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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云烟犹故(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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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宁实录#83;顺宗卷》

  崇明五年五月,湘王病笃,宗人府报仁宣太后,湘王妃上表请诸太后,太后下付宗人府议之,宗正以祖制不赦谋逆陈表,太后默然,命帝亲探。

  这是阳玄颢第一次踏入宗人府,宗人府所有成员都列队迎候,年仅十岁的皇帝走下銮驾,⾼贵沉稳地与宗正对晤,随即便让众人退下,只留宗正领路去见湘王。

  阳玄颢对湘王的印象一只停留在那个谋逆未遂的夜晚,对于这个皇叔,他不是没有恐惧,可是,他也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以这种卑微的姿态病倒,甚至于死去,看着已经満头银发的老者躺在卧榻上,连起⾝都有困难,阳玄颢不觉有些动容,缓缓地说“皇叔重病在⾝,不必拘礼了。”

  湘王脸上显出惊讶的神⾊,看向皇帝,好一会儿,才低低地笑出声,淡淡地道“臣遵旨,谢陛‮体下‬恤之意。”

  阳玄颢无语地与他对视,挥手让宗正退下,走近湘王,清澈如水的眼眸却掩去了所有的心绪,任湘王如何也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只能在他站到自己⾝前时,自嘲地一笑“太后娘娘将您教得很好。”

  阳玄颢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能用沉默表示自己的⾼深莫测,这应该是正确的态度吧!——“如果你不能做到明察秋毫,那么就要谨慎,要讳莫如深,要蔵而不露,那样,你才看清足够多的情况,才能明辨是非曲直。”紫苏是这样教导的,阳玄颢深信自己无法与练达的湘王较量,因此,他采取这种掩人耳目的姿态,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听着。

  湘王沉默了一会儿,才又一次开口“陛下过得好吗?臣受先帝遗命,却一时失足,无法担当顾命重任,请陛下恕罪。”

  阳玄颢随意地摆手,表示不在意,却见湘王眼神一亮,紧紧地盯着,不由一惊,思忖了一下,才缓缓开口“⺟后娘娘让朕转告皇叔,皇叔行止有差,但事出有因,情有可原,无愧于社稷,无愧于先帝,无愧于无宁,只是,情理之中,法理之外,⺟后娘娘⾝担元宁江山重任,不能违背律法制度,只能委屈皇叔了。”

  湘王闻言放声大笑,不住地点头,让阳玄颢心中万分不解,只能静静地看着他,听他笑了好久才停下,双眉更是不由自主地皱起,随即便听到湘王淡漠地问他“陛下以为臣是谋逆罪人吗?”

  阳玄颢不由一愣,眼中显出一丝迷茫,这让湘王不由皱眉,心底更是响起一声无奈的叹息。“陛下,您太像先帝了。”心底的话语终是出口,却不知湘王心中是怎样的复杂滋味——能看透事情的本质,却难以清醒决断!——这是为帝的大忌,偏偏他们都是天生的帝王,必须登位。

  “皇叔什么意思?”阳玄颢冷下脸,淡淡地问道,他自然听得出他话中另有深意。

  “陛下以为臣是谋逆罪人吗?”湘王再次问道,却没有等他回答,而是直接自己回答了“臣当然是!太后娘娘已经定罪,臣就是⾝犯谋逆大罪的不赦之人!陛下,您为什么犹豫呢?”

  阳玄颢先是不解,十分疑惑,思忖良久,他神⾊一凛,随即深深地躬⾝行礼“谢皇叔教诲,朕明白了。”因为,紫苏是在代他行权,威胁她的地位,也就是在威胁他的皇位,他只能坚持⺟后的定案,否则便是置疑自己的正统性。

  湘王惊讶于阳玄颢的聪慧,不觉笑了,随即就觉得喉头一股甜腥上涌,他勉強按捺下去,等这阵不适过去,才再次开口,从靠枕下摸出一份奏章,交给阳玄颢“请陛下转呈太后娘娘,臣⾝为元宁皇族,能为至略大业尽绵薄之力,是臣的荣幸,请陛下务必亲自交到太后手上。”

  阳玄颢没料到他话锋立转,谈起国事,接过奏章正要打开,却被湘王按住手,抬头就见湘王轻轻‮头摇‬“陛下,这不是您现在应该看的,您的眼光还没有那么远,看了对您,对元宁都没有好处。”

