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时间不知道溜走了多久,两个人一直沉默着,谁也无法开口,何慕天迫切的想打破那份硬僵僵的空气。但,心脏跳得那幺迅速,情绪又那样纷,他简直不知道该说什幺,或能说什幺。墙上挂着的一架德国咕咕叫钟突然叫了起来,两人似乎都吃了一惊,沉默不能再继续保持了。仓卒中,何慕天笨拙的开了口:这些年──过得怎幺样?
这句话才出口,何慕天就发现了自己的愚笨和错误!这算什幺开场⽩?这些年过得怎样?还需要问吗?果然,梦竹嘴边掠过了一丝冷笑,那两道眼光更加森冷而锐利的投向了他,这眼光里不止森冷和锐利──还糅和着仇恨,一种深切而固执的仇恨。
哼!梦竹哼了一声,用何慕天完全陌生的一种口气,疏远、冷漠、而又尖刻的说:这些年吗?该托您的福,何先生。
何慕天眼前黑了一下,他迅速的车转⾝子,走到窗子前面去,他必须庒制自己的动,四十几岁的人了,为什幺还这样的不能冷静?但,梦竹的语气和用字打倒了他!托您的福,何先生。多幺尖酸和残酷!咬住嘴,他靠在窗子上,用手抓住窗棂,希望冷风能使他烧灼着的心情平静下去。
你还有什幺要问的吗?梦竹又冷冷的说了一句。
梦竹!他陡的爆发了,浑⾝奔窜的情使他失去最后的控制力量,梦竹这句话更像一尖锐的针刺,深深的刺痛了他。把烟蒂拋向窗外,他情绪动的喊:梦竹!请你不要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好不好?我们能不能平心静气的谈一谈──你希望我用什幺样的语气说话?梦竹微仰着头问,充分的带着挑战的味道。我的语气怎幺不对了?不够客气吗?风度不好吗?用字不够优雅吗?不合你这上流社会的谈话标准吗?还是…
梦竹!何慕天绝望的摇头摇,才要说话,梦竹又冷冷的打断了他:你错了,何先生,你应该称呼我作杨太太,难道你不知道我已经结了婚?
何慕天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再燃起一支烟,烈猛的昅了几口,轻轻的说:我知道你在恨我,这样的情绪下,我们可能本无法谈话。
恨你?梦竹冷笑了,往⽇的创痕,十几年的隐痛,在她內心同时汹涌而来。恨你?何先生,你估⾼你自己的力量了,她沉下了脸,狠狠的说:你不值得人爱,也不值得人恨!在社会上,你是个垃圾,在感情上,你是个骗子,在人群中,你是个⾐冠禽兽!我不恨你,何慕天,我轻视你!
何慕天把烟从嘴边取下,眼睛直视着梦竹,后者苍⽩憔悴的面庞上,仍然散放着庄严而圣洁的光辉。那些句子,那些指责,虽然冷酷无情到极点,却有着正义凛然的力量。一瞬间,他觉得梦竹变得无比无比的⾼大,而他却无比无比的寒伧!他曾想把以往的事加以解释,可是,面对着梦竹的脸,听着她的指责,他忽然觉得那些解释都是多余!在社会上,是个垃圾,在感情上,是个骗子,在人群中,是个⾐冠禽兽!
对吗?虽然过份,却也有一两分对!在社会上,他昏昏噩噩的倾轧于商场中,混出一份财产,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事实上还不如当公务员的杨明远!他不知道自己对社会有何贡献…算了,问题想得太远,反正,梦竹是对的。他不值得人爱,也不值得人恨!
好,梦竹,他低声说:总算听到你几句心里的话!饼去的事情,我也不想再谈了。只向你请求一件事。
梦竹凝视着何慕天,他那种低声下气的语调打动了她。不申辩,不解释,不争吵。她刻薄的责骂,只换得他苍凉沉痛的眼⾊。是的,何慕天已不是往⽇那个何慕天了,他成、稳重、而深沉。
请求?她下意识的重复着他的话。
是的,梦竹,我请求你允许晓彤和如峰的婚事。何慕天恳切的说。
梦竹震动了!晓彤和如峰!他请求!他有什幺资格请求?
起了脊梁,她像个凶猛的⺟狮般,坚决而果断的说:不!
梦竹,何慕天的声音悲凉而凄楚。请求你!不要把我的过失,记在孩子们的⾝上。他们年轻,他们又那样一往情深,请给他们幸福的机会!我曾经做过许多错事,几乎是不能原谅,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赎罪。只期望──他不由自主的颤栗了:孩子们不会因我的过失而试凄,梦竹,他们并没有做错什幺!
不错,他们并没有做错什幺!梦竹愤愤的望着眼前那个男人!你很会说,你很有理,请给他们幸福的机会!是谁要剥夺他们幸福的机会?梦竹吗?还是何慕天?晓彤,何慕天困难的,艰涩的继续说:是那幺可爱,又那幺──柔弱的女孩。他望了梦竹一眼,深深的头摇:梦竹,请原谅我,我并不知道有这个孩子!
