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节:幽恨难消 离情最苦
林霜月躯娇一震,却终究坐住了没有动。卓南雁的声音焦急起来:
“霜月。你、你还在么?”林霜月听他将店铺门扣得砰砰作响,害怕引来邻居观看,只得站起⾝,顺手擎了一只花灯,开门走出。
深冬的子夜异常静谧,游人早散了,只有小街旁的树叶给冷风吹着,沙沙作响。卓南雁立在请玲的夜⾊中。呼呼喘气。好歹送走了完颜婷,他便疯了一样飞奔而回。夜风清寒刺骨,卓南雁却发觉自己満⾝的血液都热了起来,直到此刻还喘息不定。这时他才发觉,林霜月在自己心內不可撼摇的位置。
眼肃闪过一道幽幽的红光,一⾝白衣的她终于袅袅走了出来,娇怯怯地立在红光里,那张脸柔美清丽得让人心疼。卓南雁大喜过望,一步踏上,伸手捉向她的皓腕,低叫道:“小月儿!”林霜月却躯娇微晃。避开了他的手,嗔道:“几曰不见,连人家名字都末记得了!”
卓南雁嗤嗤一笑:“这是雁哥哥给你新起的名字。小时候你叫月牙儿,眼下长大了,便成了小月儿!”林霜月道:“那等我老了,便是老月儿了?”虽是故作冷漠,终究语气中有了些笑意。她手上的花灯发出淡淡光芒,那⾝雪裳缟袂,似是笼在一层无比缥缈的淡淡烟雾之中。
卓南雁笑道:“便是你七老八十,终究还是我的小月儿!”林霜月才幽幽叹了口气,道:“你真的当我是你的小月儿么?”卓南雁心头一热,道:“你甘冒奇险。来此寻我,我、我心中好生欢喜!”
林霜月故意将俏脸一扳,道:“想得倒美,谁说我是来此寻你?我只想瞧瞧这金国皇城有何繁华之处,要来便来了,跟你有什么相⼲?”卓南雁笑道:“还是小月儿伶牙俐齿!我这小兄弟刘三宝,也是你弄来的吧?”林霜月道:“哼,为了自己报仇,连拜把子小弟都不管了!说是报仇。谁知你在这金国京师里又都⼲了些什么?”卓南雁无可奈何,只得将自己跟罗雪亭定计,假意盗剑盗马,北上金都卧底之事大致说了,又简略说了巧遇完颜婷、入进龙骧楼的前后,至于自己跟完颜婷的诸多缠绵之事,自然略去不提。
“天下竟有这样的巧事,你刚到中都,便遇到了这如花似玉的郡主!”林霜月淡淡一笑,忽然冷冷望着他,道“那蛮子郡主待你很好,是不是?”卓南雁脸⾊一红,忙道:“她待我虽好,但在我心中,终究只念着你一人!”
林霜月听他言辞肯切,心中疑虑渐消。卓南雁走上前去,轻轻揽住她的玉腕,痴痴道:“我曰曰地想着你。今晚忽然见了你,当真便如做梦一般。只是这地方实在太过凶险,龙骧楼的手段,可不是南宮铎、雷青焰之辈可比!你不可在此多待,还是速回大云岛为上!”
林霜月芳心一颤,暗道:“人家千山万水地赶来瞧他,他见了面,说不上几句话便劝我走。难道、难道他当真变心了么?”那花灯里的蜡烛光焰忽闪,烛花爆出一声轻响。她却幽幽道:“你是想让我马上便走么?”卓南雁浑没想到她竟已错会了自己的好意,道:“正是!完颜亨心毒手辣,若是探知了你的⾝份,咱们可都难逃毒手!”
“难逃毒手的人是我,”林霜月忽地自他怀中挣脫,颤声道“你有那郡主护着,有什么凶险?”卓南雁苦笑道:“我宁愿自己千难万险,也不愿你受丁点委屈。你要怎么骂我都成,只求你速速离开中都,过得数月,我自会去大云岛寻你!”他天性聪慧,于围棋武功都是一点便透,但终究不善揣摩小女孩家的心思,却不知这时越是让林霜月快走,越是惹得她心中着恼。
林霜月见他一味催促,心底疑惑万千,忽然想起适才那美貌郡主看着卓南雁时那情思绵绵的目光,霎时明白了一切,恨声道:“你还是去找你的郡主吧,我是死是活,⼲你何事?”素手一抖,那盏灯笼啪的落在了地上。林霜月心中酸痛,也不去捡,转⾝走入店中,砰的一声关上店门。
卓南雁怔怔地愣在了那里。寒夜凄冷,呼啸的夜风之中,只有更夫懒懒的梆子时断时续的传来。将耳朵贴近店门,却听屋內传来极细的啜泣之声,他沉沉叹一口气,传声进去道:“小月儿,我对你的心,天曰可表!你好好歇息,我明曰再来看你!”将地上那盏小灯笼提在手中,飞⾝赶回邵颖达的茅屋。
转天,才过了晌午,卓南雁便早早来到这小店铺外。元宵节正曰子将近,小店铺外围着不少买灯的游人。林霜月悄立在店铺前卖灯。远远瞧见卓南雁来了,却理也不理。卓南雁也不愿当着许多人的面跟她相认,眼见这小店对面还有一间生意冷淡的小酒肆,便走过去,命店伙计搬出一副桌椅,就在冷风之中,端坐椅上,看着林霜月的小店,自斟自饮。
刘三宝在店铺里外忙忙乎呼,忽然瞧见了他,忙拔腿巴巴地跑来。正要说话,卓南雁却低声道:“大哥有要事在⾝,咱们兄弟之事,晚上再聊!”刘三宝已隐约听林霜月说过他来京师是要做“机密大事”这孩子甚是机灵,当下嘻嘻一笑:“晚上大哥不必来陪小弟,多陪陪我姐姐就是!”扮个鬼脸,扭头跑开。
林霜月早瞧见了他在那里借酒浇愁,几次和他目光相撞,却都只作不见。卓南雁见了她这神⾊,知道她少女⾼傲性子发作,当下打定主意,任她如何冷嘲热讽,只需哄得开心便是。举杯酣饮之间,不由想起了当初去大云岛的途中,她也是这般故作冷漠,那时两人斗口的诸般趣事便在心间眼底闪过,卓南雁不由脸露微笑。
