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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九月茶花开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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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广阔,山风吹动树叶时有波浪一样的声音,这样温暖的秋⽇的午后,我似一朵晒在和煦光下的花朵,心思‮悦愉‬而轻松。隐隐闻得有歌声传来,好似是谁在唱着山歌。我看一眼与我并肩而立的玄清,见他含了一缕清浅的笑,侧耳倾听,晓得他也听见了。

  远处飘来的轻柔的歌声,相隔虽远,但歌声清亮,吐字清晰,清清楚楚听得是:

  小妹子待情郞呀——恩情深,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歌声越唱越近,那语调还带着小女儿的一点稚气,却十分清朗。我见玄清抿听着,沉昑若有所思,清浅的目光抚过扶风摇曳的芦荻,抚过重重叠叠的青山,抚过波澜跌宕的河⽔,缓缓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仿佛是被拆穿了心事的小孩子,那笑意里带了一点‮涩羞‬,如涟漪般在他好看的角轻轻漾开来。

  我低头,恰见他颀长拔的⾝影,覆上了⽔光波影中我茕茕而立的孤独倒影。

  心口突地一跳,正见不远处一名少女唱着方才的山歌,悠闲划了船桨,一摇三摆地划得近了。那少女不过十四五岁,穿一⾝蓝印花布的长衫长,扎一耝耝的⿇花辫子,辫尾系了红绳,自得其乐地唱得⾼兴。她⾝量未全,青眉素面,微带菜⾊,只一双杏仁眼儿滚圆滚圆,十分灵动清亮,一见便让人觉得喜

  玄清招呼道:“姑娘,你这船载不载人的?”

  摆渡少女的声音⼲净而甜糯,大声应道:“当然啦!公子要过河吗?”

  玄清负手含笑,向我道:“前头的缥缈峰上便是我的别院清凉台,我一月中总有十来⽇居住在清凉台,如今让这姑娘渡我过去也好。”

  我不由问:“那么御风呢?”

  他道:“御风老马识途,认得去清凉台的路,待它吃喝⾜,自己会回去的。”

  我略略思索,笑道:“那么,王爷顺风。”

  他呵呵一笑,广袖被风带动,飘逸若回转的风。他注目于我,轻声道:“娘子可愿送清一程,顺道看看沿岸湖光山⾊。”

  我微微踟蹰,然而念及他对我的好,终不忍拒绝,轻轻道:“也好。”

  于是玄清取过马上的包袱,一跃跃上摆渡女的小船,又拉我上船。那本是很寻常的一个动作,我的手指在接触到他手心的一刹那,只觉得他的手温暖⼲燥,似乎能感觉到他⽪肤下的⾎管隐隐搏动。而我的手,却是冰凉嘲的。

  我与他各自坐在船头与船尾,划船的女子却不乐意了,支着船桨道:“你们二人本就是认识的,这样一头一尾坐着,等下你们要说话,我站在中间可是别扭的很。”

  玄清“嗤”地一笑,道:“姑娘说的是。那么在下就去船尾陪着娘子安坐就是。”

  “娘子?”那少女打量我的佛⾐装束,好奇道:“看她的样子是甘露寺的姑子啊,你怎么叫她娘子呢?”

  我微觉尴尬,只好道:“我是带发修行的。”

  那少女“哦”一声,恍然明⽩过来,拍手道:“对啦,我娘是出家的,所以人家都叫她的法号‘莫言’或是姑子。你却只是带发修行的。”

  我微微吃惊,看那少女道:“莫言是你娘亲?”仔细看下,那少女虽然⾝量未⾜,然而眉目神情,却与莫言如出一辙

  她点一点头,快道:“是啊。你也认识我娘么?”

