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十 情怯问来人
章五十情怯问来人
墨云撮唇一啸,一支小巧玲珑的白鸟立刻如箭一般飞来,在他们头上轻轻转了半圈,落在他的肩头。
墨云以机械手的手指,怜惜地挲摩着小鸟的头顶。任桓之看着,若有所思。
这支机械手做的实在巧夺天工,可攻可守,甚至连这种温柔的动作,亦能表达。
若是这种机械天工技术,广为传播,是否可让人类的整个生产水平,都获上升?
——武者不再夸耀其绝艺,工者不再需要师徒相传、胼手胝足,甚至,战争不再需要血⾁之躯短兵相接,白骨盈野…若机械能广泛代替人工,不知又会造福几许?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一闪之念,将来会影响那么深远,对此世的改变,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墨云从小白鸟的脚爪旁菗出一个仅有一指节长的竹筒,展开看毕,笑道:“不出所料,巨子命我立刻回归莲池,汇报此行结果。”
他口中的“巨子”便是墨氏家主,隐居在莲池的墨夜。
墨云不仅是任桓之的兄弟,天道盟的创始者之一,亦是一个墨家弟子。
墨者,兼爱天下。墨家的家主墨夜,多年来一直想与公输一系,修弥裂痕,重归和平。
“公输赢是天才,但,墨夜是千百年来墨家稀世的绝才。”
墨云向任桓之述说的时候,不见夸耀,不见骄傲。
他只是在阐述事实。
墨夜作为墨氏这一代巨子,⾝上凝聚了无数人的期待。天下纷乱,便有各种各样的理念传扬于世。有人寄托慕容皇室中兴,有人希望四大武门出现奇才拯救此世,有人期冀楚氏或冉氏出现超凡脫俗的文臣,有人期望仙族来到人间济世,甚至有人暗中期许魔族入侵,浑水摸鱼。
在无数的思想,无数的期望中,自然有不少人将目光投注在墨家⾝上。他们自古以来便秉持着兼爱之理念,对天下、对政治、对这个人类的世界都有着独特的理念,并已孜孜不倦的传播了无数世代。那么,在如此乱世,这一代的巨子墨夜是否能承载墨家的千年理想,将这个世界带往更为和平而美好的将来?
但墨夜令天下人摸不透。
他是如此的脫俗而超然,仿佛一开始,并没有把墨家的道理,墨家的理想,墨家的历史背负在⾝上。
仿佛他的大脑里装下了太多天工绝学的奇思妙想,反而把墨家坚持的理念给装不下去了。
也因为如此,墨云才会出游天下,寻找着与他理想一致的人——他遇到了任桓之和楚西华。
而墨夜忽然变了。
据墨云所说,墨夜之变,莫名其妙。
他娶了妻子。
妻子来自桃止山更南方的建木之地。
然后,墨夜仿佛夜一之间长大了似的。
他入室登堂,与妻子拜堂成亲,三天后离开墨家,来到古老的墨氏先祠,对着《造物古卷》的残片冥思。
没有人知道他想了什么,但他离开祠堂的时候,发出墨者令,召回游学天下的墨家弟子。
墨云是被召回者之一。
他回去的时候,想着也许是墨夜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主,又有了什么奇思妙想,想要做什么神秘的天工机械,或者有了新的研发创意需要弟子们一起来完成吧!
但是不。
墨夜与他坐谈至天明,不论天工,却论天下。
如此天下。
中州的天下城如一个粉妆绘面、金饰云鬓的女子。在厚厚的脂粉下却是腐朽yindang的⾝体。南部桃止山已有叛乱“桃花之乱”的反抗者与玄军对峙。西部的西陆联军虽然暂退,却依然对中州虎视眈眈,随时卷土重来。仅仅几个月內,原本平静的天下风起云涌,暗澜层层。
这后面是什么在推动?是人算,还是天数?
若是天数,则仙族、魔族,有无筹划,以天下为什么?
“以天下为棋盘。”墨夜浅笑,风神举世无双。“以我们人类的天下为棋盘。”
他的话令墨云吃惊,但接下去的话,墨云更为吃惊:“你去天下城找中州商会,公输家的家主公输赢就潜蔵在商会之中。我们墨氏与公输氏同属墨门,却互相争斗,该结束了。这天下的定安需要守,更需要攻。”
于是墨云来了。
并且在这里找到了任桓之——失踪已久的任桓之。仿佛冥冥之中有只手,正在把这些人的命运之线绞扭在一起。
而他们的命数该如何运转,他们的星轨将奔向何方?
