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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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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夜一‬,乔书培是休想‮觉睡‬了。

  整夜,他想着她。她的笑,她的温柔,她的甜藌,她的细腻,她的美丽,她的一切的一切!他想着她。奇怪,从小在一块儿捡贝壳,拾松果,养小鸟…他从没有觉得她有多了不起过。自幼,她常像个小影子似的跟著他,他总是嫌她烦,总是嫌她给他惹事,几时曾经珍惜过她!他对她永远那样凶巴巴的、命令的、烦躁的…她也永远逆来顺受。噢,童年,童年的他是多么鲁莽,多么耝枝大叶,多么不懂得怜香惜⽟啊!他在上辗转翻腾,叹著气。好在,来⽇方长,他有的是机会弥补。但是,台北,大学,他又要和她分开了。进大学的喜悦,和与她分开的离愁似乎不成比例。噢,再也不要分开!再也不要分开!再也不要分开!他从没有如此強烈的一种‮望渴‬,‮望渴‬和她在一起,‮望渴‬长相聚首,耳鬓磨。

  瞪视著天花板,他完全不能阖眼休息,周⾝的⾎仍在喧嚣奔腾,心脏仍在那儿不规则的,沉重的擂击。太多的话还没跟她说,太多的未来还没有去计划,初见面的狂喜已经冲昏了头,怎么那样容易就放她走啊!他从上坐了起来,眼巴巴的望着窗子,眼巴巴的等著天亮,只要天一亮,他就可以到雅丽家去找她了。他回忆著她的眼光,她的边的温馨,那醉死人的温馨。真没想到,当初在防风林里的那个小⻩⽑丫头,竟会让他如此牵肠挂肚,神魂颠倒!他咬著嘴,把下巴放在弓起的膝上。时间过得多缓慢,天怎么还不亮呢?

  终于,黎明慢慢的染⽩了窗子,那窗玻璃由一片昏暗,变成一抹朦胧的灰⽩,再由朦胧的灰⽩,变成了一片清晰的啂⽩…他一动也不动,听著自己的心跳,数著自己的呼昅,他耐心的等待著。总不能在凌晨时分,就去敲雅丽的房门啊。那清晰的啂⽩变得透明了,初升的朝在绽放著霞光,透明的⽩⾊又被霞光染成了‮红粉‬。他再也按捺不住,披⾐下,他看看手表,才早上五点钟!

  才五点,时间真缓慢!总不能五点钟去扰人清梦,可是,他也无法再睡下去了。悄悄的去梳洗过后,倾听了听,⽗亲还睡未醒呢!今晚,他要做件事,今晚,他要把采芹带回家来,今晚,要跟⽗亲彻底的谈一次…殷家是个污秽的泥淖,泥淖也种得出清丽脫俗的莲花啊!爸,你没念过“爱莲说”吗?他扬扬眉⽑,不知怎的,就是想笑。‮夜一‬未睡,他仍然觉个怀里充溢著用不完的精力。那崭新的喜悦,就像噴泉似的,从他每个⽑孔中向外扩散。他穿好了⾐裳,悄悄的走出房间,悄悄的走出家门,才早上五点钟,他不能去吵她!他伫立在黎明的街头,那带著咸味的,悉的海风,正面吹了过来。于是,他清啸了一声,就拔腿对海边跑去。

  他跑到了海边,沿著海岸线,他狂奔著,又跳又笑又叫的狂奔著,把⽔花溅得到处都是,他像个疯子,像个快乐的疯子。跑呵,跳呵,叫呵,笑呵。大海呵,光呵,朝霞呵,岩石呵,你们都来分享我的喜悦呵!

  他在海边来来回回的跑了一次又一次,跑得浑⾝大汗,跑得气都不过来了。然后,他把头整个浸进海⽔里,再抬起头来,他觉得自己浑⾝都是“海”的味道了。拂了拂那漉漉的头发,他再看看手表;七点半了,可以去找她了。雅丽一定会嘲笑他,噢,让她去嘲笑吧!

  他用小跑步跑回小城,一路上,对每一个他碰到的人笑。卖菜的、卖鱼的、上班的、上学的…他对每个人笑。渔夫呵,小贩呵,老师呵,‮生学‬呵,小姑娘呵,阿巴桑呵…你们都来分享我的喜悦呵!他终于停在雅丽家的门口。

  雅丽的杂货店才刚刚在卸门板,他对著里面东张西望,冲著门口的伙计笑。于是,雅丽出来了。看到他,雅丽微微一怔,一句话没说,她转⾝就往屋里冲去。懂事的雅丽呵,你知道我来做什么。他靠在门口的柱子上,对著杂货摊子笑,期待和喜悦像两只鼓,正替的捶击著他的心脏,他用手按住心脏,少不争气好不好?为什么跳得这样凶!

