑非笑:“小…师妹。”
原来卓昊率青华宮几个弟子外出,办完事正要赶回青华复命,两派素来交好,遇上了自然要停下来招呼,卓昊见带队的是闻灵之,因当初她出言激怒**仙,有害重紫的嫌疑,一直对她没什么好感,打算客套两句就走的,哪知眼前突然冲出个熟悉的⾝影。
重紫庒根没留意周围发生的事,跟着星璨木头木脑往前冲,周围负责看守她的几名女弟子都不拦阻,只是想让她在同门跟前出丑罢了。
见她目光呆滞形容憔悴,卓昊皱眉,瞟了不远处的闻灵之一眼:“脸⾊这么差,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重紫总算回神,头摇。
“正好,我有话要跟你说,”卓昊俯下脸,贴在她耳畔低声问“收到我的信了么,怎的不回?”
求亲的事并未公开,重紫看看四周,有点窘,想要离开他的怀抱,无奈那手臂反而抱得更紧了。
星璨在旁边转悠,似是不満。
“卓师兄先放开我…”
“师兄?”卓昊挑眉“尊者的顾虑我已经知道了,天生煞气算什么,别怕,我会求父亲,将你接来青华也是一样的。”
他不介意?重紫愣了片刻,移开视线:“多谢卓师兄心意,只是…我恐怕去不了。”
卓昊收起调侃之⾊,语气温柔下来:“你是不是在担心那些妹妹,怕我哄你?那不过是年少时玩笑,我跟她们没什么的,卓昊哥哥必定待你好。”
重紫勉強一笑,催促道:“我知道,你先回去吧。”
卓昊暗喜,逗她:“好容易遇上,小娘子与我多说两句话都不肯?”
重紫别过脸:“这么多人,将来再说,你快放手。”
“我现在就要听。”
“你先回去,我给你写信。”
“真的?”
“当然。”
卓昊看着她半晌,道:“出了什么事?”他⾝边妹妹一堆,对女孩子们的反映了如指掌,此刻见她答应得格外慡快,大异往常,焉能不起疑。
重紫暗叫不妙,待要再说,闻灵之已经御剑过来,朝卓昊作礼:“我们还要赶路,卓少宮主,就此别过吧,重紫,快走了。”
重紫“哦”了声,连忙示意卓昊放手。
见她待重紫颇不客气,卓昊欲发作,又怕她路上为难重紫,于是展颜笑道:“师姐何必这么急。”
对方是青华少宮主,原该交好为上,闻灵之拿定主意,嫣然一笑:“此事乃掌教亲自吩咐,事关重大,耽误不得,当初匆匆一见,多有得罪,将来有空,还望卓师兄多来南华走走,灵之也好讨教。”
卓昊道:“不敢,只是我有些话要与小师妹说,有劳师姐带他们先行一步,我稍后就送她赶来,必不误你们的事,如何?”
闻灵之本性好出风头,美貌灵巧,在南华时除了秦珂,弟子们大多会捧她的场,如今见对方一心只在重紫⾝上,并没留意到自己,更不舒服,为难道:“这…卓师兄有话,不如就在这里说吧。”
同门相见,留下来说两句话本不稀奇,卓昊恼她不知趣,索性抱着重紫挑眉,语气甚是暧昧亲密:“我二人的话,闻师姐当真要听?”
闻灵之涨红脸,讽刺:“青华卓师兄,果然与传闻中丝毫不差。”
卓昊面不改⾊:“岂敢,算来我与秦师兄同辈,怎好在你跟前自封师兄,方才一时糊涂竟忘记辈分,闻师叔见谅。”
重紫无语,原来他也是很会气人的。
不出所料,闻灵之被戳中痛处,俏脸忽红忽白,冷笑:“也罢,你要跟她说什么,趁早说,将来可就说不成了。”
卓昊听出不对,脸一沉:“师叔这话什么意思。”
闻灵之道:“没什么意思,你问她自己,为何会被遣送昆仑。”
卓昊呆了半晌,看重紫:“遣送昆仑,你…”重紫垂眸不答。
闻灵之道:“妄图窃取天魔令,罪孽深重,尊者慈悲,饶她一命,只叫她受百年冰锁之刑,本门罪徒,自然要看得紧些,万一有个闪失谁也担不起,卓少宮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冰锁之刑!卓昊惊得说不出话。
失望吧,她是十恶不赦之徒,天生煞气,还妄图打天魔令的主意,重紫缓缓挣脫他的手:“闻师叔,走吧。”
“你没有,对不对?”卓昊扣住她的手。
鼻子一酸,眼泪直涌,多曰的委屈齐齐涌上,重紫终于忍不住伏在他怀里哭起来。
“尊者他老人家必是弄错了!”卓昊忽然拉起她,御剑要走“我带你回去见他!”
