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亦绯红回到了台中,回到那间住了十多年的破旧老家。
听说自从⽗⺟双亡后,这间屋子也没人敢住,所以连绍德的⺟亲就把它卖给人当作堆放货物的仓库,后来不知怎么的,仓库又变成了住户,有一户人家搬了进来。
站在低矮的木造屋子前,经过七年岁月摧残,原本就嫌残破的屋子如今更显不堪。
住在里头的贫穷人家,一定是贪图这里的便宜房租吧,不然有那个家庭愿意一家大小窝在十坪不到的狭小空间中,茍延残的渡过一天又一天。
正当她感慨景物依然,人事全非的同时,忽地,一道玻璃破碎的声响将她自回忆中拉回现实。
寻着玻璃声源,她听见悉的小屋內传来阵阵的吵架争执声…接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女孩,哭着从小木门板內冲出来。
“怎么啦,小妹妹,发生什么事了?”亦悦云看见小女孩一脸恐惧的模样,心里好难受好难受。
这个小女孩,让她想到当年的自己。
“爸爸…妈妈又在吵架…呜…”小女孩不敢放声大哭,只能断续的哽咽着。
“爸妈为什么吵架呢?”明知不该问这个问题,她却开了口。
“因为爸爸又喝醉酒,而妈妈没有钱给我缴要远⾜的五百元,两个人就打起来了…”小女孩被她这么一问,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都是我不好,如果我不要想去远⾜,爸爸妈妈现在就不会吵架了…都是我不好…”这不是你的错啊,你不要哭,要坚強一点…
亦绯红想安慰她,想将她紧紧的抱在怀中,替她拭去脸上的泪⽔;然而她却只是弯着⾝,说不出半句话。
她的⾝子忽然僵了,喉头更是卡死了。只能同情的望着小女孩放声大哭的可怜模样,呆愣在原地。
“死小孩,你在外头哭什么?还不敢快给我进来!”小女孩的⽗亲大
芭是听到她的哭声了,整个人醉醺醺的走出来,手中还拿着一只半空的酒瓶。
小女孩见到⽗亲出现后,吓得连忙躲在亦绯红⾝后。
“你以为躲着我就打不到你,是不是?快给我死出来!”烂醉的⽗亲不分青红皂⽩,举起酒瓶就要往亦绯红⾝上砸去。
面为这男人突如其来的暴力,亦绯红本来不及反应,一大一小惊叫的同时,无情的酒瓶就要往头部击下…
“给我住手,你这混蛋!”
千钧一发之际,王樘隶庞大的⾝躯挡下了这突来的危险。
他一手抓住那⽗亲手中的酒瓶,另一手毫不留情的往对方部腹击去。
男人哀叫一声,整个人往地上跪去。
“爸!”小女孩一见到⽗亲受伤,毫不考虑的逃离亦绯红紧搂的怀中,来到⽗亲⾝边。
望着这一幕,瞬间,她几乎是呆傻住了。
“绯红,要不要紧,有没有受伤?”适时出现的王樘隶来到她⾝边,一手抱住満脸受惊的她。
“我没事,不要紧的…”在见到小女孩的⺟亲扶着烂醉的⽗亲进屋后,她的泪⽔终是不肯听话的直直掉落。
“还说没事,都吓成泪人儿了!”王樘隶心疼的将她搂进怀中,温柔抚抱着。“还好我及时找到你了,在没见到你平安无事之前,我真的好害怕就此失去你。”他吻亲她的发,谢天谢地。
“对不起…”怀中的亦绯红只是不断低泣,直到哭累在他温暖的避风港。
王樘隶抱着怀中哭累睡的她,回到位在中港路的住处。
不过才一星期光景的时间,她整个人却显得憔悴许多。
她是生病了吗!还是有什么事情困扰她,不然为何连睡颜都显不安稳,沾満哀愁?
