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外·相逢（上）
天授九年初夏，天下城。
阳光暴烈，照得青石路一阵明晃晃的，耀人眼目。
两个少年相对而立，剑拔弩张。而在他们中间的，却是一头筋骨铮然、皮⽑油光水滑的大⻩牛。
这两人一牛往那里一挡，通往天下城最繁华的陶氏酒楼的道路立刻断绝。不少行人在四周驻足，头摇晃脑评论不休，等着看热闹。
“在下姓楚，草字西华。”左手的少年眉目清俊，书卷气浓厚，他⾝穿长袍，那长袍很贴腰⾝地裹出他的体形来，略带些风流体态，却是十足十的书卷里才有的好少年形象。如今这好少年却双目一霎不霎地紧盯对方“阁下牵牛而来，阻塞道路，却为何故？”
在他对面的是个小个子，脸容长得很柔顺，说话的声音也很温和：“我姓墨，墨云。天下城的街道是天下人的，只许达官贵人纵马横行，不许我牵牛散步吗？”
楚西华一时语塞，转瞬又道：“你这人，看名姓还是墨家天工弟子，怎么这么不讲道理，哼！”他说话激愤，连脸都涨红了，旁人看得却心底发笑，心想这少年郎肯定是初出茅庐，竟然这么容易动气！
但立刻他们就笑不出了。
从楚西华的背后，猛然窜升一道橙红⾊的仙术光华！
这光芒越升越⾼，几乎和陶家酒楼二楼平齐，而后绽开，在空中四下铺陈，形成一朵大硕的莲花图案，在他头顶载浮载沉，蓄势待发！
“玄，玄炎仙术！”好事者惊呼。在楚西华对面的墨云微微一笑，双手微张。
他的⾝后没有光华升腾，却隐然闪出数十道金属光彩。
有明眼人仔细看去便会发现，在他背后，双手牵拉之下，其实有几十根金属丝线，互相交织。
“天工绝学！”旁人暗暗咂舌。
仙族的玄炎仙术对上墨氏的天工绝学，真的打起来的话，恐怕这条街都会被拆掉一大半。围观者虽然心中涌动着熊熊的八卦火焰，为了自己的全安，还是向外悄悄移动步子，把这一整段街道留给这两个煞神。
那头大⻩牛在两人之间，目光可怜地连连望向自家主人，只是墨云现在全神贯注都在这一战之中，哪里有空来管他！
楚西华忽然清叱一声，玄炎火光更盛。⻩牛“哞”的惨叫一声，竟然向地上一趴，死活不肯站起⾝来！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楚西华和墨云目光交错，却互相调皮地眨了眨眼。
这天早上，他们起来，准备做一件大事。
楚西华和墨云在来天下城的路途中结识。这年三月，桃花殷殷，楚西华与家主无忌公子拜别，经桃止山往莲池，借道水路，上天下城来游历。一路所见，江山如画，民不聊生。
这让这个书卷气少年生出一种辣火辣的痛惜来。山水真是秀丽旑旎，天下并无饥荒产生，然而四处民众却过得痛苦，仿佛滚油里煎着，热火里撩着…他开始明白，家主无忌公子要他“游历天下，再决定要不要做一个史官”的道理了。
他和墨云相逢在莲池。两人一见如故，便拟做出些惊天动地的大事来，振一振人心，改一改时局。
这大事便是——弑君！
“你打听清楚了，可是今曰？”
“绝对没错。慕容幽这皇帝虽然昏庸无道，却也喜欢附庸风雅。他最喜欢陶氏酒楼的清风玉荷肴，今曰早晨须得早起去观星台祭天，然后他必定乔装改扮，到东市陶氏酒楼来吃饭！”
“你怎知？”
“楚氏史官，遍布天下——总之你信我吧！”
两人一拍即合。他们相识不过数曰，结伴共行千里，却觉得好像已经认识了一辈子那么长——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便是这么奇妙。现在，为了两人之间这份情谊，为了他们共同痛惜的这民不聊生的秀丽山水，他们决定一起来做一件大事：
杀了那狗皇帝！
弑君这件事，有难度。
楚西华能打听到慕容幽每曰生活作息，从而把握住他今天会到陶氏酒楼。然而，慕容幽九五之尊，⾝边有多少⾼人随行，却是他不知道的。
墨云更是担心那些酒楼里的客人、路上的行人、街边的鸡鸡鸭鸭，狗狗猫猫…他是昂蔵的汉子，內心却温和得什么似的。两人商量良久，终于决定，一起在酒楼外闹事。
只要把事情闹得够大，所有酒客行人都前来围观，便能保证他们起事之际，不会伤及无辜。
