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道别的那天早上,天灰蒙蒙地暗,眼见着似乎就要下雨了,就像离别前,她这五年来⺟亲眼中所強忍的眼,一直没有落下,直到车子离开了山区,⾝后一阵雷声大作,远远地便看得出,雨,滂沱地下了。
车內的雨,却是一开始便急急地落。
载着她前往未知的未来,似乎也是沉沉的乌云。是哪个人这样说?从哪里来,就从哪里去,她忘了自己是从何而来,那她又要从何而去呢?
四个钟头的车程,一路沉默到底,孩子们一上车便睡了,她的眼睛还是肿的,教他没有勇气开口先说话。
艾略特很沮丧地发现,时隔五年,他甚至比以前更不懂该怎么使她快乐,他甚至不敢确定…她是否还爱他。
“我们到了。”车子停好后,他轻声提醒她。
她像只木偶似地下了车,仰着头打量着这栋美丽但陌生的建筑物,不知该何去何从。
“弥希,你先进去。”艾略特提起放在后车厢的行李,偏过⾝子对发呆的她说。
进去…她茫然地看着周围的环境,沮丧地寻找着可能的⼊口,她连大门在哪里都搞不清楚。
艾略特突然想起她是“第一次”来,心沉了沉,不过他很快就收拾起感伤,至少她现在已经回到他⾝边了,不是吗?
他体贴地走到她⾝边,环着她的肩膀,她往上望着他时那不知所措的神情让他好生心疼,他将她带进怀里,搂着她纤细的臂膀,绕过树丛,从旁边的小路走到侧门。
“你很快就会习惯的。”他微笑道。
他说习惯,而不是记起…不晓得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感觉,艾略特对于让她恢复记忆这件事,似乎不是很积极。
“孩子们?”
“你先进去休息,我再抱他们进去,别吵醒他们。”他一手提着两大袋行李,一手拥着她进屋。
才一进屋,她马上被一个太过热情的声音给吓到了。
“姐小!”一位圆滚滚的中年妇女惊喜地跑过来牵着她的手。“太好了!你终于回来了!”
被对方的热情搞得不太自在的弥希,下意识地缩回艾略特的⾝上,对他释放出求救的眼神。
“这位是萧太太,从以前她就在家里帮忙了,你慢慢就会和她悉起来。你要不要先去休息?”
她摇了头摇。
“我去抱孩子们进来。”
她不自觉跟着他来到门口,看他抱着孩子进屋后,再跟着他出去抱另一个,等到两个孩子都安然躺在上后,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亦步亦趋的举动有多蠢。
她把头靠在门边,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帮孩子盖被,从他宝贝孩子们的行为看来,她想她这个决定是对的,尽管她心中充満了那么多的犹豫和不确定…但孩子们是很喜他的,几乎是马上就接受了他是⽗亲的事实。
这样很好,不过,她能够就此満⾜吗?带着谜样的过去,拥有一个丈夫、一个家…她好怀疑。
“艾略特…”
他熄了灯,走到她面前,温柔地等她说完。
“我有写⽇记的习惯吗?”如果有,她多少可以从中得知一些自己以往的事吧!
“没有。你说,人通常只有在痛苦难过的时候才会想写⽇记,你不愿意未来翻开⽇记回想起来的,都是痛苦的回忆。”
她偏头想了一下,判断不出自己是不是会说这种话的人。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我想知道我以前是个怎么样的人。”
“你不必刻意去知道,你只要是你就够了。”他不敢多想、不敢奢想,老天怜悯,让她回到他⾝边,他怎敢再有所要求。
“如果我永远都想不起来怎么办?”相对于他,她实在无法那么平心静气,毕竟那是她的过去,虽然她以前多是以逃避的态度来面对,但艾略特的出现,让她反而对自己的过往在意了起来。
“没关系。”他拥着她。“你只要现在记得你是谁、记得我是谁就好。”
“你是不是不太希望我想起以前?”
他露出一个比哭还让人难过的笑容“我希望你能过得快乐。”
“所以我以前真的不是那么好,是不?”
“我只是自私的希望你记不起我过往的坏,我情愿你不要想起…”
她对从前一点印象也没有,但她却不认为这个男人真会对她那么坏,或者,是她重新认识他以来,他表现得太好了。
“我只是担心…其实不好的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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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早上,卧室的头,总会摆上一朵娇新鲜的⽩玫瑰,她一睁开眼就会看见,在空着的另一边枕头上。
她好奇地问过萧太太,萧太太说艾略特这个习惯已经持续了很多年,他在时,他会亲自去买花,他不在时,就由她代劳。数年来如一⽇,没有一⽇间断,但不知原因为何。
搞神秘!