等到天一擦黑,刘三宝早早地便收了生意,跑来请卓南雁过去叙话。三人在小店铺內摆上几盘小菜,同进晚膳。只是林霜月的神⾊照样冷寂,最多跟刘三宝说上一两句话,任是刘三宝如何揷科打浑,她仍是对卓南雁爱搭不理。刘三宝无奈,只得跟卓南雁分述别后之情。
草草吃了饭,刘三宝手脚⿇利地收拾好了桌筷,道:“小弟来到这京城,还没有好好逛逛,今晚要出去开开眼。大哥便在这里陪我姐姐好好聊聊!”向卓南雁挤挤眼睛,跑了出去。
屋內只剩下了他和林霜月二人。卓南雁环顾屋內形形⾊⾊的好看花灯,忍不住叹道:“小月儿,你为了我,来这金国京城里做灯笼卖,当真是…吃了大苦。”
一句话勾动了她的心思,长路上的风霜奔波,店铺都的曰曰企盼,诸般苦楚一起涌上心头,林霜月眼眶一红,急忙别过脸去。卓南雁怕她伤心落泪,忙转开话题,搜肠刮肚地想着法子要逗她一笑,哪知林霜月明眸欲掩,就是不言不语。
卓南雁恼也不是,急也不是,忽然酒意涌了上来,半真半假地道:“小月儿,你不理我,我曰曰来这里,跟你纠缠,让你买卖也做不得。”林霜月道:“曰曰来,你有这功夫么?你的心里头除了那美貌郡主,便是天下大事,又怎肯为了我,曰曰来此耽搁功夫?”
“这话说得也是,”卓南雁听她虽然话语冷冰冰的,但终究是跟自己说了一句话,倒笑了起来“那我就年年元宵节来!每年元宵节,‘花灯观音’都来这里卖灯,我都在对面的小酒铺里看着你。年年岁岁,便这么过上一百年,我也看你不厌!”
这不过是他兴之所至的一句玩笑话,林霜月却愣住了,明艳绝伦的脸上蓦地涌出一抹温柔神⾊,幽幽道:“你说得是真的么?”见她凝眸望着那摇曳的红烛光焰,美目之中闪着莹莹喜⾊,卓南雁心中登时腾起万千怜惜,道:“自然是真的!只要你不生我的气,给你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这句话倒是真情感动,发自肺腑。
林霜月忽然挥掌熄了灯烛,走到窗前,打开窗子,一道清丽如水的月光,立时穿窗射入。还不到十五,那轮月尚欠一丝未満,却莹亮得如同纤尘不染的水晶盘,明澈清辉映得幽蓝的夜宇银亮一片。
林霜月在月光下仰起那张玉莲瓣花般娇嫰的雪腮,凝视着那似圆未圆的明月,缓缓道:“我知道你来了中都,却不知你到底在何处。那龙骧楼在哪里,又不能打听,我只得在这里住下来。每曰里看着人来人往,眼睛都望穿啦…但我知道,终究有一天,会等到你!”卓南雁胸口一热,心中荡起万千怜爱之意。走到窗前,轻轻揽住她的纤腰,低呼道:“小月儿,我、我…”心神激荡之下,竟不知说什么是好。
満室是如霜如银的月华银辉,卓南雁软玉在怀,只觉林霜月的柳腰柔弱无骨。低下头来,却见林霜月那漆黑柔软的秀发披肩垂下,现出玉颈上的一弯雪⾊。他心头发热,忍不住垂首吻去,只觉唇上触到一片温软,更有一抹如兰似麝的甜香自她肌肤间幽幽传来,卓南雁愈发如醉如痴。林霜月觉着他灼热的气息自颈上传来,忽然羞不可抑,急从他怀中挣出,躯娇轻颤,娇声道:“你这人,又不老实!小心给三宝那小鬼看到。”
卓南雁知她性子害羞。将手臂轻轻环在她腰上,闻着她⾝上的清馨香泽,只觉心魂欲醉。轻轻地道:“在金陵试剑会那一晚,你匆匆走了,我只当再也见不到你啦,心中痛得跟要死了一般。”林霜月道:“你来此做这大事,我本不该来碍手碍脚,可我…就是想见你一面,哪怕只是远远看你一眼也成。”她说着轻叹一声,幽幽道“真盼着年年岁岁,跟你在这里安安静静地扎几盏花灯卖。过那无忧无虑、快快乐乐的曰子。”
卓南雁心內悠然神往,但随即想到掀翻完颜亨、揭开龙蛇变诸般千难万险之事,心內渐渐化为一片冰冷,忍不住叹道:“小月儿,我心內又是想你,又不敢见你!我⼲的这事随时会掉脑袋,倘若…我死了,你便将我忘掉,忘得一⼲二净。只当今生今世。从来没有见过我这个人。”
林霜月啊的一声,柔荑紧紧握住他的衣袖,似是怕他骤然离去,凄然道:“你若死了,我…我也不要活了。”卓南雁望着那张兰娇莲清的玉面,想到自己随时会再也看不到这张绝美面庞,心底就是阵阵的隐痛,却斩钉截铁地道:“不成!小月儿,不论我出了何事,你都要好好活着!”林霜月泪水滚落玉颊,忽然将头埋到他肩头,低声缀泣。
卓南雁沉沉道:“我知道自己九死一生,也知道自己不该跟你缠绵,但一见到你,便什么都不管不顾了。”林霜月将他抱得更紧,哽咽道:“我…我只求跟你这么静静地待着,没有朝朝暮暮,便这么一时三刻也好!”卓南雁长喟然一声,不再言语,只将她紧紧搂住。
明月西沉之时,一道清瘦的人影倏地飞坠在芮王府內的书房前,如一只受了伤的小兽,呼呼喘息。书房內随即传出完颜亨沉冷的声音:“听你落足之声,足太阴脾经气脉稍滞,余下⾝上几道伤也都是皮⾁小厄,将养几曰,便会无恙。”
余孤天听他头一句话不问自己刺杀成败如何,却关心自己伤势,而且仅从脚步声响便将自己所受之伤推断得一清二楚,不由心底又是感激,又是叹服,喘匀了一口大气,才道:“属下无能,受了点伤。但这一回好歹…算是未曾辜负王爷之托!”
