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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提头来见(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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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四从不知道胡顺官除了做伙计、跑街,当东家开钱庄,顶商铺做买卖,居然还有养鸭子的能耐。

  对着一大群鸭子又是喂又是放的,胡顺官居然还摆出一副自得其乐的表情,阿四顿时怀疑自己是不是不该来此地。

  “你一点都不担心左宗棠拿了你去试他的刀有多快吗?”

  听见她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胡顺官还以为自己是思念成疾,耳朵出了岔子。兵荒马乱的,她怎么会来到这穷乡间?她不是应该跟宏亲王在王府里谈笑风生嘛!

  “你怎么来了?”

  她好笑地眼瞅着他“趁着外头太平军与朝廷交战激烈,我顶着炮火扛着刀光,千里迢迢地来看你胡顺官是如何将鸭子喂大等宰的。”

  听她这么一说,胡顺官已知她来此的目的了——为了跟他斗嘴。

  “笑吧笑吧!说不定明天我就被左宗棠抓了去,你现在笑我还来得及,明儿说不定就没机会因我而笑了。”

  他一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表情让阿四看着就生气,现在是表现大义凛然的时候吗?他装什么英雄好汉?

  他这辈子注定要背负红顶商人的称号,是做不得英雄的。

  “你以为就这么躲在乡下,便完事了?”

  她这是在责怪他懦弱吗?旁人指责他无能胆小也就罢了,唯有她不可以指责他,不可以看不起他。

  胡顺官猛地起⾝,脚边的鸭子慌地跑开了,躲去逃生。

  “说我⾝为浙江一省粮道道台,危难时刻逃出城。他左宗棠知道吗?为了买粮,我九死一生,差点连最爱的人都舍了去。如今杭州城收回来了,我的喜悦之情刚存了没两天,反背上这么大一个黑锅,别说回杭州重整旗鼓了,现如今我出门都要处处防范,小心别人拿了我的人头去请赏。我‮腾折‬来‮腾折‬去这么久,就换回这么个下场,早知如此当初我还不如留在乡下养鸭子呢!起码鸭子不会要了我的命。”

  相较之下,阿四想得可简单多了“那摆明是个误会,既然是误会,你向左大帅解释清楚不就得了嘛!大丈夫在世顶天立地,岂能这么窝窝囊囊地背着个黑锅苟且偷生?你以后还怎么做人?怎么经商?”

  “经商?”她不提也还罢了,这一提胡顺官火冒三丈“我错就错在选择了经商这条路,若我拿着挣来的钱留在乡下做乡绅,这十里八乡的,谁见到我不喊一声‘胡老爷’,我也成不了今天的朝廷头号悬赏通缉犯。”

  他何时变得这么颓废,完全不像她跟宏亲王谈起的那个胡草根。莫非,他真的对前途绝望了。

  莫非是因为她穿越时空,结果改变了历史的发展?眼前这男人的命运被改变了,他做不了胡雪岩,只能窝在乡间做他的胡顺官。

  “不可能…不可能的…历史上不是这样的,绝对不可能…”

  她一边‮头摇‬一边嘀咕,胡顺官察觉异样,追着问:“什么不可能?”

  “你不可能窝在这里养鸭子做乡绅,你这辈子注定了要经商,要做大生意,要做咸丰、同治年间赫赫有名的红顶商人。”

  阿四脫口而出,后才惊觉她无意中透露了历史。

  可惜胡顺官并不相信她这本历史书“我知你是在鼓励我,想让我重新树立起信心,可惜你用不着对我编这种谎言。”

  “这不是谎言,是事实,历史上‮实真‬发生的事,载入史册的‮实真‬史料。也许你不相信,但你这一生就像一部传奇,后来的很多人,尤其是教授工商管理专业的老师还常拿你的个案为范本教课。”

  她越说,胡顺官的眼神越是迷惘,什么工商管理,什么范本?她在说什么呢?他完全听不懂。

  自打他在船上对她说,想做她想要的男人那一刻起,阿四就一直盘算着什么时候将自己的‮实真‬⾝份告诉他。

  要做她的男人,必然要接受她现代女性的个性,所以他有权力知道她的这副性子因何而来。

  说吗?要对他说吗?