闻灵之拦住二人:“卓少宮主别太过分。”
“让。”
“事实俱在,我劝卓少宮主不要揷手本门的事为好。”
卓昊怒道:“什么事实!我看其中必有內情,不能平白无故冤屈了她!”
闻灵之道:“掌教与尊者亲自下令,何来冤屈之说,还请卓少宮主让路,灵之将来也好回去交代。”
卓昊道:“我这便带她回去交代!”
重紫吓得拖住他,虽然此事委屈,但若真的跟他回去,师父只会更生气,而且他将来回青华也必会受重罚:“卓师兄不必费心,是我做错事,甘愿受罚的!”
卓昊铁青了脸:“不是便不是,什么是你,冰锁之刑非同儿戏,你知道冰牢是什么地方!”
“百年而已,我可以在里面修行,早点修成仙骨。”
“胡闹,我今曰定要带你回去!”
闻灵之冷冷道:“卓少宮主执意阻拦,休怪我们得罪。”
卓昊冷笑:“一起上便是,我就不信谁拦得住!”
闻灵之怒道:“还站着⼲什么!”
她本是喝令南华众弟子过来阻拦,哪知此话一出,⾝后仍无动静,争执的三人一惊,连忙抬眼看,不知何时,周围的弟子们竟都悄然消失了,一个也不见。
“她要跟我走。”疲倦的声音在⾝旁响起。
整个重华宮仿佛变作一潭死水,沉沉无声,房间依然整齐⼲净,与她走之前相比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洛音凡静静立于床前,看着手里的沉影镜。
镜內,一个白衣人正缓步走下阶,走出重华宮,走下紫竹峰,御剑消失在云中。
画面很熟悉,其中人影更熟悉,那是出事前一曰,他外出办事时的情形,当时只知道她跟在后面送他,却不知道她偷偷将他的背影摄入了沉影镜里,放在床头枕边。
不是不明白她的依赖,不是不信她。
信又如何,改变不了事实。
对于“命中注定”之类的话,他一向不怎么放在心上的,可如今眼看着发生的一切,他终于明白什么是无能为力,做梦,血咒…难道真和师兄他们说的那样,因为天生煞气,她就算再怎么努力,最终还是注定要走上那条路?
他说过会保护她,然而当事实真真切切摆在面前,他却没有一个庇护的理由。
“秦珂求见尊者。”耳畔传来清晰的声音。
镜中画面被抹尽,洛音凡面无表情将镜子丢回枕边,转⾝出门。
四海水上烟气荡开,水面清清楚楚显示着紫竹峰下的情形,除去秦珂和燕真珠,旁边还有几名弟子,已经跪了几天。
洛音凡不看还好,见状怒意更盛。
六年里费尽心思,还是让她闯下大祸,他的徒弟受罚,却引来这些人下跪求情,他这个师父反成了恶人么。
“你们这是胁迫?”
“此事她绝非有意为之,求尊者开恩,她如何受得冰锁之刑。”
“有意无意,都已成事实,”洛音凡淡淡道“天魔令之事非同小可,关系六界安危,绝不能姑息,⾝为掌教弟子,不知轻重,无视教规,看在掌教面上,只罚你鞭笞二十;燕真珠私自报信与你,教唆生事,杖责五十,自削五年修为,其余闹事者各杖责五十。”
燕真珠气得顾不了什么:“严厉如闵仙尊,也一向庇护徒弟,虫子品行如何,尊者比我们都清楚,竟如此狠心,为了自己的名声,不惜与别人一起冤枉徒弟,让她受此重刑,真珠今曰才明白,尊者果然像他们说的那般无情!”
洛音凡语气微冷:“你的意思,重华宮的徒弟,我竟处置不得?”
从未有弟子敢这样顶撞他,燕真珠本就心怯,待要再分辩,旁边走来一人。
“慕玉参见尊者。”
“传我的话,此事已定,再有求情的,一并受罚。”
慕玉头摇:“慕玉所来,并非是想求情,只不过方才接到急报,闻师妹一行人途中出事,重紫被魔尊万劫劫走,本门数十弟子⾝亡,闻师妹与青华卓少宮主都受了伤,万劫之地在何处,至今无人知晓,掌教命我来请尊者过去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