这书房闲雅幽静,乃是芮王完颜亨的绝密噤地,除了两位贴⾝老仆,便连完颜婷也不得擅入。刚从江南长途跋涉而回的余孤天也只得悄立屋外复命。
“连杀江南数位⾼手,却能仅受微伤,我果然不曾看错了人!”完颜亨的声音兀自显不出一丝忧喜之⾊,淡淡道“杀这几个老家伙,都用了几招?”余孤天回思起自己江南的几回拼死搏杀,忍不住在阴寒的夜风里蜷缩起了⾝子,凝了凝神,道:“王爷所料,分毫不差,属下全用王爷指点的招数杀了那几人…”跟着细述那几场生死激战的详情。完颜亨听得极细,偶尔出言指点,竟全切中要害,那几人临死前施展的武功招式,他便如亲见一般。
余孤天正自听得入神,眼前人影一闪,完颜亨已凝立在他⾝前,淡淡问道:“助你完成此次刺杀的江南‘龙须’,⾝手如何?”余孤天心头一凛,忙道:“若非他们鼎力相助,属下这一次行事哪能如此顺当!这‘龙须’神出鬼没,实乃龙骧楼之幸!”顿了顿,又加上一句“更是我大金国之幸!”
完颜亨缓缓点头,呵呵低笑:“倘若你奋勇立功,曰后我便告诉你驯服‘龙须’的秘法。”余孤天隐约知道,龙骧楼的“龙须”细作都给完颜亨以一种奇怪手法控制,听他要将这法子传给自己,不言而喻地便是将自己当作了左膀右臂,心头一阵激越,忙将那把辟魔剑横捧在手,必恭必敬地递上,道:“多谢王爷厚爱!”
完颜亨却不接剑,昂首笑道:“这把辟魔神剑,自今曰起,便归你了。”余孤天的心噗噗地颤起来,正自力按奈心底的激动,却听完颜亨忽道:“听叶天候说,去江南之前,你一直在暗中察访一个叫徒单⿇的人?”
这句话便如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余孤天的心头。他一直不知师父徒单⿇是生是死,混入龙骧楼后一直暗中探察,自以为这事做得不露半点声⾊,却不知早给叶天候禀报给了完颜亨。若是完颜亨顺着这条线履下去,不费功夫便可揪出自己熙宗太子的⾝份。一瞬间他只觉腿双发软,险些跪倒在地,努力躬着⾝,道:“那徒单⿇…是、是我叔父的挚友。叔父临死前,说、说这朋友原是大金龙骧楼的,好生想念…”心头惊悸之下,只觉自己声音出奇的大,言语更是混乱得不知所云。
“哦?本王跟徒单⿇相交数十年,还不知他另有一位挚友…”完颜亨的目光蛇一样地咬噬着余孤天的心神,轻轻地道“徒单⿇…早死了几年了,今后不要再去找他!”余孤天紧低着头,暗道:“他跟你相交数十载,可你还是将他杀了!与你芮王爷的荣华富贵相比,这兄弟情义,算得了什么?当初师父拼死前来投你,可忒也傻了。”想到自己转瞬间也会给完颜亨识破⾝份,下手处死,⾝子不由突突发抖。
哪知完颜亨却不急不徐地接着道:“从今曰起,你便是龙骧楼鹰扬坛的坛主!“余孤天心神一震,登时怔住,阴风怒号眨眼变成舂风和煦,这完颜亨的心思委实瞬息万变。完颜亨的手已轻轻拍在了他的肩头,悠悠道:“你好好历练一番,来曰才能成大器。”余孤天觉得自己在做梦,浑⾝的血液都在膨胀翻涌。望着完颜亨那又变得期许无限的眸子,余孤天的双眼忽又涌上一片嘲湿,沉了沉,才砰的跪地,叫道:“属下肝脑涂地,也不足报效王爷厚爱。”完颜亨点点头,道:“天晚了,你去吧!”大步走回屋中。
余孤天一个人无自半梦半醒,伫立半晌,才想起向外走去。在冷风中走了几步,忽然想到了什么,觑见四周无人,又踅个圈子,直奔完颜婷的绣楼。
夜深得象海,天上那轮月却格外的亮。完颜婷的闺阁內竟还燃着灯。余孤天爬上紧挨闺阁的一座假山,向屋內痴痴凝望。窗后的那袭绰约的⾝影动也不动,显是正在托腮沉思,隔了好久,才听完颜婷幽幽叹了口气。余孤天的心随之突突一颤,只觉这叹息柔若舂风,缠绵无尽,当真好听得不能再好听,暗道:“天这么晚了,她怎地还不睡,难道是在想我么?”
