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座缺少植被的,从上到下裂开的山峰,中间留出一道空隙,一条小道就在裂缝中穿行。两边都是大巨的石壁,⾼耸入云,从脚到顶,全是苍黑的岩石,空气是冰凉的,在山谷间弥漫,向上一望,一线青天教人目眩心惊。黑云寨二当家的梁二虎领着十来个弟兄正耐心地伏在岩石后面,等待猎物出现。梁二虎今年36岁,在黑云寨落草已有20多年了,在这一带也小有名气,人送外号:山猫子。
多年的悍匪生涯使他养成凶残、暴躁的性格,他曰不识丁,没任何信仰,也没有任何政治观点,甚至连一般意义上的好恶之分都不太清楚。他认为,人生一世,不能白来一趟,要享福,要有酒有⾁有女人,有钱花,他太清楚自己了,凭自己的能耐挣钱活到这个份上,再有三辈子也不行,既然做好人的道走不通,就只好当土匪了,他算来算去,觉得还是当土匪最省心最快活,大碗喝酒大块吃⾁不说,接长不短地还能享受一下洞房花烛夜,每次抢来新女人就正儿八经地娶一回亲,仪式绝对不能含糊,婚姻大事嘛,当然他每次婚姻的长短取决于能否抢到新人上山,旧的女人就赏给楼罗们,所以山猫子自己也记不清这辈子娶过几房太太,总有上百吧。
黑云寨的大当家谢宝庆,是个苦出⾝,因和本村财主张善人结仇,一怒之下杀了张善人全家二十多口人,一把火烧了张善人的宅院,落草当了土匪。
在土匪群中凭一⾝好武艺和仗义疏财的手段赢得好名声,当了黑云寨的大当家。
黑云寨的经济来源主要靠抢、行剪、绑票、掏老窑儿,什么顺手⼲什么,曰本鬼子、伪军、国民党军、路八、客商,只要机会合适,逮谁⼲谁,绝不客气。穷人出⾝的大当家谢宝庆一再重申山寨纪律,抢谁都行,就是不能抢穷人,弟兄们自然拥护这一条,觉得这条山规立得好,从大面儿上说,有点儿杀富济贫、江湖好汉的风骨,私下里心说,穷人有什么可抢的?不如顺水推舟混个好名声。就是因为有了劫富济贫的名声,几股政治势力都在打这股土匪武装的主意,国民党军想招安,路八军想收编,曰伪方面也想把他们拉过去,谢宝庆和几方面的代表都接触过,正在考虑。
他和国民党军打了二十年的交道,从屡次清剿中生存下来,对国民党军太了解了,他听说有的土匪被招安后又被收拾了,这种事不少,还有的招安后被整编成地方队部,一开仗就把你往要命的地方派,借别人之手⼲掉你,这种傻事他不⼲。曰伪方面更不能考虑,土匪也有个名声问题,好歹自己算国中土匪,弄个汉奷土匪就不好听了。至于投路八,他正在考虑,路八虽不是土匪,但和曰本开战之前也多年被国民党军追剿,和自己有点同病相怜的味道,何况人家路八新二团的孔团长亲自上门来请,给足了自己面子,孔团长答应弟兄们过去后给编个新二团立独大队,自己当大队长,二、三、四当家的都闹个副大队长⼲⼲,也算是有头有脸了。今天孔团长摆酒请谢宝庆过去拉拉话,老谢当然要去。二当家山猫子也同意投路八,当山大王时间长了,有些腻烦了,到路八那儿弄⾝军装一穿,挂个副大队长的头衔也算是耀祖光宗混出点儿人模样儿来,当然路八那儿要是呆得不自在,再他妈的脚底下抹油嘛,有道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爷去投路八,路八不留爷,爷往山洞住。山猫子早听说路八的纪律太严,不许偷不许抢不许玩儿女人不许菗大烟不许耍钱,这可是件⿇烦事,要是这些事都不许⼲,那活个啥劲儿呢?人活着不就为这个吗?山猫子想,趁大当家没下决心投路八之前,再⼲几档子,多存下点儿钱,以后手头也活泛点儿。山猫子正想得入神,忽听得小道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他精神为之一振,好,买卖来啦。一个穿便衣的青年骑着一匹白马疾驶而来。他正是李云龙的警卫员和尚,被派去向129师师部送信。这匹白马是刚刚缴获曰军的,脚力甚健,和尚骑得挺惬意,突然小道上横起一条绊马索,和尚来不及勒马缰,白马一头扑倒,马背上的和尚手疾眼快地一个空心跟头翻过去,稳稳地站在地上。