  雅丽又跑出来了。他伸长脖子往她⾝后看,没见到采芹,怎么,她还害羞吗?还是尚未起呢?

  “乔书培,”雅丽拉住他,把他拖向了街角。“她已经走掉了。”他怔了怔,瞪著她,不解的皱起了眉头。

  “你是什么意思?什么叫走掉了?你是说,她去找我了?还是在什么地方等我?”“不是,不是,”雅丽拚命‮头摇‬。“她是走掉了。她坐早上五点钟的火车走了。”乔书培的心脏“咚”的一下,就掉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里,他的呼昅几乎停止了,手心冰冷,他死盯著雅丽,不信任的,昏的,恼怒的说:“不要开玩笑,雅丽,不要开这种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雅丽睁大了眼睛,眼里闪起了一抹泪光。“她‮夜一‬都没睡,坐在那儿写啊写啊,她写了封信给你…”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他。“早上五点,她就搭最早的一班火车走了。”

  他接过那信封,瞪著信封上的字:“留乔书培”他心里有些明⽩了,有些相信了。他忽然觉得天旋地转起来,忽然觉得太变成了黑⾊,他把⾝子靠在墙上,脑?锘褂蟹菡踉乃枷耄筒杏嗟睦碇恰?br>

  “为什么?”他喃喃的说:“为什么?早上五点钟,那时我已经起来了,我还来得及阻止她,…火车?她到哪儿去了?”他一把握住了雅丽的手臂:“她的地址呢?给我她的地址!”

  雅丽挣开了他的掌握。

  “没有。她本没告诉我她从哪儿来,或者要到哪儿去。我也不知道她的地址。你为什么不看看她的信呢?或者,她会在信里写得清清楚楚,或者,她会在信里告诉你她在什么地方等你!”一句话提醒了乔书培,放开了雅丽,他慌忙菗出信笺,一看,竟密密⿇⿇的写了好几张信纸。心里就凉了一半,不祥的预感,马上把他牢牢的抓住了。握紧信笺,他不再追问雅丽,就径自往海边走去。他又回到了海边,回到那岩石前面,回到他们昨晚接吻拥抱的所在。他在那岩石上坐了下来,摊开信笺,好久好久,他不敢去看那字迹。最后,他终于咬咬牙,对那信笺仔细的、一口气的看了下去:“书培: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这小城了。可能永远离开,而不再回来了。换言之,我和你之间,大概也就缘尽于此了。

  别恨我,书培,也别怪我,书培。要知道,在你对我本还不怎么样注意的时候,我就爱上了你。

  或者,童年的爱情都是糊糊涂涂而不自觉的,但,在我好小好小的时候,就那么依赖你,那么崇拜你,那么喜你…只有在跟你相聚的时候,我才会快乐,我才会笑,会唱歌。小时候,许多事都为你做的。

  我至今记得,毕业晚会上,我因为有你而跳那支“逃陟湖”可是,你并不欣赏,也不喜,那晚,你对我好凶好冷淡,你拒绝我的邀请…知道吗?书培,那晚我竟哭了一整夜。而且,从此之后,再也不学芭蕾舞!

  我重提这件往事,只是要告诉你,你在我心里的份量。从小,你就品学兼优,常使我欣羡不已,我苦练钢琴,只因为你爱听。初中时,每次音乐晚会,你坐在那儿,我就弹得悠然神往,你走了,天地就也等于零了,我也就意兴索然了。这些事,你是不会知道的,你一直那样自傲,又那样超然,你不会晓得,我从小就爱你!爱得好深好固执,爱得好疯好炽烈。当然,我也了解我们间的距离,我出⾝豪门(怎样可悲的‘豪门’!)你出⾝于诗书之家,你⽗亲像?暗摹嘈拚摺歉稣苎Ъ摇⒁帐跫摇⒓嬉俊?br>

  我⽗亲却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我们家生活奢华,你们家生活清苦。贫富之分,还构不成我们间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我们两个家庭,在精神上、思想上、境界上的距离,这距离像一片汪洋大海,简直难以飞渡!信不信?我很早就在为这距离造船、架桥。我念了很多书,包括中外文学。尤其在我被充军到苏澳去以后,我拚命苦学,我背唐诗,念宋词,甚至猛元曲。只希望有一天,你⽗亲会接纳我,认为我也有一点点‘墨⽔’,能配得上你。哦!书培,你决不会相信,我用心多苦!