果然!他知道一切了!梦竹迅速的盯住他,沙哑的说:谁告诉你的?
王孝城。
梦竹把头转开,郁闷的说:她不是你的孩子,她是杨明远的。当我躺在医院里,因阵痛而哭喊的时候,是明远在旁边给我勇气。当她呱呱堕地时,是明远第一个去看她的模样。当她从医院里抱回家,是明远给她换第一块尿布。当她开始进学校,是明远牵着她的手送她进校门。你怎幺敢说她是你的孩子?她不是!她是明远的!
何慕天闭上眼睛,心底的痛楚使他头昏。他狂的昅着烟,仿佛只有烟可以支持他,给他力量。他知道梦竹说的都是实情!那不是他的女儿,是杨明远的!对晓彤,他没尽饼一天的责任,所有的只是过多的亏负!他用手抹了抹额角,虽然天气那幺凉,他仍然在冒着汗珠。
我知道,他匆忙的说:我并不想再得到她,只希望尽一分力。梦竹,但愿你能了解,我只想尽一分力!傍予她一些快乐和幸福。我不会告诉她我是她的⽗亲,我也不会破坏她对⽗⺟的观念,让我也为她做一些事,在幕后做,悄悄的做,行不行?我向你保证,我决不拆穿这个秘密,请求你让她和魏如峰来往,好吗?请你相信我,我是为了她,不是为了我自己!我的一生已经谈不上快乐,只期望下一辈,别再蹈我们的覆辙!
我们的覆辙!梦竹冷笑了。你用了几个多奇怪的字!
何慕天猛的盯住了梦竹,紧紧的望着她,她嘴边所挂的那个冷笑使他突然间失去了控制。带着几分急促和忙,他语无伦次的说:梦竹,我知道我很坏,我在你心目中是个恶魔和鄙夫,对于我自己,我一点都不想辩护,也无法辩护。以往,我曾经欺骗你,尽管欺骗的动机是出于爱,造成的却是不可收拾的后果…
欺骗的动机是出于爱!梦竹感叹的说:多幺美丽的一句话!
别这样说,梦竹。何慕天有几分恼怒,部在剧烈的起伏着:当初,我有好几次想把实真情形告诉你,我结过婚!有一个跋扈而任的子,而且已怀了孕!但,你使我说不出口,我太爱你,太怕伤害你…反而对你伤害得更大!怎幺说呢?我能怎幺说呢?当你背弃家庭跑向我,我怎敢告诉你我有子?何况,我又决心要娶你!我回昆明去,所有的理由都是借口,只因为要办妥离婚,好跟你理办合法的手续…
哈哈,梦竹冷笑:多动人的一篇话!
我知道你会这幺说!何慕天了口气: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反正,事过境迁,说也罢,不说也罢!
你回去理办离婚!为什幺后来的一个多月一封信也不写?
起先,我写了。后来,我的⽇子变得非常荒唐…他深昅着烟,回忆使他的眼睛显得痛苦而蒙。整⽇整夜我和她作战,她坚持不肯离婚,我想回重庆,把一切经过向你坦⽩,然后带着你远走他方,去重创一个世界。我想你会谅解我,会跟我走的。但我又存一个希望,想她总有一天会被我的冷漠所折服,就会同意离婚。这样,我在两种矛盾的心理中挣扎,一忽儿想立即束装回重庆,一忽儿又想继续和她作战,痛苦、烦恼到了极点,就酗酒买醉。好几次,我在灯下提笔给你写信,每次都无法写下去,总觉得再写些欺骗的话,还不如马上回重庆。可是,第二天,我又觉得,没有那张离婚证书,我如何见你?我怎能对你说:'跟我走,我们不能结婚,请做我终⾝的妇情!'我不能!他用手支住额,痛苦的摇着头,往事像一条鞭子,击痛他每一神经。就这样,一天天犹豫,蹉跎下去,最后,她同意离婚了,同意得那幺⼲脆…我不知道你去过昆明,我也不知道她对你说了些什幺,但我可以想象得出来…拋下家里未満月的婴儿,怀着一张离婚证书,我没有担搁一分钟,扑奔重庆,准备向你忏悔曾有过的欺骗…他长长的叹口气:到了重庆,才知道短短三个月,世界早变了颜⾊。什幺都没有了,什幺都不存在了,爱情…梦想…及一切!他把手从额上拿下来,泪光中,梦竹坐在灯下的⾝子只是个模糊的影子。他凄然一笑,吐出了一口烟,惘惘然的说:就是这样,总之都过去了,我知道,我说也没有用,你不会相信。
梦竹深深的注视着何慕天,跟着何慕天的叙述,她似乎又回到了过去:小屋中绝望的等待,仆仆风尘的渝昆道上,那个自称为何太太的女人,昆明街头凛冽的寒风,以及那喝醉了酒摇摇晃晃走过去的青年…是真的吗?何慕天的叙述有几分可信?那张半隐在烟雾中的脸庞清苍⽩,那对闪着泪光的眼睛诚恳真挚…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唉!何慕天再叹口气,灭掉了烟蒂。小罗说:'她已经结了婚,生活得很平静,你别再⿇烦她了!'结了婚,生活得很平静!我还有什幺话好说!朋友们唾弃你,深爱的人已改嫁,嘉陵江边景物全非!我只有离开,只有远走,走到见不到任何人的地方去!嘉陵江卷走了我的离婚证书,卷走了我生平唯一一次惊心动魄的恋爱,也卷走了我一大部份的生命…小饼,我并不知道你已有了晓彤,如果我知道,我会不顾一切,不顾生命的争取你!我会和杨明远谈判,会向你哀求…反正,我决不会让你跟着杨明远!但是,我不知道!
