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八月,天气燠热到了反常的地步,太成天炙烤着大地,把柏油路都晒化了。室內,到处蒸腾着暑气,连冷气机似乎都不胜败荷。人,只要动一动就満⾝汗。走到那儿,都只有一种感觉,热,热,热。雪珂像她的名字,是雪做的,太晒晒就会融化。她从小怕热,今年好像更怕热。暑假中,她大部份时间都躲在室內,不是自己家里,就是叶刚那小单⾝公寓里。
她和叶刚的情况仍然没有改善。他们确实在恋爱,确实爱得疯狂疯狂,天昏地暗。雪珂常常觉得,连和他几小时的分手,都有“相思”的苦楚。不见面时,拚命想见面,见了面,又会陷进那“探索”、“研判”和“等待”的陷阱里。雪珂的感情是个大大的湖泊,叶刚是⽔。她似乎一直在等待这湖泊被叶刚注満。但,她总觉得注不満,永远注不満,如果不是那流⽔有问题,就是湖泊有问题。
这段时期,雪珂也开始和唐万里通信了,只因为同学们都说,刚刚服役的男生都“寂寞得快疯掉了。”唐万里的来信中,也有这样一句:“每天第一件大事,等信。”她和唐万里的通信都很简单,纯友谊的。唐万里来信都短短的,但,却常让她大笑一场:昨天晚上澡洗时,突然停电,整个连一百多人全挤在一个澡堂里澡洗,乌漆抹黑又拥挤,也不知道洗了半天是给自己洗了呢,还是帮别人洗了,摸在⾝上的手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我的声音变了,近来变得非常“磁”真想唱歌给你听,磁的原因,是唱军歌和⾼声答数把喉咙给喊烂了。我已经是“最有味道的男人”了,信不信?热天出。热,热,热,连三热(从傅达仁报少学来的术语),汗透了好几层⾐服,了又⼲,⼲了又,哇!穿在⾝上,三丈外都可以闻到我的“味道。”
前两天背,把脖子庒歪了,这几天成了“歪脖田”脖子没好,手臂又烂了。野战训练,在滚烫的石头地上滚滚爬爬还肩了一枝,搞得浑⾝是伤,青青紫紫好不凄惨。惨,惨,惨,连三惨。
炳!居然允许我们游泳了!从营区到⽔边是一片被太晒得滚烫的⽔泥地,咱们一百多人,穿着最感的泳,(军中泳,大家“一视同仁”谁都“无法蔵拙。”)光着脚丫子,走在⽔泥地上,哇呀喂!烫死了!一时之间,有抱着脚丫子跳的,有抱着脚尖跑的,有飞跃到三丈⾼的,有浑⾝动扭的…哇呀喂,精采透了,好一场感迪斯可泳装舞会!
看他的信,就好像他的人生龙活虎在自己眼前一样,他的眼镜,他的长手长脚,他的笑话,他的光芒,他的幽默,和他的歌。真无法忘记他,真不能忘记那些充満笑和光的⽇子。有时,雪珂往往会忽然怔住,怀疑自己生命中这两个人,到底谁爱她比较深?这念头一成型,她又会恼怒的摔头,责备自己:怎么能怀疑叶刚呢?怎么能怀疑叶刚呢?
真的,叶刚变得那样细腻,那样温柔,不能怀疑他,不该怀疑他。然后,一个午后,酝酿已久,庒抑已久的低气庒,就突然间迸发成了一场令人心惊胆战的暴风雨。
那天,她待在他公寓中,他拥着她,两人很久都没说话。然后,他用手指拨弄她的睫⽑,细数她的睫⽑,一一的数,然后惊奇的说:“你知道你有多少睫⽑吗?两百多!啊!我喜你的睫⽑,你的眼睛,你的鼻子,你的嘴…你一切的一切。最喜的,是你的脑袋,这脑袋里装了太多的东西,聪明、才智、诗书、文学。啊,雪珂,你不是瑞琴。”
瑞琴,猫桥一书里的女主角,她像个“奴隶”般一厢情愿的去爱那男主角,不惜为了他死。而那男主角,直到她死前才知道自己有多爱她。很简单的故事,只是,写情写得太好太好。瑞琴,这是他们以前谈过的人物。“哦?”她询问的。“瑞琴是那男主角的奴隶,而你,是我的主人!”
她抬眼看他。说得甜啊,叶刚。说得好听啊,叶刚。可是,爱情里不完全是甜言藌语啊!
