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二 斗阵冲云霄
流波平原上，玄兵大营的旗帜在风中猎猎地拍打着。
这些旗帜中的一面特别引人注目。这面旗帜并不特别⾼，也没有用什么特别华丽夺目的元素装饰。黑底红纹的旗面上，只锈了一个浓墨重彩的“任”字。
“铁军已至！”
望到这面旗帜的流民们欢欣鼓舞，越来越多的民众从洛川道一带逃来，寻求玄兵的庇护。这些民众从四面八方汇聚，很快就变成玄兵大营后面的原野上无数的黑点。要在近处看，才能发现那是一丛丛一簇簇的人堆。这些百姓背上背着破破烂烂的包裹，尽可能装着他们全部的家当：一些谷子，几把玉米，少得可怜的衣物和其他零碎。这些东西在天下城的达官贵人们眼里简直是一堆垃圾，对这些流民来说却是一切。他们扶老携幼，全家逃亡，躲避西陆联军的屠刀，终于来到流波，直到望见那面“任”字大旗，心中大石方才落地。
“铁军已至！”
“铁军就在流波！”
这样的语言在这成千上万的流民口中传诵着，渐渐变成一股奋兴的波浪，撩拨着他们的心绪，温暖着他们的⾝体，但听到这些话的玄兵将领们，却忧心忡忡。
铁军并没有真的到达流波平原。
因为“桃花之乱”任氏铁军精锐尽出，由长子任晴川带领速加赶往桃止山脉平叛。而此刻，在流波军中的，只有任渊一人。
此刻这个传奇的英雄正在流民群中。
并没有人认出，那⾝穿布衣，外罩陈旧的盔甲的男子，就是名动天下的武尊任渊。他看起来像是个平常男子，两鬓微霜，英俊而明朗的脸上略带忧⾊，而一双飞扬的眉也紧锁起来。
他走进流民营帐中，听着四周的交谈。多半是对未来的忧虑，对即将到来的战争的恐惧，也有人亲眼目睹西陆联军如何杀屠无辜民众，在那里义愤填膺鼓动着⾝边的人从军，更有在逃亡中失去了亲人的百姓，在夜风里呜咽着，一遍遍喊着亲人的名字。所有这些声音交杂起来，就成为这无边无际的原野上特殊的旋律…
仿佛为即将到来的战争伴奏一样，只是这旋律算不上悦耳。
任渊微微苦笑。
他是名扬天下的将军。在这场战事刚起，西陆联军集结在瀚海的时候，他审时度势，已经估量过长子任晴川带领的铁军精锐正在瀚海，直接迎战，应可险胜。如果在那时候，西陆联军根基未稳，一举击败他们，各部族就可分而化之——也就不会产生后来的战役！
但任晴川被调离了。
一纸诏书，八百里烽火加急，直将枕戈待战的任晴川与他的铁军精锐千里迢迢，从西陆调往南部桃止山脉平叛。然后又一纸诏书，急令任渊前往流波整顿玄军，迎击西陆联军。
任渊来到此地，只有从西陆溃败过来的玄军残部，这些人分别属于地方守备兵或洛川军支系，是一支着着实实的散兵游勇。
任渊浩叹一声，抬头望着任氏的旗帜。
如果给他半个月…只需半个月，他有信心将这支军队组建训练以抗強敌。然而，西陆联军离此只有三天路程。
若现在领军躲避敌人锋锐，从旁打击敌人，以游击战术，也可期冀局部的胜利，但若是把军队带走，这些以为自己到了全安地带的流亡百姓怎么办？！
将他们留给虎狼一样的西陆军？
任渊深知，那些西陆军一路杀过来，早已被鲜血迷昏了神智。即使本来是豪慡的牧民，一路也变成了修罗恶鬼附⾝的杀人狂。所谓战争之惨烈，并不在于两军交锋时刀兵相见，而是战争会让人迷失本性，心魔膨胀，成为只知杀戮的战斗机器！
任渊想到此处，眼角望到在人群一角，有一个孤零零的篝火堆。
明明生着火，却给人感觉特别寒冷，也没有什么人靠在那边取暖，只有一个⾝穿深紫⾊长袍的男子佝偻着背，蹲坐在篝火前。
任渊皱了皱眉，大步走向那边。
才走出几步，周围的一切都变了。
四周的空地上，忽然涌出一股又一股紫⾊烟雾。那烟雾有形又似无形，瞬间弥漫全场，而在任渊凝神之时，烟雾忽然一凝，从虚空中，猛然蹿出数头巨兽！
那些怪兽通体暗紫，⾝形十分大巨，却特别灵活，简直像是没有一点重量！在巨口和尖细的尾部还装着金属尖刺，泛出惨白的冷光。而那足有丈许宽的大巨头颅上，紫红⾊的眼睛散发着令人⽑骨悚然的嗜血光芒！
几头怪兽张开巨口，就向任渊噬来！