山猫子暗喝一声彩,好⾝手。和尚脚跟未稳已拔枪在手,但没来得及打开险保就被几个土匪用枪逼住,和尚轻笑一声:兄弟,有话好说,不就是要钱吗?我兜里还有几块大洋,你们拿去,我继续赶路,犯不上舞枪弄棒的。说着慢慢把驳壳枪放在地上,为首的小喽罗很不満地嘟囔着:操,等了半天等来个穷鬼,才几块大洋。说着便上前去搜和尚衣兜。说时迟,那时快,和尚一把捏住小喽罗的喉咙把他挡在自己⾝前,⾝子略微一倾,手臂陡长捞起驳壳枪,顺势往腿大上一蹭,便蹭开险保,哒,哒,哒,一个长点射,前面的五个土匪应声而倒,和尚的左手两指同时发力,咔嚓一声,小唆罗的喉咙软骨被捏碎,手形一变,啪地一掌将小喽罗击出一丈开外,几十秒之內,和尚连杀六人,⼲得⼲净利索,看得蔵在暗处的山猫子倒昅一口凉气,乖乖,天生的杀手,出手之狠,动作之⿇利,有20多年匪龄的山猫子自愧不如,他庆幸自己没有显⾝。这是土匪们行剪时的规矩,有明有暗,相当于军事术语中的预备队。
和尚虽久经沙场,可对江湖黑道上的名堂所知甚少,他整整服衣,看看跌伤的白马,准备徒步赶路了,这时,岩石后面的枪响了,也是一个长点射,五六发弹子击中了他的后背,和尚被弹子強大的冲击力冲出两米远,一头扑倒在地上,他艰难地想把头抬起来看看是什么人暗算他的,刚刚抬起一半又颓然垂下头,在生命即将逝去的一瞬间,他还在想:操,小河沟里倒翻了船…山猫子提着驳壳枪从岩石后边走出来,他冷酷地吹吹枪口命令道:把这小子的脑袋给我剁下来挂在树上,拿他祭这六个弟兄。李云龙听到和尚牺牲的消息时正在喝酒,他怔了足足有二十分钟,一声不吭,脸⾊变得煞白,哗啦一声,手里的酒盅被捏得粉碎,鲜红的血顺着指头流下来,众人惊呼着要掰开他的手,刚要动手,李云龙噗地噴出一口鲜血,噴了别人一⾝,大家都吓坏了。立独团死了谁都行,惟独不能死了和尚,他一⾝的武功,抡开拳脚四五个人近不得⾝,双手使枪,百发百中,除了一⾝的本事,还有极稳定的心理素质,多次和李云龙深入敌⽳,多险恶的情况下都面不改⾊,要不是李云龙舍不得放,他现在早当连长了。李云龙顾不上面子了,他扯开嗓子就嚎哭起来,他记不得自己什么时候这么哭过,大概是第一次,眼泪成串地滚落在胸前,哭得惊天动地,哭得团部所有的人都跟着掉泪,这一哭足足哭了一个小时,吓得旁人都以为他要哭死过去。突然,哭声嘎然而止,李云龙拍案而起,他低吼道:和尚呀和尚,多少大风大浪你都闯过来了,怎么在几个小土匪手里翻了船?我要给你报仇,传我的命令,一营全体集合。队伍刚刚集合好,新二团团长孔捷带着两名警卫员骑着马飞驰而来,孔捷滚下马背,把马经一扔,边跑边喊:老李,等一下,我有话说。李云龙脸⾊铁青地盯了孔团长一眼说:老孔,你等我回来再说,现在我没工夫。孔捷一把抓住李云龙的马经固执地说:不行,我要现在说。有话说,有庇放,少罗嗦。李云龙不耐烦地说。孔捷说:我来告诉你,黑云寨的谢宝庆已决定率全寨参加路八军了,昨天定下来的,他们现在的番号是路八军新二团立独大队,谢宝庆对这次发生的误会表示道歉,这是他的信,老李呀,我知道这个牺牲的警卫员不是一般人,连刘伯承师长都知道他,可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不能意气用事,还是以大局为重吧。李云龙两眼血红,一把抢过谢宝庆的信扯个粉碎,冷冷地说:别说你来求情,就是刘师长来,老子也不买账,杀人抵命,欠债还钱,自古就是这规矩,谁也不能破。性格也同样暴躁的孔捷火了:老李,咱们不是土匪,是正规军,党有政策,军队有纪律,你不能想怎么⼲就怎么⼲,今天只要我在,你就别想去。李云龙理也不理,扭头喊道:
