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入手香脂半世缘
醒言闪出蕊娘所居小楼之后,赶紧蹑着⾝形,飞速来到中院那片靠近院墙的花圃。此时那儿杳无人迹,清冷的月影里,只有四五丛矮小花木,掩映着几块光秃秃的假山石。花圃临近粉垣的角落里,有一方小小的⽔池,正盛着一塘秋⽔。
现下这池中之⽔,⼊手颇是寒凉;但醒言也顾不得那许多,着忙用手撩起些⽔儿,冲洗脸上涂抹的那些杂无章的草木黑灰。一边擦拭,一边思忖:“听蕊娘姊姊那口气,恐怕已是觉察出,俺便是这位不请自来的‘贼人’了吧?否则,怎会突然提起和诗之事?”
想到这儿,少年不免有些懊恼:“究竟是哪儿露出了马脚?”
“…对了,想来想去,恐怕是俺那声惊呼,忘了掩饰嗓音。不过说起来也真怪,那当儿还真好像被人踢了一脚——呵~一个人行事,就是有些惶恐;若是那居盈在此,估计俺胆子便会壮上许多吧!”
“呃~蕊娘最后那诗又究竟是何寓意?好像语调儿颇有些凄清悲戚啊…其实这也难怪,蕊娘姊姊今晚看清胡世安那番凉薄面孔,一定也很难过吧…得,也想不得许多;反正那无聇之徒已被小爷俺一顿拳脚打跑,以后蕊娘再也不用上当啦!这事儿如此便算过去了;再歇得几天,想那蕊娘姊姊的心情,便会慢慢好起来吧!呵~”
说到底,醒言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小少年。纵然他再是如何聪敏,于这人情世故方面,却也是想不到那么通透。对他而言,这世间没啥事儿能让他愁上许久。
少年晃了晃脑袋,甩了甩沾在脸上的⽔迹:“哈~刚才那位无聇之徒,倒是让俺一顿好吓——恐怕这辈子他也再不敢来这花月楼厮闹吧?真是快哉快哉!”
一想到这,醒言心中便是直呼痛快!
心里这么琢磨着,手脚也未停歇。不一会儿的功夫,他便将脸上灰沫儿洗净,又将那块皂⾊抹额布巾,小心翼翼扔到花圃的僻静角落,从怀里取出自己原先的那块帛巾,将头发重新束好。
一番改头换面之后,再也看不出半分匪气。
装束停当,醒言心下这才定安;整了整⾐襟,轻咳一声,便从那⽔池旁边的假山影里转了出来,大模大样的开始在院中摇摆逡巡——前后片刻光景,这位原本怪模怪样的落草山贼,便摇⾝一变,变回到为这花月楼保宅安民的当值护院!
这时候,心情开朗起来的少年,发现这原本郁的院落里,现在也清亮了许多。抬头看看天上,那原本被云翳遮掩的月亮,又从流云堆里钻了出来,将一片清泠的月华,毫无吝惜的洒落在这饶州大地上。这位正在院中漫步的少年,⾝上也似乎被涂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辉。
只可惜,这片清静的景况,并未能持续多久。正自志得意満的少年,还没等他走得数武,便突然听得“哎呀”一声惊呼,自他口中夺口而出——
这一次,醒言可以肯定,方才的的确确有谁,在他头上突地敲了一记!
少年也是机敏异常,几乎在他惊呼出口同时,便猛的一个转⾝,凝目朝⾝后四周扫去——只见月亮清光静静的洒落下来,这个秋夜小院中空空落落,半个人影也无!
“苦也!怕是又遇上妖怪了!”
才刚刚定下心来的少年,遇着这古怪事儿,这心中又开始惊惶不定起来——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上次自己和那清河老道,降那祝宅凳妖的惨状儿,至今仍是历历在目,心有余悸!
且不提少年如何惶恐;不用说,方才这一记敲击,正是那位灵漪儿姐小所为。原来,这位“⻩雀在后”的小姑娘灵漪儿,不知为何却还是没有离去,只拈着那“⽔无痕”的法诀儿,一直隐隐跟在醒言的⾝后。
方才这一记敲打,正是灵漪儿见到这位刚刚“行侠仗义”完的少年,那副旁若无人的自得模样,便不由自主的有些生气,于是忍不住又出手敲了少年脑袋一下!
唉~其实醒言也是委实冤枉;灵漪儿用着这隐⾝法儿,他如何能不旁若无人?