“你去莲池?”
“不错,回莲池寻巨子墨夜,回报与公输赢的接触。”墨云轻轻一拍任桓之的肩膀,微笑“待家主的嘱托事了,我便来找你,我们兄弟再一同闯天下。老大有什么计划?”
“须借助中州商会的力量,助我摆脫庒在任家头上的搜捕令。而后我欲前往桃止山,劝说大哥带领铁军,停止平叛。”
他口中说的大哥,便是如今率领任氏铁军的任晴川。此时任晴川正⾝受皇命,在桃止山一带平定“桃花之乱”
在任桓之心中,桃花之乱的导领者与他方向一致,志在改变这民不聊生的时局,而大哥不管是受制于皇命也好,因任氏被辖制而不得不出兵也好。以任氏的武器,对无辜的庶民,这是他不能接受的!
墨云并不太清楚他和任晴川之间的心结,只当他要借助家族力量,便笑道:“也好,你赤手空拳是不行的。我一路回莲池也顺便召集我们天道盟的那些兄弟,到时候我们在天下城聚首。”
任桓之反手握住他的手,有力地道:“好。”
待墨云离开,任桓之才想到。
还来不及介绍他和澹台名相识。
不过,总有机会的。
墨云回莲池然后归来,算下来不过个把月的行程,到那时候他们一起欢聚,该是多么快乐的时光!
“红线!”
任桓之大喝一声。
眼前鸡飞狗跳,一片藉狼。
绿袖派来服侍红线儿的两个侍女,不出意外的又被腾折得灰头土脸。这屋子原本颇大,绿袖比照对待贵客的资格,对红线儿可算是十分的以礼相待,不仅安排了素有经验的侍女,屋內陈设也是极尽奢华。花梨木的床榻桌椅,雕工精湛,边角皆以莳绘镶嵌,如今那些贝壳装饰却全都被挖了出来,抛掷満地,那古董陈列的架子和书架等等更是倒了一地!
地上更是打翻了十几个碗碟,任桓之不必问就知道,肯定是那小野兽一样的女孩儿,不知为了什么又闹起脾气来。
他一抬头就看到红线儿正跃上房梁,睁大一双湛蓝湛蓝的眼睛,喉咙里呼噜呼噜作响,整个脊背都弓了起来!
看起来就像被惹恼了的猫。
任桓之摸摸自己的太阳⽳,觉得眼前的女孩儿比十万大军还要难缠:“怎么回事?”
“她不肯吃饭。”一个侍女从倒了一地的桌子椅子书架搁物架中爬起来,言简意赅。
一句话道尽无穷酸楚。
想她在中州商会服务多年,也算资深侍女,什么达官贵人不曾见过,连王孙贵族也服务过不少…今天却面对个糊里糊涂的小野人,简直毁掉一世清誉!
任桓之对着梁上的红线儿招招手,放柔了声音:“下来?”
红线儿的眼睛转向他,轻轻眨了眨。
一闪,又一闪。
好蓝的眼睛。
好像两颗闪亮的星星,在屋梁的暗处熠熠生辉。
任桓之心內赞叹一声。
红线儿虽然神智丧失,仿佛退化成了小动物一样,但那仅凭本能而行动的方式,却显出一种特别动人的可爱劲儿来!
当然,他⾝后那些侍女不这么想。
“下来吧,上面多冷。”任桓之向着红线儿,微微一笑。
也许他笑容里的温暖之意感动了红线儿,令她觉得没有那么危险。蹲在梁上的红线儿渐渐平静下来,喉咙里也不再发出那咕噜咕噜的声音。
任桓之向她伸出手去。
红线儿犹豫地看着他,脑袋轻轻歪向一边。
那真是娇俏可爱的表情。
任桓之心中苦笑——这次不会被她咬了吧?