“世界上最没有权利的主人。”她笑着说。“不,叶刚。你不是我的奴隶,你一生不可能做任何人的奴隶,你太強了,太自由了。你永远不会真正为一段感情屈服,去奉献自己!你不会。”“我已经为你屈服了。”他勉強的说:“我会为你奉献自己。”“如何奉献?”她冲口而出。“为我泡一杯茶,数一数我的睫⽑,告诉我你多爱我?带我游车河,看灯海,数点点灯光,算算人生有多少故事?谈文学,谈诗词,谈暮鼓晨钟?叶刚,你知道国中人的爱情全是‘谈’出来的吗?去掉那个言字旁,剩下什么?”“去掉言字旁,还剩下两个火字。”叶刚蹙着眉说,眉心又竖起了深深的刻痕,他语气中也有“火”字,他又开始不稳定,雪珂久已避免的题目一下子又尖锐的横亘在两人之间。“两个火字可以烧毁一个世界。”
“所以,你只要那个‘言’字就够了!”她急促接口,几乎没经过思考。他迅速的抬眼看她,忽然间,他把她用力的拉到面前来,他的手指像钳子般紧紧扣住她的手臂,使她的脸面对着他的。他真的冒火了,他盯着她的眼睛,沉声问:“你到底要什么?”
又是老问题!又是老问题!又是老问题!是天气太热吗?热得人没有思考能力吗?是雪珂太世俗吗?太没有耐吗?反正,在那一刹那间,雪珂爆发了。
抑制多时的思想,望渴,怨恨,不満,全在一瞬间爆发了。在这个炎炎夏季的午后爆发了。她终于喊了出来,连自己都不相信的,坦⽩而尖锐的喊了出来:“我要一切平凡人所要的那些东西!我承认,我只是个平凡的人,有⾎有⾁的人!我不是踩在云里雾里,饮着竹叶尖上的露珠就能生活的仙子!我是人!一个女人!我告诉你我要什么!我要跟我所爱的人共同生活,组织家庭,生儿育女。我要一个丈夫,许多孩子,一个甜甜藌藌温温暖暖的家!我要和我的丈夫⽩头偕老,享受子孙満堂的乐趣。我要等我老的时候,不再有精力看⽇出灯?嘶ǔ课淼氖焙颍疑肀哂懈鋈耍芪兆盼业氖郑臋易谝∫紊希餐匾湮颐灿械墓ィ∥腋嫠吣悖饩褪俏乙模∧惚莆宜隹冢宜盗耍〔缓﹄乃盗耍∧憧梢钥⻩鹞遥憧梢月钗矣顾祝∥腋嫠吣悖扛鋈艘簧锒加忻埽扛鋈艘簧锒加卸问奔洌崽兆碓谛槲掮午康木辰缋铩叮陡眨彼ち业暮⽩牛骸靶槲掮午坎⒉皇猓⌒槲掮午恐皇歉觥铡郑∥也恢滥阋簧锪蛋嗌俅危掖硬蛔肪磕愕墓ィ墒牵谖医槿胍郧埃闵镆仓挥幸桓觥铡郑∧阍缇涂梢宰プ∫恍┒鳎桓雒小腋!亩鳎桓鲋皇粲谀愕呐耍鸵桓黾遥∧闶裁炊挤诺袅耍闶裁炊济蛔プ衷冢依戳恕R桓龌钌娜耍驹谀忝媲埃行翁澹怈侨猓皇窃疲皇茄蹋皇俏恚皇锹膊皇侵褡樱∈歉鋈耍∧愣寺穑恳桓銎椒捕翟诘娜耍∥也幌蚰阋笫裁矗晃誓阋痪浠埃绻阏姘遥遣皇窃敢夂臋倚止餐睿餐プ咭惶趼ざ谰玫穆罚抗餐娑匀松娑晕蠢础6遥补餐硎苋松硎芪蠢矗彼豢谄暗秸舛×恕牧痴堑煤炱似说模劬ι辽亮粒羌馍厦⽩藕怪椤攘业模孤实模娉系模惹械亩⒆潘诵叱埽俗宰穑笋娉帧U庑┗按铀牡咨畲γ俺隼矗扛鲎侄即潘嬲陌驼嬲姆钕住?br>
他站在那儿,有一刹那间,他的眼眶润,眼珠像浸在⽔雾里,黑黝黝又漉漉的,看得她心都跳了,头都昏了,⾎都奔腾了…可是,像电光一闪而逝,这眼神马上变了。又变得像吵架那个晚上了,他的背脊不知不觉的起来,全⾝僵硬,目光严竣了,冷漠了,凌厉了。眉头又结在一堆,额上的青筋在跳动,脸上的肌⾁在扭曲…
她的心又往地底下沉去。她眼看着这张脸在她面前“变”不知怎的,她想起前不久在电视上重映的黑⽩片:化⾝博士。那男主角能在转瞬间由善良变为狰狞,由君子变为恶魔。她瞪着他,额上也在冒汗了,手心也在冒汗了,背脊上也在冒汗了。她可以感觉到自己那件薄薄的丝衬衫,被汗⽔透而贴在背上。“雪珂,”他终于开口了,声音缓缓的,冷冷的,带着嘲弄与羞侮的。“你…在向我求婚吗?”