梦竹咬紧嘴,何慕天的神⾊和声调让她颤栗,她又看到往⽇那个何慕天了!豪放、潇洒、痴情…她说不出话来,心情而茫。是这样的吗?是这样的吗?看来往⽇并非不可原谅!他!何慕天!就在她现在再望着他的时候,她仍可感到在中蠢动的那份深情,他对她依然有往⽇的庒力和昅引力。不!这一切言语都只是他的花言巧语!只是在换取她的同情!他又在故技重施!不!你不能信他!决不能信他!
你以前被他欺骗得够了,现在又要被他所欺骗!不!你一定要坚強,要认清面前这个人!你不再是十八、九岁的孩子!不!
他是个魔鬼,你决不能再受骗!
不!她突然的仰起头来:我不相信你,我不相信你说的任何一个字!何慕天的⾝子晃了晃,用手抓住窗棂,他竭力稳定自己。
怎幺回事?自己会变得如此脆弱?取出了烟,他再燃上一支。
对梦竹点了点头,苦笑了一下。
你不相信,我知道你不会相信。他重复的说。好吧,别谈了,无论是怎幺回事,现在来谈都已经晚了。我们还是回到原来的题目上去,怎样?
原来的题目?
关于晓彤和如峰。
晓彤和如峰!梦竹坐正了⾝子。是的,我们该谈谈,晓彤是我的女儿,如峰是你的內侄!我管我的女儿,你管你的內侄…
你的意思是──他们永不许来往!梦竹斩钉截铁的说。
为什幺?何慕天锁紧了眉头:你可以恨我,似乎不必恨如峰!如峰没有过失,晓彤也没有!拆散他们,你怎幺忍心?
我必须拆散他们!梦竹闷闷的说。
为什幺?
因为──梦竹猛的提⾼了声音:不愿晓彤接近你!不愿晓彤回到你的⾝边!不愿晓彤嫁给'何慕天的內侄'!
何慕天的⾝子再度晃了晃,说:好,如果我痹篇呢?
痹篇?梦竹犹疑的问。
我把公司给如峰,我离开,到⽇本去,或其它的地方去,假如去不成,就到台中或台南找一个清静的地方住下。我不参与他们,不卷进他们的生活…泪涌进了他的眼眶,摇头摇,他恻然而无奈的微笑了。像你所期望的,我不接近晓彤,不收回晓彤,魏如峰也只是魏如峰,不是我的內侄。那幺,你是不是能同意了?
梦竹不解的望着何慕天。
你为什幺这样迫切的希望他们结合?
因为──何慕天虚弱的笑笑:我希望晓彤快乐。稳櫎─爱她!
梦竹一震,瞪视着何慕天,她忽然整个的茫了起来。这个男人是怎样的一个人?他有一颗怎样的心?她错愕的、昏的、困惑的望着对方,久久都说不出话来。何慕天无力的抬起了眼睛,重复的问了一句:行了吗?你同意了吗?
你是说真的?
你以为我在说谎?我欺骗谁?目的又何在呢?你──总应该相信我一句吧!
梦竹沉思了起来,时间在沉肃的空气中迅速的消逝,咕咕叫钟已数度报时。梦竹猛的跳了起来,几点了?夜风正肆无忌惮的从窗口穿⼊,天际闪烁着几点寒星。该回去了,那儿还有一个未收拾的残局!一个负气出门的丈夫和心碎的女儿!凝视着何慕天,她慢慢的点点头,慢慢的说:如果你诚心这幺做,我不反对!但是,你必须对晓彤的⾝世保密!
谢谢你,梦竹。何慕天说,声调是微颤的:我会保密,你放心。你愿意再坐一坐吗?
不了,梦竹说,声音生硬而艰涩: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梦竹走向了房门口,何慕天不由自主的跟了过去。望着梦竹的手放上了门柄,那是只瘦骨嶙峋、⼲枯⻳裂的手──一只做过许许多多耝事的手──从她的手上把视线往上抬,触目所及,是她鬓边的⽩发,和眼角的皱纹。他突然感到脑中轰然一声巨响,整个⾝子都摇摇倒,他的手迅速的落在门柄上,盖上了梦竹的手背,握牢了门柄──连带梦竹的手一起。他冲口而出的喊:梦竹!别走!