  阿四的目光随着那些在地上叨啊叨的小鸭子挪移着,沉默久久,她赫然开了口:“我不是大清年代的女子。”

  “呃?”

  “我来自一百多年以后。”

  “嗯?”

  “我穿越时空从一百多年以后来到了大清朝咸丰十年,所以我熟知历史。”

  “啊?”

  “在历史上你是清朝赫赫有名的红顶商人,曾经——富可敌国。”

  満地的小鸭子吃了青菜拉出⻩绿⾊的便便,接着又吃、又拉,拉了吃,吃了拉,终于将満盆青菜都化做地上一摊摊如“屎”般的绿意,阿四终于讲完了自己的来处,讲完了历史上有关胡雪岩本尊的记载。

  胡顺官不断地眨着眼睛,听来听去,他只听明白了一点,那就是他留载史册的“红顶商人”这个名词在百年后等同于——罪犯,是要抓进牢里去的。

  “闹了半天,我‮腾折‬成了巨富,也还没捞着个好,我还是个罪犯啊!”这跟被左宗棠抓到有什么区别?反正他经商的最终结果就是把自己变成罪犯。

  “那是百年后的事,在百年后与官府合作经商,或本⾝是‮家国‬
‮员官‬仍经商牟利是绝对不被允许的。这样的人被称为‘红顶商人’,就是顶着红顶子却仍做着生意,用手中的权力谋一己之私。”

  不管阿四怎么解释,听在胡顺官的耳朵里,自己就跟那害死岳飞的秦桧似的,在史书上永远留下骂名。

  那他还不如现在就去左宗棠那里报到,让他杀了自己便宜。

  阿四瞧着胡顺官一脸的死灰,赫然觉得自己的话好像起了…反作用?!

  她赶忙拨乱反正“我穿越时空来到了百年前的大清,我本来是这个年代不该有的人物,现在来了,历史便被我给改变了。也许,你的命运会有所不同呢!”

  他那是什么表情?皱着眉头瞪着眼,摆明了不相信她的话。阿四连忙举证“从前看过一些科学杂志,说是若有一天人类可以穿越时空,回到历史的长河里,必须连一个脚印都不能留下。假设不小心踩死一条虫子,必然会影响到一只鸟,这只鸟的异动很可能会影响到整个鸟群,从而影响到树林,再影响到环境、气候、水等等,最终影响人类,改变历史。”

  她又是科学又是气候,又是人类又是环境,満嘴里跑的尽是些他听不懂的词。胡顺官索性关起耳朵,不听不想。

  他只知道一点,他胡顺官最好的下场就是留在乡间做乡绅。若此时出去,或是被左宗棠杀了,或逃过一命。即便他重进商场,生意做大做強遍布华夏,到头来也落不得好下场。

  还不如躲在这里剁剁青菜喂喂鸭子呢!

  阿四没料到自己费尽口舌,不惜拿自己的‮实真‬⾝份来说事,他仍是不为所动,执意要留在此处养鸭子。

  她火了,跟宏亲王说的那些话犹在耳边,眼前的胡顺官却已不是她万般钦佩的草根大哥,她咀嚼出一种名为“自打嘴巴”的滋味。

  看着那群奋力给泥地增添⻩绿⾊的小鸭子在她脚边绕过来绕过去,她忽然很想吃烤鸭崽。

  “你要躲你躲好了,我去杭州见左宗棠,我要把这场误会说开,我要为你正名。你愿意这样不明不白地躲着过曰子,我还不愿意自己认识的胡顺官过得如此窝囊呢!”

  她转⾝欲走,胡顺官一把拉住了她。王有龄生前曾跟他提过左宗棠为人手狠刀快,她一个女子,闯到杭州他的军账中告诉他:左大帅,你搞错了,你也抓错了人——左宗棠能轻易放过她吗?

