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唧唧复唧唧,贫女当窗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泣啼。
阿兄从军死,爷亲病无生。阿娘今何在?⻩土掩孤坟,
弟妹泣腹鸣,九死一为奴。阿姐从倡去,面笑裂帛心。
⽗死娇生儿,惶然无栖处。官吏猛于虎,催税⾁抖⾐。
十室九室空,尚有半户残?嵫垩菇鹣谖笕酥?br>
可怜手爪十,有指片甲无。唧唧复唧唧,贫女当户泣,
闺中梦里人,夜冷鬼守尸。涕泪和机杼,唧唧复唧唧…
她勒住马,静静的听着织坊女孩儿们唱歌。
这里是光辉灿烂的丽京最暗的贫民窟?鼍┲桑啦教煜隆骷π幕窍胝鞣龆兀肫涫俏诵槲掮午康脑ぱ裕共蝗缢凳俏烁劭诤椭ぁ?br>
但是东霖引以为傲的织工却在这样暗的贫民窟里,许多女孩儿不见天⽇、⽇以继夜的在织坊里辛勤的工作。织坊女人不到三十就毁了眼睛和健康,却有更多的女孩子想进织坊。
当年东霖被西极与西岛夹击,攻破首都丽京,在那一役里头,死去了多少上场战的男丁。后来靠着羽林卫军奇袭成功,又借了南苗兵力,三劫粮草,饿死西极无数士兵,又有死士烧焚港口与战船,退西岛,从此不敢来犯…
然而,国未破,家已亡。
失去家人的孤女,沿路啼泣。她亲眼看到许多饿死在路边的女孩,⾐不蔽体,却守礼的将自己的小腿和腿大用布带好,端正的跪死。
好人家好教养的女孩儿反而死得最快。能擦⼲眼泪活下来的,要不为倡,要不就进织坊。
当窗织…织出多少骨⾁离散,每一个轧轧声,都像是对她指责多少战争残酷。
而她,却还是忙于战争,同样的家破人亡。
原本该掉泪的,她反而嘴角微微上扬,一个讥讽的笑。
“若是宮里歌姬看到你这笑容,想不愧死?任是百啭如⻩莺出⾕,也不得凰翼将军一笑,可是一听这耝鄙乡音就开颜了。”慢条斯理的声音,不用转头就可以知道他那玩世不恭尽写在脸上“我说将军,好歹您也⾝兼监国大任,怎好只带了三五个羽林卫就出宮?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也得好好保重才是…凰翼将军,监国公主木兰。”
“大胆!竟敢直呼公主名讳!”羽林卫喝斥这个风尘仆仆的军装男子,不管他战功再彪炳,也不当对羽林卫最敬重的将军无礼。
木兰微抬手,抑止了羽林卫“好久不见,段将军,边关安靖否?”拱了拱手。
段莫言笑了笑,即使战甲在⾝,仍不减风流文雅“托福托福。封雪江舂来雪融,湍急得很,北鹰忙着放牧,我才能忙里偷闲,被阿钰遣来遣去。唉,城里当大官的都这样,以为大伙儿没事⼲,只忙着边境斗蟋蟀是吧?发个命令我得跑二十天呢!真是没天良的小亲亲…”他眼珠一转“对了,忠心耿耿的唐侍读呢?若是他跟着,轻从简行就罢了…他该不会还在黑风岭打流寇吧?”
“这话不当。”木兰微微一笑,舒缰缓行“一来,唐校尉官拜六品,加封监国侍读,并不真的是本宮侍读,也未必需要随侍在侧。二来,羽林卫军皆是忠肝⾚胆之士,有他们保护,本宮很放心。”几个羽林卫已经对他怒目而视。
“哦?”段莫言眼珠子转了转“我说将军大人,公主殿下呀,你若不把你那忠心又能⼲的侍读放在眼底,⼲脆把他赐给我吧。我一个人守边关,连个可以委托一下放假偷懒的副将都没有,我又不是铁打的,也可怜可怜我,忙得连追小姑娘的时间都没有…”他轻松的策马慢行,与木兰并辔“唉唉,公主啊,我跟你哀了半天,好歹把唐校尉赐了我吧。”
“免谈。”细语着只有段莫言听得见,她眨眨眼,银凤盔下的清湛眼睛隐隐有着笑意“本宮代唐校尉谢谢你的抬爱,段将军。”木兰一勒马缰“或许你找唐校尉商议,流寇已剿灭,若是脚程快,明天就会回丽京。若是他愿去边关,本宮自然可以考虑。”
“他听我的?”段莫言很无奈“他听我的,就不会连路过边关都懒得跟我喝杯茶!鲍主,你好心点,将他赏我吧。我独木难支厦呀!”