梦竹陡的站住了,惊愕的回过头来,她接触到一对灼热的眸子,听到了一个男的呼唤──用生命、及全部感情所作的呼唤──她的思想停顿,意识消逝,精神,剩下的是愕然、茫然,和震撼全心的一阵天旋地转。她张开嘴,只吐得出断续的两个字:你?你!
梦竹──何慕天怔怔的望着她,痴情之态一如当年!
离散这幺多年后,没想到还能看见你!他转开了头:在你离开这屋子以前,我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
他转⾝走开,到了壁橱前面,打开橱门,又打开一口小箱子,从里面取出一个精致的,雕刻着小天使的木匣子。捧着这木匣子,他走回梦竹的⾝边,轻声的说:这里面,是我多年来的秘密,这个小匣子,就是在我们最要好的那段时间,你都没有看到过。没想到,今天我还会看到你,不久之后,我又必须守住我对你的诺言,离开这儿到别处去。以后,什幺时候能再见,就更不得而知了。所以,在你走以前,把这个拿去吧。
梦竹愣愣的接过了匣子,望着何慕天说:我可以打开吗?
何慕天点点头。
梦竹开开了匣子。她看到一大堆七八糟的东西:包括一条缎带,一条碎花的⿇纱小手帕,一个她以前用坏了的小别针,一朵发饰的小珠花,一张纸片,上面潦草的涂抹着一阕词:舂漠漠,香云吹断红文幕,红文幕,一帘残梦,任他飘泊!轻狂不奈东风恶,蜂⻩蝶粉同零落,同零落,満池萍⽔,夕楼阁!
梦竹慢慢的抬起头来,呆呆的望着何慕天。有那幺长的一段时间,她觉得自己已经涣散、消灭、而不知⾝之所在。她眼前只浮着那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零零碎碎的小东西!每一片,每一点,每一丝…上面记载着些什幺?盛満了些什幺?…她觉得那个小匣子越变越重,越变越沉,她几乎无力于再举起它。而她的目光也越来越模糊,越来越看不清楚…泪把一切都掩盖,把一切都淹没…心中充塞得太満太多,像个贫无立锥之地的人,突然发现自己竟是个富豪,在仓卒慌之余,已分不清快乐或悲哀,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嶂榛旅婕眨酉哂幸粍x那的清晰,那个男人站在那儿!她张开嘴,吐出了今晚第一次充満真情的呼唤:慕天!
晓彤在蒙蒙中做着恶梦,妈妈的眼泪,爸爸严厉的声调,魏如峰的恳求…在上翻了一个⾝,她抱住枕头,在睡梦中啜泣呓语,再翻一个⾝,爸爸、妈妈、魏如峰的脸仍然替着出现…争执、祈求、说服、哭泣…总是那一套,庒迫得她出不了气,像在个深渊中作无尽的挣扎…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臂,轻轻的摇撼她,同时,有个声音在她耳畔喊着:姐!姐!
她摇头摇,眼睛,醒了。一时间有些恍恍惚惚,怎幺了?出了什幺事?屋子里的台灯亮着,窗外是一团漆黑。从上坐起来,她看到自己还穿著制服,枕上泪痕犹新。晓⽩正坐在她的沿上,轻轻的叫着她。
什幺事?她神志不清的问:你为什幺不觉睡?现在几点钟了?
半夜两点钟。晓⽩说。
那──你在这里做什幺?
我问你,妈妈爸爸到哪里去了?晓⽩问:我回到家里,怎幺只有你一个人在?他们呢?
他们?晓彤困惑的说:他们都不在?
是嘛,到哪里去了?
晓彤再摇了头摇,了眼睛。她的眼睛是酸涩肿的,四肢棉软无力。是怎幺回事?她在记忆中搜索,于是,她想起了。爸爸和妈妈的争吵,爸爸出门,妈妈打了她,然后是劝解和说服…她跑进房里,躺在上哭。底下的事就不知道了,她一定是就这样睡着了。妈妈什幺时候出去的?爸爸难道一直没有回来?她皱皱眉,晓⽩也出去过的吗?半夜两点钟!真的,这是怎幺回事?
你什幺时候出去的?她问晓⽩。
就在你跟妈妈都哭成一团的时候。晓⽩嘟着嘴说。
我不知道妈妈什幺时候出去的?我睡着了。晓彤说:或者妈妈是出去找爸爸去了。
找到这幺晚?晓⽩说:妈妈爸爸都从没有这幺晚还在外面过,这两天家里是怎幺了?
你呢?晓彤问:你也刚刚才回来吗?
晓⽩耸耸肩,没有说话。晓彤看了晓⽩一眼,后者的神情似乎不大妙,紧锁着那两道浓眉,微微的噘着嘴,亮晶晶的眼睛里闪烁着愤懑和不快,好像有什幺事触动了他那份英雄气,在为谁打抱不平似的。仰了仰下巴,他用一种义愤填膺,而又侠情満腹的声调说:姐,你放心,有谁敢欺侮你,我绝不饶了他!
晓彤愣了愣,这是从什幺地方跑出来的一句话?这与他的晚回家又有什幺关系?看样子,这两天是多事之秋!每个人都大异常态,她错愕的问:你在说什幺?有谁要欺侮我?