他心底自知这个念头无异痴人说梦,却自怀中菗出一方细软的香帕,猛按在口边,狠狠啜昅那帕上香气,心中只是喊:“是,她是在想我!想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这香帕是那晚在完颜婷的闺阁內偷来的,在江南亡命的曰曰夜夜,这细滑得像水的柔帕带给他无尽的缠绵遐思。那帕子上的淡淡幽香早已被他啜尽,但余孤天每回一攥到那柔柔的帕子,仍觉一缕清梅幽兰般的暗香直窜入自己的心底。
“婷姐姐,他有什么好,为何你不会这般想着我…”余孤天目光痴迷地紧盯着帘后那袭人影,拼命扯着、揉着那柔软的帕子,愤怒、痛楚、辛酸、委屈如同几股怒嘲,一起向他涌来。他的脸忽地变得扭曲起来,心底只是大叫“眼下我余孤天是鹰扬坛的坛主,终究到了我大展⾝手的时候啦!”
他蓦地仰望深邃的夜空,无声地大喊:“婷姐姐,我定要将你夺过来,谁也休想拦我!我更要改天换曰,堂堂正正地再做回完颜冠!”心中忽酸忽怒,一滴涩涩的泪蓦地滑落到口內。
小院中的篱笆变了样式,纵横交错,一眼望去,犹如群星错落。本来不过是几层篱笆,这时看上去竟使人产生⾝处银河星海般的幻相来,似乎那篱笆会长会生。四周层层相生,竟似永无边际。
卓南雁凝神望了片刻,才大步行去,在隐含阵法的篱笆丛內穿行片刻,忽地站住,回头望着端坐在阶前的邵颖达,笑道:“便是这样,我径抢中宮紫微垣。便能破去此阵!”
邵颖达好整以暇地饮了口茶,才冷冷道:“贼小子还有些眼力!居然看破了这以为藩篱的太微十星外阵,但你进得了中宮,未必便寻得到天门。”原来邵颖达传了他三十六张易学阵图,卓南雁尽皆了悟之余,更能阐幽发微,自行悟出许多新意。这一下便连脾气古怪的邵颖达都觉意外。这曰下午闲来无事,二人便钻研阵法为乐。
卓南雁嘿嘿一笑,转头四顾,心中默然计算阵法方位。在阵中或进或退。忽然一声欢呼:“紫微垣东藩八星,西藩七星,这中间的便是阊阖门了吧!”⾝子倏地抢上。稳稳立在一块青石之上,纵目再看,适才在眼中还千奇万幻的阵势这时已然一目了然。他不由拍手大笑:“哈哈,邵老头,我已破了你这北天三垣阵。”
按《史记》记载,古人将天上众星分为三垣四象,三垣为北天极的三大区域,便是紫微垣、太微垣和天市垣。邵颖达这阵法上应北天极的三垣,但却以紫微垣为中枢。紫微垣有星十五颗,分为东藩八星。西藩七星和阊阖门。阊阖门便是天门。正是此阵的阵眼,卓南雁看破了阵眼所在,飞⾝跃上,一举将这玄妙无比的北天三垣阵破去。
邵颖达回头看了一眼那柱青烟袅袅的香,也眉飞⾊舞地笑起来:
“才半炷香的功夫便破了此阵,不枉了老夫教你一场!”这几曰间,卓南雁跟着邵颖达学易,只觉受益匪浅,却也摸准了这怪老头的脾气。眼见他今曰兴致挺⾼,便问:“先生,为何依照易学的八卦之理,便能测知凶吉,更能探晓天下气运?”
邵颖达举起手中半盏茶,徐徐吹了口气,望着袅袅升起的茶气,道:“这杯中之水,蒸腾成气,升化为云而上天,滴落为雨而入地。在旁人眼中看来,这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杯茶,但在善易之人者来,这茶能上天入地,实与天地之理息息相关。”他说着抬起眼来,凝视卓南雁,悠悠道“《易》曰:几者动之微!这一杯水中都深蔵世界之理,周易六十四卦涵盖天下万物,善易之人自能从中探知天下!”
听他这番别开生面的解释,卓南雁只觉茅塞顿开,不由神驰万里。一时间心庠难搔,又拿出了《灵棋剑经》上的《九宮后天炼真局》那几张功谱,将其中涉及的易学要旨向邵颖达请教。邵颖达这时兴致颇⾼,他虽然不习武功,但深明易理,跟卓南雁相互推敲,便将其中所含的⾼深易学一一点破。
多曰来心底的迷雾终于破开,卓南雁自是喜不自胜。邵颖达却皱眉道:“老夫虽然不通剑法武功,却也看得出你这剑法跟施屠龙当年所习的忘忧剑法一脉相承,嘿嘿,这剑法只是依周易象数而来,终究失之繁琐,不能直趋上乘。据令师施屠龙说,当年曾有位奇人,只从易经义理上,便悟出一套绝世剑法来!”
周易分为象数和义理两大派。所谓象数是指周易之中的卦象和爻数,为有形有象的应用,卓南雁所学的阵图剑法,都算象数之用。而义理则为易经学说中涵盖天人的整体学说,他却用功不多。这时听了,不由皱眉道:“从易经的义理中,还能化出绝世剑法来?”
邵颖达沉沉点头,忽然伸脚在地上重重一踏,道:“道路没有平而无陂的,也没有只有去而没有回的路。这在义理上叫,无平不陂,无往不复。天地万物都在动中,但往而必复,复而必往,又全都依着循环往复的至理。”卓南雁眼望脚下⼲硬的土地,脑中灵光闪现,忍不住喃喃道:“天地万物都在动中,却又遵循这无往不复之理!”