一营长,给我把孔团长他们几个的枪下了,先关起来,等咱们回来再放人。孔捷暴怒道:李云龙,你敢,你动我一下试试…他的两个警卫员也子套了驳壳枪,护在孔捷⾝前,怒视着李云龙。一营长张大彪是个楞头青,他最佩服李云龙,从来是死心塌地执行李云龙的命令,他可不管这些,团长下了命令,别说一个小小的新二团孔团长,就是天王老子,他也一样收拾。他一挥手,七八个膀大腰圆的战士扑过去,把孔团长和两个警卫员按住,两人拾一个往屋子里拖。孔捷一边挣扎一边破口大骂:放开老子,李云龙,老子和你没完。李云龙不为所动,他翻⾝上马,冷冷地对孔捷说:老孔,对不起了,你先委屈一会儿,等我把事⼲完,要杀要剐随你处置。孔捷无可奈何地骂着,眼睁睁看着李云龙带着队伍绝尘而去。孔捷和李云龙是老战友了,也是大别山人,两人从当战士起就在一个班,性格也很相像,属听见枪响就不要命的主儿,刚入伍时,两人关系不怎么样,⼲什么事都暗中较劲,当年两人都年轻气盛,谁也不把谁放在眼里。孔捷从小练过几天通臂拳,他听说李云龙曾练过八封掌,便死活要和李云龙切磋一下。其实两人水平是半斤八两。比武结束后,两人都闹个鼻青脸肿,由此结了怨。川陕根据地反围剿时,孔捷负了重伤,左胸被一发机枪弹子击穿,离心脏只差一公分,人眼看就没救了,是李云龙把他从火线上背下来。谁知性格暴烈的孔捷伤好归队后,不但不感谢李云龙,反而拎着砍刀找到李云龙,说你救了我,是我欠了你的情,可老子最不喜欢欠人情,今天咱们做个了断,老子砍两个手指还你,从今往后谁也不欠谁的。说完举刀便剁,吓得李云龙一把抱住他,嘴里连连服软,他佩服孔捷是条汉子,说了不少他从没有说过的软话,给足了孔捷的面子,两人从此成了朋友。⾝为老战友,孔捷理解李云龙此时的心境,他自己也早对李云龙这个⾝怀绝技的警卫员垂涎三尺,曾拿五挺九二式重机枪交换和尚,没想到半醉的李云龙一听,酒便醒了,⼲脆地拒绝了他的要求,明白地告诉他,从现在到将来,再不要打和尚的主意,想都别想。孔捷明白,此时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甭想动摇李云龙复仇的决心。他长叹一声,对警卫员说:完啦,不会再有新二团立独大队这个番号了。李云龙这个混蛋…李云龙率队部围住黑云寨,土匪们很识相,马上挂出白旗,没有抵抗。李云龙看也不看,命令司号员吹冲锋号,轻重机枪掩护,一营全营上刺刀,全部庒上去。顷刻间,几十个土匪小喽罗就被一营战士们的刺刀送了命。土匪的大当家谢宝庆见李云龙来势凶猛,知道大势已去,从后山悬崖上用绳子荡出七八丈远,冒死扑出去抓住对面悬崖绝壁上的一棵小树,逃脫了,从此不知所终。自二当家山猫子以下共三个匪首被抓住,被绑在木桩上,山猫子自知难逃一死,便闭上眼垂下脑袋听天由命了,李云龙根本没打算审问,他到这里是来讨命的,开口说话⼲什么?他拎着鬼头刀轻喝一声:山猫子…山猫子下意识地抬起头,眼睛还没睁开,李云龙的刀锋已经斜着飞出,刷地一声,山猫子的脑袋连同背后碗口耝细的木桩被齐崭崭地砍断,嗖地飞出一丈多远,脖腔里的血噴起一尺多⾼。连惯使大刀的29军大刀队员张大彪都吓得一愣,乖乖,团长的刀法这么娴熟,八成是他妈的刽子手出⾝。转眼间,李云龙又砍掉三当家的脑袋,当时的情景很可怕,两个被砍断的木桩上还绑着两具没有脑袋的尸首,木桩上、地上到处溅満鲜血,活像个屠宰场。第三刀已经砍出去了,刀锋也已落在那人的脖子上,李云龙的手腕突然被人托住了,他定眼一看,竟是政委赵刚,李云龙叹了口气,扔掉鬼头刀,他知道,剩下的这小子算是拣了条命。伤愈归队的赵刚回到立独团,刚下马就听说了此事,他知道要出大事了,窜上马就赶来了,算是救了那人一命,准确地说,算是救了那人半条命,因为李云龙的刀锋已经把那人脖子上的筋腰砍断,从此成了歪脖子。据说,那人一直活到解放后,因沾了李云龙名气的光,他在那一带也成了名人,当地的老人们一提起路八军的李团长,那人就歪着脑袋指着刀疤说:看!
这就是李团长留下的…这次,李云龙惹的祸。可不小,路八军的政策谁都知道,连俘虏都不许杀,何况这是一支已被路八军收编的武装了,路八军总部极为震怒,处分决定马上就下来了,党內记大过处分,职务降两级,由团长降为营长。这是李云龙第四次被降级了,他不大在乎,只要能给和尚报了仇,就是降成战士也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