她从暖暖的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拿起细心剪去利刺的花儿,放在鼻前品尝芬芳。
“早安,睡美人。”艾略特一进房门,恰巧遇上。
他走到边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
“我还想睡。”她将手伸回被窝里,并下愿起。“孩子们?”
他也上了,侧躺在她⾝边。
“在吃早餐。”
“你吃了吗?”
“还没,我想等你一起吃。”他拨开她脸颊的发丝。
“你不用等我的…”这样她会內疚,她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
“我喜你陪我一起吃饭,过去五年都是我自己吃,我希望未来的⽇子都有你陪我吃。”
“花言巧语。”却受用极了,她没法不感动。
“我只说给你听。”他说得慎重极了,像在起誓。
“你一定是搞错了…”心酸酸的,眼也酸酸的,她好想哭。
“搞错什么?”
“不好的人其实是我对不对?你是为了不让我难过才骗我,对不对?”⾝为一个新好男人,他的分数绝对破百,可这样是无法评分的,她最多最多只能给他一百分,没有再多了,他又何必卯起来表现?这样只会让她相形见绌。
“错了。你看不出来我只是努力想平衡一下自己以前的负分?”
“可是现在已经重新洗过牌了,也已经重新记分了,你现在赢我好多好多分,你确定你还要继续?”
“我就是要赢你很多很多,往后还要赢你更多更多。”
“你为什么要这样?”她有点不甘心。
“因为我是大男人,我爱面子,我不喜输的感觉。”
“你偷学连续剧的台词。”
他闻言轻笑了笑。“有规定这样是犯规吗?”
“是没有啦…”她语气有些委屈。
天!他多爱她,比起昨天、比起前天、比起五年前,他更爱现在这样没有忧虑、能轻松对他撒娇的她。
“还是决定要继续睡吗?”
“我还不想起来…”好奇怪,她从来不会赖的,可是来到这里之后,她就变得好爱赖。“你可以陪我聊天吗?”
“当然。”
难得的,她主动偎⼊他怀里“为什么每天早上,我上都会有一朵⽩玫瑰,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你说呢?”他吻吻她的发际,卖卖关子。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他这不是存心作弄病人吗?
“你慢慢想吧!直到你想起来那天,你就会明⽩了。”
“如果没有那天呢?”
他笑而不语。如果真这样,那么他会为自己所犯的错误赎上一辈子的罪。
他总是笑得神神秘秘的,但那种感觉她并不感到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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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天还未亮,她就被艾略特从温暖的被窝里给挖起来。
他说有个惊喜给她,却卖关子的不愿讲明。
一上车,她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直到醒来,她已⾝在另一陌生处。
光照进房间的角度,让她莫名地感到有丝稔…
她?起眼,努力想在光线中看清这一室的悉空气,滑下,她用指尖扫过质地温厚的实木化妆台,某些画面如同闪电般一闪而逝,在她来得及看清前,已泪。
走出房门,通过走廊,左边是书房…她一转开门把,泪落得更凶。
左侧是主卧房…
通道的另一端是厨房和客厅…
为什么她这么清楚这个房子?她从来没有来过…吧?
这里究竟是…
为什么心会痛?
可能是因为她的手、她的细胞和⽑细孔,都早她的脑子一步忆起了从前…她曾经抗拒忆起的从前。
“宝贝。”
一回⾝,艾略特站在门边对她笑着,见到她脸上的斑斑泪痕,心下已有些明⽩。
“怎么了?为什么哭?”他踱到她⾝边,捧着她茫然的脸庞问。
“这里是哪…”
“你的家。”他牵起她的手,走出书房。“你生活了十七年的家,一直到你出国念书之前,你和你爸爸妈妈就生活在这里,想起什么了吗?”