  可是,我家出事了。⽗亲锒铛⼊狱,粉碎了我所有的计划,也粉碎了我的未来。哦,书培,请你原谅我,今夜,我没有对你说实话,我骗了你,骗你认为我们还有‘未来’,因为,我实在不忍心破坏这么美丽的晚上。奇怪,书培,我们认识了十三年,你为什么等到今夜才吻我?我们真浪费了很多时间,是不是?现在,让我向你坦⽩我的实际情形吧。书培,我没有考大学,因为,我连⾼中都没有读毕业。⽗亲出事之后,我就被迫辍学了,那阵子家里好,所有的钱财,充公的充公,被卷逃的卷逃,只一刹那间,我们就从‘豪富’变成了‘⾚贫’。这还没关系,问题是我们如何生活下去。哥哥一直没有好好念过书,出事后,他⼲脆一走了之。我的生⺟和‘河马’,⽇⽇奔波于营救⽗亲…这之间的艰苦情况,决不是你能想像的。往⽇的亲友,忽然间都成了陌路,我们⺟女三个,处处遭人⽩眼,而⽗亲在狱中,多少需要钱用,于是,我成了家里唯一的财产!别紧张,书培,我再潦倒,也不会走上堕落的路,更不会走⼊风尘,这一点,你必须信任我。这些⽇子,我和⺟亲反复思量,唯一可行的路,是接受D君的资助。原谅我不愿直书他的名字。D是一个很有办法的人物,他答应为⽗亲上诉,并保证能有帮助。我想,写到这儿,你应该明⽩了,我已经在今年五月,和D君订了婚,马上,我就要嫁⼊D家了。

  书培,我原不该再回来这一趟的,我原不该再见你这一面的。让你就这样以为我已经从世界上隐没了,可能对我们两个都好得多。可是,我在大专联考的放榜名单里,找到了你的名字,你知道,我多为你⾼兴呵!于是,想见你一面的望,把什么理智都淹没了,我觉得,我不见你这一面,我简直就会死掉了。所以,我回来了,所以,我见到了你!所以,我不能跟你计划未来!你懂了吗?可是,书培,今夜,你‘怎么可以’用这样強烈的热情来接我啊!你为什么不像小学毕业那晚那样冷冰冰,让我可以死心离去啊?你‘怎么可以’这样绵温柔,让我简直梦想你是从童年时就在爱我的了。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书培,你已经把我的五脏六腑都搅得粉粉碎了,你知道吗?

  我必须逃走了,否则,我会置⽗⺟于不顾,我会连天塌下来都不管,而跟定你了。我也想过,或者,我即使嫁给D,也不见得能帮助爸爸。你瞧,你几乎让我不顾一切了。可是,书培,你已经是大‮生学‬了,我只是个读到⾼一的乡下姑娘,我配不上你,我‘必须’配不上你,我‘一定’配不上你,我非用这一点来说服自己不可。否则,我会跟你去台北,会跟你到天涯海角,我会跟定了你!

  今夜,我曾经安心想委⾝于你,别说我不知羞呵。目前,我还纯洁得像张⽩纸,你实在应该拥有我的!你早就拥有我的心了,我又何必去在乎我的⾝体呢?我是安心要给你的,因为,我不甘心给别人,真不甘心!可是,书培,你实在是个‘君子’,这样也好,让我们开始得‘纯纯洁洁’,结束得‘⼲⼲净净’!我走了,书培。再见面时,我可能已红颜老去。

  记住我今夜的样子吧,不不,忘了吧,还是忘了比较好,人如果没有‘记忆’,一定会少掉很多痛苦,是不是?忘了我吧!不不,你得记著我,如果你真把我忘了,我会伤心而死!你怎能忘记我?我爱了你那么久!噢,你瞧,我已经语无伦次了,我自己都不知道在写些什么了。不能再写了,天都快亮了。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最怕在黎明时分,听火车汽笛声,因为那声音代表了离别,代表了远行,代表了不可知的未来。三年前,我也在黎明时被火车带走。那汽笛声好苍凉好苍凉…可是,我已经听到汽笛声了。

  别了,书培。你一直是个好洒脫好洒脫的男孩子,每次你遇到烦恼时,你总是‘摔摔头’,就把它‘摔掉’了。现在,是你‘摔摔头’的时候了。别了,书培。祝幸福永远

  采芹”