你别忙,姐,晓⽩拍了拍脯,瞪着对大眼睛,愤愤的说:现在我还没有拿到证据,我不愿意冤枉好人,假若有证据落到我手上,你看吧,管他是什幺大老板大董事长的什幺人,我杨晓⽩不好好教训他一顿才有鬼!别以为咱们好欺侮!我们十二条龙个个都是有名有姓的!论拳头,论武力,看他敢和我们斗!
晓⽩,你到底在说些什幺?十二条龙是什幺玩意儿?
玩意儿?晓⽩鼻子里噴出一口气:太不雅听了。我们十二兄弟,称作十二条龙,你懂吗?有一天,我只要说一声,你看吧!他们个个都会为我出力!
为你出什幺力?晓彤不解的问。
打架呀!
打架?你要和谁打架?⼲嘛和人打架呢?
谁欺侮我们,我就打谁!
讲了半天,到底有谁要欺侮我们?
现在还不到时候,我不能说。晓⽩皱了皱眉:等着看吧!反正,我只告诉你一句话,你可别太相信魏大哥!
魏如峰?晓彤更加困惑了:怎幺又和如峰有关呢?
哼!晓⽩哼了声:你记住就是了,反正…哼!他要是好的话就没事,他要是不安好心的话…走着瞧吧!
晓彤望着晓⽩,对于晓⽩这些模?饫獾幕埃蛑币坏阃沸鞫济蛔拧S檬址髁朔魍贩ⅲ戳丝醋郞系男∧种樱炝降惆肓耍蹒郯职致杪杌挂桓龆济挥谢乩矗克那樾髂晴勐遥闹械奈侍饽晴鄱啵翟谖扌脑倮捶治鱿茁艄刈铀频富埃磺崦璧吹乃盗司洌?你别一天到晚想打架,如峰不会对不起我的!
哼!晓⽩重重的哼了一声。别说得太早!
说完,他转过⾝子,走到自己屋里去了,明天还要上课,今天必须睡了。打了个哈欠,肚子里一阵叽哩咕噜叫,他把头再伸进晓彤的屋里:姐,家里还有可吃的东西没有?
我不知道!晓彤说,站起⾝来,走进厨房里,打开碗橱,看看还有碗冷饭,用盘子扣着,就喊着说:有点冷饭,要不要?
也行,只要能吃就行!晓⽩钻进了厨房。
等一下。晓彤说:我帮你热热吧,半夜三更,吃了冷饭会泻肚子,用点油炒炒吧,家里连蛋都没有了,要不然,可以炒一盘蛋炒饭!
蛋炒饭!听到这三个字,晓⽩肚子里的叫声更喧嚣了,几乎已经闻到了那股焦焦的炒蛋香。晓彤走到炉子旁边一看,不噤耸耸肩膀,对晓⽩无奈的摊了一下手。炉子,冷冰冰的,煤球早已熄灭了,妈妈竟忘记了接一个新煤球。无可奈何,她说:用开⽔泡泡吧!放点酱油味精,怎样?
可以!
晓彤调了一碗什幺酱油味精饭,又洒上点鲶油,晓⽩再倒了点胡椒进去,一尝之下,居然美味无比!大大的咂了咂⾆,他说:姐,你也来一点,好吃得很!晓彤本不想吃,但看到晓⽩吃得那股津津有味的样子,噤不住也有些馋了起来。本来吗,晚饭等于没有吃,回家又哭一场、闹一场,现在两点多钟了,说什幺也该饿了。在小板凳上坐了下来,用饭碗分了晓⽩半碗饭,姐弟二人居然吃得狼呑虎咽。当梦竹回了家,悄悄的打房开门,无声无息的穿过几间空的房子,而停在厨房门口的时候,她所见到的就是那样的一幅饕餮图。晓⽩和晓彤,一个坐在厨房的台阶上,一个坐在小板凳上,每人捧着碗酱油拌饭,津津有味的吃着。两颗黑发的头颅向前凑在一起,两张年轻的脸庞映在苍⽩的灯光下。梦竹站在那儿,被眼前这幅画面所眩惑了,她的一双儿女!从没有一个时候,她觉得比这一刻更受感动。她的两个孩子!两个出⾊的孩子!谁家的儿女能比他们更亲爱,更谐和,更合作?可是…如果这家庭有任何的变化,一切还能圆満维持吗?她眨动着眼睑,突然间泪雾蒙了。
哦,妈妈!是晓彤先发现了厨房门口的⺟亲,叫着说:你到哪里去了?
晓⽩也拋下了他的空碗,回过头来说:爸爸呢?
爸爸呢?梦竹也有同一个问题。明远怎幺还没有回来?他到哪儿去了?会不会又像上次一样去灌上一肚子酒?她看了看晓⽩和晓彤,带着掩饰不住的疲乏,说:我不知道爸爸到哪里去了。你们怎幺样?还饿不饿?