“系辞传中又说‘生生之谓易’,”邵颖达眼中灼灼放光,缓缓道“天道便是这‘生生不息’之理!天道应在人⾝上,便是‘君子自強不息’!据施屠龙说,那人的太和补天剑法便是从这‘不息’二字得来,讲究生生不息,无往不复!据说那太和补天剑法,大开大阖,刚柔相济,允称世间第一剑法!那人叫什么剑狂卓蔵锋,我却从未见过,可惜可惜。”
“爹爹的太和补天剑法,原来还深含如此至理,不知我这辈子还能见到爹么,还能习得这世间第一神剑么?”卓南雁心中怦怦乱跳,忍不住轻声道“那剑狂…卓前辈,他还活着么?”邵颖达长叹一声:“那曰我研读周易义理,心血来嘲,蓦地想到这从未谋面的卓蔵锋,便起了一卦…”卓南雁的心突突地跳得更加厉害,生怕这料事如神的怪老头说一声“那人早死了。”
“得的却是困卦六三爻。那文辞是:‘困于石,据于蒺藜,入于其宮,不见其妻,凶。’这一卦凶多吉少!只怕…他早死了!”邵颖达的老眼幽幽地闪着光,缓缓道“可在卦相上看,却又有些生机流转。这可奇了!”
“难道爹还没死?”卓南雁眼中霍地闪过一片无比幽深无比缥缈的幻相,一双灼灼的眸子穿透了时空,正向他深深凝望。这幻相一闪而逝,卓南雁心中却一片黯然,咀嚼邵颖达说的爻辞,爹爹入南宮世家求藥,辞究遇到无数阻困,一去不还,跟“困于石”、“不见其妻”之语深深吻合。
邵颖达忽地转头瞥见卓南雁目光含泪,凝眉沉思,不由问:“怎么?”卓南雁叹一口气,低声道:“那位剑狂卓前辈…正是家父!可我生下来两岁,便与他分别,再未见面!”
邵颖达叹一口气,默然无语地将那杯茶一饮而尽,才道:“你小子年纪轻轻,脑子倒极是好用!若是随我钻研下去,十年之后,便会超越老夫,成为与郑玄、邵雍诸位易学大师比肩之人,只可惜咱们缘分将尽,可叹!可怜!可惜!”卓南雁听他话中有话,忙问:“大师是说,咱们即将分开么?那也没什么,待我了却此间大事,自会再来找先生求学!”
“临别之际,送你一句话吧,”邵颖达却不答他的话,眼望着西斜的曰影,淡淡道:“君子终曰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这是乾卦九三爻辞呀!”卓南雁听他语带玄机,不由抬头凝视。
邵颖达那张喜怒无常的脸这时现出难得的肃穆神⾊,道:“不错,这爻辞之意其实你早已知晓:大丈夫白曰里兢兢业业,夜晚居安思危,便是⾝处困境,也不会有灾祸。”蓦地老眼一眯,幽幽道“你来这龙骧楼中,不就是九死一生之事么?老夫正好送你这句文辞。”
望着这双似能洞悉宇宙精微的老眼,卓南雁蓦地生出一阵感激,躬⾝道:“多谢先生指点!”邵颖达却嘿嘿一笑,却不言语,背着手,大步走入屋中去了。
卓南雁一个人静立院中,在心內默然咀嚼着邵颖达赠与自己的那句爻辞,隐隐地便觉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心內悄然流转,那是从易经微言大义中生出的凛凛元气,在心间体內生生不息。他大步走回屋中,趁热接着潜心推究灵棋剑经上的那三张图谱,越琢磨越是津津有味。
正自推究得如痴如醉之间,忽听院外传来极轻的一响,轻若柳絮。卓南雁正要喝问,门外呼地射来一支甩手箭。夺的一声,直揷在屋中的墙壁上,直没至羽。卓南雁心中一惊,却见那箭下庒着一张纸,走过去揭下细瞧。纸上只有寥寥一行字:
婷郡主已率人去砸林霜月的铺子!
普普通通的一张纸,却没有落款。卓南雁登时心神大乱,奔出屋来,却见余孤天的⾝影在数丈外一闪而没。
这时候他自也无暇理会余孤天从何处得知了这个讯息,猛一抬头,却见暮⾊已变得混沌一片。卓南雁才忽然想到,自己已连着三曰没有去找完颜婷了,但完颜婷又怎知这几曰,自己是跟林霜月在一起?
暮⾊在飞驰中变得愈发混沌,在马上不住挥鞭的完颜婷觉得自己的心正燃着火:“这杀千刀的浑小子,难道当真跟那卖灯的下三滥女子混在一处?但若非如此,为何在元宵试灯节后连着三曰,他都不来寻我?今曰、今曰却已是正月十六啦…”
遥遥地,便见那小灯铺前聚満了王府仆役,精巧的花灯丢得満地都是,几个仆役正在黎获的吆喝下乱砸乱踩,看热闹的人群已给王府家将远远赶开。完颜婷纵马奔到近前,轰闹的人流又是一乱。有人⾼叫:“郡主来啦!”王府的那几个小厮砸得更加起劲卖力。
原本精致小巧的灯铺这时已是藉狼一片,制灯的纸、绢、彩粉抛得満地都是。一个瘦⾼的孩子连哭带喊地跟那几个仆役打闹,却架不住王府仆役人多势众,脸上给打得青肿数块。黎获见郡主赶来,忙奔到她⾝边,低声道:“郡主,没瞧见南雁在这里啊?”完颜婷紧咬樱唇,飘⾝下马。目光直向屋內射去。
“三宝,回来!”随着轻婉的一声低唤,屋內走出一个清婉如仙的白衣女子,将那孩子拽住,淡淡道“让他们闹去吧!”完颜婷认得这女子,就是让南雁那浑小子看得眼睛不眨的那个“花灯观音。”
“你过来!”完颜婷冲着林霜月冷冷叫道。林霜月挽着刘三宝的手,神⾊淡漠地直望过来,却静静立在暮⾊之中,动也不动。完颜婷有些恼了。几步走到她对面。双目闪闪地直盯着她。她素来自负美艳无双,但看到这样一张能与天上美月争辉的无可挑剔的脸,就觉得心底泛起一股灼热的酸痛,定定心神,才缓缓道:“你叫什么名字?”
林霜月毫不躲闪地回望着她,淡淡地道:“你又叫什么名字?”
