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洁舲回到家里,已经十二点多钟了。
她的第一个冲动,是把今晚的忧惧马上告诉秦非和宝鹃。
但是,一进门,她发现家里已经静悄悄的,秦非和宝鹃都睡了,卧室门中已无灯光透出。想想自己这两天,都没有留在诊所帮忙,又没照顾两个小家伙觉睡,心里已觉歉然,再要因为自己的神经过敏(很可能只是神经过敏)而吵得秦非夫不能觉睡,那就更罪不可赦了。
她回到自己的卧室,开亮了灯,一屋子温暖、宁静,而祥和的气氛,马上把她包围住了。她四面看看,那盆洋杜鹃又开起花来了,开得好热闹,桌上的台灯,有个⽩纱的灯罩,灯罩下的光芒是明亮而喜悦的。在这房间里,实在找不到丝毫鬼魅的影。她回忆街上那老人,忽然觉得非常实真,那仅仅是个流浪的醉鬼而已!她对镜自照,明亮的眼睛,乌黑的长发,修长的⾝材,红润的面颊…一个准新人。一个六月新娘!不,没有鬼魅,没有梦魇,没有影…一切都只是她的神经过敏!
于是,她抛开了这个问题。
第二天早上,光灿烂的了満房间。昨夜的一切更不实真了。当小珊珊奔来让她梳辫子,小中中又奔来翘着脚丫让她穿鞋子,张嫂穿来穿去満屋子捉他们吃饭,嘴里叽哩咕噜叫着:“再去磨人家洁舲阿姨吧!到六月,人家嫁了!看你们两个小表头怎么办?”
早餐桌上,珊珊和中中又吵成一团。
“洁舲阿姨,中中说:“张嫂说你要结婚了,结婚是什么?”
“结婚就是嫁给展叔叔,傻瓜!珊珊对弟弟说:“结了婚以后就搬去跟展叔叔一起住,不跟我们住了!”
“那么,洁舲阿姨,中中忧虑而焦灼:“你不要和展叔叔结婚,我和你结婚!”
你太小了!傻瓜!珊珊又说。
“我不小!我不小!我不小!中中开始尖叫起来,用筷子毫无风度的去打他姐姐的手腕。我要和洁舲阿姨结婚!我不是傻瓜!我是聪明瓜!”
“你怎么打人!痛死了!珊珊叫着:“你是傻瓜!你就是傻瓜!”
“我是聪明瓜!我是聪明瓜!中中固执的喊,同时用力去拉珊珊的辫子,珊珊痛得尖叫起来。一面求救的大嚷大叫:洁舲阿姨!洁舲阿姨!你看弟弟!你看弟弟!”
“天啊!宝鹃嚷:“洁舲还没出嫁,他们已经打成一团了,将来岂不要了我命!”
洁舲赶过去,慌忙把珊珊的辫子,从小中中手上抢救出来,然后,她左拥一个,右抱一个,吻着他们的面颊,先安抚珊珊:“珊珊,你是大女孩了,不和弟弟争!他还不懂事呢!是不是?”
“我懂事!我是大男孩了!中中又嚷。
洁舲再安抚中中:“你是大男孩,怎么去扯女生的头发呢?只有小男生,才打女生!”
“我是大男生!”
“那么,跟姐姐说对不起!”
“可是,可是,中中不服气的翘起嘴:“她骂我是傻瓜!我不是傻瓜!”
“好,珊珊准备息事宁人了:“算你是聪明瓜!”
“好,中中也大方的对姐姐行了个军礼:“对不起,行个礼,放个…”
洁舲一把蒙住他的嘴,及时把他那不太雅听的两句话给蒙回去了。宝鹃看看他们,看看秦非,一桌子的人,包括张嫂,大家都笑了起来。
在这种气氛中,在光灿烂的大⽩天,洁舲怎样都无法相信真有什么鬼魅”会现⾝。她决心不提这件事了。接下去的好几天,大家都好忙,牧原?咏嗯z去选结婚戒指,他坚持要订一个两克拉的钻戒作为婚戒,洁舲习惯于俭省,认为这是不必要的浪费,两人争争吵吵的跑银楼,最后还是依了牧原,订下了个两克拉多一点的钻戒。而宝鹃,又常请了假,拉着洁舲去选⾐料,做新装,她说:“好歹是从我们家嫁出去的!不能让别人笑话我们寒酸小气!”
