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 佳人难惜声
他们从西陆搭车前往中州,经过流波南下,终于入进曲江地带。
从这里开始,土地渐有绿意。
四下一片寂静,空气里有透明的水气。眼前景⾊依依,在云涌雾翻的天幕之下展开的是一带绿⾊画卷——却还有一段距离。
他们行走的这片空旷原野,据说常有野狼出没,行人稀少,离传说中清幽冠天下的曲江竹海还有大约半天路程,天⾊却已经晚了。
本来夜行无碍,但他们走了一段路,却开始下起雨来。
开始只是淅淅沥沥,不多时,雨点密集起来。天空彤云四聚,路上前后一片水气蒙蒙,完全不见行人。
任桓之抹了一把脸,笑道:“要不先躲雨?”
两人入进一带荒村,这里大约是本来有人居住,后来又弃下村庄逃走的,不少房屋已经坍塌。地上満是朽木石块,但也有些屋子尚有瓦遮头,可供躲雨。
两人找了一间还算完整的房子进去,任桓之解下外裳,生起一堆火,开始烤着服衣,一边笑道:“你要不要过来烤火?”
澹台名坐在黑暗里。
他根本不愿接近火堆。
“你外衣也淋湿了吧?到这边来,⼲得快些。”
“不,”一个简洁的拒绝。
任桓之挑挑眉,放弃了拉他过来烤火的念头。
雨水在外面渐渐小了下来,空气中涌动着一种被雨水浇打后分外媚妩的花香。
“栀子花?”
幽暗的暮⾊和更加幽暗的雨声中,这花香像一个难以言说的幻影,引人遐思。
任桓之披上半⼲的外衣,向村內走去。
一些雨水从遍覆青苔的瓦片上滴落下来,敲响石阶,叮叮咚咚的倒也好听。
除此之外,寂静无声。
任桓之在暮⾊四合的荒村一路听着这样的水滴声向前走去,心中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一个多月前,他还住在天下城里,被父亲抚养,被铁军侍卫们保护着。作为不成器的二世祖,衣来张口饭来伸手的,过着浑浑噩噩的生活。
虽然机缘巧合,与墨云、楚西华相遇,一起组建了“天道盟”也做了一些事,但那些都像是信手为之。从任氏铁军內部假传军令来放过一些饥荒的百姓、填补一些水患的缺口,或者是周转金银来救护灾民,那并不是深思熟虑后做的事情,却更像是利用“任氏之子”⾝份的便利,带着一些和父兄捣乱的心态,来做的事情。
自己和楚墨二人第一次见面时,说的“要开创一个新的时代”究竟是深思熟虑后的目标,还是,只是一句孩子气的话?
任何孩子都会有雄心壮志。
成为天下人瞩目的英雄,拯救世界,坐拥江山和美人,或者做了一两件特别了不起的事情,让人人谈起来都会眼睛发亮——任桓之摇头摇。
我,究竟是为什么,要想开创一个新时代?
他在天下城也常用“桓羽”的名字,入进市井之间,穿着布衣和那些贩夫走卒平辈论交。民间疾苦,他感同⾝受——
但并不是由自己来承受!
生下来是世家之子,对这个世间的苦难并没有真的那么深切的体会。即使运用筹算之法,预测到天下将乱,百姓饥馁,将有无数人填骨蒿里,他任桓之的第一个切⾝感受,也绝不会有现在正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人们那么深刻!
这个世界并不美好,而且正在变得更糟。
可是,绝大多数人并不会想要挺⾝而出,成为改变它的那一个人。
任桓之本以为自己是。
但这段时间的流亡,让他觉得,自己并没有真正的了解过这个世界。
那些宁死也要捍卫信仰的月氏人,那些本来亲切却在战争中滥杀无辜的天曜剑武军和任氏铁军,那些为了一点赏银来活下去就追杀别人的亡命之徒…这世界上的“人”并不是只有哦一种面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理由,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轨迹上继续前进。而他,任桓之,是不是还能坚持理想?在他真正接触到这个世界的时候!
“我想开创一个新的时代。”
任桓之又回想起自己和澹台名在喀萨——魔物之城中的对话。
任桓之那天对澹台名说:“把你的力量借给我。”
澹台名沉默了。
然后他反问:“理由?”