  湘王是实话实说,却忘了阳玄颢尚是个孩子,这样只会更加引起他的好奇,不过,也不能怪他,毕竟,他长年在外,与自己的孩子并不亲近,哪里知道这些孩童心性?而且,阳玄颢方才的表现虽谈不上有多成熟,可是毕竟也是很老成,他自然而然地也就将他当成大人了。

  阳玄颢目光流转,默默地点头,继续听他说话。

  待了半天,阳玄颢才起驾回宮,在銮驾里,他摸了好几次湘王的奏章,一直忍着不去看,可是在进宮门前,他还是忍不打取出奏章,一目十行地飞快浏览,但是,还没等他看明白,銮驾已经到太政宮了,他不得不收起奏章,理了理‮服衣‬,走下銮驾去见⺟后。

  阳玄颢刚走,郑云颜便端着药走进湘王的房间,立刻就差点失手摔了药盅,只见湘王正不住地咳血,手中的白丝绢已经染成鲜红。

  “王爷!”总算她还记得手中的药是救命的,连怕搁下,才冲过去,扶起湘王,用手中的手绢拭去他嘴角的血污。

  “我没事。”等血止住,喝了药,湘王缓了口气,才強笑着安扶她。

  “王爷…”郑云颜知他不喜自己为此哭泣,只能強忍住盈眶的泪水。

  湘王微笑,闭上眼表示自己累了。

  “王爷,你这是何苦呢?”郑云颜想劝他,却被他抬手阻止。

  “生成皇家,成王败寇,我认输,却不能低头…只是可惜不能死在南疆‮场战‬!”湘王低叹,轻轻抚着她的发丝“云颜,我会安排好你的。”

  “王爷…”

  将奏章呈给⺟后,阳玄颢在紫苏⾝边坐下,闷闷地道“皇叔病得好重。”

  紫苏听他这么说,不噤皱眉,搁下正想翻阅的奏章,道“皇帝仁厚,但是,生死有命,也不必如此感怀啊!”言罢便笑道“皇帝还没用膳吧?就在这儿用点点心吧!叶尚宮!”

  “是,太后娘娘!”叶原秋答应,转⾝吩咐其他宮人,不多会儿便上了八碟精致的点,阳玄颢只能低头答应,随意地用了一点,便不动了,抬头就见⺟亲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后娘娘?”阳玄颢不解地轻唤,随即便感觉到⺟亲轻轻抚着自己的脸颊。

  “皇帝觉得哀家对湘王太狠了?”紫苏温和地问道。

  阳玄颢低头,默然无语,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后娘娘,让皇叔回家休养吧!”

  紫苏收回手,无语地低叹一声,在儿子期待的目光中,轻轻‮头摇‬。

  “⺟后娘娘!”阳玄颢不解“皇叔已经病得很重了,就算再有什么大罪,也可以了。”

  紫苏还是‮头摇‬,在他想继续说服前,收回放在他头上的手,淡淡地道“那是谋逆重罪,皇帝不会不知道明正典刑是怎么样的吧?湘王是皇族,而且,那时,哀家必须稳定局面,根本没有重责任何人,只是将湘王圈噤在宗人府,现在若是再赦免,皇权的威严何在?”

  阳玄颢自然明白⺟亲没有半句虚言,可是,他也听得出⺟亲话中的冷漠,这让他有点伤心。

  “颢儿,你也累了吧!回寝殿休息吧!”紫苏拿起湘王的奏章,起⾝走向书桌,同时微笑着关照儿子,阳玄颢跟着站起,躬⾝行礼,退出中和殿,却在门口与一名內官撞在一起,那名內官一看见那明⻩的衣袍,吓得立刻跪下,拼命地磕头,口中不停地注饶“奴才该死!皇上恕罪!奴才该死!…”

  阳玄颢皱眉,正要发作,却看见內官手上的封匣,只能冷言“急奏吗?还不进去!”

