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六盘山,望不断,这边是皇,那边是王。六盘山,走不尽,出去是孩,回来是爷…”这一首童谣说的便是这六盘山的走势与山体的绵长。六盘山,又名青兽山,它横跨天朝与西陀两国,所谓的这边是皇,那边是王,正是点明了这一点。这六盘山山体绵长,自天朝境內的红花城起始,直至西陀境內的库叶河而终,弯弯曲曲,谁也不知道它究竟有多长。那一句出去是孩,回来是爷,便是那些居山而住的人对这六盘山长度的喟叹,但这般的喟叹里,也自有一番辛酸。天朝与西陀两国虽然共同拥有一条山脉,但两国的民情风俗却截然不同,数百年前,两国更是相互征伐数度。这天朝子民随军南去,或是征讨,或是戍关,俱都是沿这六盘山一步一步前行。自古征战,几人能回?待得⼲戈息止,那些战死的士兵自不必去说,便是那些侥幸存活的老兵们解甲回乡时,已是少年不再,两鬓斑白,岂不正应了这句‘出去是孩,回来是爷’吗?
六盘山下,风雪飞舞,山垭之处有一小镇,镇口有一家简陋的酒馆,正是供这穿梭与两国之间的商贾歇脚之用。
此时,在这酒馆內內,一大盆用胡酱、葱姜、料酒和各种香料烧成的⾁正悬空的架在那一团熊熊的炉火之上。盆是直径尺余的青铜盆,盆中⾁⾊酱红,闻上去却仿佛是狗⾁混着羊⾁烧就的香气。这一盆⾁就是这酒馆的掌柜王罗锅的拿手绝活——十香⾁。
王罗锅笑眯眯的拿木勺不断的动搅着这锅⾁,这锅⾁的原料不过花了他三十个大钱。狗⾁是前曰隔壁村子二老偷来的,那狗被二老拎来时已死去多时,他便借故不收,等二老央求的累了,他才扔出去二十个大钱,让那二老欢天喜地的走了。而这羊⾁更是便宜,此时时节不过九十月间,但昨曰天降异兆,竟是下了一场大雪,以至村中小羊冻死多多。羊主无奈,只好褪了皮,扒了內脏,全部贱卖与了王罗锅。这样一锅⾁放在平时少说也得花上五十个大钱,而今曰不仅少花了二十个大钱,若是全部卖出,至少也要比平时多赚上两把银子…王罗锅想到此处,不由笑容更甚,他放下手中的勺子,抬头看了一眼酒肆里的客人…这一场雪带来的客人出乎他的意料,平时只能坐十几个人的店子,此时竟満満当当的容了三十来人…“见鳖不逮三分罪,却难得是竟有这么多的鳖,便卖二十钱一碗,这一锅⾁怕要卖二两多的银子吧?”王罗锅心中嘿嘿一乐,将那木勺在盆上敲的‘锵锵’直响,开口道:“各位大爷,这十香⾁得了,谁若用,便拿碗来盛,二十钱一碗,呆会见碗算帐。”
王罗锅这店中除了这一锅⾁外,只卖些花生、豆⼲之类的小菜,这店中客人大多饮酒,所谓‘有酒无⾁,无趣之极’,十人中倒有八九人都在盯着这锅⾁,只等着王罗锅的这一声吆喝。
“老头,这边来上两碗,再盛一碗⾁汤送来泡⼲饼。”…
“店家,我这边也来一碗。”…
“好香的⾁,老头,我只⾝一人,半碗可卖?”…
便如此般声音,在这小小酒肆內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王罗锅听的是心花怒放,木勺连动,不多时,那一锅⾁便已见底,只剩下些汤汁。
此时的屋外是寒风凛冽,飞雪弥漫,而这酒肆之內却是热气腾腾,酒香四溢。这店內一众人等大多是些行脚商人,俱都被这诡异的大雪困在此处。
“老王,天⾊已晚,再不会有人上门了,你快将那破门帘放下,将店门闩上,老子倒霉,坐在了门边,这帘缝透出的风直溜溜的往⾝上灌,冷的慌。快,快。”靠门而坐的一个商人模样的人叫道。
“不错,那位老兄说的对,你再将这火烧的大一点,咱们吃饱喝足后,便要靠这火捱上夜一。”又有一人附和道。
王罗锅笑道:“好好,我这就关门,这雪下的太大,就是有人,想必也被堵在它处了。”
有人笑道:“这雪若再下上十天半月的话,我看咱们这些人的口袋就要被你这老头掏空了。”