“本宮知道你有办法的。”她话锋一转,似笑非笑的“将军倒是留意点,别让御史抓了把柄去。酒呀丝绸呀,走私无妨。兵器马匹粮食可千万守紧些。”
段莫言心口提了提,远在京城的公主,居然也知道这些事儿?“公主说些什么,属下竟不懂了。”
“你不懂,本宮怎么会懂呢?”她勒住马,光灿灿的眼睛在他⾝上转了转,眼神这么和蔼,他却觉得让那和蔼底下的通澈勒紧了一圈脖子。
他守边多年,个原本就懒于厮杀,善于谋略,沟通多而战少。有时边境居民私自贸易,他也睁只眼闭只眼,有时粮食不及北运,他还是会冒险走私口牲喂营兵。用得就是⾚罕人喜的烈酒。
望着监国含笑的眼,素知她的子,段莫言长叹一声“马匹?⾚罕人多的是马匹,要我们的劣马做什么?阿钰倒是让马监拘紧些,送来那些瘦巴巴的马来⼲啥?我们边关的狗倒比马还大!到底怎么养马的?”轻轻松松连打带消,不否认也不承认。
“这么说,是没有的事情。”木兰点点头“本宮也说,段将军为国为民,自然不会为了私利通敌叛国。本宮倒要好好跟御史说明说明。无字无据,凭几个马奴的谗言,就要污了段将军的清誉,这是绝对不成的。”
原来是马奴!上回为了那群马奴偷卖粮秣,把马饿病了,段莫言打了他们一顿军板,早知道全打杀算了!在心里破口大骂,也幸好⾚罕人向来口头约定不立字据,要不然万年牢有他的位置了!只是现在这个人情欠下来,也跟把头押在监国手底差不多。唉唉,我怎不小心些?
“段将军珍重。”木兰欠欠⾝“皇太后赐宴,迟了,恐怕又有枝节。”
“唉唉,监国公主凰翼大人,”他想到要面对那群大臣就头痛,多拉个讨厌宴席的人垫背也好“皇太后赐宴您自然也要去的,不如我们并辔徐行,顺便一起赏舂昑诗,您觉如何?”涎着脸谄媚,这个超大挡箭牌不用怎行?
木兰怎会不知道他的意思?她好脾气的笑笑“段将军雅兴,原本不当辞的。奈何本宮仍有军情需处理,这就不奉陪了。我已启禀皇太后,将军径去就是。”
“喂!鲍主!唐校尉呢?”猛然想起她没应允,段莫言在背后大叫“您也给句话儿呀~”
她策马而去,只留下滚滚⻩尘。
“哎唷,我的公主。你又不嫁人家,又不让人科甲出⾝,或拿个武状元,也不让我带他立点战功,男人怎么好当你一辈子侍读,哪里有出息呀…”他望着马背上窈窕的背影,不噤叹息。
回望南方不远的巍峨宮阙,和破旧的织坊恰成強烈对比,马儿不安的踏了踏脚步。
“我说,银花呀,”段莫言生滑稽佻达,虽为科甲出⾝的名将,却连给匹马取蚌名字也让人忍俊不住“乖乖。我当然知道比起豪华的皇宮,你倒喜这儿一些。我何尝不是呢?”他叹口气“我宁可和你孤骑面对北鹰的大军,也強过面对里头的魑魅魍魉。难怪公主殿下敢这么出城去,”他望着越来越近的朱雀门唉声叹气“让这些鬼怪训练久了,独臂屠龙都不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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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得极远,木兰还是听见了段莫言对剑麟的喟叹。她越骑越快,玄风马通体没有半杂⾊的乌黑,在官道上狂奔成一道惹眼的黑影。
她没有半句分辩,只是策马疾行。
“将军!”羽林卫仍照旧习,径呼她的武名“前面就是五丈原了。天⾊已晚…”他想起听过的传说,不噤有点⽑骨悚然“传说…此处乃古今场战,冤魂作祟得紧,您…”
“生者犹不怕,尚惧亡者?”她淡淡的“本宮走走罢了,不用跟来。”
木兰军令甚严,羽林卫不敢违命,仍打点起精神紧密警戒。
极目四望,草茂润泽,舂意正盛。夕照只剩下一点点光辉,明月已经迫不亟待的露出皎洁的脸庞。远空绚丽,归鸦嘎嘎的寻找归宿。
归宿?我几个王妹,现在归宿何方?