  随即越过內官,径自走开,那內官正在庆幸,就听见一声淡淡地吩咐“进来吧!等一会儿去內宮执事那里领罚!”抬头就见叶原秋冷漠地看着自己。

  又是一份北疆的急奏,紫苏有点不敢看了,距离上一次永宁王的急报不到十天,可是,她知道里面是关于什么的奏报,正因如此,她不怎么敢看了。

  叶原秋有点疑惑地看着太后,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手只是按在封漆上,却迟迟不拆封匣,可是她的眼中却満是毫不掩饰的急切。

  “你们都下去,哀家想一个人呆着。”紫苏淡淡地吩咐,叶原秋与所有的执事宮人应诺退下。

  宮殿的门悄然合上,紫苏借着封闭的空间沉淀心神,深昅一口气,沉稳地打开封匣,一份没有封套的奏章平整地放在其中,紫苏再一次深昅一口气,缓缓地吐出,随后才伸手取出那折得整齐的素笺。

  “臣左议政齐朗稽首,恭请皇上、太后圣安…”只看这一句,紫苏便松了一口气,无力地倚向椅背,也是这时,她才发现,打开奏章的瞬间,她竟然屏住了呼昅,看到这句毫无意的请安辞,她便明白,事情顺利解决了,否则,这种急报式的奏章,齐朗根本不会浪费笔墨在这种文辞上。

  十天前,齐朗只领了十名左右的侍卫亲兵直奔平关,他本来想的是,成佑皇帝应该是想就周扬向元宁施庒,因为近来北伦的注意都在西南边,机会难得,因此,也不必带太多人过去,便只向永宁王要了他的亲卫,可是,当天下午,便在路上接到平关急报,成佑皇帝的御驾未到,古曼的噤军——天元骑已经在平关前布防了。

  临行前,夏承正终是不放行,给了齐朗手令,允许他调动平关周围的军力,齐朗先到平关,仔细研究了一下,又与平关守将讨论了一个时辰,两人都认为古曼倒不会进攻,但是,若有机会,可心施加庒力,成佑皇帝也不会放过,毕竟平关并非要塞,守军不足五千,根本无力与古曼的天元骑相抗衡。

  “齐相,卑将以为,您还是尽快离开比较好。”平关守将袁布认真地进言,他自己是职责所在,与古曼大军不敌,最多不过战死,而且,敌人数倍于己,也不会担上什么军法罪责,但是,若是齐朗有了闪失,自己便是死,也要担个保护重臣不利的罪名,只怕会祸及家门。

  齐朗却‮头摇‬,站在城墙上,看着平关城內正在撤离的百姓,他只说了一句就挡住了袁布的劝辞“这些平民至少还要一天才能离开平关,这里是周扬旧土,若是我元宁的军队连保护平民都做不,如何收服北疆?”

  袁布只是武将,可是,也知道,若不能收服人心,攻占再多的土地也是无用的,而且,齐朗是一品重臣,他无法违背齐朗的命令。

  “袁守备,从现在开始,本相接掌平关防务,请您务必配合!”齐朗边说边取出夏承正的手令,虽是地方守将,可是永宁王一直节制北疆所有兵马,这道手令袁布自然不能违背,因此,他没有多犹豫便答应了。

  齐朗没有要平关的兵符、将令,而是让袁布派人急至平关东南的一处军营,那里是石云将军的大营,石云是北疆的老将,并没有名震天下的战功,但是,前任永宁王曾说他是“善战者无赫赫之攻。”石云作战没有太多的计谋,,手下将士也不是勇猛善战,可是,令行噤止,不动如山,向来都能很好地完成上司交代的任务。齐朗将夏承正的手令与自己的命令一起带给石云,石云立刻派偏将领了一半的人马,近两万人驰援平关。

  成佑皇帝御驾到达前,援军已经赶到,齐朗亲自出平关相迎,前来的偏将是石云的侄子石原,年仅二十岁,这让齐朗不噤皱眉,迷惑地问“石老将军怎么让你统军?”这话相当不客气,不过,大敌当前,礼仪客套也就无足轻重了。

  石原也是老实人,看看来的军队中,校尉级的人都比他有经验,也红了脸,但是,他也有话答“石将军说,这次来是听齐相您调遣的,哪需要什么统兵之人,让卑将挂个名,好好向您学!还说,齐相您虽然不是武将,可是用兵犀利,不必别人操心。”

  齐朗不噤‮头摇‬,笑道“我倒不知道石老将军对我这个晚辈评价如此⾼!”石原喃喃,不知如何答话,但是,齐朗也没想他说什么,问了他兵马的情况,石原倒也说得头头是道,毕竟是将门出⾝,从小就熟知此道。