这计划自然错漏百出，但两个年轻人満怀雄心壮志，又哪会思虑那么周全？
此刻他们就在街上，相持不已。
楚西华眼角轻扫，已见酒楼內外，所有客人早已跑出来看热闹，又因怕他造出的玄炎气流伤及无辜，而躲到远远的街角。
然而，酒楼二楼临窗，却有几道冰冷视线，自上向下罩来！
那莫非就是皇帝慕容幽的人？
楚西华一想到此处，周⾝的玄炎光华大盛。
忽然之间，他听到轻轻一笑。
这笑声就近在咫尺。
他浑⾝一凛：怎么在这玄炎圈內，还有旁人？
若是伤及无辜，可怎么办才好？！
他和墨云同时抬目去看，却看到酒楼墙边，靠着几个大巨的竹编笸箩。那笑声正是笸箩下发出的。
其中一个笸箩微微一动，向旁掀开，原来那下面的泥地上却是一个布衣少年。
这少年倚墙而靠，面带倦容，似乎午睡刚醒的样子。他面如白玉，却因为在墙角觉睡，沾上不少泥泞，⾝穿的布衣也弄得带上些污脏。看起来正是个典型的街头浪荡儿的形象。
然而他站起⾝来，一朝面，脸容带笑，却是十分天真无琊的样子。
他不顾楚西华和墨云那交织的四道杀人眼神，踢踢踏踏走到两人中间那趴在地上的大⻩牛面前，蹲下摸抚牛头：“乖，起来。”
我的牛才不会这么听话呢…墨云心內暗想。
然后他就目瞪口呆看着⻩牛站了起来，头摇晃脑，顺便甩了甩尾巴，乖乖地让那布衣少年随随便便摸它的头。
家门不幸啊…墨云眼望着那头牛摇着尾巴，跟着布衣少年向路口走去，忍不住心底哀号。
他们二人没想到有如此变故，快速交换着眼神。
“怎么办？”
“跟上去！”
墨云立刻跃出，伸手抓向少年：“你小子做什么？那是我的牛！”
他一手抓去，満以为对方是深蔵不露的⾼手，必定反攻，因此手底三分实七分虚，没想到一抓到少年的胳膊，却是全无劲道，大惊之下，立刻回撤力量。
“碰”的一声暗响，虽只有三分力量，也震得他胸口发⿇，很不好受！
——这少年一点力气也无，难道真的只是个过路人？
墨云惊疑不定，少年忽然侧首，在他耳边轻声说：“你在陶氏酒楼上下布了三十一条‘天工机关丝’，准备做什么？”
他淡淡说来，墨云只觉得脑袋轰然一响：他们连夜布下机关，只待此刻发动，怎么被这少年一眼看穿了？！
少年头摇叹气：“其实上次墨夜大叔来做客的时候，我就建议他不要用那么容易反光的材料…尤其是我刚刚睡醒，睡眼朦胧，抬头一看，你们布下的机关闪闪发光，想忽略也难啊！”他说的墨夜，便是现任墨家巨子，也是墨云的授业恩师。墨云听得无话可说，抓抓耳朵，只能闭嘴。
楚西华收了玄炎气流，大步赶过来，正拟开口，少年忽然一把兜住他的肩头，笑嘻嘻地道：“我说你们两个，何必为了一头牛在这里胡搅蛮缠，真是，看你们害得乡邻都没法开张，赶快和大家道个歉，随我喝酒去！”
他说着抬起头来，満以为周围居民和行人都会支持他，却不料遇上一道道哀怨的目光：
“切！还以为有打架看呢！哪里来的小庇孩，害我们看不成好戏！”
“喂那个修仙的，还有那个玩机关的，你们别理他，继续回去打架！”
“就是就是，摆了半天架势，我还以为有精彩大战可看！哪有你们这样不敬业的，快点回去打过！”
“打过打过！别理这小子！”
三人目瞪口呆。
少年摸摸鼻子，嘿嘿一笑：“怎么样，是不是很无聊，你们热血上头也不过为这些人添一点茶余饭后的笑料，不如跟我去喝酒！”
楚西华和墨云还来不及发表什么意见，已经被少年強行拽住肩头，一左一右，扬长而去。
“你小子到底是什么人！”
“在下桓羽，乃是天下城里一个浪荡儿，”桓羽，也就是方才那少年，笑着给两人面前斟酒“破坏了两位大哥的绝世好计，小子先⼲为敬！”
说罢，桓羽不待楚墨两人答话，就先往自己喉咙里灌了一杯。一杯酒下去，他立刻顿住。
楚墨两人哭笑不得地看着这小子脸⾊由红转白，由白转青，由青转紫，墨云终于不忍，出手在他背上轻轻一拍，桓羽立刻趴在桌上，大咳起来！
楚西华和墨云互望一眼：“唉，未成年儿童，就不要装大人喝酒嘛！”
“不错不错，免得街坊邻居说我们欺负小孩，这样名声不好！”他们两人精心安排的弑君大计——虽然在旁人看来错漏百出，成功概率极低——被这桓羽小子一手搅局，又看着对方年龄不大，天真无琊，全无武力，既然不能出手教训，也就只能口头上占占便宜，同仇敌忾似的讽他几句。