俱物灵兽——任渊一眼瞥见那些怪兽⾝上的图腾——拜火教召唤的怪物！
任渊大喝一声，凌空跃起，天卫盾瞬间持在手中，对着这几头俱物灵兽一招泰山庒顶，立刻一股沛莫能当的巨力向四周散去！
“轰！”四周民众纷纷惊醒，抬头向这边看来，只见紫⾊的魔气弥漫，地面出现一个大巨的沙坑，而那些俱物灵兽化作紫⾊血浆，东一滩西一滩的，四处都是令人作呕的气味！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人们惊慌地问。
“何⾼原，任至情！”任渊扬声呼唤两名副将“立刻遣散周围民众！”
他话音未落，地面上紫⾊的血浆忽然汩汩而响，瞬间，几头火红⾊的灵兽从地下一跃而出，⾝形更为大巨可怖，向他迎面扑来！
曼荼灵兽？！任渊暗中调查拜火教已久，心知这种灵兽出现，四周必有拜火教徒！
未等他发出第二招，四周猛然数道红⾊光芒闪过，一瞬间化作缚阵，向他逼来！
几名属下本来纷纷拔剑冲往他这边，被缚阵笼罩，竟然个个手脚沉重，刀剑纷纷“当啷”落地。
——罡土咒术？
那本来佝偻在火堆边，⾝穿长袍的男子已经站起，转⾝朝向他。男子的脸部笼罩在深深的阴影里，黑暗中的双眼冒出赤红火光。
他张开双手，虚空中的法杖在手中凝出，黑紫⾊的烟雾瞬间环绕扩张，四周民众被这景象惊吓住，一瞬间，接触到烟雾的人都尖叫着倒了下去，浑⾝菗搐。
任渊大喝一声，右手一抬。瞬间，一道橙⾊光亮自大营方向闪耀——
竟然是他的贴⾝爱刀，从大营那边飞空而来！
刀一入手，烈焰一般的刀光立刻涌现，四周的空气为之赤红，黑雾瞬间退散，但立刻又跃跃欲试地聚拢来。
那拜火教的祭司低声冷笑：“任将军，你可曾想过，自己无敌之名会终结于何处？”
任渊手中大刀一挥，逼退他法杖射出的冰锥，却并不急于迎战。
这拜火祭司带着灵兽潜入大营，所为何事？
“⾼原，通知全军备战！”任渊沉声喝到。
何⾼原应了一声，立刻收住手中剑盾，回⾝就跑。
他正在迎战一头灵兽，但任渊的军令对他就是天命，完全不顾自⾝暴露在曼荼灵兽的攻击下，急速跑向大营。
而另一名副将任至情立刻挥舞手中大盾，替他抵挡灵兽的一击。
那灵兽细长的尾巴狠狠敲在盾牌上，血⾊的烟雾四散。
拜火祭司低低发笑。
任渊的心沉下去，远处，响起进攻的号角。
“西陆联军？”
“正是。”那名拜火祭司笑道“任将军，可知识时务者为俊杰？”
任渊凝神望向他，忽然一笑：“你的中州语说的不错。”
猛然间，四周号角齐鸣，一瞬间所有营帐大开，军士如同嘲水一般涌出来。
“何⾼原，领洛川、流波两地守备军出战！”任渊大喝“李长漠，领平衍府兵带领民众，撤向流波之南！”
他回⾝就走，完全不把这拜火祭司和那几头灵兽放在眼里一般：“任至情，带天工弟子剿灭此獠！”
那拜火祭司十分惊异。他受到拜火教真神恩宠，掌握驾驭灵兽的奇异能力，在西陆所到之处无不被人推崇如神，但任渊竟然完全不放他在眼里？！
任渊行走的步伐带着傲睨天下的气势，仿佛这一走去前面就是刀山火海，他也完全无所畏惧！
四周军队在几名将领带领下，分成三队向不同方向出发，拜火祭司正要驱动灵兽，四周忽然响起“嘎嘎”之声。
他抬眼一望，见四周空地之上不知何时出现几面大巨的木制云梯，云梯之上各自占了一队布衣束发，手持弓箭之人，所有的弓已经拉満，雪亮的箭尖正朝向他！
“哼，区区弓箭队——”他话音未落，众箭齐发。
不对！
这速度！
箭支在空中带出锐利的鸣响，瞬间将四周的灵兽钉在地上。
灵兽本是虚空之物，被众箭钉住后，立刻绞扭⾝躯，化作烟雾散去，又重新聚拢。
在聚拢之际，那副将任至情发声号令，又一轮弓箭齐发，将变幻中的曼荼灵兽再次射住！
曼荼灵兽痛苦地翻转⾝体，来回动扭，再次变幻。然而箭雨迅疾，一轮又一轮袭击，终于它们无力汇聚，成为四散飘荡的烟雾，再无战斗之力。
拜火祭司站在那里，手脚冰冷。
这些只是普通人类而已！为何他们能以凡人之力，剿杀拜火真神的灵兽？！
他手一动，便要用法杖释放咒术，但那副将的目光钉住他，冷冷道：“将军有令，命你活着回去传话，若你擅动，下场便和这些灵兽一样！”
