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 白日行欲暮
他不敢置信地低头。
⻩敬的手指极长,指尖曲折如钩。如今这手指竟已伸长达数尺,嵌入他胸口。
李命功愣了一愣,这才感觉到剧痛,不由发出一声狂吼,挥盾击向⻩敬!
⻩敬嘿嘿冷笑,挥动十指,指上发出十股犹如利刃般的劲气。瞬间,盾碎,骨折,臂断,头落。
李命功的无头尸⾝站在原地,少顷,骤然倒地!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众人一时都反应不过来,等李命功的尸体倒地,两边的任家骑手才识清眼前事实。左侧队长忍不住狂喝:“你这妖人!”更不废话,跃马上来就是一剑斩下!
其余骑手反应过来,纷纷拔剑攻击⻩敬!他出手杀害李命功,如此忍残,又如此妖孽,这魔功全然不是人间所有。
⻩敬的鹰目左右看看,冷笑连声。
他十指连弹,手指竟然长短收放自如,犹如十柄利刃四下纵横。周围的骑手们手里的长剑还未砍下,就先遇到他的鹰指,在空中爆出点点星火!
长剑与铁盾在与指风接触的瞬间就片片碎裂,失去铁盾庇护的人体立刻成为切割目标。一时间,周围血流四溅,许多战士尚未近⾝,就已经被破空斩成数截!
⻩敬挥指之间,竟然人畜无忌,不仅骑手,连他们舿下的卷鬃踏云驹都被斩成⾁块。仅仅几瞬之间,周围已经尸体堆积,犹如人间炼狱!
“住手!”被挟持的任桓之怒喝,墨云亦反应过来,一挥手,两支长箭直飞⻩敬!
⻩敬嘴角微微冷笑,尾指骤然伸长,斜卷墨云的飞箭。那三百石強弩射出的长箭竟也被他一卷之下,擎在手中!
他转手一挥,长箭斜斜飞驰,直揷入一个任氏骑手脑门,将他从马上钉到崖壁上去!那骑手惨嚎一声,在撞上崖壁的瞬间,已然死亡,尸体被箭钉着,软软垂挂下来。
⻩敬周围已无半个活人。
墨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杀人狂魔,自己甚至来不及出招,前面已经血流満地,尸横遍野。只听得“格格”两声,竟然是自己牙齿打颤。
挟持着任桓之的青年一把扯下遮脸巾,却是个修眉星目、书卷气很浓的男子,大声说:“这狂魔杀人手段太狠,不能放他出去害人!云哥,今曰便是战死在此,我们也绝不后退!”
墨云点头,也扯下自己脸上的蒙面巾。他说话柔声慢语,长相也是五官柔和。但他的眼却坚定无比看着⻩敬,也大声说:“不错!我们天道盟,只可前进不可后退,今曰必须杀此琊魔!”
⻩敬冷冷笑着,一步步走过来:“你们放心,我总会留个活口,回去坐实你们谋反的罪名,好让皇上有挥兵西进的借口!——你们谁想死?”
他说着,忽然纵⾝飞起,向他们当头跃下,手指翕张,猛然化作利刃向他们攻来。
刀风扑面,墨云急忙伸刀格挡,他那柄刀也是墨家天工绝艺打造,看起来平淡无奇,其实却有削金断玉之质!
只听“铛”的一声,⻩敬的铁爪点在他刀上。
这一下无效,⻩敬连连冷笑,双手十指连弹。便听到一连串的“当当当当”之音,墨云忽感手中一轻,长刀已被截断!
眼看他就要成为尸块,忽然之间,眼底一阵红光闪烁,火焰之光大炽。
⻩敬百忙中斜眼一看,却见一枚直径半尺的火球,正朝自己飞来。
他“嘿”的一声,猛然斜掠三丈,那火球却似有生命,绕了个弯,紧追不放。他冷哼一声,十指交织如网,扬手挥去。一声闷响,那火球化作数十火星,炸开在空中!
火星余烬在他手指熄灭,却也颇为疼痛。他冷冷看着那个青年:“——玄炎仙术?!”
“我姓楚。”对方淡淡地说“草字西华。”
“哼…天下文宗、不理世事的楚家史官,竟也加入反贼!”
楚西华抿了抿唇,也不答话,只抬手作出莲花手势,正是在召唤下一个玄炎仙术。墨云大喝一声,挥刀又向⻩敬砍去。
⻩敬冷冷地说:“小小火球也敢拦我!”
他一低头,⾝体忽然起了奇怪变化。
他本就⾝形瘦长,如铁树虬⼲。如今这一低头耸⾝,忽然又拔长了些,头顶渐渐伸出鳞片状的覆甲,将整个头颅包起!
“这,这是什么魔功?!”楚西华十分诧异。
便是如何修习仙术,凡人也不会这样改变外貌,如今⻩敬这般形貌,令他立时想起那传说中,可怖的“魔族”!
墨云咬牙,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砍下去。手中的断刀同时飞出数十颗墨星,飞向⻩敬!
同时,楚西华手中亦召唤来火球,直攻⻩敬面门!
“呀——”⻩敬一声怪笑,⾝形陡然伸长。他背后凝出形似双翼的黑雾,一时间⾝体随黑雾而起,躲开了墨云手中飞出的墨星。那些星子越过他的⾝体,撞上崖壁,一时星火阵阵。
而楚西华的火球却是有自己生命般的,一击扑空,又回绕着向⻩敬飞来。只是楚西华自己知道,这仙术学习未精,就算击中,也只能造成灼伤,无法对⻩敬造成真正致命的伤害!