她低着头,不停地左右摇摆。
这种感觉令人更不安,她明明知道这里,却仍然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们…呢?我的⽗⺟亲。”纵使心里已有些明了,还是想亲口听到答案。
他止步,回头看着她急于得到答案的小脸,片刻踌躇。
“过世了,在你十七岁那年。”
然后,她终于明⽩,自己一直抗拒想起的原因,光是看着这里的一景一物,就让她心痛得无以平复。
“他们的骨灰,就放在莲恩寺內,每年,我都会替你去看他们,你别担心。”原以为,什么都不记得的她,回到这个家,应该不会受到太多的冲击,没想到她记忆的某处,依然眷恋着这里吧!这也是他不愿她想起的原因,半辈子的孤独,他不希望她再回去那个总是哭泣的⽇子。既然已经遗忘,就把前半生的不愉快一并忘了吧!他只愿她的后半生皆是快乐、幸福的。
“以前的我,幸福吗?”这种事,她竟也要透过他才能知道,她怎么可以这样?就为了逃避悲伤,竟想选择永远忘记自己亲生的⽗⺟亲。
“我想,是的。”他拉开头柜,拿出了好几本厚厚的相簿,在她面前一页页地摊开来,里头,満満都是她的⾝影,幼儿时的她、孩童时的她、少女时的她…全是她,全是她笑得好开怀的脸。
她颤抖的手轻抚着照片中陪她一同笑的男女,一眼就看出,她的眉⽑像⽗亲、眼睛像⺟亲、鼻子像⽗亲、嘴巴像⺟亲…原来她有着一张融合了⽗⺟亲五官的脸,而她竟遗忘了这么久。
脑中一闪而逝的画面一阵一阵的,快得让她有点晕眩,错觉中听到的笑声飘渺地散落在空气中,她记得…不,她想不起来,为什么想不起来?
“宝贝…”艾略特担忧的看着她恍如隔世的小脸。
“你把它买下了?”她没多想便脫口而出,一说出口,两个人都愣住了。
“你、你想起来了?”
她头摇,有些慌,她没有,只是下意识的就说了。
艾略特心里也是很矛盾,內心有两股势力在作无谓的战,在期望她忆起与不忆起之间…
“我…不知道这样的摆设对不对,我是看着照片来摆设的,你喜吗?”买下这房子时,屋內所有值钱的家具都已被变卖光了,他只能四处去寻找类似的,希望能让她感觉真正回到了“家”
“你前几天就是在忙这个?”
“嗯。”她转向他,忍不住紧紧地搂住他。她早就知道,不管在失忆前或失忆后,她都深深地爱着这个男人,有时,她只是不太想承认,可是她知道,她已经无法将心中那份对他満溢而出的爱,再忽视了。
“谢谢你。”虽然她不知道为何当年他们会分开,虽然她不知道究竟他们之间是谁出了问题,但她已不愿去想,此时此刻,她真的相信,这个男人,也是一直是在乎着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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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弥希不肯离去,在⽗⺟亲的房间里哭了夜一,她那么努力地想要记起一些些关于他们的蛛丝马迹,但还是一点成效都没有,最后,是艾略特抱着她回她的房间。
那个早晨,在那个时间,被那个角度的光醒时,她稔地睁开眼,还不明⽩脑中所暗中进行的程序,只是就着那道朝,赖在上不肯醒。
房內依旧是一片寂然,只是她二十三岁以前停止的脑波却在这时候开始活动了起来。
等到她发现自己睡不着时,如嘲⽔般不断涌现的回忆几乎将她淹没,关于那些生与死、寂寞与陪伴、笑与泪…
她忆起了一切。
她听到了记忆中,天天吵醒她的鸟叫声,她始终不知道那叫什么鸟,只知道那鸟在附近筑了巢,定居于此已有数十年之久;还有那总会飘进室內的樟木香…她以为要让自己恢复记忆不知得花多少时间和气力,没想到,只需要那个角度斜照进来的光、鸟鸣、芬多精。
她也记起了艾略特、记起了他说的一字一句、记起他的温柔和离去,还有,⽩玫瑰的缘由…
他在道歉,以他承诺过的方式,道了近六年的歉…该原谅他了吗?她闭着双眼斟酌着。
艾略特以指背拭去她从紧闭的双眼中淌下的泪⽔,忍着心痛吻了她一次又一次。
突然间,她想通了,她不会再去追究他当年丢下她返英的原因;也不再追究当年登在杂志上的订婚照片,她只想知道一件事,一件她早就知道,却一直不曾亲口听他说过的事。
“你爱我吗?”
“爱你,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或许从那夜在“挪威森林”第一眼看到她时,他就已深陷不可自拔,只是他一直忽略了它。
她嘴角浮现幸福的笑容,双眼缓缓张开。
“我爱你。”
她也想起,本没有原不原谅这回事,在她心里,不可能真的怨他、恨他,若有,那必定也是念他、爱他所转换的错觉。
只是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