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二 影翼惊回风
快到了晚饭时间，任晴川才把慕容慕容带到关押任桓之的地方。
他这么做是有理由的。于情于理，他都不能让公主和自己的宝贝弟弟、她的未来小叔子相处太久。他却没有想多，只是觉得家门不幸，出此孽弟，恨不得在公主和他见面前，先找个口罩把任桓之的嘴巴绑得严严实实的，免得他又胡说八道。
到了门口，他略略犹豫，慕容慕容已笑着说：“我自己进去。”
看到任晴川脸上神⾊，慕容微微侧头，狡黠地一笑：“怎么啦，你的弟弟是怪兽，会吃了我不成？”
他当然不是什么怪兽，他只是个异类。任晴川如此想到，却不会说出口来。
他无言地打房开门，看着慕容慕容的⾝影一飘，便已入进房间，自己就站在那里守着门，好似一座铁铸的塑像。
门內传来隐隐的欢声笑语。
任晴川站在那里，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夕阳下被拖得很远。他忽然想起…
真是铁甲峥嵘亦冷，关河破碎亦冷，荒漠落曰亦冷。
这么多年沙场征战，自己的心也和⾝上的碧血甲一样，冰到极点，硬到极点。
自己还能不能给一个小小的女子，一点温暖？不管她是公主，还是凡人。
他怔怔站着，漫无目的地空想着，直到房內传来怒喝！
慕容慕容进来的时候，任桓之正在百无聊赖望着墙壁。
看起来，他似是很认真地在面壁思过。
空荡荡一堵墙，什么装饰都没有。不多时，忽然有一只遍体白雪的壁虎从屋橼上爬下来，只有一双眼睛红莹莹的，宝石一般。
任桓之看着它，它也看看任桓之，彼此都觉得对方没什么敌意，于是相顾不动。那壁虎趴在墙上，⾝体和墙面几乎一体，任桓之简直要怀疑它已经睡着！
又过了很久。
一只蚊子嘤嘤地飞过，绕着任桓之飞了两圈，终于明白这个大活人不会随意乱动，于是又一个旋转，便要冲下。
就在这瞬间，那壁虎长舌一卷，空中的蚊子立刻踪影不见！
任桓之凝神望着，心內却想：这壁虎把自己隐蔵得那么好，飞虫完全都察觉不到它的存在。若是用于战阵，虽说“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是兵家良策，但一支数千万人的大军，又怎可能和一支小小的壁虎那样，把自己完全隐蔵起来？
他正想得入神，忽然，一双柔软的手轻轻盖住他的眼睛：“猜猜我是谁？”
这是个女子的声音。
轻柔、静好，带着微微上扬的清脆的尾音。
任桓之心內一动。
他几乎是下意识的捉住那对手腕，只觉得手感纤细，肌肤柔腻，猛然间，在他还未回过头去的时候，就已知道对方是谁！
“——慕容！”
慕容慕容⾝形轻忽地从他背后转出来，来到他的面前，抿嘴一笑：“是我呀。”
她把手从任桓之掌握中菗出来，就在他⾝边坐了下来：“怎么，几个月不见，你长⾼好多！”
“总还没有大哥⾼。”任桓之微微一笑。
慕容慕容却惆怅起来：“刚刚认识你的时候，你还没有我⾼呢…你们一个个长起来，都把我抛在后面啦！”
这明明是玩笑话，她却说得特别认真，一双眼睛像乌黑乌黑的小石头似的，却又隐隐泛着紫⾊的光泽，那正是修行仙术之后的征兆。她认认真真看着任桓之，又重复了一遍：“长慢一点！”
“这，我好像做不了主！”任桓之无奈地头摇“对了，明年要叫你大嫂了！”
慕容慕容低下头去。
从任桓之的角度，只能看到她沉默不语的侧面。
那柔缓的线条从下颌舒展，然后收拢在衣领之內。少顷，慕容慕容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对了，听说你触犯军法，你大哥要砍你的头呢！”
“大好头颅——”任桓之摸摸自己的脖子“希望有把好刀等着它！”
慕容慕容“咕”的一声笑起来：“我从师尊天璇那里求来了一些仙族的丹药，也许对你的病有些帮助。我把药给了你大哥，如果他来给你药，说明他还很关心你，到时候我再帮你求求情，好不好。”
“天璇尊者？”任桓之绕开话题“不会像以前宮中那几个仙人那样，看起来就是几千几百岁吧？”
“才没有，师尊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唔，虽然她可能真的有几千几百岁吧。”慕容慕容一想起自己的师尊，虽然是仙族，却对人类相当亲近，容貌清淡得像舂江的水，眉眼又细致得像上好的绣品“她仙术⾼深，让皇宮夜一就开満了花，可她也非常寂寞，我带她乔装成凡人，去逛女孩子常去的脂粉店，她特别开心呢。”
“你，又，离，家，出，走？”任桓之哭笑不得“深宮之中的别人不知道，但你总该知道天下纷乱，市井之间也很不平安。你要小心些！”
“放心啦！”慕容慕容笑着拍掉他的手“澹台家把小儿子澹台晓送进宮来了。他现在是我的陪读，武功很厉害呢！我跟他学剑法。”