果然,⻩敬对绕向自己背后的火球不闻不问,只在空中翕张十指,向墨云抓来。他立意要把墨云毙于爪下,这一抓风声呼啸,墨云立感利刃扑面!
他勉力侧⾝躲开,却还是被搭上肩头。⻩敬发力,墨云闷哼一声,肩头血光陡现。
一只手臂飞到空中。
“云哥!”楚西华疾呼。⻩敬冷声长笑,十指转折,又卷向墨云的头颅。
今天已经杀了不少人,但他还未达到奋兴的顶点。
任家的骑手也好,李命功也好,杀起来都没甚兴味。
这些人本就是在场战上搏杀的勇士们,死的时候也算死得其所,⻩敬并不觉得自己的杀戮有什么不妥!反而是那种视死如归的武人勇气,让他觉得乏味之极。
只有杀那种本来不属于场战的柔弱生物,那些会嚎哭逃跑,会哀叫求饶的人类,才会让他感到奋兴快慰。
——以此来看,眼前这两个也不算什么好猎物了。也许最后留下那个任家的少爷任桓之,会让他找到点乐趣!
他想的时候,楚西华的火球已经击上他的背脊。火焰炸开,猎猎燃烧,背上有一种迅速扩散的灼痛。⻩敬的动作不由得滞住。
楚西华急忙赶上去护着断臂的墨云。却见⻩敬轻吼一声,那已覆盖他头颅的鳞甲瞬间扩张,将他的后背前胸都包裹起来!
火焰随之熄灭。
楚西华扶着墨云,墨云勉力站直,看向⻩敬,心中难掩惊惶。
此刻的⻩敬,全⾝覆盖甲鳞,背后生着一对阴影凝成的翅膀,铁爪如钩,已完全不是人类相貌。
“——魔族。”楚西华冷冷地说。
他双手举起,再次昑诵仙术咒语。火焰涌动,结成网状,将⻩敬围起。
墨云已难再战,他的玄炎仙术在这魔物面前,也只不过是小儿科的把戏。但楚西华心內却十分宁定。若一定要战死在此,死便死吧!
只可惜自己不能把魔物临世之事,告诉世人,让他们及早做好准备!
⻩敬听到“魔族”这两个字,再抑制不住內心的狂意,仰头大笑起来。
忽然一个声音轻轻地说:“我不能让你杀我的兄弟。”
⻩敬的笑声冻结在喉咙里。
他眼角余光瞥见那一直站在旁边的任氏少主任桓之,反手握住了腰间那柄剑器,拔了出来。
——那只是装饰用的剑。
他一瞬间想到这个,忍不住又想发笑。
然后,一股冰冷忽然裂胸而入。
他甚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就是在任桓之抬眼看着他的那一瞬间。
那双眼睛就像闪电一样劈入他的神智里!
——那双眼睛,他见过!
在他初次被心魔所蚀,心魔向他展示了天地之间无边无际的“影”的愤怒、“影”的绝望,和“影”中蕴含的、莫可能与的力量的时候!
但这种狂乱、大巨、无边无际的黑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样一个人类的眼睛里!
任桓之的剑刃砍到他的胸口。他胸口的甲壳硬坚如铁,这柄剑只能造成小小的伤口——这果然只是装饰用的剑!
然而,随着那一点冰冷之意,从胸口透入,⻩敬忽然顿在空中,无法动弹!
⻩敬大叫起来,声音中充満惊恐。一瞬间,他又仿佛回到那弱小、濒死的人类躯体中,面对无穷无尽的黑暗——那名为“死亡”的黑暗!
就在这时,楚西华的火焰缚到了。
这是他第一次施展这仙术。本来他能通晓的只是玄炎入门的火球,但如今危在旦夕,楚西华被逼施展出从未用过的玄炎仙术“火焰缚”!
瞬间,两道金红⾊的火焰从他掌中发出,似奔龙怒啸,奔向⻩敬!
火龙自任桓之造成的小小裂口入进,沿着甲壳的轮廓四下燃烧。瞬间,⻩敬变成一块燃烧中的大巨人形。
任桓之子套那把剑的时候,心內忽然向下一沉。
周围所有的声音,一霎那都消失了。他听到自己耳朵里血液的逆流。竟然那么大那么响,仿佛有武士在用重锤擂鼓!
然后,眼前的一切都扭曲了。周围的一切沉入黑暗,而这黑暗却不是黑⾊,是无边无际的血红!
没有光。
无论看向哪里都是黑暗,无论向着什么方向都是深渊。数不清的声音在周围尖叫、哭泣,而⻩敬就浮在这一切地狱的尽头!
——他看过太多次这幻像了,当他还是孩子的时候。父亲请来的仙族摸抚着他的头,对父亲说:“天生残缺,血脉逆流——终生,勿触刀剑。”
而之于他,那幻象是不可以向任何人述说的噩梦。一碰触刀剑,它们就争先恐后把自己的历史向他诉说——杀过多少人,创造过多少恶行,斩下过多少头颅。他睁大眼睛看着那些梦魇,心中明确地知道:自己⾝为武门子嗣,却——终⾝不能触碰刀剑!
他终于拔剑。眼前如同被血液浸染,大泼墨一般染红了整个视野。
任桓之猛然跪地。
全凭手中那把剑支撑着,他才没有倒下。他烈猛呛咳,大口大口的鲜血从他口中吐出。
“老大!”
楚西华扶着墨云,两人扑到任桓之⾝边。
“你不可以用剑的!”楚西华手忙脚乱想替任桓之擦去唇边的血。任桓之抬眼笑了笑,又一口鲜血噴出来。
黑暗铺天盖地地庒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