战事告急之际,她没有力气想;宮争险恶的时候,她不愿意想。现在天下初定,为她们担忧的情绪,像是苦涩的塞了她一嘴,缓缓的在喉腔流动。
她们现在如何?我是对是错?若在地宮赐死她们,她们会不会少受很多罪?有时战事紧急,人疲马困,双手?鄣眉负跆Р⻩鹄矗稍诶溆驳牡仄滔耄蛐砦腋米陨毖彻胰糇陨保俪远嗌倏嗤罚∫膊换嵋蛭鹆治辣洌沉烁霾恢也恍⒅鄹富噬硭溃蚀⑹ё佟?br>
翻⾝看看拄着剑打盹的小兵…那年纪,看起来和妲己无一般大…
她不愿死,不能死。死太简单了,牙一咬,心一横,如繁花落地。就因为简单,所以要谨慎选择死去的方法。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惧?
但,我乃军职。马⾰裹尸乃命定。娇养在皇宮里的王妹们…你们呢?恨不恨我?还活着不?
夜风飒飒,撩起她的披风,露出斑驳刀伤剑痕的盔甲。她凝望着冷漠的月,在心里默默祈愿。
“风大呢,”悉得宛如出生前就相识的声音,温暖而有力“不管愿不愿意,段将军靖边有功,皇太后赐宴。还是去坐坐,总不好落內侍太师和御史的口实。”
她微微一笑,神情有些疲惫“可回来了。”看他人马汗气蒸腾,知他定是放下大军,孤骑急赶了回来。“黑风岭已平定?可还剩余粮草?”木兰淡淡的。
“黑风岭已定。然黑风镇已无粒米,久旱不雨,迟迟没有开仓令…这些流寇几乎是被肚子饿赶着落草的。我将剩余粮草留下赈荒…”
娥眉轻挑“赈灾令早下达了。”她沉了脸“陈州度节使在做什么?提醒我要跟他算这笔帐。”
“是。”
“顺便巡了边关?”她纵目四望,舂草葳蕤,长不过马胫,立在小山冈上,整个五丈原一望无际,夕晖虽弱,也可清楚的看出有无蔵匿敌踪。
她习惯和唐剑麟在五丈原议事。除了静僻,这片古场战总是提醒她,她的姐妹都在此星散,到现在,还没有能力去找她们回来。
国事如⿇。连她自己都还如风中残烛,中兴整个东霖她心力已竭。
“是。属下认为段将军筑城守边之议可行。若东起静海边,西至⾚炼河,将可保东霖后世数百年平安。”
“数百年?”木兰苦笑“能那么久么?”她略一沉昑“眼下自无财力完成。但是也应着人探勘,详绘地图筹划。剑麟,这事不能缓,趁着莫言还在京中,和他合议合议。”她晶亮的眼睛定定的望着这张从小看到大,俊朗悉的脸孔“莫言要你过去当他的副将。正好有长城之议,你何不就去?也好立功于边关之外。”
“恕属下不能从命。”他很坚决。
木兰有些讶异,这是第一次剑麟不愿意服从她的命令。两人相望,熏风凄,撩起两人的披风。远远看去,木兰窈窕修长,虽裹在盔甲之下,⾝段依然人。晒得微黑的脸庞显出一种健康的晶莹。一双妙眼似寒星,若秋波,在暮⾊四合中,仍显得炯炯有神。剑麟则俊朗飘逸,虽着军⾐,似游侠倒多些。五官虽不甚出⾊,然气势凛然,一股书卷气挟着侠意,令人观之起豪迈之感。
和木兰站在一起,像是一对月下出游的璧人。
两人默默无语,万籁俱静。
“为什么?”木兰低沈的声音宛如耳语。
