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六 英雄论年少
那人回过头来。
呵，竟是这样的一张脸。
淡淡暮光中，任渊看起来十分年轻，不似任晴川、任桓之的父亲，却像他们的同辈。他两鬓微霜，却毫无憔悴衰老之相，英俊明朗的五官带着一种从容而镇定的气度。他全⾝上下都透出一种洗练之感，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装饰，这种极度的简练与他名扬天下的长子任晴川如出一辙。然而，对比那过于一丝不苟的长子，任渊周⾝那种从容不迫的王者风范，却是晚生后辈拍马也比不上。
即使骄傲如澹台名，如此近距离见到任渊，也不由得生出崇敬之心。
“我们在天下城见过。”任渊开口，出人意料的平易近人，仿佛是个长者在叙话家常，一点架子都没有，他唇角微扬，那一缕浅笑却又让澹台名瞬间联想起任桓之来。“当时你年少有为，剑术震动天下，受封将军。陛下御笔钦赐‘天曜剑武’的名号，令你出征西陆。”
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澹台名都不知这种朝堂之上的一面之缘，任渊会记得这么清楚。
“不错。”
“澹台世侄当时年未及弱冠，却已拥有超于常人的剑术，因此获得‘天才’的评价。”任渊长笑道“但世间侠道，一点进步都需从剑锋刀尖上取得，又哪有捷径可走！能成非常之事，必须非常之人，你的绝世剑术，也是一点一滴从苦中求！”
澹台名心中震动。他成名极早，但人们多半称之为天才，无人知道他五岁开始苦练剑术的艰辛。他顿时感觉到任渊目光如炬，智慧过人，但同时心中也暗暗警惕。
任家和澹台家同列为天下四大武门，任家更与北部雪国燕云铁骑有姻亲关系，声威之盛，当世无双。若任渊只是凭借着自己的智慧而发出这个观点，自然可怖。但若任渊早已了解各武门之內的各种报情信息，对澹台名来说那将更为危险！
任渊缓缓走下来，微笑着说道：“任某有两个儿子，长子晴川人品正直，有治军之才，惜乎过于端方，失之圆柔。刚而易折，強极则辱，晴川因此脾性而走的道路势必比别人更艰难一些。”
澹台名对任晴川并没有深入接触，更不了解为何任渊要一见面就对他谈论这些，也不答话，只是凝神听着。
任渊挺拔的⾝形渐渐走近，又说道：“次子桓之，乃是雪国燕氏宗女燕羽留给我的唯一骨血。这孩子自小痼病，不能习武，却生在武门世家，对他而言是一种痛苦。幸而这个孩子十几年来健康成长，走出了和他父亲、兄长都不一样的道路。”
澹台名微微点头。他不善言辞，只觉得任渊对任桓之的分析是鞭辟入里，一针见血。但任渊语意之中，对任桓之私下里所作所为似乎甚是了解，这又是为何？
“桓之交游广阔，与他大哥不同。朋友遍布三教九流，不管是王公贵族还是贩夫走卒，与他投缘的便把对方当作兄弟。”任渊大笑“而在他所有交友之中，令任某震动的只有你一人。”
“多谢任将军抬爱。”澹台名纵有満腹疑问，因为性格的缘故，也不会直截了当问出来。他只是在想…自己要立刻赶往天下城，如何才能快速解决面前的障碍？
“解决”的方法，不外乎说服、逃走或打败。说服之道，非他所长，何况他根本不明白为何任渊出现在这里。
逃走之道，澹台名不会做。
只剩下战斗一种方法了吗？澹台名心中暗暗估算。他自家人知自家事，昨曰苦斗魔物端木阳和他的死魂花海，虽然一战得胜，但自己还难以驾驭的“琉璃火”的力量，那一剑已是极限！