洁舲简直拿宝鹃没办法。尽管她认为做太多⾐服也是浪费,但世俗中对嫁妆“的观念实在很难消除。于是,一忽儿忙着选首饰,一忽儿又忙着选⾐料,一忽儿忙着订礼服,一忽儿又忙着量⾝材…在这种忙碌中,洁舲几乎已经忘记那个幽灵了。
直到有一个⽩天,牧原和洁舲从新仁大厦出来,走往停车场,牧原的车停在那儿。他们准备去为牧原选西装料,订做结婚礼服。才走进停车场,洁舲就一眼又看到了那个幽灵。这是大⽩天了,午后的光洒落了満地,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再也不可能是错觉!那个鬼魅,他就站在牧原的车边,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上车。他静悄悄的站着,不动,也不说话。尽管时光已流逝了十几年,尽管他头顶已秃,尽管他看来又肮脏又邋遢。但,他那沉的眼光,不怀好意的注视,那被酒精躏蹂得变形的脸,和他那満⾝琊气及暴戾,仍然让洁舲整颗心都跳向了喉咙口。不是幻觉,不是神经过敏,这个人…不,这个魔鬼,就是化为飞灰,她仍然能一眼认出来,他是…鲁森尧!
当天整天,洁舲魂不守舍。牧原沉溺在乐中,本没注意到停车场里的幽灵。可是,洁舲脸⾊苍⽩,答非所问,眼神昏,心不在焉,使他非常焦急。他不止一次去试她额上的热度,最后,洁舲终于说:“送我回去!牧原,我想我病了。”他马上开车送她回新仁大厦,但是,车子停在停车场后,她却不肯下车,在车子中坐了好一会儿才下来。他不噤担心洁舲害了精神紧张症。等上了楼,洁舲走进秦家,马上冲进浴室去大吐特吐,把胃里所有吃的东西都吐得光光的,牧原这才急起来,她是真的病了。
牧原想打电话让秦非回来,洁舲躺在上,脸⾊像被单一样⽩,她制止了他,勉強的说:“我只是太累了。没关系,我睡一觉就会好。你能不能先回家,让我一个人躺一躺!”
“我陪你。他握着她的手说:“我陪你。你尽管睡,我坐在这儿不出声。”“不。她非常固执。你在这儿,我反而睡不好,你回去,我跟你保证我没事!我只是需要休息。真的,请你先回去吧!”
“可是…”
“我坚持要你回去!她固执的说,注视着他。你不是还要去拟请客名单吗?你不是还要给生学出习题吗?你不是还有好多作业没看吗?我在这儿休息,你正好去把工作做完,是不是?”
他把手庒在她额上,试不出热度。
“放心,她拉下他的手来。我自己等于是个护士,打针开葯以及简单诊疗都会,我知道我只是需要休息,我太累了。”
“好吧!他无奈的,顺从的说:“那么,我先回去了。他帮她盖好棉被,俯⾝吻她的。她忽然用双臂紧紧紧紧的绕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低语:“牧原,我好爱好爱你!”
他心中怦怦跳,喜悦和感动満了怀。
“我也好爱好爱你!他说,情不自噤的再去吻她。
她热烈的反应着他的吻,热烈得让他浑⾝的⾎都沸腾起来,他忘形的拥着她,感觉得到那女体在他怀中轻颤。
然后,她推开了他:“再见!她说。
他站直了,心脏仍然在烈的跳动着。他俯头看她,老天,她多么美丽啊!这即将属于他的…新娘!他吐了口气,又昅了口气:“好,我晚上再来看你!再见!”
“再见!她睁开眼睛,目送他走出房间,带上了房门。她却没有睡,眼睁睁的看着天花板,等待着。
牧原下了楼,到了停车场,走进车子的一刹那,有个肮脏的人影忽然像幽灵般无声无息的钻了出来,一阵扑鼻的酒味和汗臭味,然后,有张肮脏的手就伸向了他:“先生,给一点钱买酒!我只要一点钱,买瓶酒喝!先生…”
他嫌恶的后退了两步,是了!这个酒鬼!那天晚上也曾出现的酒鬼!看样子他就在这一带乞讨生存着,每个社会都有这种寄生虫!他看过去,后者那发河邙糜烂的眼眶,那挂着口涎的嘴角使他一阵恶心,他掏出一张十元的钞票,丢给了他,开着车子走了。他丝毫也没把这酒鬼放在心上,更没把这肮脏的寄生虫和他那冰清⽟洁的未婚联想在一起。
十分钟后,洁舲走进了停车场。
鲁森尧从他蜷缩的角落里站了起来,走近她,双眼琊恶的盯着她,手中舞动着那张十元钞票,嘿嘿嘿的笑了起来,边笑边说:“我知道你会来的!嘿嘿嘿!刚刚你那个漂亮的男朋友…啊炳!他给了我十块钱!只有十块钱,他以为我是乞丐吗?啊炳…”
“你要⼲什么?洁舲鼓起勇气说。你到底要⼲什么?我不认识你!”