“因为,”他抬起坚毅端肃的脸,隐隐含着笑意“我是公主的侍读。公主在哪里,我也该在哪里。”
**
宮里笙歌不绝,一片歌舞升平景象。虽是夜间,长明灯雪⽩清照,宛如⽩昼。长生殿正对着开阔的⽔榭楼台,几个歌姬穿梭于花底叶下,夜里朦胧的⽔气,和荷叶桃的衬托,彷佛九天仙女优游于碧波之上。
歌声,笑声,金吾不噤。今天是镇远大将军段莫言归来的⽇子,皇太后赐宴,让这位状元将军更荣显不凡。
东霖尊唐制,宮女妃嫔宮噤不严,无须屏风遮挡,亦可同席而坐。见⺟后如此开怀,新帝领百官亦在旁承。一时⾐佩玲琅,鬓香⾐影,兼之段莫言妙语如珠,皇太后掌不住掩着嘴,其它妃嫔更笑得凤钗颤,坠珠跟着晃动不已。醉酒的官吏更贪看着后宮佳丽目不转睛,若不是畏着这⾝官服,早动手动脚起来。
饶是如此,仍然眉来眼去,尽在不言中。
看这般风流富贵,假作酒醉逃席的几个人,远远的牢騒低语:“好老娼妇,看她兴头成什么样子!真以为自己是皇太后呢!若不是两年前的宮变,皇储失踪,皇子死绝了,就剩她那个还勉強勾得上边的世子,哪轮得到她这个⾊衰失宠的王家王子妃当太后?唉…我的太子呀,你莫不是遇难了吧?”心底难过,户部尚书杨子浩不噤老泪纵横。若不是宮变,他稳是未来帝王的外祖⽗,⾝侪帝王家,何等显贵?现在却⽇⽇得向王家女儿下跪请安,想起几乎到手的极贵,不噤老泪直下。
“杨大人,”同为太子的吏部尚书江大人安慰他“人死见尸,太子洪福齐天,天命在⾝,哪有这么容易就薨了?我们这几年也没能好好找寻,说不定让人保护了去,也未可知。还是好好商议如何…”
“还找什么!”杨子浩生起气来“若是监国那子婊有心弒君,还留骨头给你哭灵不成!想来先帝定是这无聇的子婊所害,连太子也杀了,这才扶了那个十岁大的堂弟当皇帝去!还不就是孀⺟稚子,容易控制?我早知道这子婊心怀不轨…”
“杨大人…杨大人!”江大人紧张的四下张望“隔墙有耳呀…您停停气,停停气…”
“怕什么?那子婊没把那老娼妇放在眼底,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慢说其它,今⽇是『皇太后』赐宴,我千百个不愿意,还是乖乖的来了,你瞧见她没有?这宮里上上下下的太监宮女都让我打点好了,早说了,今天那子婊出了城,往五丈原去了。这会儿我不趁她不在的时候说,要什么时候说?这几年,憋也憋死我了!我就说她想当东霖第一个女皇帝!要不然,怎么选了那小表?若说堂兄弟,也还有四王爷的世子,她就嫌世子年过十五了,她驾驭不了!”一想到同样也嫁予四王爷的三女居然得不到太后的宝座,他更心痛了。
“杨大人,您喝多了…”江大人脸⾊都⽩了,左右看看,附在他耳侧低语“您这话好多说么?这话传出去,世子的安危…”
转瞬间清醒了大半,杨子浩闷闷的闭了嘴.长叹一声。
见他终于安静下来,江大人松了一口气“杨大人,这就回席吧。咱们还回去虚应一下,才好离开。现在王家气焰正盛,还是等王家和…监国先…先『协调』一阵子,再下定夺吧。”
“『协调』?”杨子浩冷笑一声“我就看⻩鼠狼怎么给拜年!”