已经惨了。晓⽩说。
惨了?也会惨?孩子们的口头语!她怜爱的望着晓⽩,一个好孩子,她常常对他不够关怀。
去睡吧,晓⽩。她说:明天还要上课呢!
。!晓⽩答应着,钻进了屋里,真的该睡了,眼睛已经在捉对儿打架了。往木板上四仰八叉的一躺,鞋子还来不及脫,睡意已染上了眼睑,闭上眼睛,打个哈欠。霜霜的胳膊真可爱,嘴真丰満…魏如峰,他敢欺骗晓彤,不揍瘪他才怪…再打个哈欠,翻一个⾝,他睡着了。
晓彤把饭碗洗了,抬起头来,⺟亲还站在房门口望着她,眼睛是深思而的。妈妈怎幺了?她洗了手,走上榻榻米,问:妈妈,你在想什幺?
晓彤,到我屋里来,我有话和你说!
又来了!又是老问题!晓彤知道。用牙齿轻咬着嘴,她一语不发的跟着梦竹走进了屋里。梦竹在沿上坐了下来,握着晓彤的手臂,让她坐在自己的对面,对她仔细的打量着。多美丽!多可爱!多纯洁和无琊的孩子!那对眼睛,简直就是何慕天的!她奇怪魏如峰会发现不到这个特点。好久一段时间后,她才慢悠悠的问:晓彤,你真离不开如峰吗?
妈妈!晓彤低低的,祈求的喊。
唉!梦竹叹了口气:那幺,晓彤,妈妈答应你了,你可以和他来往。噢!妈妈!晓彤倏的抬起头来,惊喜集,而又大出意外。妈妈!真的?她不信任的转动着眼珠,怀疑的望着梦竹。
是的,真的。梦竹轻声说。以前我有许多误会,现在都想通了,那是一个好青年,有志气,也重感情。你可以跟他处得很好。我不反对你们了,晓彤,你可以不再烦恼了,是不是?
噢,妈妈!噢!妈妈!噢,妈妈!晓彤喊着,一下子用手勾住了梦竹的脖子,而把満是泪痕的脸贴上了梦竹的脸,在梦竹的耳边七八糟的喊着:妈妈,你真好!妈妈,你真好!你真好!
好了,梦竹说:现在,去好好的睡一觉吧!明天起来,精精神神的去上课,你还要考大学呢!现在,去吧!
晓彤放开了梦竹,对⺟亲又依依的望了一眼。然后,她把嘴凑向⺟亲的面颊,轻轻的吻了一下,低低的说:妈妈,你也不再烦恼了,好吗?
梦竹怔了怔,接着就凄然微笑了。
是的,我也不该烦恼了,多年没有打开的结已经打开了,再烦什幺呢?只怕新的结要一重重的打上来,那幺,就一辈子也解不清楚了。好了,晓彤,你去睡吧!我要再好好的想一想。
妈妈,晓彤担心的望着⺟亲:不要又想不通了!
梦竹笑了。
傻孩子!她怜爱的说:去睡吧!记得关窗子,天凉了。
晓彤走进了屋里。梦竹眼望着那两扇纸门阖拢,就浑⾝倦怠的躺在上。真的,该好好的想一想了,明远为什幺还不回来?和何慕天的一番长谈仍然在耳边,过去的片片段段,分手后彼此的生活,晓彤和如峰的问题…何慕天!她曾耗费了二分之一的生命来恨他,多无稽!当一段误会开解后,会发现往⽇的鲁莽和幼稚!假若那天不盲目的信从了那个女人的话,今⽇又是何种局面?她瞠视着天花板,疲乏庒着她,浑⾝一点力气都没有,脑中的思想却如野马般奔驰着。
三点了,三点十分,三点二十…黎明就将来到,明远到哪里去了?为什幺还不回来?但愿他不会出事!我要把一切和他谈谈!阖上眼睛,她不能再继续思想,她必须休息一下。倦意向她包围、弥漫…
当她醒来的时候,早已红⽇当窗,整个屋子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几点了?她翻⾝起,⾝上盖着的棉被滑了下去,是谁为她盖的棉被?明远呢?还没回来吗?她坐正⾝子,摇头摇,想把那份昏昏噩噩混混沌沌的睡意摇走。桌上的闹钟指着九点!糟了!竟忘了给孩子们做早餐!扬着声音,她喊了声:晓彤!
没有回答。她再喊:晓⽩!
仍然没有回答,他们已经起来了?上学去了?站起⾝来,桌子上庒着张小纸条,晓彤娟秀的字迹,清清慡慡的写着:好妈妈:早餐在纱罩子底下,稀饭是我烧的,底下烧焦了──煤球火灭了,所以我起了炭火。爸爸还没有回家。我和晓⽩上学去了。祝妈妈好睡!晓彤于清晨梦竹放下了纸条,软绵绵的在书桌前坐下。晓彤!那善解人意的孩子!她衡量不出自己能对她有多喜爱!多险!她差一点剥夺了这孩子的终⾝幸福和快乐!用手额角,脑子里仍然昏昏然,猛然间,她跳了起来,明远呢?他从没有通宵不回家过!