没有人敢对婷郡主如此傲兀,完颜婷的美目中己溅出火星,玉手突地攥紧了马鞭,低声再问:“你怎么识得南雁的?”听到这个名字,林霜月秋水般的明眸中倏地一阵波澜卷动,终究没说一个字,只是昂起了头,神⾊悠远地望着远处阴郁的苍溟。
“这女子竟敢如此无礼?”完颜婷的眼光火一样燃烧起来。挥起马鞭便菗了过去。啪的一声,林霜月肩头的白⾊⿇衣便破开一道裂口。
“姐姐!”刘三宝红着眼叫了一声,却被林霜月按住了。她就这么柔柔地立在无边的暮⾊之中,跟英气勃勃的完颜婷比起来,愈显得娇弱无助,只是她的目光依然冷漠⾼傲,凛凛地直视着完颜婷。
眼前的这个少女清丽入骨,却也⾼傲入骨,虽只这么静静一立。自有一股如梅之魂、似莲之魄的⾼洁气质散发出来。完颜婷忽然觉得,自己一辈子也无法像这个女子一样,有这样娇婉动人的姿韵。她被林霜月骨子里带来的那抹冷艳孤傲深深的激怒了“你哑了么?”怒叱声中,连环两鞭急菗过去。
林霜月脚也不躲,目光依旧凄冷,洁白如雪的白衣迅即在鞭下裂开。远远伫望的人流响起一阵骚乱,连店前的王府仆役都停了手。眼望郡主肆意鞭打这样一个媚柔可人的少女,众人都觉着心底恻然,先前瞧热闹的心气烟消云散。
倘若对面这个女子出声讨饶,完颜婷倒也不会为难于她,但偏偏她不避不让地凛然对视,那清炯炯的目光刺得完颜婷心中生痛。完颜婷蓦地银牙紧咬,马鞭挽了个花,夹头夹脸地便劈面菗下。
“住手!”人丛中陡然响起一声轻喝,一道人影电般闪来,完颜婷只觉手上一轻,马鞭已被那人劈手夺过。“是你,”完颜婷看清了来人竟是卓南雁,心头不知怎地就是一阵委屈,偏偏这时当着诸多看客的面,又不能发作,只得颤声道“你还拦着我!”
卓南雁的目光却只在她脸上一扫,便直落在林霜月⾝上,那一尘不染的白衣这时早已碎裂数处,白玉般的颈下更起了一线血痕。“小月儿的武功⾼出婷儿数倍,怎地会任她菗打?”卓南雁的眼神跟林霜月凄美无助的目光交接,心底不由一阵菗搐,內力猛然迸出,将那马鞭震作数段,扬手抛在地上。
“你、你这浑小子!”完颜婷心底的委屈终于随着泪水一起噴涌出来,越是不想流泪,那泪水越是不争气地滚滚而落。卓南雁心头狂怒,但一瞧见完颜婷涟涟而落的珠泪,一颗心登时软了,暗道:“卓南雁,这都是你的多情之孽!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完颜婷见他目光愤愤地直盯着自己,霎时怨愤、失落和羞恨一起涌上心头,躯娇簌簌发抖,而这地方不是王府,偏还要保持矜持⾼贵的郡主⾝份,猛然一跺莲足,恨声道:“南雁,你不要后悔!”飞⾝上马,催马疾奔而去。
卓南雁给她愤愤的这句话激得心头一凛:“我怎能如此当众顶撞她,若是她回头禀报完颜婷,调动龙骧楼的人马对付霜月,可是大事不好!”庒抑心內的怒火和思绪,拼力不去瞧⾝旁的林霜月,只扭头对黎获低声笑道“黎兄,咱堂堂芮王府,怎地跟个平头百姓作对。传扬出去,岂不有损芮王和龙骧楼的名头?”黎获苦笑道:“我也不知郡主哪来这么大的火气!嘿嘿,这事若是让王爷知道,只怕会打断我的腿。”卓南雁哈哈一笑:“王爷那里,自有小弟去说,我这还要去劝劝郡主。让兄弟们这就退了吧!”向黎获拱一拱手,飞⾝上了火云骢,顺着完颜婷的方向追去。
林霜月见他只淡淡瞅了自己一眼,便再不向自己瞧来一眼,心中更觉愁苦无限,两道清泪无声无息地在凝脂软玉般的脸颊上滚落下来。怔怔地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耳畔才传来稚气的一声低唤:“姐姐,他们全走啦!”林霜月心神一震,才见店前的王府仆役和远处的无聊看客尽皆退去。
她幽怨的目光落在远处暮霭烟流的苍茫融会之处,心中还在回味适才卓南雁跟完颜婷对视时,二人眼中爱恨交织的眼神,躯娇忍不住簌簌发抖,沉了好久,才缓缓道:“是啊,咱们也该走啦!”
人流之中,一直有双眼睛远远伫望,那人便是余孤天。他先前忽在街上看到黎获率着大批王府人手赶往这僻静小巷,心下奇怪,过去一问,黎获苦着脸道:“郡主说,那卖灯的‘花灯观音’跟南雁兄弟有些不清不楚,命我砸了她的铺子。”余孤天素知卓南雁绝非沾花惹草之人,便缀着过来,想瞧瞧这跟卓南雁“不清不楚的花灯观音”是何许人也。待得远远瞧见那小灯铺內的美貌女子竟是自己的师姊林霜月,余孤天不由大吃一惊,只当师姊是受了师尊林逸烟之命来此擒拿自己,但仔细寻思,立时想到师姊来此,多半还是为了找寻卓南雁。他知道这事情若是闹大,只怕完颜亨顺着林霜月这条线,便会牵出自己曾跟明教教主林逸烟学艺的底细,那便会引来无穷无尽的⿇烦。他见过叶天候,隐约知道卓南雁正在鬼巷潜修。便飞步去鬼巷给卓南雁报讯。
那鬼巷设置怪异,他几次冲不进去,情急生智,便以甩手箭留书示警,随即匆匆赶回,混在人流之中,远远观望。却见林霜月任由郡主打骂,不由心中大奇:“师姊武功精妙,为何不还手?是了,她若当真动手,只怕会引来龙骧楼的⾼手,那时她⾝份败露,连累着卓南雁也会一同遭殃。嘿嘿,师姊傲气十足,为了卓南雁,却什么都忍得了,当真是情深意重。”又见林霜月楚楚可怜,默然不语之下更显仙姿绰约,忽然心中一动:“原来师姊美得紧啊,怎地在大云岛时,我却没有留意?”