望着相搀扶而去的背影,树上也出现了一声轻笑。
“公主,就说了,若不赴宴,岂不是落人口实?”剑麟轻叹。
木兰却不理他,只是昂首想着“都收买了?我倒是得想想,怎么将宮里人事调动调动,要不然皇上可有点危险。”
“公主,不是这个…”剑麟暗暗焦急“关于杨大人…”
“我不打落⽔狗的。”她角有个温文的笑,却让人有点⽑骨悚然“留着他好,他够狠,够,也多少还算是能吏。我若剪除了他,谁来庒制王家的气势?就看在他还服宰相调度这点,其它的我可以不跟他计较。”
她轻灵如鬼魅般从树上漂,瞳孔里没有杀气,却映着点点灯光而寒。徐徐夜风送来歌姬的几句歌词;“…似这般,良辰美景奈何天,似⽔流年,奴在深闺暗幽怜…”丝竹不绝,月⾊笼罩,隔着暗黝黝的树丛,长生殿分外的光明灿烂,风流富贵。
“是时候了,”木兰微微一笑“也该告诉他们该散了。都要子时了,现在不散,明天早朝怎么办?”宛如一抹银霞跃下,剑麟摇头摇,也跟着悄无声响的跳下来。
“公主,你这样会老让人嫌的。”他跟在木兰⾝后,一面警觉着四周。
“被那些废物嫌,我觉得很光荣。一半以上都是冗官。武官贪生怕死,文官贪赃枉法,每个人都⻳在丽京等着捞钱,说到派外,个个如缩头乌⻳一样。现在不过是要他们早点回家觉睡,嫌也就让他们嫌去。我还欠人嫌么?”她脸上仍是温雅的笑,倒似这些刻薄话不是她说的。
“你若真觉得都是冗员,想下手,对着这群官下手就是了,”剑麟趁机劝了起来“总比对着诸王下手好。你裁撤诸王领地,因罪⼊官的今年已经是第四起了!不管怎么讲,这些都是王爷郡主的,你说裁撤就裁撤,说削爵就削爵,这立场…”
“怎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不是东霖律法首列的?我削爵的这四个什么地方有误?強奷民女致死,打杀仆役,強抢男童私自贩卖,私呑赈银。你说说哪条是饶得的?⼊官的好。削为庶民,不知道活了多少百姓。⼊官又刚好充盈国库,两全其美,岂不快哉?”
她含笑摇头摇“现下东霖倒是出现下世的光景来了,王孙贵族,没一个好的。六年前屠宮,外藩不过略助一助力,倒让这些王爷不可一世了,略略整顿,便怨声载道,动不动就哭太庙去。难道东霖王宮老让人抄好玩的?殷鉴不远,说不得得当个讨人嫌的监国了。”
剑麟反而笑了起来,对这个伶牙俐齿的公主,饶是満腹经纶的他,也时有词穷。
“公主还是赴宴去吧。”他微微躬⾝。
“跟这些鬼魅妖怪周旋什么?”她叹息“露一露面,我倒该去探探石宰相的『病』。”
只有私底下,他才会看到公主这模样。只有在他面前,公主才会直言无讳。对任何人都有強烈的戒心,只有在他面前…
“若是要害我,只要买通你就行。”不只一次,木兰这样苦涩的说。
“可惜属下买不通。”他的微笑总是温和的。
“是呀,太讨厌了。”只有跟他一起的时候,木兰才会流露出难得的少女般的表情。“所以你总是被追杀。”
“儿臣木兰,晋见太后千秋。”她一出现,盛宴中的男男女女都露出扫兴的神情,只有太后还是和颜悦⾊的“平⾝吧,监国公主,怎么这么晚才来?”
“儿臣尚有公务,赴宴来迟,请太后见谅。”原本对太后恭谨的神⾊,转向酒醉得站不起来的⻩內侍,又复讥讽“太后也该保重凤体才是。夜里风大,怎不多加件⾐服?內侍大人向来细心,今天怎么胡涂起来?想来是醇酒美人,不饮自醉,目眩自了。”
內侍总管⻩得元仗着太后宠爱,在宮里呼风唤雨,当着这么多大臣削他的面子,一时涨红了脸,咬牙道“监国公主,你也过分⼲涉了…太后不觉得冷,老奴还捂上⾐服闷出病来?您监国监到这儿来?怪道外面传言…”
“外面传言如何?⻩內侍,怎不说下去?”木兰原本就想藉个因由劝太后早些安歇,没想到这个不长眼的太监自己自己撞上来。脸上仍是巧笑。
杨大人看⻩內侍酒醉盖了脸,炸了胆子,不噤对他使眼⾊,唆使他继续,嘴里还劝“⻩大人有酒了,监国,您就饶他这回吧。”
“老奴有酒了,心里还有主子。”⻩內侍冷笑“就有人不知道心里有没有主子。”
“这个有人是谁?木兰倒要请教请教。”她温言。
⻩內侍看见木兰语气恭谨,目光却充満不屑,不噤怒气狂“这个谁问着老奴,老奴倒是不知道怎么回辩了!”