  这搞不好就是送死的事啊!

  “你不能去。”他死也不放手。

  比倔?她绝不会输给他。

  “我本来还为你的遭遇鸣不平,如今看来是我多虑了。你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名誉,还有什么事是不平的?既然你怕事,你不敢去杭州,你不敢见左宗棠。我愿意替你去闯军营,我要见左宗棠,我要把你胡顺官的事情说个清楚!反正我这条命早在几年前坠入西湖,穿越时空时就该了结掉了。在清朝活了几年,是上苍白送给我的,丢了也没什么可惜。”

  她拼死要走,他抱得死死的,就是不撒手,嘴里还一遍遍地念着:“我不能让你去…我不能让你去…”

  “为什么?我都不在乎我的命了,你还管我做什么?”她扯着他的手,扯不动,直接改用牙咬。

  胡顺官想辩解,可疼得龇牙咧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唯有死撑着就是不松手。平曰里看她一副⾼贵大‮姐小‬的模样,居然也会这市井泼妇的功夫。

  坏了坏了!他把她给逼坏了。

  阿四的确被逼急了,大吼道:“胡顺官,你当初筹建⾩康时说过什么?你想经商,想做天下数一数二的商人,事到如今你可丧失了自己的志向?”

  他无言以答。

  这两年由穷到富,又由盛到衰,他眼见着⾝边的人死得死、败得败,自己也万般心血付海流。他经历得实在是太多太多,竟生出看破红尘的念头。

  因为有她,红尘到底是没被看透,财富于他却已是过眼云烟。

  他的沉默是已全然放弃,还是在积蓄力量,阿四已不想再多做研究“我要去见左宗棠,为你平反。我不愿意看到当初那个有抱负的男人从此沦为庸人——你可以一辈子做块草根,但你不能做草根下面的泥土。”

  趁着他松劲的工夫,阿四拨开胡顺官的手臂,踩在那些鸭子的头顶上离开了。

  她快步向前,未想过⾝后的男人会不会追上来。

  望着她的背影,胡顺官惊觉时光交错。杭州城被围困的时候,她也是这样背对着他上了小船,进城给王有龄送消息。他在大船上时时刻刻地惦念着她的安危,连心跳都失了声。

  那种滋味比⾝临险境更加‮磨折‬人,那时候他就曾发过誓,绝不会再让她只⾝涉险。有什么难有什么苦,他必然陪她同往。

  这一次,轮到他兑现对自己的承诺了。

  “阿四——”

  他追上前去,不是为了自己,竟全是为了她。

  当年胡顺官从安徽的乡下老家进了杭州城,年少的他看什么都觉得稀罕。十几年过去了,他再走这条去杭州的路,却是感慨万千。

  ⾝边多了一个女子,还是一位从百年后穿越时空而来的女子,却到底成了他心仪之人。

  他微微叹气,忍不住打量着她的侧脸。可她一回头看向他,他又不自然地收回目光,装作没什么。几次三番‮腾折‬下来,阿四头一个忍不住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我是从百年后来的怪物,是不是?”

  “不是!自然不是!”他可不希望她再想歪了“我其实早就觉得你与我们大清朝的女子不太一样,可总说不出哪里不对劲。我一直以为你受过洋人的教育,所以才是这副模样,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明白了她的⾝家,明白了她的出⾝,更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我只是明白了为什么宏亲王视你为珍宝。”

  那你呢?你视我为何——这问题阿四几乎脫口而出,可想了想,还是抿上了唇角。好多话还是不问得好,问了,他们俩便再也无法走回头路。

  瞧她欲言又止的模样,胡顺官总觉得心里有股劲提不上来。

  我视你如命——很想告诉她这话,可是…可是她不问,他没有勇气说出口。

  他是什么?

  这辈子若就此一败涂地,他就是乡间里养鸭子的村夫;就算成功,百年后也是在历史上留下争议的人物。

  他凭什么做她的男人,连两宮皇太后都能哄得团团转的宏亲王,她都不把人家放在眼里,她凭什么看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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