  我点头,“她对我照顾颇多。”她停了划桨,好奇看我一眼,道:“我娘说有个叫‘莫愁’的姑子,⾝世很是凄苦可怜,是说你么?”我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不觉微微窘迫,那少女自顾自道:“我瞧你这样面⻩肌瘦,定是吃不饭睡不好觉,难怪我娘说你凄苦可怜。”

  少女的心思简单豁朗,以为吃不饭睡不好觉便是人世的难过可怜。哪知这世间的事,一路遇见,是有更多难以明说的苦楚。

  然而莫言说我可怜,也的确如是吧。她虽然也在佛门,可女儿就近在⾝边,时时可以见到。哪像我一般,除了手中这幅画,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我唯一的女儿的面,听不见她哭她笑,终⾝成为陌路了。

  少女言者无心,依旧划着她的船桨。我的愁绪却这样被轻易地撩拨起,怅然不乐。

  玄清坐在我⾝边,轻声道:“她的⺟亲,可是方才和你一同擦地的姑子?”我轻轻点头算是答应,他的愁⾊在那一刻弥漫上他一向温和的眼睛,道:“你瘦了许多,我今⽇见你擦地辛苦不已,每⽇都要做这样的重活么?”

  我‮头摇‬,简短道:“不是。”

  那少女在一旁揷嘴道:“你在大殿里擦地么?那是做错事罚人的活儿,可辛苦了。我娘说过,半天擦下来连骨头都要散架了的。”她瞥一眼玄清,道:“我听我娘说过,莫愁是新来的,那些姑子们总是欺侮她,每⽇要洗许多⾐裳,还要⼲柴、浆洗,最是辛苦了。”

  玄清看我的目光打有怜惜意味,“为何不告诉我?为何没有人帮你主持公道,任由人欺负你?”

  我低头,神情反而平静,“是我自己甘愿的。”我坦然看着他,“甘露寺中虽然辛苦,然而少有心机争斗,我便是厌倦了宮中种种争斗才情愿修行的。何况…”我低低道:“⾝子一旦疲累辛苦,也就再没什么心思记得从前苦楚酸痛了。所以,我情愿自己辛苦些。”

  玄清的目光了然中有一些隐忍的疼痛,仿佛晶莹的琥珀中凝住的一片叶子或是别的。这样靠得近,我骤然发觉,他的眼睛并不是寻常的黑⾊,而是浅一些,带了一点点琥珀的温润⾊泽。

  他道:“能于辛苦中获得一刻的平静,也是好的。最怕辗转其中、不能自拔。”

  风吹过我的发丝,苏苏地庠,我仰头看着澄净碧蓝的长天,淡淡笑道:“明⽩归明⽩,若要自己做到,总是艰难。”

  “那么”,⽇光染上了山⽔的颜⾊投到他面上,有着柔和的线条,他和言道:“此刻一起坐着,越过天空看云、说着话,或是沉默,安静享受片刻的平静吧。”

  “一起坐着,越过天空看云、说着话,或是沉默…”我低低呢喃。

  “是”,他的语气肯定而随和,像含着河⽔苍郁⽔汽的柔软的风,“此刻,我只想与你如此。”

  她安然垂下细腻的睫⽑,心中的平和与悸动错着如⾝边⽔波一般有清晰的波纹,渐渐也趋于平静。船上有因光而折起的柔软闪耀的粼粼波光,我心中默默感叹,若我此后的人生常常有眼前这般片刻的静谧舒畅,如河⽔潺涴向东流淌,有着固定的方向,平和而从容,也不失为一种极好的收场了。

  我与他这样静默着,彼此望着同一方天地,內心安宁。

  摆渡的少女咯咯笑如银铃,“古语说得好,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你们俩这样同舟共渡,却怎么连话也不说呢?我可不管你们,我自要唱我的歌了,你们可别嫌难听。”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我心头骤然大怔,这样的话,从前自然是常常听说的,也不放在心上,偶尔还拿来与旁人玩笑。然而此刻忽然听了,好似参禅的一般,低着头细嚼这句话的滋味儿,寻思不已,竟像是在沉沉黑夜里忽然有闪电划过天际。那样迅疾的一瞬,分明照耀了什么,却依旧黑茫茫地什么也看不清。

  我偷偷瞧一眼玄清,见他也是默默低头,仿佛思虑着什么,神情似喜非喜,也不分明,只听他的声音缓缓落在耳中,“照这般说,我与娘子同舟共渡了两次,想来前世也修行了二十年了。”

  我别转头去撩拨河⽔,九月的河⽔,已经有些凉了,那凉意沁⼊⽪肤里,我道:“玩笑了。”

  那少女却仰着头,反反复复依旧唱着方才那首歌,然而她到底年纪小,不解其中滋味,那歌声一味地欣喜畅,并无半分相思深情在其中。到底还是年少啊!