将她放置到上休息后,王樘隶望着她沉睡的俏颜发愣了会,之后他终是拿起她那随⾝携带的公文包,擅自翻查起来。
事到如今,也只有这个方法能用了。
他不动声响的翻着袋中的各项杂物,大哥大、记事本、化妆包、⽪夹、钥匙包…一一检视,忽地,一张自笔记本中掉落的单子,昅引住他的目光。
他弯⾝拾起纸张,当视线一触及单上內容,瞬间,原本平静的神情转为仓皇。
“这是…”他惊扼地望着手中的⼊院通知书,难以置信的读着。
单子上面写着,亦绯红因胃癌而需要住院治疗…
“绯红…”他惊惶的想要亲自问明,却又不忍心将她吵醒。在挣扎与犹豫间,睡得并不安稳的亦绯红还是被他的动吵醒。
“怎么了?”见他神情有异,她躺在上低声问着。
“绯红,这…是怎么回事?”他来到她⾝边,颤声问道。
“还是被你知道了…”她平静的望了通知单一眼。“就是这么一回事,医生要我住院检查及治疗。”平静语气下充満无奈和认命。
“遇上这么严重的问题,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为什么你总要一个人默默承受所有的事情?”他伸手抚上她的粉颊,心疼又难地责问她。
“告诉你也无济于事,你自己本⾝要烦恼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她垂下眼帘,回避他那充満爱怜同情与落寞的眼神。
七年前的那个夏天,当他第一次和她说话时,眼神就是这般寂寞…
“不要这么说,不要这么见外的把我当成陌生人,好不好!”他难过的恳求着。
“对不起…是我自己没办法接受这个突来的忍残事实,无法心平气和的将这消息告诉任何人…”见他因自己的病情难过成这般,她感动的直掉泪。
“明天一早,我就送你去医院。”他狠狠的将她紧拥⼊怀中,心疼不已。
“我不要…”她在他的怀中直头摇。
“放心,我会一直陪在你⾝边。”他允诺道。
“我不要去医院。”她坚持道。“我现在只想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然后安安静静地休息。”
“可是你的病…”
“拜托你,我真的不想去医院。只要有你陪伴在我⾝边,就算是死,我也无以畏惧了。”她抬起头来,哽声撒矫着。
面对她的苦苦求情,他自是没有拒绝的能力。在去不去医院的百般挣扎之后,他终于叹了一口气,无奈的苦笑着。
“我说过,不管天堂或地狱,我一定会永远陪在你⾝边。想去一个不受外人甘扰的地方,再简单不过了。”他宠溺的捏了捏她的俏鼻,笑着自负道。
唉,他不得不承认,遇上她之后,自己这一辈子已然栽在她的魔力之下。
“谢谢你。”亦绯红又哭又笑,开心的投⼊他温暖的怀抱。
两个人离开了所有悉的人事物,一起来到一处位在梨山的⽔果农园,向农主承租了一间小木屋,就此长期住下。
⽩天,他们就到附近的小湖垂钓抓鱼,或向果农请教种植蔬菜⽔果的方法,动手体会自耕的乐趣,有时两人会背起背包,来一趟半⽇的⾼山健行之旅,一起站在山头的⾼点,俯视脚下的壮观云海和群山。到了晚上,两人就一起坐在木屋外的木椅上,共数顶上如星钻般的美丽夜空,或相偎一起,沐临月光,换彼此心语…
这段期间,亦绯红常会提起笔来,趁四下安静时,一字字写下属于两人的爱情故事。
有时她写得顺手,常常焚膏继晷,振笔到天明。
王樘隶知道她又再提笔写作,只是并不晓得它的內容究竟为何,虽曾问及多次,却总是被她回以一个神秘微笑,久了,他也就不再探究。只能单纯的以为她割舍不了这项趣兴,宠溺万分的由着她的心意了。
虽然有时他会对她的病情感到忧心,甚至想劝她马上下山接受治疗,但每每见到她快乐自在地处在大自然之间的模样,他的话总是缩在嘴边,庒在心底。
这一个多月来,她不但没有发病,⾝心状态也远比之前好上许多,于是他在暗自忧心之余,只能藉此安慰自己,或许她的病情能在如此自然的大环境下,逐渐好转。
来到山上一个多月之后的某⽇,令他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
这一天,他刚从菜园回来,一进门,便见到正坐在桌上振笔写稿的亦绯红,痛苦不已的抱着肚子。
“绯红,忍着点,我马上送你去医院!”他万分火急的抱起她,直冲到外头。
“等等,我的稿子…”痛苦不堪的她喃道。
“别管稿子了,只要你病好,还怕没有机会回来拿吗!”二话不说,他抱着她冲进车內,直奔山下。
“医生,她的情况到底怎么样?”
“亦姐小的状况大致稳定,只是因为她个人体质和⾝体状态的关系,肚子里的小孩很遗憾的无法保住。”
“小孩!”王樘隶瞬间愣住。“你是说她孕怀了?”语气转为动。
“是的,除此之外,她的⾝体状态并没有其它异常”
“那胃癌呢?你们之前不是说她得了胃癌要赶紧住院?”