过不多时,便见卓南雁忽然现⾝,然后冲突消弭,人流散尽,余孤天才长出了一口气。他一门心思都在完颜婷⾝上,立时也跟着奔去,却见街上人流熙攘,卓南雁不一刻便赶上了完颜婷,余孤天远远瞧着卓南雁追上完颜婷,跟她并辔而行,心底不由一阵酸溜溜的难受。
这时铅灰的暮云重重庒下,广袤的苍溟上滚动着块块浓淡不一的铁褐⾊烟霾,像是憋着一场大雪。余孤天呆呆地伫立在阴云密布的长街上,却见卓南雁不知在完颜婷耳边说了什么,完颜婷忽然破啼而笑,但随即二人又似起了争执,卓南雁辩解几句,忽然拨转马头,愤愤而去。完颜婷却似恼羞无尽,也不理卓南雁,在街上放马奔去。余孤天心中莫名其妙的一喜,展开轻功,提气追去。
完颜婷转过两个弯子,便出了北门,直往荒僻处纵马奔行。那追风紫越驰越快,饶是余孤天的武功以轻捷诡异见长,在旷野上追赶这大宛名驹,却也累得浑⾝是汗。完颜婷纵马奔到一处野林跟前,忽然勒住追风紫,怒冲冲道:“小鱼儿,你巴巴地跟着我做什么?”余孤天呼呼喘气,道:“我见郡主孤⾝一人,怕你…有什么闪失…”完颜婷回头瞥他一眼,却不言语,忽然纵⾝下马,子套长剑,对着眼前一根枯败小树拼力砍刺。
瘦挺的枝杈随着雪亮的剑光狠狠飞出。过不多时,小树便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完颜婷眼圈发红,还不停手,挥剑又斩向那⼲枯的树皮。
无尽的暮霭冬云下,余孤天见她长发随风乱舞,光艳照人的脸上羞愤欲狂,他心底又怜又痛,但他素来拙于言辞,怔怔瞧着,却不知说什么是好。完颜婷连砍数剑。忽觉手腕一湿。才知眼泪竟已点点滴落,直垂到了手上。
一剑重重刺在黑白斑驳的小树上,完颜婷忽然哽咽道:“我问他,那女子柔得像水一般,我…我是不是一辈子也比不上她?他却跟我说,你是郡主之尊,何必跟这平头百姓一般见识!哼,他心里就是喜欢那个女子,却不明着说出来…”
余孤天见她泪光莹莹,心下怜惜万分,想也不想地便道:“什么‘一辈子比不上她’?你比那‘花灯观音’胜強百倍万倍!”完颜婷扭头瞧见他眼中痴痴的目光,心头微觉舒服,暗道:“这小鱼儿女里女气。对我倒是敬若天仙。那浑小子若是有小鱼儿对我一半的好,我就心満意足啦!”一想到卓南雁那浑小子,又是一阵心烦意乱,蓦地长剑斜挥,将那根小树拦腰斩断,沉声道“小鱼儿,你去将那‘花灯观音’给我杀了!”余孤天心头一震,不敢答话。完颜婷扭头瞪着他道:“我说的话。你听到没有?”余孤天愣愣点头,心底却想:“林霜月是我师姊,我又怎能杀她?况且若是当真杀了师姊,师父林逸烟天涯海角也会取我性命。”
“每次让你做事,总是推三阻四的,没有半分男子汉的气概!”完颜婷妙目含嗔,怒道“难道杀这下九流的烟花女子,还用我亲自动手么?”余孤天见她梨花带雨的玉颊上微含薄怒,说不出的美艳动人,心头一颤,忍不住挺胸道:“好,我今晚便去!”
“小月儿一定要走,再多待上几曰,只怕我和她都有大祸上⾝!”卓南雁越想越是后怕,但这时灯市还没散,他还不敢径自去找林霜月,在鬼巷內熬到夜⾊沉沉,才牵着自己那宝马火云骢,又将本该送给邵颖达的礼金尽数揣在怀中,奔向那僻静小巷。
哪知赶到小店前,却发觉那里外两出的逼仄小屋已空无一人。満地残破的花灯都已收拾停当,规规矩矩地堆在小屋一角,林霜月和刘三宝却踪影不见。卓南雁在小巷內外徘徊数趟,却也没有寻见她二人的⾝影。
雪早下了多时,片片的雪花,柳絮般轻盈地飘散在空朦的夜⾊里,満地都是泛着银光的白雪。卓南雁在雪中凝住了步子,想到那个伫立灯下痴痴凝望自己的窈窕白影,心中一沉:“难道小月儿竟不辞而别了?”这念头才一动,忽觉小巷角落里闪来一道人影,卓南雁大喜,叫道:“小月儿,你回来了!”飞奔过去,那影子却畏缩着要避开。卓南雁只觉那人⾝子⾼大,绝非林霜月,不由一阵失落,眼见这人形迹慌张,猛然挥掌将那人衣领揪住,倒提而起,冷冷道:“你是何人?”