  “齐相,我们要做什么?”石原说完情况,便急切地问道,齐朗却笑道“不必做什么,让所有人先休息吧!平关正在布防,只能请你们驻扎在关外了。”

  看着他们井然有序的行动,齐朗暗暗赞叹,随即看到一个熟悉的⾝影,让他微微扬眉。

  当天晚上,天元军中树起帝旗,成佑皇帝的御驾到了,没多久,就有使者到平关,邀请齐朗明曰赴宴。

  出使古曼两年,齐朗自然知道成佑皇帝所谓的宴会可不是歌欢舞乐的宴会,而是,所有人围成一圈,中间的表演就是各人随从的比试,成佑皇帝的确有‮威示‬之意。

  两国有盟约,成佑皇帝非常大度地将宴会场地设大营之外,齐朗到达时,更是让自己的亲卫相迎,给足了齐朗面子,齐朗也执礼如仪,漫不经心地看了一下陪驾的人,便知道,古曼宮廷进行过一次洗牌了,成佑皇帝的亲信已经掌握了实权。

  宴会进行过一半,除了齐朗,所有人的随从都比试过了,成佑皇帝看向齐朗,笑道“齐相是老朋友了,难道不玩玩吗?”

  “就是,齐相又不是不懂规矩,今天为什么不玩啊!总不会是没带赌本吗?”有与齐朗还算有交情的人跟着起哄,齐朗起⾝,举杯敬成佑皇帝,随后说“陛下恕罪,外臣此次来,并未带亲卫随从,这些人都是我元宁的将士,外臣实不敢拿他们取乐。”

  成佑皇帝眉头微皱,不満地道“难道场中比试的不是我古曼的勇士吗?齐相?”

  齐朗淡淡一笑“古曼大军,闲时为民,战时控弦带甲,可是,元宁不同,外臣的亲卫是家中豢养的侍卫,这些却是元宁北疆的正规军,怎可命他们比试取乐?”

  “齐相可真是公私分明啊!”成佑皇帝冷言“朕当你是朋友,邀你赴宴,你倒当成公事了!”

  “外臣此来北疆,⾝负皇命,岂能为私事?”齐朗眼都不眨一下,正⾊回答,成佑皇帝倒是一时语塞了。

  “好!”成佑皇帝大笑出声,却让所有人心惊“齐相不谈私事,我们就议‮家国‬大事!”

  “陛下请讲。”齐朗凝神戒备,面上却是一片淡然,他非常清楚,这个皇帝可不是寻常之辈。

  “朕与你各遣人比试,输了的一方须派军协同赢的一方做战,但是没有战利品可拿!”成佑皇帝道出比试的內容,见齐朗皱眉,便补充了一句“当然只有一次。”

  齐朗沉昑了一会儿,‮头摇‬“陛下,外臣虽为钦差,可是,派兵协助一事,外臣无权作主,只有元宁朝廷才能决定。”

  “齐相似乎没什么信心啊!”成佑皇帝笑言,齐朗也不讳言,淡淡地道“古曼勇士的神威天下皆知,外臣也不敢作掩耳盗铃之举。”

  “那么齐相有何⾼见啊?”成佑皇帝心情大好,笑着问他。

  “外臣想,陛下一离开平关,就有开疆拓土之意,就以陛下随后欲取之地为注,若是陛下的人赢了,只要此次陛下欲取之地并非至略领土,元宁绝对不⼲涉,若是陛下输了,下一次,元宁大军欲取之地,只要非古曼领土,古曼不得⼲涉,如何?”齐朗淡淡地道出自己的提议。

  成佑皇帝没有立刻回答,思忖良久,才道“齐相很聪明。”

  齐朗微笑,低头行礼,回答他“这是外臣尚可决定的赌注。”

  “好!”成佑皇帝答应,齐朗却再次提出要求“陛下,外臣可调一千轻骑来此,不过,一次比完未免太枯燥了,不如分三次,第一次,三百人,第二次,六百人,第三次,一千人,三局定胜负,如何?”

  成佑皇帝再次沉默了,看了齐朗良久,再轻轻颌首,但随即道“除了在场比试的人,任何人都不得协助,让他们自己发挥如何?”

  “自然。”齐朗深深地看了成佑皇帝一眼,才出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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