在重新聚拢力量之前，自己无法使用琉璃火，只能以人类之⾝，挥动人类之剑，何况自己有伤在⾝，这样的自己，能和已经成为传说的任渊决一雌雄吗？！
任渊也在观察着他。力战端木阳后又连番跋涉，澹台名甚至没有来得及处理一下自己的伤口，他的手臂、腿部和一侧膝盖都有较深的伤口，虽已止血却必定在战斗时造成阻碍。
“任某本不欲趁人之危。”任渊微笑道“但此刻，无论如何都需阻止你赶往天下城。”
“——为什么！”
任渊向后摆了一摆手。
那建筑之內本来放着一个小小案几。案几被他的手势一引，仿佛被看不到的力量昅过来一般，凌空飞起，平平落到他们面前。
那案几上铺着一方锦缎，⾊泽浓紫。锦缎中心，平平卧着一截白骨，骨头的尖端碎裂，略微泛⻩，像是已经经过了不少年月。
“这是什么？”
“端木阳。”任渊淡淡地说“你与死灵战斗已久，这本相，你也见过。”
澹台名当然见过。
不但见过，这死骨本是端木阳的本体，还被他在曲江一战后踏碎了。如今，这早该丢弃路边的枯骨为何会出现在任渊手里？
“你——一直在关注我们？！”
任渊看着他，那洞察世情的双眼里出现一抹狡黠的笑意：“一个父亲关心自己的儿子，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
澹台名不噤哑口无言。他忍不住在心里替任桓之哀叹起来。任桓之天真的外表下，每一滴血都渗透着叛逆的因子，但若他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一直在父亲任渊的掌控下，不知道会是什么反应？
“你以一己之力，击败雪国魔王破军旗下的端木阳。这事迹若公布出去，必定震惊天下。”任渊微笑着说，又瞥了一眼那枯骨“但我获得此骨后，用问骨之法，却得到了一些别的信息。”
“…问骨之法？”澹台名冷冷看着那截骨头，看起来惨白的骨头并没有什么神秘的感觉，只显得凄凉可怜，一截骨头还能做什么事！“难道端木阳未死？”
“魔物因心而成魔，并非没有感情、没有智慧的东西。”任渊的手指从那截枯骨上掠过，停住，唇角一挑：“你杀死的这个魔物，据我所知，已是⾼阶的原生魔。他当然是已经形神俱灭，无法复活。然而，人、仙、魔都有感情，都有记忆。端木阳虽死，他的本体——这段枯骨却留着他的记忆残片。其中一些，就是关于你的。”
澹台名向后退了一步，胸口的银铃“叮”的一声轻响。
他的手握上了剑。
“记忆随时间的远近而模糊。”任渊像是完全没看到他的战斗姿态，浩叹道“任某本想从中读取一些魔族的弱点，却无意中看到他最近而最深刻的记忆。虽然并不清晰，但连接起来可以约略猜到：你是要去天下城中，从皇族手里取得一件东西，和魔族交换你的红颜知己红线儿，可是？”
澹台名抿紧了唇，并不答话。
任渊信步从他⾝边走过，从容微笑道：“任氏铁军是天下城的屏障，从英雄慕容建开国之时到现在，历经无数世代，从未改变。澹台世侄要夺取慕容氏的密宝，需要先突破我这一关。”
任渊站定，转⾝，双目明亮地望着澹台名，隐带笑意：“你年少成名，夺得‘承影’。当时任某就想，等你成长之后，能与你交手也是件有趣的事！”
“要战就战，何必多言！”澹台名扬起下颌，一瞬之间，傲气又回到他⾝上。
他知道自己的状态并不适合战斗，但任渊那从容的态度，仿佛只是看到这个后辈成长了，引起了趣兴，要来和他过两招玩玩似的。这立刻激发了他的战意。
任渊微笑颌首，右手一抬。
“噌”的一声，一道橘红⾊的闪光隔空飞来，落到他手里。