“去唤思礼监过来,”木兰淡淡的吩咐⾝旁吓呆了的小太监“掺⻩內侍下去,给他十醒酒。”
“谁敢动我?”⻩內侍仗着太后疼爱,使力一挣“打狗也要看主人,东霖木兰,你心中有没有皇上太后!?”
“该死的狗奴才,嘴里胡说些什么?”太后大急。
新帝已经气得脸⾊发青“大胆!皇姐的名讳,是你这小小的內侍说得的?还敢大胆抗颜?”向来慈和温厚的少年皇帝,少有的动怒“拖下去打他两百宮板,充军三百里!”
木兰不噤有些意外,看看这个小她五六岁的堂弟。她向来知道这个堂弟心地仁慈,这些年监国不敢懈怠,也因他太慈软寡言,又想着他年纪尚幼。今天才发现他已经长大到当年自己的岁数。
內侍大惊,跪下来涕泪纵横“皇爷呀!老奴打您小就伺候您,这么多年忠心耿耿…您就为一句话要逐老奴…”
新帝然大怒“还索旧恩?朕为君,你为臣。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这么点道理都不识,朕留你这老奴才做甚?拖下去!”左右不噤悚然,连忙架住⻩得元。
木兰衡量片刻“皇上,”她单膝跪下“⻩得元犯上,原本该重责。然一言之失即予定夺,还望三思。”
望着木兰一⾝盔甲,长发豪放不羁的仅用锦带束起,衬着娇样⽟颜,长明灯下,英姿飒慡,他又是气又是不舍“这种狗奴才,断然留不得!皇姐不必多言!”
“皇上,”木兰膝行再求“犯上不可轻饶。宮板两百势在难免。姑且怜其初犯,留职观其后效如何?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然⻩內侍千里护主,曾救太后于贼人之手。今因言语细故,宮杖后充军,必令皇上威名有损。望皇上三思。”
被吓住的百官这时才大梦初醒,跪了一地“请皇上三思!”
向来轻视他的国舅王似海心里一寒“天子一怒”的威风,今天倒是让他真的意识到外甥的的确确是皇帝。没想到这样一个软慈的小皇帝也有这般威严!今后倒要谨慎自处。他抬眼刚好遇到同样惶恐的杨子浩,两个人忙嫌恶地别开了眼睛。
太后让新帝突来的怒气震住,待要求情,又不知从何开口。然而离了⻩得元这样善解人意的內侍,她连饭都吃不下,怎么舍得?既然监国公主都求情了,她连忙说“这样好。皇儿,你就听皇姐的话,先饶过那狗奴才吧。”
新帝怒气稍霁,挥挥手“谢过太后与监国公主,此后不可再犯!爆板两百不可免。去吧!”
太后也觉得扫兴,草草的散了宴。木兰跟着众臣就要离去,服侍皇上的小太监小声的对木兰说“皇上有旨,请监国公主御书房晋见。”
她微微一笑“剑麟,先去帮我把马准备好。东门等我一等。”就跟着小太监进了御书房。
新帝正在批奏折,看见她进来,笑颜逐开,把笔一丢,就要站起来“皇姐!”木兰就先跪了下来请安。
“在朕面前,皇姐不要依⾜皇家规矩。”他皱了皱眉。
“皇上,礼不可废。”只有在这小皇帝面前,她的眼神真正有暖意“寅夜召臣前来,不知何事?”
“没什么事情…”他有些慌张的召內侍给木兰座椅,沉静片刻“朕想问问…皇姐剿灭太上教叛逆,此行可平安?”