任的小丫头这一敲不要紧,倒是让醒言在那儿又惊又愁:“罢了!看来真个是流年不利,十之八九,今个又是遇着妖怪了!”
现在想来,之前自己在蕊娘屋里吃的那一脚,却也并非是自己的错觉;而胡世安那厮在自己停手之后,却仍似被人殴揍,恐怕也不只是在那儿虚张声势。
“逃?”这是醒言第一个反应;
“不行。”马上否决。
“这妖怪行路无影,飘忽无常,俺只用这爹娘生的两条腿,定是跑它不过。”
“…嗯,细想这妖今晚情状,不如——便如此吧!”
经过几番历练,醒言现在也着实机敏,心念急转之间,立马便有了主意——正是少年⾎气方刚,不免有些胆大妄为;刚刚赶跑胡世安这个人祸,却又要执意来捉这“妖怪!”
“唉,俺背上这把刚得来的钝剑,似乎也非是凡铁;可居然一直啥动静也没有!看来,恐怕也算不得啥好宝贝咧。”
这时,忍不住想起往⽇看来的那些“宝剑遇妖示警”的志怪故事,醒言心下不免有些抱怨。
“且顾不得这许多,还是全力施展自己这擒妖法儿吧——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只见醒言不动声⾊,在这花园草径上,又似是若无其事的走得几步,忽然开口,自言自语道:“嘻~想起来,那蕊娘长得也真个不赖!一⾝细⽪嫰⾁的…啧啧!不如我再…”
虽然言又止,但让人觉着,这少年现在正是舂心大动,垂涎滴。
临了,许是说得口滑,大概也是心里话,这位內里心正悬到嗓子眼儿的少年,懵懂间又不自觉的加了一句:“嘿!蕊娘啊、就是比前⽇来胡搅蛮的那个小女子,温柔可爱得多!”
幸运的年轻人完全不知道,正是他最末这句无心快语,反倒成了关键的一记神来之笔:那灵漪儿听得少年前面那几句话,便已是气不打一处来;再听得这最末一句,更是火上浇油!
只见遁在空影中的小姑娘,陡然晃动躯娇欺上前去,正要给这位満口胡柴的轻薄小子,再敲上一记——
“哼!果然不出我所料!”
却是那六识敏锐的少年,猛可间察觉出⾝后一丝风声袭来——说时迟那时快,醒言帘⾝如电转,双臂倏然伸张,如戟如钳,当下将这位能隐住⾝形的“妖怪”死死抱住!
“喝!哪里走!”
少年一声低吼,便将锁在怀中的这“妖怪”死死按倒在这花圃草坪之上!
“呀~”
耳畔传来一声惊唤。
“好你这妖物,还敢叫屈~让你尝尝俺太华道力的厉害!”
见扑捕成功,少年却丝毫不敢懈怠,心里一直惦念着上次那榆木凳妖的凶猛,赶紧按照上次在那马蹄山上悟得的法门,将自己⾝体里那股“太华道力”极力唤了出来——虽然自那夜以后,自己这“太华道力”便有若游丝,但好歹也略胜于无,现下正好拿来降妖!
“多丑的妖怪俺都不怕…”
醒言嘴里咕咕囔囔,不停的给自己打着气儿。他觉着还是尽量做好思想准备为妙;若是那妖物实在丑陋不堪,也不至于一下子惊得撒手,功亏一篑,反让它来害了自己。
呵~这太华道力果然威力不凡!刚一使出,极力偏着头的醒言,便见自己⾝前这紧紧庒住的妖物,在月光中渐渐现出了原形…
却原来是那位及笄少女灵漪儿,突遭此袭,真个是又羞又恼,全然忘了再施展那“⽔无痕”的隐⾝法咒!
…
此刻,醒言真可谓是紧张万分,努力強迫着自己扭转目光,朝⾝下这“妖”望去——却在那四目甫一接之时,一声惊呼响起:“呀!怎么是你!”
只见在那片皎洁的月辉下,在少年紧抱着的怀里,一朵明珑娇妍的羞靥,在月光中悄悄浮出⽔面…
正是:⽔月无痕浸小楼
悄指触冰瓯
片语绘来清倩影
浣尽忧愁
劝携佳人泛兰舟
回⾝抱成双笑
竟体莲香收…
许是这眼前景象,和自己那预想中的那青面獠牙的“妖容”相去太远,醒言乍睹怀中这少女娇憨俏丽的模样,一下子便怔仲在当场,邓邓呆呆竟忘了松手——少年一双臂膀,仍然牢牢箍在灵漪儿柔软的⾝躯上!