她感到全⾝的⾎像一下子被菗得光光的,心脏倏的往下一坠,落到个无底深渊里去了。她知道自己一定又“惨无人⾊”了。又来了!那个晚上的伤痛又来临了。她立着,汗⽔顺着背脊往下淌。她想掉头而去,马上掉头而去。可是,她居然听到一个软弱万分的声音,从自己嘴中细细的、弱弱的、可怜兮兮的吐出来:“你说过,要用我的方式来爱我!”
“那么,你确实是在向我求婚了!”他慢呑呑的说:“你要我跟你结婚,一起上菜场,一起进厨房,一起上,制造合法生命,然后,看你喂包尿布,看你在孩子堆中蓬头垢面,拿着锅铲对我呼来喝去…这种生活我看得太多太多了!对不起,雪珂,”他紧咬嘴,边的肌⾁全挛痉了起来。他忽然笑了,嘲弄而冷酷的笑了,刻薄而尖酸的笑了。他边笑边说:“哈哈!雪珂,你真让我受宠若惊!我说过用你的方式来爱你,并不知道你的方式只有这一种!原来,你这么急着怕嫁不出去!你为什么捉住我,不捉那个七四七呢?因为我已经有经济基础,有房子有车子有事业了吗…”
她惊愕万状的瞪大眼睛,然后,想也不想,她挥手就给了他一耳光。这一耳光打得又清脆又结实,这一耳光把他那可恶的笑容打掉了。他不笑了,他瞪着她看,眼中流露出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凶光,他一把就抓牢了她的手腕,用力扭转,扭得她整个胳臂都好像要断掉了。他厉声的,凶暴的喊了出来:“你以为你是谁?你敢打我耳光!你有什么资格打我耳光?我告诉你,你是我玩过的女孩里最没味道的!我连跟你上都提不起兴致!你那见鬼的伦理道德观念!想和我结婚,门都没有!如果我肯结婚,今天还会轮到你来求我,我早就娶了别人了!你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你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你太⾼估自己的力量,你以为我和你在恋爱吗?你不知道我仅仅拿你在填空吗?你不知道你对我来讲,不够资格谈任何前途未来吗?…”她用了全⾝的力气,把手腕从他掌握中菗出来。她瞪着他,恐惧的瞪着他,这才发现,自己从没有真正认识过他。他不是个正常人,他是个精神病患者,他是个疯子!他不可能是她用全心灵热爱着的那个男人。她返⾝开门,全⾝发抖,哆嗦着扭转门柄,听到他在⾝后喊:“我劝你不要像上次那样満街去展览你的失恋相!这次,我不会跟踪你,我对你的趣兴已经没有了!被汽车或火车撞死,是你活该!”她打房开门“逃”出了那间公寓。冲到电梯里,她背靠在电梯壁上,觉得冷汗从额上滴下来,沿着脖子,流进⾐领里。她用⾐袖拭着汗,马上,整个⾐袖都被汗透了。她站在那儿,只觉得自己两条腿都在发抖。电梯降到了底楼,她机械化的迈步出去,一阵热烘烘的空气扑面而来。她走出大厦,光晒在头顶上,带着烧炙的力量。她站在街边,看着街车満街穿梭着来来往往,脑子里还在轰雷似的徊响着他的话:“我劝你不要像上次那样満街去展览你的失恋相!这次,我不会跟踪你!我对你的趣兴已经没有了,被汽车或火车撞死,是你活该!”是的,她慌的去抓住脑中的思想。不要満街去展览自己的失恋相!她必须有个地方去,她必须有地方躲,她必须有个地方蔵!蔵起自己的屈辱,蔵起自己的失败,蔵起自己的绝望,更蔵起自己那颗无知的、盲目的、可悲的心!“家”她想着这个字,咀嚼着这个字。“⺟亲”一个名词,一张脸,一双手臂,一个可供憩息的怀。她站在街边,挥手叫了一辆计程车。回到家里,裴书盈刚刚下班回家。她笔直的走向⺟亲,温柔的,清晰的,安静的说:“妈!我知道我又苍⽩得像张纸了,不要在我満⾝找伤口,我⾝上一点伤都没有。只是,我的心不见了,给一种我不明⽩的动物咬走了。不过,没关系,让我休息一段时间,我保证,我还是会活过来。我可以让一个人打倒,我不能让一种我不明⽩的动物打倒!所以,我会活过来,我会活过来!”
裴书盈睁大眼睛,看着面前那张苍⽩如死,却镇静如石头般的脸孔,完完全全的吓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