“我们已经检查出来,亦姐小的胃癌属于最轻微的初期状态。虽然她延迟了一个多月,但只要她现在肯马上接受治疗,还是有百分之百的痊愈机会。关于这一点,你就不必担心了。”医生话一说完,随即离去。
“我的小孩…”王樘隶百感杂的走回病房。
当他的视线一触及病上脸⾊苍幽,正闭眼休息的可人儿时,动的心狂跳着。
都是他不好,没有注意到她的⾝体状况,他真该死。
来到她⾝边,他轻轻握起她的手,充満歉意的凝视她娇睡的容颜。
原本不想吵醒她的,敏感的她却总是容易惊醒。
“对不起,又让你再次担心受怕了…”
她总能轻易的感受到他存在的气息,只要他在⾝边,她那颗不安稳的心就能定安下来。
“该说道歉的人是我,不是你。”他自责不已的怜视她。
孕怀一事她大概还不知道吧?不然那能如此平静面对小孩流掉的事实?
“为什么你要道歉呢?”她笑着头摇。
“因为…”
“孩子无法顺利来到这世上,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没有信心保有他,所有他才会选择离去。”她那苍幽的微笑充満无奈。
“绯红,你早就知道了?”他大吃一惊。
“嗯。”“那为什么…”
“我不是有心瞒着你,只是知道如果我告诉你,为了小孩将来能够健康诞生着想,我不打算接受化学治疗,你一定不会赞成的。”
“我当然会反对你为了保有小孩而牺牲自己!”他心疼的低斥一声。“你和我的小孩还可以再有,但是我的你,就只有一个啊。”他又疼又怜的将她搂进怀中。
“我要谢谢你,给了我过去一个月来的快乐和幸福,今生今世我死而无憾了。”她心満意⾜的依偎在他膛。
比起楚沛沛那有名无实的婚姻,她的角⾊和立场是幸福多了。只要在他心扉的角落,永远有她存在的一隅,就算是真的没有所谓的名份,她也不在意了。她从未想过要飞上枝头当凤凰,所求所愿的,只是一份实真幸福的爱情罢了。而这个男人,已经给了她所求的爱情。
“别再动不动就把死提在嘴边,等你病情痊愈之后,我要你为我生一打的小孩,嗯!”他用封住她不祥的话语,心中有了暗自决定。他要马上回国美去,彻底把和楚家的关系做个了断。
不过才睽违一个多月,当他再度回到国美时,楚家却早已人事全非。
短短时间內,楚沛沛的⽗亲因心脏病发骤然去世,造成整个企业群龙无首的局面。
而讽刺的是,楚⽗心脏突发的主因,竟是楚沛沛毅然寻死所造成的结果。
他隐⾝山上的这段期间,国美的楚家人马在找他,湾台这边的家人也想尽办法联络他,为的就是通知他这种种的不幸。
“我不相信,楚沛沛她不是那种轻言杀自的女人。”王樘隶在前往楚家的路上,和随同前来的梁美华商讨着。
“事实摆在眼前,我没必要骗你。”她没好气的睨他一眼。
这一个多月来,梁美华尝尽两面不是人的难受滋味,楚家和王家都找她要人,只因她是他⾝边最亲近的秘书兼舅妈。
“她失去了我,不代表她就此失去整个世界,她很明⽩这一点。况且依她不服输的个,她绝不会轻易杀自的。”王樘隶神情相当严肃。
不能失去他的人是亦绯红,不是楚沛沛。
“你错了,真正不能失去你的人是楚沛沛,不是亦绯红。”梁美华旁观者清,透思这一切。“你想想,过去七年多来,亦绯红依然平安存活在一个没有你的世界,而从小就爱慕你的楚沛沛,不曾有过一天停止对你的思念之情。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可是从小就看着你和她长大的。难道还会看走眼吗!”她提醒他。
“她以为用杀自的方法就能够挽回我的人?未免太天真了吧!”他闷哼一声。舅妈说的不无道理,他却不愿去面对。
他不想承认自己在处理亦绯红的问题时,总把她想得过于软弱可怜,事际上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对亦绯红来说是不公平的,如他老把楚沛沛定位在无所不能的女強人角⾊上,是同样的道理。
“虽然沛沛再三要求我,不想经过第三者告诉你这件事,但我还是忍不住想通知你。”见他离异的态度坚决,梁美华低叹一声。“楚沛沛就是因为知道自己怀了你的小孩,而你却执意要跟她离婚,又一个多月避不见面,才会想不开闹杀自的。”
“你说她…”原本严肃的神情转为沉重。“不可能的,我早就打定主意不生两人的小孩,她怎么可能…”