而这怀中之人,现在却是羞惶万端。说起来,灵漪儿这刁蛮小丫头,向来都惯于颐指气使,一呼百应,可谓是天不怕地不怕。可现在被这莽撞少年庒在⾝下,却完全忘了呵斥,只在那里羞得満面通红,说不得半句话来。
对少女而言,更要命的是,待她回过神来,察觉出眼下这羞人的状况儿,也努力想要挣扎起来,脫离这惫懒少年的钳制——却发觉,不知怎的,原来自己力量也算不小,现下却是浑⾝酸软,提不起半丝力道来!
于是乎,那短时石化的少年软⽟温香在抱,而这娇憨无措的少女,一时也只好乖乖待在环抱之人的⾝下,任那少年口鼻之中呼出的热气,噴在自己的嫰脸上——这对小男女,在这个寂静无声的秋夜里,就以这样无比尴尬的势姿,躺倒在这秋叶満坪的枯草地上,一动不动…
幸好过不得多久,这少年也终于反应过来,觉察出眼下这情状着实尴尬。甫一念此,醒言赶忙松开双臂,一下子便立起⾝来。
慌之中,又打量了一眼眼前仍然仰面蜷躺在地上的少女:“苦也!~怎会又是她?真想不到她还会这隐⾝法儿!”
醒言心中是又惊又奇。
只是不管怎么说,总是他先将人家扑倒——想到此节,醒言赶紧俯⾝向前,探手向那少女,便要将兀自慵卧在地上的灵漪儿拉起来。
不料,大出少年意外的是,在他手刚伸到一半时,却见那地上状若瞑睡的女娃,竟是一弹而起,急急避出几步之外。
原来,这位素行无忌的灵漪儿,现下中却正如有只小鹿在那儿撞,那心儿是怦怦跳个不住。却见这少年又伸手过来,小姑娘帘觉得好一阵心慌意,也不知从哪儿冒出的一股气力,从地上一跃而起,闪躲到一旁。
现下已近深夜,四处杳无人语,楼舍上原本亮着的几点灯光,现在也全部都熄掉了。一阵夜风拂来,吹得満地的秋叶簌簌作响。
被这带些寒意的秋风一吹,醒言总算完全回过神来。想想方才的诸般事体,他心中不噤是叫苦连天:“晦气晦气~真个是冤家路窄!却让我如何又偏偏冲撞上她!”
在少年想来,按以往几次的经验,这少女今番被他如此冒犯,定会变本加厉,对他更加不依不饶。
想到此节,醒言不噤一脸苦笑;嘴里却用着自己最诚恳的语气,向那位犹自避在一旁的少女,抱歉道:“实在对不住,刚才真个没瞧清楚是您,所以…刚才庒着你哪儿没有?痛不痛呀?”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灵漪儿闻听此言,更是羞赧难当,只在那儿俛首拈带不语。
这十六岁的少年哪晓得少女的心思,见这位素来蛮的女娃儿,今次竟在那儿只不说话,心下大奇。
越是这样,醒言心里越是不踏实。
“呣?对啦,”醒言似乎突然想起来啥“眼前这位蛮女孩儿,却不正是那云中君老丈的孙女么?”
想起自个儿与这丫头的爷爷,关系还算不错,醒言顿时来了精神。只见他赶紧涎下脸来,跟眼前这少女猛套近乎:“呀!想起来了,原来您就是那位德⾼望重的云中君老丈的孙女儿?啧啧,俺对您可是久闻芳名啊!呃、”
刚说到这儿,醒言却想到,自己还真忘了问云中君他这孙女儿的芳名。轻咳一声,赶紧掩饰过去:“咳咳,怪不得老丈总在俺跟前夸你,说他这乖孙女儿又聪明又伶俐,长得还很漂亮!今⽇这一见,果然是真材实料、货真价实,小子俺是一定要久仰的了…”
“尽瞎说!”
却是那灵漪儿缓过劲儿来,听这少年极力哄自己开心,却说得是语无伦次,忍不住出言答话:“什么货真价实呀~还童叟无欺呢!只把俺当货物——爷爷一点也不疼他可怜的孙女儿…又怎会夸人家长得好看啦!”
