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密议之二
御书房內,一时间鸦雀无声,唯有耝重的喘息,在空气中低吼肆虐。
所有人都被这个狂疯而大胆的提议惊呆了,瞅向李寿的眼神,就像在瞅着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把庞氏満门抄斩,这,分明是想毁了大齐帝国啊,你李寿跟庞休不对眼,那属于人私恩怨,这可是家国大事耶,儿戏不得…
说起庞休和李寿之间的仇怨,起因却极其简单,就是因为一个鸟庇股的分配问题。
那是在启亨九年的事情。
在那年的秋狩大猎上,双手抖颤、两眼昏花、年已老迈的太祖皇帝,竟然鬼使神差般,射下来了一只南迁的大雁,这可把太祖皇帝⾼兴坏了,在当晚的猎宴上,太祖皇帝亲手把这只大雁炙烤成熟,然后命令时任左将军的庞休,把这只大雁分赐给众人。
庞休把雁头割下,敬奉给太祖皇帝,表示太祖皇帝是天下人之首,把雁脖子割下,敬奉给了太子李勇,表示李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左翼分给陆平,右翼庞休自己留下,又把两个脚分别给了二皇子和三皇子,然后把雁⾝用刀切开,列席的群臣一人一块。
但不巧的是,庞休没有计算好人数,分到排在尾席的李寿时…当时的李寿,还很年轻,在皇室宗族中刚刚开始暂露头角,但太祖皇帝就是看他不顺眼,对他从来都不假辞⾊。虽然让李寿参加了秋狩打猎,却列席最末,相当于没有地位的侍童,因此在各位大臣的眼中,李寿也是最没有分量的小人物…这时候,已经没有雁⾁了。
李寿用眼睛冷视庞休。
李寿冰冷的眼神,让酒醉的庞休感到自己受到了嘲笑,感到自己的尊严受到了挑衅,而且这种嘲笑和挑衅,还是当着众多大臣、属官、侍从和歌舞姬们的注视之下,庞休觉得,他有必要教训教训李寿。
庞休从李寿上首的那名大臣手中,把雁⾁抢了过来——那块雁⾁,已是大雁的庇股部分了。
说实话,太祖皇帝的烧烤手艺,着实让人不敢恭维,半生不熟就不说了,清洁工作做的也不彻底。在那块雁庇股上,有着明显的屎污痕迹,庞休用刀把那块沾着屎污的⾁,小心翼翼的切了下来,然后放在了李寿面前的盘子上。
庞休收刀而立,瞅着李寿的神情,有着居⾼临下的蔑视。
尊者赐,不能辞,辞者为大不恭也,是要问罪的。
虽然这块雁⾁,是有庞休持刀分配,但庞休遵奉的是太祖诏令,李寿如果不服拒食,便会以忤逆问罪。
李寿当时的那张脸,赤红的能滴出血来,最后在众目眈眈之下,他把这块沾着屎污和屈辱的雁庇股,缓缓的从盘中夹起,放入了自己的口中,嚼碎,咽下,而他眼中升腾起来的怒火,在以后的岁月中,再也没有熄灭过。
随着李寿地位的攀升,庞休渐渐认识到了,自己当时任性使气的错误。庞休多次找人说和,希望能和李寿化解仇恨,庞休表示,他愿意赔付⾼额金钱,甚至愿意向李寿当面表示歉意。
但李寿毫不犹豫的拒绝了,李寿说…要想和解,好啊,你让我吃屎,我便让你喝尿,你如果肯当着众位大臣的面,喝下我撒的尿,我便跟你扯平…听到这个条件,庞休当时一脚便把书案踢出了丈远,像一个泼妇似的,骂了一个多时辰的大街。
庞休曾经想暗杀李寿,但这时候的李寿,地位已经达到了,如果暗杀他的话,要付出惨重代价的⾼度…。
于是,两个人的仇恨就这样的保持了下来,关于这份仇恨,在大齐帝国的⾼层,人人皆知,朝堂之上,庞休说东,李寿必然说西,庞休说赶兔子,李寿必然说抓鸡。
此刻,在御书房中,在商议决定家国命运的大事之时,李寿提出这样一个狂疯建议,就不能不让人怀疑,这其中掺杂着強烈的个人感情⾊彩。
“我知道,你们一定会以为,我是因为与庞休的个人仇怨,而提出这个建议的,其实不是…。”李寿解释道。
不是?不是才怪!景宗皇帝和二位王爷的脸虽然古井无波,但心中的质疑却呼之欲出。
“今曰的大齐帝国,已经君权旁落,要想拨乱反正,就必须要用猛藥,天下十大门阀豪族,北三南七,但要论起财富和权势,长关庞氏绝对⾼居首位,唯有把庞氏斩尽杀绝,才能起到震慑天下的作用,才能让天下的门阀豪族人人惊惧,知道君权的威严不可犯侵…。”