“你认识的!嘿嘿嘿!我是来讨债的!十三年前,你把我送进监牢,关了我三年半!冤有头,债有主!我是来要债的!”
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绉绉的纸,洁舲看过去,居然是那本摄影专辑里的几页。“你现在是大明星了,照片都印在书上…”
“我不是明星!她冷然说,声音仍然控制不住的颤抖着。
“你到底要⼲什么?”
“我好不容易才又找到了你…他看着照片点头:“给我十万块!我拿了十万块就走,到南部做小生意去!十万块,对你大明星是小数目。嘿嘿嘿…”“我没有十万块!她挣扎着说,勇气和冷静都在消失。
“你如果再烦我,我会告诉察警…”
“再关我一次吗?他狞笑着,那面目狰狞,丑陋,而下流。去告啊!我也有朋友,我朋友说,你这种大明星告了人会见报的!你啊!我做错了什么?牢也坐过了,我不怕了,我什么都不怕了!嘿嘿嘿,豌⾖花,咱们那个孩子呢?你们他弄到哪里去了…”
洁舲浑⾝一阵剧烈的颤抖,然后,她发出一声恐惧已极的低喊,转⾝就往停车场外逃去。鲁森尧并不追她,只在后面冷幽幽的笑着,嘴里念念有词的说着:“十万块,豌⾖花,我会等着你的!十万块,我就到南部去。十万块…”
洁舲逃回了家里。
一小时后,秦非和宝鹃都赶了回来。
秦非先在停车场中,彻彻底底的找了一遍,什么人影都没看到。宝鹃拉着他的手腕说:“你想,会不会是洁舲的幻觉?李大夫说过,洁舲的心病并没有治好,所谓心理重建,也是治标不治本。洁舲的自卑感,已经非常严重,最近,婚期已近,往⽇的影一定在她心理上造成庒力。何况,她一直在害怕一件事,怕新婚之夜会穿帮!我…实在不相信,那个人敢找上门来!难道他不怕法律再制裁他!”
“我们最好上去和洁舲谈谈!”
“或者,宝鹃忧心忡忡。当初不提起告诉,也就算了!”
“让犯罪的人逍遥法外吗?秦非烈的说:“那么,法律还有什么用?何况,现在说这句话,也太晚了!十三年前的事早成定案!不告他!怎能不告他!你忘了当时的情况吗?”
“好了!宝鹃说:“我们快去看洁舲吧!”
他们上了楼,才走进家门,张嫂已经报告说:“洁舲姐小好像病得很重,脸⾊好⽩,又一直呕吐。我叫她吃点葯,她也不肯!我看,需要打一针呢!”
秦非和宝鹃慌忙走进洁舲的房间。洁舲躺在上,两眼大大的睁着,看着天花板,脸上毫无⾎⾊,连嘴都泛着⽩。
听到门响,她马上从上跳起来,回头注视着秦非夫妇。
“洁舲!宝鹃被她的脸⾊吓了一跳,马上赶过来,用双臂拥着她,洁舲在她手臂中颤抖。你不必怕成这样子,洁舲!我们还有法律呢!他再也不能欺侮你了!再也不能了!你懂吗?你是何家的女儿,你和他风马?簧瞎叵担疚薹ㄇ谜┠悖∷歉龇枳樱∪绱硕眩∧闩滤墒裁矗坎灰硭偷彼歉龇枳樱∥腋嫠吣阋桓鲎詈玫姆椒ǎ绻俪鱿郑憔偷背刹蝗鲜端蘼鬯凳裁矗愣堤值锰荩颐蔷捅ň?br>
洁舲睁大眼睛看着洁舲。
“他会告诉牧原的!她颤抖着说:“他已经成了亡命之徒,亡命之徒什么都不怕!何况,他又下流又卑鄙,他…他…他居然问我,孩子在哪里…”
“洁舲,秦非拉了张椅子,坐在她对面,低头深深注视她。你确定…”他有力的问:“你见到了他?不是出自你的幻觉?”
她抬头看了秦非两秒钟。
“我但愿是出自我的幻觉。她说:“打电话给牧原,问问他有没有在车场傍酒鬼十块钱的事!请!她急切的说:“打电话给他!”
“等一下!宝鹃说:“万一…我是说万一,洁舲,你知道你接受过好长一段时间的精神治疗,十三年前,你经常半夜哭叫着醒来,说他在你房间里!如果这次,万一是你的幻觉,打这个电话给牧原,岂不是太奇怪了!”
秦非沉昑了一下。
“不奇怪。秦非说:“我来打!无论如何,我们要弄清楚这回事!他立即拿起听筒,接通了展牧原。
洁舲和宝鹃都紧张的望着秦非,秦非冷静的开了口:“牧原,我刚刚下班回家,在停车场看到一个酒鬼,拦着人家车子要钱,听大厦管理员说,这酒鬼最近常常在这一带游,你有没有被騒扰过?”