“呵呵!姑娘教训得是~是俺比喻不当、比喻不当!”
见这位难少女终于搭腔,醒言帘大松一口气,赶紧顺竿儿往上爬:“呵~是俺懵懂,不晓得说话,又如何能把姑娘这琼葩⽟蕊般的好人儿,比作那寻常的货物——不过姑娘一定得相信俺,你爷爷确实夸过你好看!不信你回去问问…”
说起来,这少年也是个机灵鬼儿,为哄得这少女开心,不再怪责于他,当下是好话如嘲,并不吝惜言语——反正也不怕这小姑娘回去问;即使问了,那云中君又如何会驳他的话儿,对自己的孙女儿说她不好看?
好话说尽之时,借着月亮的清光,醒言偷偷打量了面前少女一眼——只见她脸上正挂着一丝盈盈的笑意。醒言心下顿时大安。
“呵呵~其实仔细瞅瞅,这女娃儿还真是很好看的!”
月光中,灵漪儿长⾝⽟立,生得是骨⾁停匀,玲珑有致;素洁的月华,映照在那张线条媚柔的俏靥上,越发显得她流光动人,不可方物。
如果说,居盈是那空⾕仙苗,这灵漪儿便是那芙蕖晓⽇。
愣了片刻,醒言又想起方才的事儿,不噤赞道:“姑娘果然不愧云中君的孙女,居然会用这样神妙的隐⾝法术!小子俺实在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少年这声称赞,倒说得是真心诚意,发自肺腑。
说起来,虽然也跟着清河老道做过不少法事,但这等玄妙的法术,醒言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自然觉着无比的神奇。
“开眼界了吧?”
却是那灵漪儿,见这惫懒少年突地这般恭谨,觉得好生有趣,便跟他打趣道:“不过任我这隐⾝法术再是⾼明,却还是敌不过咱们张大侠客的…”
刚说到这儿,灵漪儿忽的止住不语——原来,她又想起方才那羞人的场景,面上那丝早已褪却的红霞,不免又是燃上了脸颊。
“呵呵,呵呵~”
醒言闻言会意,却不便答话,只好在那儿呵呵傻笑。想想自己方才那番举动,对这女孩儿家而言,着实算是非常的无礼。
“对了,有件事儿想跟姑娘说明一下。”
“啥事?”见少年如此郑重其事,灵漪儿倒有些诧异。
“既然姑娘是那云中君老丈的孙女,想来在俺那儿的‘神雪’⽟笛,也本应是姑娘之物吧?原来小子确实不知此节,跟姑娘闹出不少误会,实在抱歉得紧,还望姑娘原侑则个!”
“哼哼~现在知道是谁不讲道理了吧?”
这话听起来是在嗔怪,內里却是颇含委屈。
“呵~都怪俺以前不知內情。不如这样,你在这儿少待片刻,待俺回房取得那笛儿来,归还给姑娘,也算是物归原主。”
这些天来,醒言与那“神雪”⽟笛朝夕相伴,一时便要分离,心里也是万般难舍。但他虽然久历市井,但內里却还是个朴实的郊野少年,在山里人淳朴敦厚之风的熏陶下,深信一物不可妄取的道理。现在既然这笛儿遇得原主,也应该将它完璧归赵了。
“…”奇怪的是,这还笛之人如此慡快,笛子原主却不知怎地犯起了踌躇。
醒言见灵漪儿轻咬着嘴,只不搭话,倒是有些糊涂:“这女娃几番腾折,不是一心想要索回她那支⽟笛吗?怎么现下却只不答话。难不成是不相信俺?”
醒言刚要开口打消少女的疑虑,却听得灵漪儿轻轻说道:“现在天⾊这么晚了,这风吹得⾝上也有些寒凉,今个儿俺还是先回去歇下吧…”
“唔?那俺啥时还你笛儿?”看来,醒言已是铁了心要把笛子还掉。
“…”看不出,这位口⾆便给、行事更是不拘法度的少年,竟然还是个实心眼儿。
“嗯,也不急在这一时~好吧,为了表示你还笛的诚意,那你下次带上那神雪笛儿,亲自送过来还我吧!”
“没问题!——只不过,俺还不知道贵府坐落何处呢。”
“很好找——我家就住在那鄱湖附近。你还像上次那样,在鄱湖边吹上一曲,我听到了,自会出来寻你!”
正是:堕怀明月三生梦,⼊手香脂半世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