王罗锅一边关门,一边笑道:“这位爷说笑了,小老儿不过是…哎…”他一句话未说完,手中半掩的门忽被大力推开,王罗锅一时不防,蹭蹭连退几步,险些就跌倒在地。
随着这门洞开,屋外风雪立时便涌了进来,众人被这风吹在⾝上,都忽拎拎的打了个寒噤。王罗锅险些被人推倒,心中恼怒十分,抬起头便欲开口骂人,等眼光及至来人⾝上,竟又将到口的话生生的咽了回去。
那推门的自是一人,进来的却有六位。店內众人耐不住好奇,都将眼光投了过去,但这一眼却是一掠而过,复又惊恐的垂了头,专心的看着桌上的酒菜,便仿佛这店中从未有过来人一般。此时店门大开,涌进来的风雪也愈加肆虐,只片刻,店內众人都已冻的面⾊泛青,浑⾝发抖,却俱都沉默,并无一人开口。
那进来的几人皆是⾝着⻩⾊长衫,颈系红⾊披风,腰间束一镶银皮带,脚下却是一双软皮靴。这一⾝的打扮虽显来人⾝份不凡,却也不致众人心惊,便让人心惊的是,这六人在这漫天的风雪里行到这里,⾝上竟无一片的雪花,这店內众人行脚商人居多,奇人异事也见过一些,只一眼,便知这六人非是善茬。且这六人面上颜⾊冷峻,眼中寒光闪闪,一进门便在众人脸上梭巡,眼光到处,便如利刃,这店內的一⼲人等皆被看的心中揣揣,又哪敢与之相视?
这六人见店內拥挤,也没有驱开众人,只将那盛着⾁汤的青铜盆取下,自围着那一炉红火坐了下来。
王罗锅陪着小心道:“几位爷,您吃点什么吗?小店自酿的麦酒味道还不错,给您送上几斤?”
那为首一人将头一摆,示意王罗锅退开,复又从腰间子套把小刀,冲着对面的同伴低声说了句什么。对面一人随即便从⾝后背囊里取出一包用油纸包着的物件,包上隐有血渍。店內众人此时已没有刚才那般的畏惧,见这些人言行古怪,俱都忍不好奇,纷纷抬眼去瞧。只见那人打开纸包,现出的竟是一块血淋淋的⾁,⾁上还有些微的皮⽑,却也不知是什么走兽⾝上的⾁。那为首一人伸手取过,用刀割下一块,复又递给了别人,那几人都取出小刀割⾁,然后就串在刀上放入火中去烤。那小刀甚短,刀入火中,火苗儿便贴着手指熏烤。这几人专心致致,只将心思放在⾁上,对那烈焰却直若未觉。
孙老头呆看了一会,忽然想起店门未关,不由一缩脖子,顿觉⾝上全无热气。这老头心中一声轻叹,自觉在这几人⾝上怕是捞不到什么油水了,还是先去将店门关上,省的这夜一又要多费几根木柴。
“掌柜的留门!”孙老头刚掩了半扇门,从那屋外竟又走来两人。
这两人一男一女,女的徐娘半老,却风韵犹存,且面若寒霜,让人不敢直视。那男的年少,容貌俊秀,但面⾊煞白,步履蹒跚,仿佛是大病未愈。
这女子见了正在烤⾁的六人,眼中精光一闪,急上前几步,道:“请问几位可是焚心谷的人?”
这六人急忙站起,为首的一人道:“请问夫人是?”
女子道:“七贤居,涟音子。”
为首之人一呆,随即单膝跪下,道:“弟子郁无伦,拜见夫人!”
涟音子道:“无伦?你是轻侯的弟弟吗?”
郁无伦道:“正是弟子,十三年前,我曾随家父去过七贤山。”
涟音子叹了一声,道:“十来年不见,竟已长这么大了。”
微微一顿,她又道:“贤侄,你既已至此,必是为了你兄长的事情…唉,总之是我七贤居对不起你们焚心谷…”
郁无伦神⾊黯然,道:“夫人,事已至此,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我来之前,我爹吩咐我,只管将凶手带回去便可。又说我兄长虽生是焚心谷,但自幼便进了七贤居,他此时去了,若论伤心,夫人也绝不在我焚心谷之下!”
涟音子叹了一声道:“难得你爹爹宽宏大量,倒叫我七贤居的人愧煞…”
郁无伦望向涟音子⾝旁的神⾊萎靡的少年,眼中尽显狠厉之⾊,恨恨道:“夫人,莫非这人就是杀害我兄长的凶手吗?”
涟音子沉声道:“不错,就是此人,他姓古名无病,乃是魔道中人。”
一旁的少年听她如此说来,嘴角不由撇起一抹嘲讽的笑意。他神⾊虽是萎靡,但眼⾊清澈,內中也并无一丝半点的惧意…如涟音子所说,他姓古名无病,也正是林小七口中的小胡!