那是一把刀刃扭曲，看起来带有古旧之感的大剑，说是剑类，但有明显的一边厚一边薄，更似一把罕见的双手大刀。刃口上的卷云纹锈迹斑斑，但一飞到任渊手里，瞬间，响起厉风破空之声！
这大剑还没有攻击，但是随着风声，一道沛莫能抵的力量向澹台名站立之处逼来，迅疾无比，又充満狂放之气。澹台名一生之中经历不少战斗，但把速度与力量结合得如此完美的，却好似首次目睹！
他低喝一声，右手的“承影”古剑铮的一声出鞘，一道剑光立刻向外弥散，形成扇形，抵挡在自己面前。
“我只攻三次。”任渊大笑“若你能一步不退，我就放你过去。”
“轰”地一声，任渊的刀气迎面攻至。
从任渊站立之处到澹台名的立足点，顿时出现三道深深的沟渠。这刀风竟然一分为三，变化得如此快捷！来到澹台名面前，被他的剑气一抵，大半抵消，但余力依然向前攻去，眼看就击打在澹台名⾝上！
澹台名⾝体微晃，却没有移动。⾝后的土地瞬间被纵横的刀风割开。然而从他操纵剑气中，出现他的分⾝幻影，鹰击长空，向任渊扑下，反守为攻地“刷刷刷”连出三剑，空中満是雪银⾊的剑气，锐利无比！
任渊抬头，微微一笑。一双睿智的眼睛里猛然精光闪耀，地上的天卫盾不知何时已来到他左臂上，他却并未出招。直到四面八方的剑气已逼近面前，他左手的天卫盾猛然一张，迎上前去，这平平淡淡的一式却爆发出莫大的力量！
“砰”的一声闷响，数十道剑气齐齐击打在盾面上。只有⾝逢其境的澹台名心中惊骇莫名：他的剑影看似瞬间发出，其实精妙无比，发出的剑势封死了任渊的各个角落，然而对方简简单单一招盾反，竟然将他的剑招全部抵消！
不！不是抵消！
那数十道剑气的力量从盾面上一起返了回来！
以牙还牙？任桓之曾经使用过这样的招数！
澹台名闷哼一声，⾝上立刻多出数道伤口。但他的脚步顽強地站住，一步不退！
竟然一招之间就分出⾼下，这对澹台名来说是从未有过的事！
他右手微震，承影古剑毫无花俏地斜向砍出！
升龙！
半月形的剑光逼向任渊。
任渊长笑一声，双手持刀，一刀挥砍。
这下他弃盾出击，天卫盾却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一样，遥遥悬浮空中，仿佛随时会赶来护主！
任渊这一刀也是毫无花俏，却充満力量，刀势汹涌而至，与升龙的剑气碰在一起，立即两相抵消！
那股狂涌的力道向澹台名逼来，他咬牙承受，一步不退，脚后跟却深深陷入地面。他反手挥剑，又是一剑“升龙”发出！
任渊双目闪亮，依然没有变招，同样的一刀挥砍。
这次的力量更大，如同一堵气墙般扑面而来。任渊轻笑：“你若不退，小命不保。”
澹台名咬牙，剑气疾迎上去。舍死忘生，有何畏惧！
“轰”的一声，澹台名⾝上数十道伤口瞬间崩裂，鲜血飞溅！
这数月来他经历的所有战斗，受的所有创伤，在他以血⾁之躯抵挡任渊这一击之时，全数爆发！
澹台名狂喝一声，剑气催发，承影的光芒猛然涨了数十倍，从白雪的剑光转向青⾊！剑气四下扩散，瞬间在周围交织成阵势。
他倒了下去。
失去了主人的承影剑，光芒渐渐黯淡下去。四周的剑气和刀风都静默下来。
任渊反手将那柄奇形武器揷在地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地上的澹台名。
这个青年全⾝浴血，却依然一步不退。
从他倒下的地方可以看到地上深陷的两个脚印，而他的脚后跟，皮靴已经开裂。
是什么样的力量，让他如此坚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