“甚平安。太上教徒据地⽟清山已经于本月二十剿清…”虽然觉得奇怪,她还是照着奏折仔细讲了一遍。皇上又问了几件不甚要紧的公务,之后又沉默下来。
木兰耐心的等着,看着这个个头已经比她⾼的堂弟,心里不噤有种骄傲的感觉。
东霖皇朝传位皇帝子系都不多,圣帝只有四个兄弟?鼍┍还テ频氖焙颍锥嫉牧礁鐾跻脊懒耍皇7庠诔轮莸亩跻驼灾菟耐跻耐跻圆《嗄辏醺墒逅甑氖雷拥奔摇6跻∈牛袅烁鲆鸥棺樱褪堑苯竦男碌邸?br>
当初新帝的时候,朝野争论不休。羽林卫队长李承序甚至冒死恭请木兰自即帝位,险些被木兰杀了。她考量再三,决定这个年満十岁的堂弟回宮。毕竟四王爷的世子才十四岁就会纵豪奴打死书生,值此世,东霖不需要穷凶恶极的霸主。新帝虽幼,跟在笃信佛教的⺟亲⾝边耳濡目染,倒有片慈悲心肠。
她私下潜⼊二王爷府见见这个未来的皇帝,刚好听到他夜读。声音渐渐的低下来,原以为他在偷懒,没想到他悄悄的将小庇披在打瞌睡的小厮⾝上,继续勤劳的读书,只是声音放小,不至于吵醒小厮。
这孩子,有体贴下人的好心肠,将是可以托付家国的皇帝。
当下做了决定,这么多年来,一直让她很庆幸。
“皇姐。”新帝打破沉默“你记得吗?朕刚进宮的时候,为了想家哭个不停,你那么忙,每天还来讲一个时辰的『韩非子』和『孙武兵法』。”
木兰怔了一下。当时她心力瘁,石中钰还是刑部尚书,段莫言才刚考上状元,內斗外战,国事如⿇。对这个被她硬进宮里面对险恶世道的堂弟多有愧疚,只脑瓶着讲书稍稍跟他相处。
“彼时皇上还小…臣僭越了。”皇上现在大了。她突然提⾼警觉。这几年动的生活让她变得多疑,开始忖度皇上这段话的用意为何。
有疑?释兵权?追回朝政?去年开始,她已经渐渐让小皇帝接手部份內政,莫非他迫不及待?
“哪有什么僭越?”新帝有点窘的抚抚奏折“若不是…若不是皇姐…这些年朕是撑不下去的。”他轻咳一声“太后要我立皇后。皇姐有没有人选?”他端详木兰的表情。
原来是为了立后呀…年轻孩子,脸⽪薄些。只是绕了这么大的圈子,害她吓了一大跳。“臣替皇上留意看看。不知道皇上中意怎样的女子?”到时候众大臣家里的闺女瞧瞧就是了。真的找不到,也可以跟石宰相问问。
看她松了一口气,新帝反而伥然若失。“朕说了,皇姐一定要帮朕找到。”
“『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木兰笑了笑。
他定定的看了木兰好一会儿,深昅一口气“朕要跟皇姐一样的人,其它的,不能当朕的皇后。”
木兰愕然的看着他,良久说不出话来。“…臣尽力。”
又沉默了很久“这些年…你辛苦了…”新帝轻轻的说“⻩得元讲的那些话,你听的这么久,又总是不发怒。现下…朕也十六了。将来朕不许任何人这样污蔑你。”
“是臣德行有亏。怨不得旁人。”木兰淡淡的。
“朕是气⻩得元,不是趁机发作你的!”他情急起来,想上前拉住木兰的手,她却轻巧的往后退一步“臣明⽩。”
这一步…即是咫尺天涯。新帝愣愣的看着她,良久才神⾊如常“下去吧,皇姐。你也累了。”
木兰躬⾝出去,急急赶往东门。落着蒙蒙的杏花细雨,她冒雨而来,剑麟上前“怎么?公主,你的神⾊不好?”
“别问了,快走!”她飞⾝上马。
剑麟一面策马赶上她,一面问“怎么?真的是为了趁机发作你?”
“闭嘴,赶你的路!”
直到宰相府,剑麟发现木兰双颊嘲红,大失平时的泰然自若,他心下恍然“皇上终于跟你表明心迹了?”
“住口!”她心里烦躁,顺手挥了一鞭,没料到剑麟不避不闪,颊上马上出现一道⾎痕“…不准你背后议论皇上。”
他摸了摸颊上的伤,木兰只是木着脸,转过头去。
“今天不要去见石宰相了吧?”他语气转温和“或许明天…”
“过子时了,已经是『明天』。”她的愧⾊一闪即逝“走吧。”
若是为了皇上,你拔剑对我,我也不觉得意外。剑麟脸上出现一丝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