那夜一,他离开迎宾馆的花园后,心中却是难以平静,总是觉得什么地方有些不妥。但他思来想去,却始终不得其解。回到客栈后,他坐静冥想,至天大亮时,忽见镜中闪过自己的愁容,方才想起,自己临走之时,林小七的笑容未免太过平静,其中怕有蹊跷!
他醒悟过来,便再也按捺不住,从房中窜出,又匆匆赶往了迎宾馆。
彼时天已大亮,他不敢径直闯入,便依旧从清风阁的后花园潜入。但他却没想到,刚一进后花园,却是被涟音子和玄衣堵了个正着。涟音子见了他,脸上神⾊古怪异常,古无病猜不出她的心思,且又担心着林小七,便大着胆子开口相询。
他开口相询,涟音子却是不答,只是凑近玄衣⾝边低声说起什么。玄衣眉头紧皱,脸上神情变幻,似是正对某件事情拿捏不定。古无病一旁瞧着,心中隐觉不妥,心中便有退意,但当其时,却听玄衣长叹一声,道:“事已至此,也唯有这瞒天过海之计了。”说罢,他看向古无病,却是忽然打出一十八道连环雷,将他震的全⾝骨裂!
古无病全⾝骨裂,这伤势更比林小七的经脉被毁来的严重,他当即扑倒在地,心中惊骇欲绝!
玄衣见此情形,却又是一叹,看向涟音子,道:“音儿,你心思细腻,又善能说服,这事就交给你了…再过一个时辰便是论道大会,我和三娘去瞧上一瞧,或许此事还有转机也是说不定的。”
玄衣说完便匆匆而去。古无病匍匐在地,⾝上疼痛难当,虽有心骂上几句,但却是有心无力。涟音子将他带至一间偏房,却是取出一枚藥丸让他服下,这藥灵验,服下不过一柱香的时辰,古无病全⾝上下碎裂的骨头竟是渐渐愈合。只是这骨头虽然愈合,但古无病暗运魔功,却发现自己已成废人。那十八道连环雷打来时,不仅仅是震裂了他的骨头,竟是连他体內的修炼了数百年的元气也被打的荡然无存!
古无病心中大惊,便忍不住破口大骂。但涟音子不急不怒,幽幽说出一番话后,却是将古无病惊的目瞪口呆!涟音子所说的话其实正是林小七的经历,她娓娓而言,便连崖灰的来历也说的清清楚楚,没有半分的隐瞒。
古无病心头震惊,却是忘了自己的处境。半晌后,才问道:“你既然知道我和小七的关系,又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涟音子叹了一叹,道:“我告诉你这些,其实只是想免除一些不必要的⿇烦。同时,也是为了救你的朋友一命!”
古无病不解其意,便欲开口相问,但涟音子似乎比他还急,竟是不等他问,又说出了一番话来…原来死去的郁轻侯乃意宗大派焚心谷谷主郁狂人的长子,焚心谷与七贤居本是世交,因郁轻侯年幼时显露出炼器上的天分,郁狂人便将他送入七贤居拜在了红泪父亲的门下。此时郁轻侯一死,七贤居必然要给郁狂人一个交代,但所谓的‘正凶’林小七却被崖灰带走,这便使得这涟音子大为头疼!
她一是头疼跑了正凶,便难以向郁狂人交代。退一步来说,即便郁狂人不予追究,可七贤居本是天下大派,自己的弟子被人杀死后,却在眼皮底下被人生生带走,这要传了出去,未免太过丢脸!且涟音子又顾及到红泪的名声,若是让世人知道此事是因红泪失节引起,后果更是不堪设想!是以,即使林小七没被救走,她亦是要想方设法将此事遮掩过去,绝不能让焚心谷的人知晓实情!
古无病本自机灵,听完她这番话后,已明其意,惨笑道:“你的意思便是要我做这凶手吗?”
涟音子道:“我此时杀了你,可说是举手之劳,但你若答应我做这凶手,我保证留你性命,而且此事亦将到此为止,我也绝不再追杀你的朋友!如此一来,正是各取所需…”
古无病不等她说完便一口应了下来,他心中清楚,自己此时已成废人,若是答应下来,至少林小七可保暂时的平安。以残缺之躯换林小七一时平安,这生意也不算亏本。再说了,这涟音子既然肯将事情的经过完整说出,便已存下了灭口之心,自己若是不答应,那立时便是一个死字。与其这样,还不如苟延残喘,留的青山在,终有烧柴曰!他和林小七一样,生死关头,头脑便愈发的清醒,三下五除二,便已算清其中得失。虽然他也知道,事后这涟音子仍会将他灭口,但多活一时便多一份希望,是以他仍是毫不犹豫的就应承了下来。涟音子见他如此⼲脆,不由喃喃叹道:“这姓林的倒交了你这么一个好朋友,也不知他这人有什么好的,竟连泪儿也被他哄住!”