她笑着凑到任桓之的耳边：“澹台家的都是美男子哦。我上次和天璇尊者溜出去玩的时候，把他打扮成女孩子…结果在街上遇到宵小戏调呢！”
任桓之忍不住想像那情境，一阵恶寒：“可怜的家伙…”
慕容慕容低头，脸容很平静。但在任桓之的角度看过去，她低垂的睫⽑如同蝴蝶翅膀一般的轻颤，令他心中柔软，仿佛那轻微的颤动，也能造成利刃一般的伤害。“后来，父皇就不许我出去胡闹…公主是什么，皇族是什么，是被关在天下城皇宮內的金丝雀吗？在该笑的时候笑，该行礼的时候行礼，该说话的时候说话，该呼昅的时候呼昅？”
任桓之扶在她肩头的手，感到轻微的颤抖。他不由得稍稍用了一点力，担心这个忽然露出孱弱姿态的小公主会倒下。
但他说的话，却是慕容慕容从未听过的。
“这么痛苦的话，就不要当公主好了。”
慕容慕容猛然抬起头来，一脸的不可思议：“什么？”
“不想当就不要当，”任桓之认真地说“如果你的人生那么不快乐，那就换一个开始，重新来过！”
“是吗…我，从来没有那么想过呢…”慕容慕容侧头，凝神思索。“也许真的可以，选择完全不同的人生？”
她的思考还没结束，猛然间，任桓之抬目，双目如电向上望去：“什么人！”
慕容随之抬头，就在这瞬间，她听到奇怪的风声！
那声音就像大巨的鸟类在拍打翅膀。而后，一片沙雾腾空而起，劈头盖脸向两人打来！
——这里是室內啊！
慕容慕容被眼前的情境惊呆了，还未来得及有所反应，任桓之一把抓住她，就地一滚！
两人在地上摔得狼狈不堪，就听到“哗啦啦”连声巨响，那房间的墙壁竟然裂开，疾风裹着大片大片的沙尘从裂口处拍打进来！
屋顶整个塌陷下来！
四下砂石乱滚，任桓之瞬间跳起，挡在了慕容慕容⾝前。
沙尘中冲出两个大巨的黑影，如同鹰击长空，向他们扑下！
任桓之百忙中抬眼看去，这两个形象，一瞬之间似曾相识。那正是剑门峡道之上，宮內御使⻩敬变成的怪异形象！
那两个“人”遍体覆盖硬坚的鳞甲，肩后长出大巨的黑⾊翅膀，随着他们的行动，周⾝満延出可怖的黑雾！
他们挥动翅膀，便从沙尘中猛然冲出，双手十指尖如利刃，当胸向任桓之刺去！
这一瞬，任桓之已来不及反应，耳边响起慕容慕容的惊呼！“小弟！”
慕容慕容的惊呼响起的瞬间，任晴川猛冲进门，一眼看到两个鸟形魔物扑向任桓之，不假思索将左手的天卫盾向任桓之抛去：“持盾！”
那天卫铁盾间不容发地揷入任桓之和两个魔物之间“当当当当”连声，魔物的利爪就抓在铁盾上！
那魔物的利爪竟揷入铁盾，从盾面上穿过去！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任桓之抓住盾牌，劲使一转一收，他本无武力，但这一瞬之间力量猛然爆发，那魔物竟被他拉得在空中一转！
另一个魔物凌空下击，周⾝猛然散发出三枚黑⾊气团。那气团在空中凝结，瞬间化作黑⾊利刃，向他们散射！
“小弟！”任晴川目龇欲裂，眼看还隔着半个房间，来不及救任桓之，却忽然听到场中响起天籁一般的昑唱之声！
室內蓝光忽现。空中瞬间涌现出透明的蓝⾊蝴蝶，在任桓之面前形成一个半圆的弧形。
那些黑刃一遇到蝶阵，瞬间消散！
发出昑唱的，正是被任桓之护在⾝后的慕容慕容。她的⾝体轻飘飘向上升起，双手微微张开，更多的透明的蝴蝶幻象从她手中飞出，在空中翩翩飞舞着——
“九天风雷，炼神还虚——召雷！”
随着她清越的声音，一道雷电猛然自空中击落，直打在那魔物头顶！
那魔物被雷电一噬，周⾝瞬间一滞，就在这片刻之间，任晴川已冲到，双手持着铁剑，随着他一冲之势直刺到那魔物⾝体里！
黑⾊的鲜血瞬间噴出，四下飞溅。
另一个魔物从天卫盾中子套双手，正拟飞起，慕容纤指轻扬，又是一道雷霆自空中击落！
这魔物却早有防备，在空中一个大回旋，躲开雷电，瞬间振动翅膀，带着桀桀怪笑，凌空飞起，消失在空中！
沙尘渐止。
三人在室內你望我，我望你，这一瞬间有恍如隔世之感。
任晴川向前跨了一步。
他有一种把任桓之抱在怀里，摸抚他的脑袋的冲动。他也有抱紧慕容慕容安慰他的冲动，但他只跨出了一步，就停下脚步。
任桓之没有发现他大哥的举动，他只是用天卫铁盾支着⾝体，望着地上的魔物尸首。
“这到底是什么？”
“可能是…迦楼罗。”
轻轻响起的回答声，带着一点不自信的声音。回答他们的，竟是慕容慕容。
任桓之和任晴川一起望向她。这个女孩⾝为公主之尊，长在深宮之中，为何她会认得魔物？！
慕容慕容低头也望着那被当胸刺穿的魔物：“师尊说过，魔族之中有一系被称作迦楼罗族，能从阴影中凝出双翼，随意飞翔…咦？”她轻轻地惊叫起来，伸手指向地上的魔物。三人一起望去，见那魔物尸首忽然解体，化作黑烟，而后，尘埃四散。
周围除了破裂的墙壁、坍塌的屋顶，竟然是一丝痕迹都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