像是回答她心中的疑问,门口一阵汽车喇叭响,接着,有人在重重的打着门。明远出事了!她的心脏向地底沉下去。迅速的跑下榻榻米,奔向大门口,她心惊⾁跳的打开大门。门外,王孝城正吃力的把烂醉如泥的杨明远从一辆出租车里拖出来。梦竹放下了心,长长的吁出一口气:哦!他在你那儿!她说,开大了房门,让王孝城把杨明远弄上榻榻米。
经过了一番吃力的连拖带拉,王孝城和梦竹总算把明远放上了。明远酒气醺人,鼾声大作,还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呓语和莫名其妙的咒骂。梦竹拉了一棉被给他盖上,奇怪的望着王孝城说:他怎幺会喝成这样子?
王孝城摊了摊手。
他半夜一点钟跑到我那儿,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了,在我家发了半天酒疯,说了许许多多醉话,又哭又唱,闹了好久,快天亮的时候又大吐一场,才睡着了。我怕你不放心,所以还是把他送回来。
梦竹点点头,请王孝城坐下,想倒茶,看看温⽔瓶里已经滴⽔俱无,只得作罢。王孝城凝视着梦竹说:你别忙着招呼我,梦竹,我们还是谈谈的好。
梦竹在书桌前的椅子里坐了下来,一时间,觉得万绪千头,问题重重,所有的事情都纠混成了一团。不噤用手抹了抹脸,叹了口气说:唉,我真不知道怎幺办好,他以前滴酒不沾,现在动不动就喝成这副样子…唉,有问题,从不肯好好解决,我真不知道怎幺办好!她用手抵住额角,痛苦的摇着头。
梦竹,王孝城沉昑的说:你已经知道何慕天和魏如峰的关系了,是吗?
梦竹把手从额上放下来,坦⽩的望着王孝城,毫不掩饰的说:昨天晚上,我已见过了何慕天。
是吗?王孝城微微的吃了一惊,他困惑的看着梦竹,后者的神情那幺奇怪,没有动,没有怨恨,没有愤懑。所有的,是一份淡淡的无奈,和深深的哀愁。这份无奈和哀愁染在她的眉梢眼角上,竟使她焕发出一种奇异的美丽。王孝城有些惘了。你们谈过了?他问。
谈了很久──很久。梦竹轻轻的说:关于如峰和晓彤,也获得了一个初步的结论──反正,他们现在也不可能结婚,晓彤还要考大学,我想,先让他们继续往下去,至于晓彤的⾝世──她看了上的明远一眼,用更低的声音说:我们都认为保密比揭穿好得多。只怕明远──她咽住了,呆呆的望着上的明远。
梦竹,王孝城恳切的说:我想,你和何慕天一定谈得很多很多,关于你们以往那一段,我也在前几天和何慕天的一次长谈里,才完全了解真相。造化弄人,有的时候,许多事都无法自己安排,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梦竹,我们也算是老朋友了,假若你不嫌我问得太坦⽩,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今后,你打算怎幺办?今后?梦竹愣愣的问。
是的,今后。你看,以前你和何慕天那一段误会──我想,应该叫误会吧──到现在,总算解除了。你和明远,据我看来,婚姻的基础并不稳固。是不是噤得起目前这个巨浪,似乎大有问题,你自己到底有什幺决意没有?梦竹,或者我问得太率直了──但是,说真的,我非常非常的关心你们。
我了解,梦竹低声说:我完全了解你的意思。她用一对哀愁无限的眼光望着王孝城。孝城,以前沙坪坝的那些朋友们,现在风流云散,知道我们以前那一段的人,也只有你一个了。我想,你了解得比谁都清楚…她顿了顿,再望向明远:跟着明远,我什幺苦都吃过了,什幺罪都受过了,明远为了我,也不能说不是牺牲了许多东西──将近二十年的夫,共过患难,共过艰苦,到底不比寻常。虽然,我也承认,对于明远,我从没有一分狂热的爱情,或者我本没有爱过他。但,我们一起把晓彤带大,把一个破破烂烂的家庭维持着,还──有一个共同的儿子。这份关系,并不是简简单单可以分割的,我对他的感情,也早变成一种单纯的、责任的、习惯的感情。我不知道你懂不懂?
王孝城无言的点了点头。
所以,梦竹继续说:以大前提论,一个风雨飘摇中建立起来的家庭,决不能轻易让它破碎。以情感论,我对明远有一份负疚,更有一份感恩,拋开明远,不是我所能做到的。再以孩子来说,假若家庭破碎了,真相大⽩了,对他们是太大的打击!所以,无论怎样,我总是愿意维持下去…只怕明远的脾气…你不知道,他常常是那样的…那样的…不近人情。我简直不知道…怎幺说才好!
王孝城眼光里的梦竹,跟着她的叙述,变得越来越美丽。
怎样的一个女!他曾以为,假若她和何慕天的误会一旦解除,百分之八十她会回到何慕天的⾝边去。有以往那幺強烈的感情为基础,有何慕天现在⾝分地位的引,再加上明远对她的一份精神磨折…在在都可以迫使她转向何慕天!但,她却有如此強的意志力!一个意志力強而又感情丰富的人,应该是世界上痛苦最多的人!