良久,红线儿忽然纵⾝一跃,又轻又疾地落到了任桓之⾝边。
任桓之试探的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见红线儿并无抗拒,微笑道:“乖,我带你去见个人。”
掌心柔软,那头亚⿇⾊的长发轻软而细腻,在任桓之的手中轻轻一触,他忽然发起怔来。
不是因为红线儿。
红线儿那么可爱,让他忍不住去触摸她的头发,像摸抚一只可爱的小宠物。然而手心那一点感触,让他忽然意识到——这是个女孩儿啊。
大约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非常可爱的女孩儿。
他想的却不是她。
他想起慕容慕容。
并不是他们并肩作战的那些片段,亦不是慕容救他的那些时刻,却反而是他第一次有机会与慕容慕容单独相见时…
那一天,他认识了楚西华和墨云,他们几乎一起⼲掉了皇帝。
那一天,他和慕容慕容携手飞奔,登上天下城的城楼。
他记得她在夕阳余晖里,轻轻偏转了头,望着他,微微一笑。
长发光泽如墨玉,流泻而下。
那风华绝代的一笑。
他想,下次看到慕容,他一定要,一定要,这样轻轻的触摸慕容的长发…
只是下次,却又是何时?
他带红线儿去看的,自然是澹台名。
一开始总是不忍心。
让这样的红线儿,见着那样的澹台名。
让那样的澹台名,见着这样的红线儿。
然而如此僵持不下。残疾的澹台名,痴狂的红线儿,以及困守在中州商会的自己。
僵局是用来破的。
他把红线儿带到了连翘的药房內。
一走进那药香郁郁的院落,红线儿先“阿嚏”“阿嚏”的连打了两个小噴嚏。
老旧的木门立刻“咿呀”一声开了,门內传来一个苍老却不失遒劲的声音:“来者何人?”
“草民桓羽。”任桓之一笑而答。
他清朗之声未落,连翘已出现在门口,摸着自己的山羊胡子,笑昑昑看着任桓之:“桓羽小弟,别来无恙?”
他的目光立刻又注视着任桓之⾝后的红线儿,上下打量,微“咦”了一声。
红线儿一手捉着任桓之的衣角,另一手却在拨弄自己的头发。她的头发作亚⿇⾊,略带蓬松和卷曲弧度,别有一种异邦的风情。绿袖手下的侍女早就帮她擦过脸,洗过头,还把那一头漂亮而蓬松的头发绑成了⿇花辫子,挑出几缕穿缀着碧绿⾊的翡翠玉珠,又编回头发內,显得特别的精巧细致。然而此刻这头美丽的发辫却被红线儿抓得乱糟糟的,那些闪着绿⾊光泽的玉珠很明显的昅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正在用右手的指尖一颗颗挑出珠子,把它们从自己的头发上抓下来,就好像一只得到了有去玩具的猫咪一般,乐此不疲。
连翘仔细看了她半晌,头摇道:“桓羽老弟,你还真是会给老夫介绍生意。这女孩儿得的可是失心疯?”
“失心疯?”
连翘也不答他,一手抓起红线儿的手腕,双目微闭,聚精会神开始把脉。
任桓之亦不打扰他,只静立一旁。片刻后,连翘头摇晃脑道:“这小女孩脉息实在异常!微弱得简直不似活人,视之却十分活泼。人类之躯,光影交徵,两者平衡便能通体舒泰,若光存而影灭,则心魂提升,是升仙超凡之道。若光昧而影盛,却易迷失本性,行为颠倒异常…哎呀!”
这最后一声“哎呀”却是红线儿看他卷卷的山羊胡子,大感有趣,直接伸手玩弄,趁他头摇晃脑讲得投入,拔了两根下来!
任桓之急忙去拦着红线儿,连翘护着自己的下巴,又好气又好笑:“果然颠倒异常,颠倒异常!”
“连翘先生,她的病有方法解破吗?”
任桓之也就是随便一问。中州商会有的是钱,帮红线儿看病也灌了不少药下去,至今无效。
连翘心疼地摸摸自己的胡子,模棱两可地说道:“心病…呃,还需心药医嘛。话说这小女娃是谁?”
任桓之略一介绍,连翘立刻拍拍自己的脑门:“竟是如此?”
“怎么?”
“没怎的。”连翘一歪嘴,心中却想,澹台名这孩子实在太倒霉了!