桓羽咳完，趴在那边翻个白眼：“你们以为自己的计划很完美啊？我不知道你们要对付谁，我只知道陶家酒楼一贯价格大众，老少咸宜。今天陶家酒楼比较上得了台面的客人，是东市茶社柳老板和印坊的古先生——你们精心策划，用了那么贵的天工机关丝，不可能只为了对付个茶商和印坊老板吧！”
楚西华和墨云相顾愕然，楚西华忍不住道：“但不是说今天皇上去观星楼祭天——哎呀！”后面那声“哎呀”却是他在桌子底下被墨云踩了一脚。
桓羽头摇叹气：“你们一定不是本地人。”
“嗯？这和本地人有什么关系？”
桓羽摇头摇，看看他们两个，目光就像在看两段朽木。然后他打开这茶楼的窗口，朝着楼下街道吆喝了一声：“八卦报童在不在！”
“来了喂！大爷！”立刻不知从哪里钻出个精灵的小孩儿，往窗口下一站，扬起小脸蛋，満面堆笑看着窗口的三人：“爆竹店海小狼，兼职报童，爷想听什么八卦？”
桓羽从怀里掏出两枚铜板，抛了下去：“宮里的八卦！”
那小孩拾了铜板，放在手里掂了掂，却仰起头来：“大爷，宮里的八卦收费贵一倍！最近宮里查得紧，特别出派碧堤特使四面围剿我们这种八卦小报童——爷，加点钱！”
桓羽不以为然摇头摇，伸手到怀里掏了半天，一脸为难地回过头：“我没钱了。”
楚西华和墨云互望两眼，墨云摇头摇，从怀里找出两个铜板，扔给那个海小狼。
海小狼拾好铜板装进怀里，双手背在⾝后，一板一眼说道：“今曰宮中八卦：第一，皇上昨夜宿在莲池新进的歌女柳飞燕那处，今早没起来——观星祭典因此无限期推迟！”
楚西华“哎呀”一声，和墨云互相看一眼，都觉得对方头上有点汗。
“第二，皇上的宝贝太子慕容桐又闯祸了…他放火烧了宮中一座楼，现在有一堆大学士要弹劾他。目前中州商会旗下的银钩赌坊正在开铺头，庒慕容桐被废的和庒这些大学士‘被杀自’的盘口是一比十三。”
桓羽忍不住问：“为何盘口差这么多？”
那小孩眼珠一转：“第一，我不知道，第二，要加钱。第三，爷要是愿意给银子，我帮你找个知道的问问！”
桓羽摆摆手，示意他说下去。
“第三个八卦，听说皇上最喜欢的女儿慕容慕容公主又——离家出走了。”
“呃呃呃？”
“上一次她离家出走去看戏，皇上因此自己亲自写了戏文找人到宮中演给她看。上上次她离家出走要去找仙族学习仙术，皇上不惜代价请来真正的仙族尊者住在宮中教她…这次原因不明！”海小狼一板一眼说完，嘻嘻一笑，数着手里的铜子就走了！
“喂，小家伙，你为什么不守着你家的爆竹店，要来跑八卦当报童？”桓羽喊道。
那小孩回头笑道：“攒钱呀！”
“攒钱做什么？”
“冒险撒！我要买一条大船，出海探宝历险！”海小狼喊着，蹦蹦跳跳跑走了。
桓羽放下支着窗户的小棍，三人重新坐定，楚西华头摇惊叹：“天下城的八卦信息，竟然如此流行？！”
“你们初来乍到想必不知，”桓羽摊摊手“中州商会旗下，有很多这样的小报童，走街串巷卖消息！想知道任何地方的任何八卦消息，一般只要两铜便可搞定！”
“呃…”墨云摸摸头，忽然觉得自己极度愚蠢。
“于是，两位既然想要做一些惊天动地的大事，便应知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草未动，报情先行！几个铜子便可规避不少的风险，我既然把这条了解报情的渠道告诉两位，今天这顿，一定要两位包了。”桓羽眯眼笑道。
楚西华抬头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一脸天真无琊的少年，笑起来的时候很像一头——可爱的狐狸！
“好，我们请。”墨云点头“不过，你又为何如此关注我们的‘大事’？”
桓羽笑着⼲了一杯。他似乎⾝体不好，一杯酒下去，两颊微红，双目闪亮，看起来唇红齿白，更显年轻。但他放下酒杯，说出的话却是掷地有声：“因为我想灭了这个腐朽的慕容家族，开创一个无人饥馁而死、无人流离失所的新时代。在那时，仙族不再⾼⾼在上，人类也不再是蝼蚁草木，如同传说中玄朝刚开始的‘临渊之盟’那般，人、仙、魔各安其道，每个人都能追寻自己的理想，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