  乔书培一口气念完了这封长信,他是呆住了,傻住了,完完全全的呆住傻住了。有好长一刻,他觉得自己几乎没有什么意识,几乎是⿇木的,几乎是没有知觉的。然后,他慢呑呑的折叠起那封信,把它放进⾐服口袋里,他就站在那儿,看?耍刺簦丛莆恚舂D瘛蠢嘶ǖ姆龉觯闯彼睦蠢赐舂娴钠鹌鸱囱艄獾纳辽了杆浮枞患洌砣ィ镁』肷淼牧α浚陨砗竽歉咚嗜朐频难沂蝗妨斯ァ娜分刂氐幕髟谝豢檠沂睦饨巧希抢饨侵贝探钠と饫铮醯猛戳恕D峭闯恢背榻怂男脑啵吕矗刂鞘谧吕矗盟纸艚舻谋ё×送罚艚艚艚舻谋ё×送罚炖锬D:纳胍髦骸霸趺纯梢哉庋樱吭趺纯梢哉庋樱坎汕郏≌馓腥蹋腥蹋腥獭彼淹焚橘朐谙ド希恢勒庋е纷硕嗑茫缓螅鋈桓械接幸恢晃氯岬摹⑴缘氖址鲎×怂募纾肷硪徽穑遣汕郏∈遣汕郏≌夥庑胖皇強鐾嫘Γ皇鞘蕴剿⺟星椋裣驳鹜防矗裣驳暮埃骸安汕郏辈唬皇遣汕郏驹谒媲暗模皇悄呛眯某Φ难爬觥嵫勰ⅰ!安灰庋鞘榕啵毖爬龊崴担骸八萃形艺展四悖心悴灰诵摹:冢蠹叶忌钤谔ㄍ澹缤碛幸惶欤挂黾模彼プ×搜爬觯袷悄缢娜俗プ×司壬λ频模艚舻倪×怂攘业乃担骸八苟阅闼盗耸裁矗炕苟阅闼盗耸裁矗扛嫠呶遥几嫠呶遥∷谑裁吹胤剑渴裁闯鞘校课乙フ宜乙嫠咚馐遣缘模荒苡没橐隼绰蛩盖椎钠桨玻馐羌涿畹纳凳拢∥铱梢园煨菅В铱梢韵热フ腋龉ぷ鳎铱梢匝悄概觯乙部梢韵氚旆ㄈビ人职郑胰ノ剩ゴ蛱フ颐怕贰毖爬鲇檬秩嘀耐贩ⅲ窀龃蠼憬阍诎哺Ш值男〉艿埽闱康奈⑿χ峡业乃担骸澳阒滥阍谒瞪祷埃阒滥惆觳坏剑∧慊固昵幔鞘榕啵悴攀潘辏遥闵淳妥⒍ㄊ歉鲆帐跫业牧希∧忝挥琊旆ò镆蠹业拿Γ薄暗牵一故且业剿谀嵌扛嫠呶遥爬觯阋ㄖ溃∥抑灰桓龀鞘械拿郑?br>

  雅丽摇‮头摇‬,深思的望着他。

  “如果我是你,我会到台北再说!”

  “台北?”“你该去台北了,早些去注册,去办住校手续吧。至于殷采芹,你──最好忘了她。否则…台北是个大城市,殷耀祖犯的是个大案子…说不定,采芹本就在台北。她可能故意跑回来一趟,混你的注意力…”

  乔书培直跳起来,紧握了雅丽的手一下。

  “雅丽,你知道吗?你是个天才!”

  于是,三天后,乔书培就去了台北。

  在台北,忙于注册,忙于‮理办‬住校,忙于购买书籍和应用物品,忙于应付大都市的生活…他到一个星期之后,才有时间去调查殷耀祖的案子。他那么陌生,又那么没经验,奔走了将近两个月,才知道,殷耀祖发放到外岛去了。至于他的案子到底在那儿审理的,本就弄不清楚!

  殷耀祖在外岛,殷采芹呢?茫茫人海,漠漠天涯,殷采芹,你在何方?⽇子一天天的过去,采芹杳无消息,他投⾝在大‮生学‬活里了。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他忙著念书,忙著昅收,忙著绘画,忙著‮试考‬,也忙著回忆和相思,但是,殷采芹是已经从这世界上消失了。一个学期过去了,第二个学期又来了。时间的磨子,永远在不停的转动,转走了夏天,转走了秋天,转走了冬天,然后,就又是新的一年,新的一个舂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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