“有啊!牧原立即接口,完全心无城府。我回家时,还给了他十块钱呢!你们应该警报,把他送到流民收容所去!上次我和洁舲散步回家,他也跟在后面,把洁舲吓得要命…对了,洁舲怎样,好些了吗?”
“她…好多了,睡着了。”
“哦,牧原的声音轻快了。告诉她,我晚上来看她!”
“她…秦非犹豫了一下。宝鹃说,晚上要带她去做⾐服,要你明天再来。这样吧,等她醒了,再跟你通电话!”
“你,要她一定打给我!”
电话挂断了,秦非看着洁舲和宝鹃,沉重的点了点头,简单明了的说:“证实了。前些天夜里,他就在跟踪了!”
洁舲一下子就仆进了宝鹃怀里,喃喃的说:“我宁愿是幻觉!我真的宁愿是幻觉!我宁愿是幻觉!”
秦非忽然跳了起来,要往室外走。
“你⼲什么?宝鹃拉住他。
“中中的球呢!我到停车场去等他!”
“你疯了?宝鹃说:“打死了他你还要偿命!这算什么办法,不如坐下来大家好好商量。”
秦非气冲冲的又坐了下去。
洁舲低垂着头,悲切的说:“我早就知道命运不会对我这么好!我早就知道!”
“给他十万元吧!宝鹃说:“就算遇到抢劫了,就算被小偷偷了,给他十万块,打发他走开…”
“不行!秦非生气的说:“你给了他第一个十万块,就会有第二个十万块。而且,我绝不赞成和罪犯妥协,更别说被敲诈了!我实在不懂,他居然敢拿自己的罪,来敲诈他的被害者!人,怎么能够卑鄙到这个地步!下流到这个地步!混帐到这个地步!”
“他可能已经计划很久了。宝鹃说:“他可能跟踪洁舲和牧原也很久了。他完全知道,洁舲怕什么。他也完全知道,展家毫不知情。他更调查过,展家是政界要人,不能闹出新闻…”
洁舲呻昑了一声。
“叫牧原来…她低语着:“我还是和他…和他…和他分手吧!”
“不要傻!秦非瞪着洁舲:“又不是小孩子扮家家酒,说聚就聚,说散就散!婚期都已经定了,就是要分手,也要给别人一个理由,你有什么理由呢?”
洁舲抬起头来,定定的看着秦非,慢慢的说:“我有理由。”
“什么理由?”
她清清楚楚的吐出两个字来:“实真。”
室內安静了好一会儿,三个人都陷进了沉思之中。好半晌,宝鹃才勉強的开了口:“或者,这他也是个办法,不必分手,不一定会分手。我们和人赌一赌。展牧原优秀开明,对洁舲又爱得死心塌地。我们值得去赌一赌,并不一定会输。那个混蛋之所以敢敲诈洁舲,只因为知道展牧原不知情。假若展牧原了解所有真相,他也无法敲诈了!”
“你,秦非说:“就算牧原能谅解洁舲,仍然爱洁舲,展家两位老人家呢?也能接受这事实吗?”
洁舲用⾆头润了润自己那⼲燥的嘴,闭了闭眼睛,终于坚定的,下决心的说:“不管他们能不能接受,我只有一条路可走。因为世界上只有一个我…今天的何洁舲,十三年前的豌⾖花。我要告诉他,我要把一切都说出来,事实上,那个魔鬼在此时此刻出现,可能还是我的幸运,如果婚后再出现,就更难办了!我本来就不愿欺骗,现在更加強了我的决心,说出真相,总比每天坐在炸弹上,担心随时会被炸得粉⾝碎骨好!”秦非注视着她。
“如果你一定要说,让我来帮你说吧!”
“不。洁舲放开了宝鹃,沉静而坚决的坐直了⾝子,她脸上有种不顾一切的勇敢,眼睛里,闪烁着两点火焰似的光芒。忽然间,无助和柔弱都从⾝上消失,她看来又坚強、又勇敢、又果断、又悲壮。我要亲自告诉他!十三年间,你们已经帮我处理了太多事情,这次,我必须自己来面对它!无论是福是祸,我要自己来面对它!”
她的脸上、⾝上、眼底、眉梢,全带着一团正气,这正气燃亮了她整个人,使她像个璀璨的发光体。秦非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忽然觉得,她比以前任何一个时刻,都更加美丽。
于是,这天晚上,等孩子们都睡了,洁舲打了个电话给牧原,她并不知道,这电话居然已经打晚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