任桓之发现澹台名并不是完全的自我封闭,他会听对方的话,会思考,会反问,只是他的语言总是尽力做到最简洁,能用两个字的,绝不多用一个字。
“我想开创一个新的时代。”任桓之记得,自己是这么回答他的,和自己第一次接触墨云、楚西华的时候一样。
墨云和楚西华,最终跟着自己一起向前了。他们以任桓之的理想为自己的理想,不知不觉中,被他的理想所迷惑——或者说,那是一种信念,让他们觉得自己的人生有目标,而且正在向着这个目标前进。
但澹台名不是这样。
“为何要开创?为谁开创?”澹台名反问,他问的两个问题,一个对“事”一个对“人”十分尖锐,直刺任桓之的內心。
“玄朝气数已尽。天下民不聊生,更有饥荒四下盛行。这就像是一座将要坍塌的大厦,一旦坍塌,所有居住在大厦中的生物就将毁灭。因此,在玄朝这座大厦自己坍塌之前,天下人便会从內破坏、拉垮它!”
“不错,”澹台名冷笑“但天下从不缺的,就是‘英雄’!想要称王称霸的人多的很,不缺你这一个。为什么你想要做?”
任桓之被这个问题问住。
“我将与你结伴同行。”最后,澹台名说“当我们到达旅途终点——天下城的时候,如果你还没有找到答案,我们就在那里告别。”
于是他们结伴同行,如今来到曲江,眼见过了曲江如果南下就是莲池,如果东行就是天下城——而任桓之,还没有找出问题的答案!
我的理想,是为什么存在?
任桓之苦思着这些,眼见周围一片幽暗,忽然心中一动。
——有人。
那浓郁的栀子花香气一瞬间变得更为艳烈。
眼角一闪而过的,是某个破败的房屋內晃过的⾝影。
水绿⾊的⾝影。
“什么人?”任桓之扬声问道,举步走向那荒屋。
那屋子大半已经坍塌,面对他的那一边,连门窗都塌陷掉,化作东一块西一块的碎木乱石,散在地上。而屋內却幽深,任桓之走进里面,头顶的天光立刻透过破裂的瓦片,一丝丝一缕缕透下来。
四下依然有着滴水的声音。
任桓之转过屋內一处照壁,就看到一个女子的⾝影,站在照壁之后。
屋內这么暗,他完全看不清这女子,只看到她⾝穿水绿⾊纱衣,这颜⾊在屋內也不甚分明,让她全⾝都笼罩在一种阴暗中。只有她脸的侧面,在室內显得特别白皙,特别鲜明。
——就像那雨中的花香一样,瞬间刻印到人心底。
“抱歉,姑娘,请恕在下唐突——”任桓之心中一震。还没有看清这女子长相,就已被她周⾝这种宁静的气质所撼“请问,”
“出去。”那女子截断他的话。
她的声音非常清脆,带着一种冰冷的味道。嗓音虽然优美,说话却是不容置疑的逐客。
任桓之犹豫了一下,正要转⾝离开,那女子忽然⾝形一震,向他望来——
任桓之看清了她的长相。
仙族。
冰蓝⾊的眼眸,其中不存在任何感情。如同银丝一样的长发挽在脑后,而肌肤就如同头发那样白,白到几乎透明。尖巧的下颌十分精致,却给人一种缺乏生气的感觉。
这是一张美丽的脸。
美得让人一见难忘!
却也冰冷得让人心惊。
任桓之正要说话,这仙族女子已经又一声叱喝:“出去!”
她一扬袖,三道冰棱立刻向任桓之这边飞来!
任桓之尚未反应,三道冰棱已经瞬间掠过他的脸,⾝后瞬间响起惨叫的声音!
任桓之一回头,就见⾝后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冒出个劲装男子,冰棱有两枚直揷入他胸口,还有一枚直接刺入他双目之间!
男子惊叫半⾝,双目间的冰棱立刻“波”的一声爆裂!他血流批面,翻⾝倒地。
仙族女子又伸出了手。
双手欺霜赛雪,白皙无比。
她的手心霎时又凝出层层寒冰,那些寒冰瞬间结成冰棱状。
她一挥手,冰棱向四面八方飞去!
“寒冰仙术?”任桓之心內一惊。
他曾听楚西华说过,仙界玄星仙术之下,分为玄炎、寒冰、召雷、魔咒等诸多分流,而如今玄星星主天权仙尊,便是寒冰仙术的最強者。
这仙族也是玄星的仙族?
那些冰棱飞到四周,立刻响起一片声音。
冰棱刺破人体的声音、爆裂的声音、人类的惨呼声,和更多——衣袂迎风之声!
四下的墙壁忽然倒了下去。
向着外面。
塌倒的墙壁后露出的,是一排又一排的弓箭手。
至少一百张強弓,张弓搭箭,朝着那水绿⾊衣衫的仙族女子!