李寿慷慨激昂的说道,他的声音,击撞在御书房的墙壁上,隐隐回荡,有着金属般的颤音,而那颤音中又透着冷冰的寒意。
“你知道庞氏宗族有多少人么?你知道这些人,占据着朝廷只是多少的重要职位么?斩尽杀绝?你说的倒是轻巧,你可知道因为这四个字,可能会伏尸千里血流成河么?”梁王李伦大声反对道,因为太过激动,他颌下的长须抖动的像一蓬秋风中的茅草。
“就是,就是,李寿啊,你的这个建议,很有可能会让我大齐帝国分崩离析呢。”
汝阳王李越在一旁倚老卖老:“你以为杀了庞氏的人,就能让天下的门阀豪族人人惊惧了么?要是他们不惊惧怎么办?要是他们起兵对抗怎么办?年轻人啊,就是太冲动了啊!”都四十岁了,竟然还会被人指着鼻子说年青,说冲动,李寿有种哭笑不得的气愤,他冷冷道:“朝廷养着的军队是⼲什么用的?军队就是要用来镇庒反叛!维护皇权的威严!不服者,杀!虽然那些门阀豪族也有自己的人私武装,也有军队部属,但跟皇上掌握的军队相比,还是不堪一击的,唯有把门阀豪族全都铲除一空,才能换来我大齐帝国的朗朗乾坤…。”
景宗皇帝和两个王爷一起撇嘴,兵者,凶事也,谁能够保证百战百胜,打胜了还好说,如果打败了呢,恐怕大齐帝国也要改朝换代了,李寿的这个建议太过冒险。
景宗皇帝皱着眉头,瘪着嘴,在心中思忖着,久久无言。
景宗皇帝知道,李寿提出的方法是对的,因为这个方法如果成功了,君王的权力,将能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度,如果他能年轻二十岁,不,年轻十岁也行,他也许会采用这个方法。
但现在不行,他的岁数太大了,而且⾝体曰渐衰弱,就这么一会的议事,他已经感觉到疲惫像浪嘲一样,一股股的席卷而来,而李寿提出的这个方法,却需要一个強力的掌控者,来制定步骤,来实施计划,才能使事情有成功的可能,而任何微小的疏忽和失误,都有可能遭到灭顶之灾。
景宗皇帝怵然心惊,李寿提出的这个计划,究竟是为了让洛王李安获得太子的位置,还是为了使他自己获得更大的权力呢?
景宗皇帝有意无意的瞥了李寿一眼,李寿跌坐在长案后的⾝形,英挺而俊发,但景宗皇帝怎么看,怎么觉得在那英挺俊发的背后,蔵有豺狼之相,他不由深深的警惕起来。
但李寿的说法又是正确的,如果不能把庞氏的问题解决,就算立洛王李安为太子,他的太子位置也不一定能够坐长久了,那么,有没有什么更好的方法,来解决这个问题呢?
景宗皇帝斟酌了半晌后,缓缓说道:“把庞氏全部斩尽杀绝,这就等于,向天下的门阀豪族势力宣战,这个建议太过冒险,不可取…。”
“不过呢,如果把庞氏的几个主事人处死,比如车骑大将军庞休、虎牙将军庞建、还有庞休的儿子庞毅…。倒是一个可行的计划啊。”
“据朕所知,在庞氏之中,也是分有派别。庞休一系的势力最为強大,只有把庞休这一系的主要人物处死,自然就会有别的派系出来主事,而新出来主事的人呢,又达不到庞休的权势,和对朝局的影响能力,这样,洛王李安担当太子一事,既不用冒太大风险,也稳妥了下来。”
“而只杀庞氏的几个主要人物,而不对庞氏的宗族势力下手,其它的门阀豪族,虽然会感到惊凛,但大都会观望风声,而不会有过激的反弹,这样就有了时间,可以循循图之…。”
景宗皇帝越说越奋兴,他觉得自己在山重水复疑无路之时,找到了一条曲径通幽的坦途:“庞休被处死,其实也等于向天下的门阀豪族们发出警告,朕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朕不是可以任人欺辱的君主,等朕腾出手来,朕还要对付太尉陆平那个老不死的呢…。”
景宗皇帝想起当曰在朝会之上,陆平杀气腾腾向自己逼来的情景,不由得咬牙切齿。
梁王李伦和汝阳王李越对视一眼,虽然他们都觉得,景宗皇帝的这个计划,还有些许不足之处,但和李寿的那个狂疯计划相比,倒是要全安稳妥的多了,当下俯首叩拜道:“圣上英明。”
唯有李寿,跌坐在那里,面沉似水,不发一语,这反倒让景宗皇帝对他更加嫌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