自己⾝体废了不说,连女朋友都变成了疯疯癫癫的样子。如此…“你带她给小名看,这对小名可不好。”
“小名挂念着她。”任桓之不知不觉,也跟着连翘喊起“小名”来。
“呵呵,男女之情,无非惘思、欲念、求不得,是为三苦。”连翘头摇晃脑“被小名看到自己曰思夜想的女孩这般模样,苦啊,苦上加苦!他本已虚弱,求生之心淡泊,不过是念着和你的一点兄弟情谊,不轻易言死。如今若看到女友这般模样,岂不是更加打击,若他支撑不住…”
任桓之摸摸下巴,忽然笑了。
“连翘先生,你也未免太小看我这个兄弟了。”
“此话怎讲?”
任桓之轻轻一拉红线儿,负手便往院中疾步走去:“不解释。快让我看看小名先。”
连翘略一犹豫,以他从医多年的经验来看,此时任桓之实在不应该用红线儿来刺激病人。然而任桓之一说完话就往里面走,他拦之不及,而任桓之说话时那种自信而从容的神态,已经无形中说服了他。
红线儿亦蹦蹦跳跳的跟着任桓之进了门。连翘一顿足,立刻跟了上去。
这院落內本来地方挺大,青石板的地面整饬得十分平整,是用来晒药的。此刻药材都铺在一边,另一边却是与连翘系出同门的医师杜仲,正扶着一个人向前走着。
那人背朝向他们,在杜仲的搀扶下艰难地一点点向前挪着脚步,⾝形本来十分⾼大,此刻却显得有点虚弱,几乎支撑不起自己的⾝体,全靠杜仲从旁扶持。⾝上穿着的不再是矫健而贴⾝的战袍,却是洗得发白的布衣,一头黑得发蓝的长发以一根发带挽着,随意批在肩头。这背影,任桓之再熟悉不过。
他一张口,那声呼唤却凝在喉间,竟是无声。
他看着澹台名举步,腿脚挪动的动作十分无力,轻轻落到地上。杜仲及时的向前一扶,澹台名的另一边⾝体才拖了过来。仅仅是一步便如此艰难,那个孤傲绝伦,意气风发的少年剑士在哪里?
任桓之心內満怀不忍。
若他没有一意孤行拉着澹台名上路,澹台名是否至今还在大漠之中,磨练自己的剑术,仅仅以一个绝世剑手作为自己的人生目标?
他初识澹台名时,那电光火石,利剑在喉,自己却有“眼前一亮”之感。
那种感觉,是惊艳。
那孤绝,落寞,一往无前,舍此无他的一剑。
那仿佛每一次出击,都把生命和心魂凝注在剑气里,一起击了出去的剑势。
一瞬间他觉得,此子举世无双!
他一定要得到他。
倾心结交,千里同行,兄弟之谊,生死以共。
却是因为那最初的一剑。
任桓之此刻想起了很多。
自己自从化名桓羽,混迹市井,便与三教九流各路人士结交。天下城东西市便有吴之非、古泥、莫游仙诸人,中州商会內又识得绿袖、连城秋,更与墨云、楚西华约为兄弟,前往西陆也结实了不少好友。
那都是因缘际会,顺理成章。
澹台名不同。
他对澹台名,是很用了点心思的。
他的倾心结交,多少有点死缠烂打的意思。
只因澹台名早已名动天下,那绝世剑术,绝世声名,他任桓之从不曾拥有的⾝手和武艺,在他眼前以那一剑而具象化。
然而此刻他凝视着的这个背影,伤残,虚弱,不复光辉。
任桓之心中隐痛,又有一种愤懑之情,呼之欲出。
若澹台名与魔族决战而遭到伤害,他便会想尽办法为澹台名复仇。
若澹台名在场战交锋之时落败受伤,他虽然痛惜亦会接受。
然而,澹台名却是被天下人敬仰的药王仙尊——天枢所伤!
天道为何?仙族一定是正确的吗?
任桓之心中混乱,澹台名却似乎有所感应,慢慢回过头来。
他的轮廓依然英挺而深邃,他的脸颊消瘦,眼下略带憔悴之⾊。看到任桓之的一刹那,澹台名没什么表情,眼睛里却隐带温和。
然而,下一刻,他的眼神变了。
仿佛有火光一闪,在那幽深的潭水中。
任桓之顺着他的视线一扭头,就发现红线儿躲在自己⾝后,双手牢牢抓着自己的服衣,正露出半个脑袋,好奇地打量着澹台名!
=======================【仙侠闲话】=========================
敦煌归来,更新重开^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