——他们不知道是何方势力,目标很明显就是这个仙族,任桓之误入这房子,算是无妄之灾。
但他们很明显并不在乎这一点。
把这个计划之外的闯入者一起射成刺猬,对他们来说,并不算什么问题。
众箭齐发!
仙族女子的⾝形忽然飞了起来。
她⾝体周围涌动着冰蓝⾊的流光。
那些流光瞬间结成冰粒,无数冰粒在她⾝体周围扩张,形成环状。
任桓之站得很近,被这些冰环一并围住。
那些箭射到了,遇到这冰粒组成的冰环,一霎时,黑铁的箭头全都冒出白花花的冰霜!
箭支的速度也随之减弱。
任桓之脚一踢,地上的一根木头被他踢起。他随手抓住木棍一端,一下横扫,面前的箭支纷纷落下。
但那一轮箭支攻击,仙族女子⾝边的冰环光芒大减。而弓箭手们的第二轮攻击又开始蓄势待发!
看来我真是时运不济,随便在荒村躲雨也会遇到这种乌龙。任桓之心內苦笑。
这里的响声惊动澹台名过来帮忙之前,大概自己就会被射成刺猬吧!只是遗憾到死不知这仙族女子名姓,也不知她被卷入何事!
那仙族女子清叱一声,手底忽然涌起一阵冰雾。那冰雾向上升起,在她周围旋转不休,就仿佛有飓风把她的⾝体卷起来一般!
猛然间,火光大炽。
——不是寒冰仙术吗?何来火光?
四周瞬间都是玄炎横流。
这突如其来的火焰在空中狂舞着,实在是太美丽了,任桓之一时忘了危险,惊叹地看着。
那火光在空中一分为二,从左右向那圈弓箭手飞去!火光瞬间结成环状,绕着任桓之和那个寒冰女仙,又向外射去,霎时四周都是金红⾊的流光!
就在这时,寒冰女仙周⾝的冰雾猛然扩散。任桓之感到⾝上一阵寒意,那冰雾掠过他的⾝体,向外飞散!
飞散的冰雾在空中一边变幻一边凝结,转瞬变成两条大巨的冰棱,带着越来越大的破空之声,追上火环,只见一条红⾊的火光和两条蓝⾊的冰锥,绕着周围极速飞行一圈,那些弓箭手瞬间被冰结,然后在火焰中惊叫着,⾝体被火团呑噬!
“够了。”寒冰女仙扬声道。
随着她的话语,一个橙红⾊裙子的⾝影,从空中轻飘飘落下来。
那是一个和她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仙,不同的是唇边带着俏皮的微笑,她的双臂笼罩着一团涌动的火光,却好像完全不会伤害到她的⾝体那样。
“你们这些人回去告诉你们的将军,不要再派人来送死了。”寒冰仙又一扬手,冰雾四散,接触到那些在火焰中痛苦翻滚的弓箭手时,他们⾝上的火焰立刻被扑灭。
弓箭手互相搀扶着站起来,又惊又惧地去了。
“走。”寒冰女仙对后来出现的,使用玄炎仙术的女子一颌首。任桓之眼见他们要离开,忍不住问道:“两位仙子,你们究竟是何人?这些人为什么要追杀你们?”
“寒冰仙星曜。”那个水绿⾊衣衫,面容冷若冰霜的女子回答道。
“玄炎仙风华。”那个橙红⾊衣衫,嘴角带笑的女子回答道。
星曜淡淡看了任桓之一眼,像是觉得这个人类莫名其妙。她嘴唇轻轻一啸,瞬间,屋顶有两团白光落了下来!
白光落地,却是两只通体白雪的大狐狸,仅有耳朵和爪子有冰蓝⾊的⽑发。两头狐狸抖抖⾝上的⽑发,靠近星曜和风华,在她们⾝上蹭蹭脑袋。其中一头还回过头来,以好奇的眼神望了任桓之一眼,又回过头看看星曜,歪了歪脑袋,像是在问:这个人类是谁,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傻?!
“小雪,初晴,我们走吧。”星曜和风华跃上两头狐狸的背部,狐狸摇一摇尾巴,任桓之吃惊地发现他们的尾巴竟然有三条,蓬松的⽑发实在可爱!
转瞬,两头影狐驮着这两个女仙消失,远处的暮⾊中只留下两团银光,留下任桓之一个人站在原地。
他心中震慑于两个女性仙族之美,和她们的坐骑那神秘的影狐,除此之外,一个清晰的念头浮现出来:“洛川军!追杀她们的人,穿的服饰是洛川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