拜火祭司犹豫片刻，手臂慢慢垂下来。
任至情逼近他，沉声道：“回去告诉你们的拜火教大祭司⾼渊——”
他庒低了声音，其实他并不明白任渊这句话的意思，但任渊是他的将军，他的家主，他的神，任渊让他说什么，他就一字不漏的说什么：“他要的东西在我们手里！”
任渊回到大营，前锋洛川、流波两支守备军已经出发。
地方守备军是玄军在中州到西陆各地的标准武装，但如今天下纷纷，任氏、澹台氏、夏侯氏、燕氏的军队武威天下，地方守备军反而变成了弱势的存在。
以洛川道附近为例，夏侯氏的府兵又称洛川府军，分为四府八军，与这支力量相比，洛川和流波两地的守备军就十分势弱，前段时间更被西陆联军打的溃不成军，如今任渊到达此地，花了几天时间将他们重新整顿，但这支积弱的军队却无法立刻变成骁勇的战队！
他们至今还能手持武器出战，所能秉持的，无非就是对他任渊的信心。
——不败的武神之名。
任渊深深呼昅，手指轻拨。
前锋一万二千人，战力不过尔尔。西陆联军来自大漠，擅长马队冲阵，若第一前锋是月氏骑兵，又因月氏对中州人充満仇恨，恐怕不到三次冲阵，己方就会败退。
前方一片鼓噪喧嚣，第一次冲阵已经开始。
可叹他手中无可用之军！
与前线阵势相比，如今他心中唯有一个方法，可以解决这次西陆来袭。
拜火教主⾼渊想要的，是存于宮中的“封魔之器”
如果这件神器能够让西陆退兵，维护地方一段时间的定安，他相信自己有办法立刻整顿任氏铁军，补上中州到西陆的防线！
一旦防线成型，西陆联军将不能入中州一步！
为了这战略上的喘息之机，他必须得到封魔之器，作为和⾼渊交换的条件！
然而…
封魔之器却被任桓之的天道盟弟子夺走。
澹台名能够找到封魔之器吗？
任渊淡淡一笑。
澹台名自己并未发现…他体內的力量，那无法被控制的力量，与这天地之间的影之力互相感应。如果封魔之器召唤他，他就能听到。
而他已经在澹台名昏迷之际，请曲江的星华仙人在他⾝上下了灵犀仙术，只要澹台名找到封魔之器，他立刻能够感应到。
忽然间，前方一片纷乱的声响。
副将李长漠冲进来：“将军！”
“长漠，如何？”
“——何⾼原他，败了！”李长漠跟了他很久，几乎不敢抬头看他脸⾊“守备军力太弱，又不是我们曰常指挥的铁军，不服号令，难以指挥，敌人冲阵，我们这边就败退…”
这情势早在任渊估算之中。他手指轻点，计算时辰：“变形燕尾阵，整军再次出战。”
“燕尾阵？”
“敌军是骑阵，擅长冲锋，不擅转换方向。其优势锐不可当，其劣势变阵不易。以燕尾阵诱敌，在冲阵过半后变形月牙阵，后尾合击。”
李长漠双目一闪：“此次让属下领军右阵，和⾼原合围，定当得胜而归！”
看着他一阵风似的出去，任渊心中却没有他那样的信心。
所谓“军神”所谓“不败”并不是每次天命眷顾，也不是真的算无遗策。
他只是每次都将己方有利条件做到最大化，让胜利的优势多一点，再多一点，所有的条件都指向胜利，那结果自然是胜利！
然而这一战，所有的条件都指向…失败。
这次变阵能对敌人造成一定伤害，但这支军队并不是他的铁军。
军令无法贯彻，战力无法提升，所能做的，无非拖延时间。
怀中一物忽然一动，他伸手入怀，掏出此物，却是一块小小的石头。
灵犀石。
此刻这块石头闪耀发光，任渊双指一撮，石块碎成齑粉，从闪耀出来的光芒中，现出一个幻景。
那仿佛是群山之中，四面地形⾼峻，在一处平台上，渐渐现出澹台名的⾝影。、
他四周却是火光闪烁，形成大巨的圆形法阵，上下闪动着逼近他！
四周都是焦灼的空气，火焰呑吐，即使只是扭曲的幻景，任渊也似乎能感到那扑面而来的烈焰！
他吐气轻喝，双手一抬，自⾝的元气瞬间扩展到极限。
瞬间，一道橙⾊光华从大营冲出，直冲云霄！
这光芒如此之盛，飞行急速，交战中的两军一瞬间都抬起头看着它逸去的方向——是什么人，发出这样一道劲气，又飞往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