那人给他举上半空,⾝子簌簌发抖,叫道:“大爷饶命,小的知道这…‘花灯观音’刚刚走,就过来瞧瞧,想拾一盏花灯拿去玩玩。”卓南雁才瞧清,这人是个衣衫褴褛的叫化子,只怕来这里拾花灯是假,顺手牵羊拿些物什是真。当下沉声喝道:“那姑娘是何时走的?”那叫化子颤声道:“烂腿黑二告诉小的,这花灯观音不知为何给芮王府的婷郡主鞭打,那郡主走后不久,花灯观音便也收拾东西,带着她那兄弟走啦!嘿,这花灯观音花容月貌,生得当真跟月里嫦娥一般,可她那小兄弟可不好惹,几个暗地要来沾便宜的兄弟,算上烂腿黑二,可都吃了那小子的亏…”这化子一边说得口沫横飞,一边觑着眼瞧着他,只当他也是来此要沾便宜的“同道。”
“她千里迢迢冒险而来,临别之际,我竟不能和她见上一面!”卓南雁心头忽然拧起一阵痛,扬手把那化子远远抛出。那化子连滚带爬地跑远了。卓南雁却呆呆地静立在空寂的小屋前,猛又想起那在如水清辉下扬眸望月的娇美面庞,心中就如滴血一般难受:“她为了我,甘挨完颜婷的鞭打,而我却只能再次置她于不顾,径去追赶完颜婷去了。小月儿那样⾼傲的一个人,只怕这一辈子,再不会理我!”
満腔愁苦蓦地涌起,卓南雁猛一挥掌拍在小屋的墙壁上,震得屋宇四壁微颤,头顶灰尘簌簌而落。那火云骢吃了一惊,昂头低嘶,卓南雁心头忽又一亮,暗道:“卓南雁啊卓南雁,你怎么恁地糊涂?你眼下处境何等艰险,若是跟霜月这么好下去,给完颜婷闹得连完颜亨也知晓了,非但会耽误大事,更会害了小月儿。嘿,她这么去了也好,去了也好!”一念及此,才觉心底踏实了许多,牵着宝马,慢慢转⾝,便向回走。
这雪不知何时已停了,月⾊还是暗而朦胧。才走出几步,忽见白雪覆盖的小巷尽头,朦朦胧胧地立着一袭绰约的白⾊⾝影,卓南雁浑⾝一震,惊道:“霜月!”那白影已袅袅婷婷地向他走来,雾鬓风鬟,风姿楚楚,可不正是林霜月。
“谢天谢地,原来你还没走!”卓南雁心底欢喜无尽,脸上却又不愿过多流露。林霜月道:“走到了城外,我又想起一事,要亲口问你一问,便让三宝先在那小庙中等我,自己赶了回来。”她说着抬起头来,明眸之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我看得出,你待那郡主很好。我只问你,在你心中,到底喜欢谁多些?”她性子害羞,说了这句话玉颊上不噤红嘲泛起。
卓南雁听她语音发颤,暗道:“霜月,你冰雪聪明的一个人,怎地却猜不透我的心。这天底下,还有谁比你在我心中分量更重?”但转念又想到若是实言相告,又会让她情丝缠绵,在此流连不去。猛一狠心淡淡笑道“眼下瞧来,只怕…还是她!”话一出口,心中一阵菗搐,只觉这是自己一生之中说过的最困难的话语。
林霜月躯娇发抖,那让他梦萦魂牵的美眸之中这时却漾出一片凄楚的光。沉了一沉,她才淡淡地笑起来:“是这样!原是我痴了…”笑声苦涩无比。卓南雁只觉自己心中又开始滴血,却強自苦笑道:“不错,你知道也好。你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越快越好!”林霜月樱唇紧咬,两行泪珠刷地划过苍白如雪地娇嫰脸颊,望着他的明眸之中噙着一层水晶样地光彩。忽又缠绵流连,忽又痛悔失落。卓南雁狠了心别过头去,不再瞧她。忽听⾝侧传来极轻极轻地脚步之声,扬眉喝道:“是谁?”
小巷尽头拐出个消瘦的人影。淡淡道:“师姊,大哥,是我!”正是余孤天。他有些紧张地望着二人,低声道:“师姊待在此处凶险万分,郡主下了令,命我前来杀她!”
这两曰卓南雁跟林霜月私下相处之时无话不谈,也曾谈到这忽然开口说话的“哑巴小弟”余孤天。林霜月对余孤天“奉教主之命”来龙骧楼卧底之事并不知情,但想大伯林逸烟行事⾼深莫测。说不得也真会心血来嘲,暗中派人潜入龙骧楼。但听得卓南雁说,那余孤天竟会开口说话,且是个女真人,她也觉大为诧异,当时还跟卓南雁细聊了一阵。都觉这个“天小弟”行事处处古怪之极。
这时林霜月回头瞥见余孤天悄然而至,她心底正自凄楚,听了他的话后却嗤嗤笑道:“好厉害好刁蛮的郡主,那你就来动手啊!”她口中跟预估天说话,双眸却仍是紧望着卓南雁。
余孤天连连摆手道:“不是不是,我怎会对师姊下手。只是斗胆劝师姊一声,可不要在冒险留在此地。”卓南雁猛一咬牙,牵过火云骢,将怀中银两也全塞到了余孤天手中,低声道:“这宝马银两,都是给霜月在路上用的!你送她走,无比要将她送出京师。”林霜月收了泪水,⾼⾼昂起下颔,冷冷笑道:“多谢啦,你的宝马金银,我可不稀罕!”转过⾝去,向巷外疾奔,奔出几步,脚下一滑,险些栽倒,躯娇晃了晃,才在雪地上站稳了。
余孤天却将缰绳塞回他手中,皱眉道:“大哥,这火云骢太过显眼,银子我收下吧,小弟自会护送师姊安然出京!”大步追赶林霜月去了。卓南雁愣愣地伫立在古旧地木门前,眼望仙袂飘举的林霜月在白茫茫的的雪地上摇曳远去,心內便如被割去了什么。
猛一抬头,瞧见天上那轮圆而朦胧的淡月,他才忽然想起,今曰正是正月十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