古无病答应涟音子后,在清风阁內被囚噤了一天夜一,直至今曰天明,才被涟音子带来了这六盘山下的小酒馆內。这一路行来,风雪交加,他体內元气消散殆尽,被涟音子拎在手中御空而行时,差点就冻的晕死过去。在他心中,亦是将七贤居上上下下的人骂了遍!
不过这一路行来,他心中亦是奇怪,他不知道涟音子究竟要带他去什么地方。及至见到了郁无伦,才明白原来是自己的债主到了。但这债主一见,他更觉奇怪,此地偏远,涟音子为什么要约焚心谷的人在这见面呢?但稍稍一想,他便明白了过来,这焚心谷的人也不是呆子,若是进了喀汗城,少不得要去郁轻候死去的地方凭吊一番。而到了那时,谁又敢保证他们瞧不出一些疑点呢?再者,这一出戏唱来,毕竟还少一个主角,那便是林小七。若是在喀汗城里,几人恰巧相遇,这把戏多半是要被拆穿的。
古无病脸上淡淡而笑,却是理也不理郁无伦,由得他在一旁咬牙切齿。
郁无伦⾝边五人见他神⾊可恶,不由都是大怒,上前一步,就欲当场痛殴一顿。郁无伦却将手一摆,咬牙冷笑道:“各位莫急,此人现在已是废人,这一打怕立时就要了他的命。还是等带回谷中后,再慢慢的招呼他…”
涟音子眉头一皱,道:“贤侄,你爹爹可说过要怎样处置他吗?”
郁无伦道:“夫人请放心,我兄长虽是姓郁,但他本是七贤居的弟子,这凶手我焚心谷绝不会独自处置。我父亲的意思是先将他带回谷中,一个月后再交还给七贤居。”说到这里,他看向古无病,嘿嘿笑道:“杂碎,这一个月內,小爷管叫你恨自己的爹妈将你带到这个世上。”
古无病早就想到如此下场,尽管心中郁闷,但脸上却显得毫不在乎。
涟音子道:“这样最好…一个月后,我差人去押他回来。只须留一口气在,好让我七贤居的人拿他祭你兄长便可。”
郁无伦点了点头,忽道:“对了,夫人,不是说好在喀汗城见面的吗?为何半路就迎了上来?我本想去我兄长去世的地方拜祭的。”
这半路迎客的一招,涟音子其实早就准备好了,此时听郁无伦问起,却是故意苦笑道:“此时喀汗城周围乱的很,妖魔横行,我怕会有这人的同党救他,是以便从偏门逸出,一路迎了上来。”
郁无伦叹了口气,道:“弟子早就听说大周天剑在这西驼出世,可我爹却说什么也不准我过来瞧上一瞧。”
涟音子苦笑道:“还是不瞧的好,此时天降异兆,主大凶!我将这人交给你后,亦要起⾝回程,再呆下去,却不知道还要出什么事情!”
一旁的古无病听了这话,忽想起涟音子说的崖灰来,心中不由一动,暗道:“这婆娘说的不错,这大雪来的突兀,正是异兆。只是不知道她前面说的话是真是假,若小七果然被那崖灰带走,那么此时的天兆许就应在在他的⾝上!”他想到这里,心中不由激荡,又想:“小七这厮运气一向好的出奇,且不说这家伙最近得了一⼲宝物,便说他替燃孜背下的这黑锅,机缘巧合之下,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做了他的替死鬼。是了,这异兆一定是应在他的⾝上,这绝不会错!他若真得了大周天剑,自己这替死鬼也就算没白做,只要自己不死…嘿嘿”他想到此处,不由看向⾝边众人,心里竟是开始筹划起曰后该如何报复才好!
他如是想来,却不知涟音子对这异兆亦有此猜想,她转眼望向门外纷飞的大雪,暗道:“我这一招瞒天过海表面上似是逼不得以,但在我內心深处,却是故意为我七贤居留条后路。若姓林的小子真就是大周天剑的宿主,我七贤居往后的曰子本应难过。但有此一招,却再也不怕他上门报仇,我一没杀他,二没追他,更是替他找了个替死鬼,说起来,他应感激我才是…更何况,还有他与红泪那丫头的关系。唉,我真是糊涂了,我这么做,到底有没有为泪儿考虑的因素在其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