“就算你的防范措施面面俱到,也总有意外的机会。除非你结扎,不然她还是有受孕的可能。”面对他的怀疑,她不噤动了气。
“我不是怀疑孩子的来历,而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不満的将视线转到车窗外,思绪一团混。
“你得清楚的知道,因为你一意孤行的缘故,造成楚⽗的骤逝和沛沛的轻生。如果你还有一点⾝为王家男人的良心和责任感,应该知道现在该怎做才能挽回并弥补这段婚姻。现在的楚家,不论是企业或家庭,可是只有你能依靠了。”梁美华语重心长的告诫。
“我…会好好考虑的。”他神⾊沉重的低应一声。
混脑海中所浮现的,是亦绯红她那一脸失望和孤单的落寞容颜。
“姐,我好紧张喔,我真担心等一下踏上红毯时,脑海会一片空⽩,不知所措。”
亦悦云穿着一袭美丽的新娘⽩纱,在休息室中向亦绯红不安的撒娇着。
“放心,有我在你⾝边,你今天一定是最美最幸运的新娘。我保证你和彼德的婚礼一定会很顺利、很成功的。”亦绯红笑着安慰,动手整理她发上的花朵。
“姐,等我今天嫁到彼德家之后,就只剩下你一人了,这样的话你不是太孤单了!”原本喜悦的神情黯淡下来。
“你就放心的嫁过去,不要胡思想了。”她为妹妹的善体人意动容万分。“就算你结婚了,还是住在台北啊,只要有空,我们还是可以常常见面的。再说,等你肚中的小孩将来出生后,我这个做阿姨的,才不会闲在一边无聊呢。你大可不必担心你老姐太过寂寞!”她哈哈一笑,安慰妹妹的同时,也安慰自己。
“姐,王大哥他到底有没有要娶你啊?”亦悦云终是忍不住的开口问了。
“谁知道呢!那家伙二个星期前回国美后就没消没息的。不过你不用担心,就算不嫁给那个男人,你老姐也不用担心嫁不出去,是不是?”她故作轻松的表示。
“姐…”亦悦云终是忍不住想哭。
“千万不要哭,好不容易上好的妆会坏掉喔!”她轻拥她,十⾜安慰的看着即将嫁为人妇的小妹。
“说什么我都要谢谢你,自从爸妈死后…”
“不要言谢了,你想说的我都明⽩。”她抢去她那动的言词,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只要你将来过的幸福,姐姐就很快乐了。”
“如果真是这样,我一定会连姐姐的份,努力过的很幸福的。”她天真的点头笑道。
“姐姐什么时候骗过你呢!”她肯定的笑望她。“时间差不多了,我们美丽的新娘子该出场啰!”
亦绯红牵着妹妹的手,一起踏出新娘休息室。
转⾝离去的同时,她将折夹在请帖中的一张当⽇报纸,毫不留恋的丢⼊垃圾桶內。
不久前她从报纸上得到消息,王樘隶昨天在国美正式继位成为楚氏企业集团的接班人。而他和楚沛沛两人的小孩,也将在七个月后诞生…
她很明⽩,她和他的这段恋情,将永远只能处在世俗道德的影下。罢了…
在经过罹患胃癌的刺体悟,及没有以往庞大的经济庒力后,亦绯红正式辞去广告公司的工作,并全心投⼊小说创作中。
她选择搬回了台中老家附近,开始了一个人独居生活。只因这里拥有童年过往的许多回忆。
连绍德追求她的心意依然没变,只是在面对她封闭感情的坚决意念时,他长久以来的盲目热情终于大梦初醒。如今,两人偶有往来,两人之间的关系仅能与老朋友画上等号。
距离多年前的那个夏天,已经过了许久。
四季轮回,时序来到了全家团园的农历新年。
今年的寒流来得特别猛,除夕前的这天,寒冷的气温让她不得不在半路上躲进东区一家悉的咖啡店,暖暖⾝子。
忽地,她的视线被店內商业杂志上的封面深深昅引。那男人被刊登其上的专题报导,又起她无法自拔的思念情绪。
只是这一次的思念,特别強烈又寂寞。
是年节将近的关系吗!还是年纪愈大愈忍受不了孤单寂寞!她低叹一声,却不曾感到后悔。
他依然爱着她,不曾变心。每每思及至此,她不安的心就会平静下来,庆幸两人之间的爱情不因时间和空间而变质。这般爱情,她已感到相当満⾜。
之前两人通电话时,他说今年会特地回来过年,此时此刻他的人应该已经在这座小岛上了吧!
抵不过強烈望渴见面的念头,她寻著名片上的电话号蚂,第一次主动拨电话给她。
电话很快接通了,是他低沉人的嗓音。
“嗯,稿子刚写完,特地上来台北稿…”
接下来,就是她和王樘隶的声音所构筑而成的两人世界。
在寒流来袭的除夕前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