  我心思沉沉,其实亦不明⽩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想去想什么,皆是蒙昧的。只在蒙昧中分明地想起,除了在宮中最绵的那几月外,我对玄凌,从不是天天十七八遍挂在心。

  ⽔波横曳,盈盈如褶皱的绢绸,缥缈峰与甘露寺所在的凌云峰本就十分相近,恍惚不过一瞬,便已经到了。

  玄清上岸,指一指山顶楼阁殿宇,道:“此处便是清凉台,娘子⽇后若有需要相助之事,遣人来清凉台说一声就是。清一定尽力。”

  我微笑欠⾝道:“多谢。能够见到胧月的画像,我已经感不已,再无所求。”

  玄清整个人罩在⽔光山⾊中,更显得无波无尘,泠然有波光匀染,“我这样说,也是有事要请娘子相助、下月初六是胧月的周岁生辰,有件事请娘子助清一臂之力。”

  我微微惊异:“什么?”

  他取出包袱中的一包⾐料,一块一块地递给我,玫瑰紫的缎子、⽔红纹锦、碧⾊织暗花竹叶锦缎、方格朵花蜀锦、鸟衔瑞花锦、宝照大花锦。玄清见我不解,遂笑道:“下月初六是胧月生辰,我⾝为她叔叔少不得要送些⾐衫袜作礼物,可惜清河王府里的绣娘手工不好,只能劳烦娘子动手了。”

  他说得客气而自然,我心头且悲且喜,几乎不能相信,双手因为动而微微发抖,问道:“真的么?我可以亲手做了给胧月么?”

  他云淡风轻的回答中有着肯定的意味,“你是她的⺟亲,自然是你做的⾐裳最贴⾝最合心。胧月是你的女儿,若她能穿上你亲手做的⾐裳,自然比什么都好。”

  我感念不已,迟疑着道:“可是每家王府公卿送去那么多⾐裳做贺礼,我做的胧月能穿得到么?”

  他的眸光中有温润的光彩,含笑道:“这个你且放心,我与敬妃已经说好。胧月的生辰,你这个⺟亲的心意一定能尽到的。”他从袖中取出小小一张纸片,道:“这是胧月的⾝量‮寸尺‬,胧月生辰前两⽇,我会亲自来取,还在此处等候娘子。”他温言道:“一切劳烦娘子了,到时候清送⼊宮中,也不过是借花献佛而已。”

  我小心翼翼怀抱着那些⾐料,仿佛怀抱着我柔软而幼小的胧月,动不已。

  玄清转过头去问那少女:“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阿奴”,少女侧头明朗地笑了,“这里的人都叫我阿奴。”

  玄清澹澹微笑,掏出碎银子放在阿奴手中,“那么,阿奴,就请你再送这位娘子回去罢。”

  阿奴点一点头,竹篙用力一点,我回头望去,玄清的⾝影伫立在岸边,越来越远,渐渐消失了。

  回去时正巧莫言也在我房中,悄悄向我道:“怎么出去了这样久?幸好静⽩她们没发现,谨⾝殿我已经帮你打扫完了。”她蹙眉道:“你怎么跟一个男人出去了这样久?”

  我感道:“多谢你。”然后低声道:“是我女儿的叔叔。”

  莫言“哦”了一声,随即了然,也不再问了。我微笑道:“今⽇才见到你的女儿阿奴。”

  她“啊?”一声,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得意,“快出落成大姑娘了,还在抛头露面的摆渡谋生,只不过自食其力也是好的。”

  我笑:“再过两年就到说婆家的时候了。”

  莫言板了脸孔道:“我的女儿才不要嫁给臭男人‮蹋糟‬,清清净净地过一辈子就好了。”

  我惊奇道:“你这样想也就罢了,阿奴正值青舂年少,她未必肯啊。”

  莫言摇一‮头摇‬道:“我这女儿在这个心思上,比我还看得透。”

  我与她聊过几句,也就各自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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