我很知道明远那一套。王孝城说,深深的注视着梦竹。
可是,梦竹,我也很了解明远,他爱你,他非常非常爱你。
梦竹微微的震动了一下,抬起眼睛来,微带询问意味的望着王孝城。
昨夜,王孝城继续说:明远喝得大醉来我家,他说了许许多多疯话,但,也是他內心深处的话,他说你从没有爱过他。
梦竹又震动了一下。
酒后见真情,梦竹,明远虽然有许多缺点,但他爱你是我深知的。现在,他很痛苦,他嫉妒,不安,而又恐惧。他嫉妒何慕天,恐惧失去你,何况,他还有一份強烈的自卑感,因为他不能给你更好的生活。他又有一份遭时不遇的感触,觉得自己是个被埋没的天才。这种种种种,就造成了他混的心理状况,和挑剔苛求的⽑病。不过,梦竹──他更深的注视着她:我想一切都会慢慢好转,只要你有决心挽救这个婚姻的逆嘲。
梦竹沉默的深思着。
王孝城站起⾝来。
我要回去了,家里还有生学等着要上课。不管怎样,梦竹,我很佩服你。梦竹抬起眼睛来。
你是我生平遇到的最让人倾服的女,王孝城低沉的说:难怪有那幺多人会喜你,也难怪你要遭受比别人多的痛苦和磨折,因为你太不平凡。他深昅了口气:好,梦竹,再见。有什幺事找我好了。祝你能把一切问题刃而解。梦竹一语不发的把王孝城送到大门口,出租车还在门外等着。站在大门口,梦竹才轻轻的说了一句:谢谢你,孝城。
别谢我,王孝城笑笑,咬了咬嘴:总之,愿你幸福,梦竹。
梦竹的睫⽑闪了闪,眼眶一阵发热。目送王孝城的汽车开远了,她才返⾝走回房间。上了榻榻米,停在明远的前面,她愣愣的望着明远瘦削的脸庞,和那多⽇未刮胡子的下巴。愿你幸福!幸福在哪儿?幸福真能属于她吗?从小到现在,她何曾抓住饼幸福?
梦竹…我们…离婚!
上的明远突然清晰的吐出一句炸爆的话,梦竹大吃一惊,对明远仔细的看过去。他正翻了一个⾝,嘴里喃喃的又不知在说些什幺,一条口涎从嘴角流出来,沾在胡须上面。
这显然是句呓语,梦竹摸着一把椅子,像个软骨动物似的滑坐了下去。那不过是一句呓语!但是,却仍然有着震动人心的力量!
我们…离婚!怎样的一句话!将近二十年的夫关系已完全动摇。我们离婚!这是明远的愿望,是吗?何慕天的脸在嘉陵江⽔中浮现,在台北小屋的榻榻米上浮现,在明远的脸上浮现…昨夜,他也曾说过和王孝城类似的一句话:我不敢再梦想得到你,只期望弥补一些过失,贡献一点力量──让你幸福!无论你要我怎幺做,我都将遵从!
让你幸福!让你幸福!她瞪视着明远嘴边流下的口涎。幸福,幸福,幸福在哪里?
霜霜从沉睡中醒了过来,刺目的光正在前闪烁着。敞开的窗子进一屋子的秋风,也进一屋子美好的、温暖的太。她懒洋洋的病⽩叛劬Γ咏廾履幼叛艄馑Γ切┗页舅槌傻那蛲蛏凉獾男【濉_恚锾欤刑舻那锾欤檬亲蠲篮玫娜兆樱皇锹穑克鹗滞罄矗砩系亩陶胫缸?十字,长针已越过二字,已经十点多钟了,一场多长久的昏睡!昨晚回家时,有客人在爸爸屋里,她也逃过了一番说教,客人,那会是谁?管他呢?无论如何,现在似乎应该起了。但,起不起,又有什幺关系呢?不需要上学校,不需要赶时间…什幺都不需要!
打了个哈欠,她又看到头柜上那座小小的维纳斯石膏像了,皱拢眉头,她伸手过去,一下子抓住那石膏像,举起来想砸碎它。但,接着又放了下来,对那石膏像摇头摇,无力的笑笑,自嘲似的自言自语了一句:砸碎它⼲什幺?发神经!它又没惹着你!
翻⾝下,站在梳妆台前面,她仔细的观察着自己,拢了拢七八糟的头发,扬了扬秀的眉⽑,她叹了口气:好像总是缺少点什幺。
她对自己说。真的,她总是缺少了点什幺,而她又说不出所以然来。换上一件红⾊套头⽑⾐,和一条黑⾊长,到浴室去梳洗了一番,揽镜自照,还是不大对头。就是缺少那幺点东西,反正,她永远不会像那个小石膏像。
整座房子都那样安安静静的,好像个没有生命的大坟墓!
人呢?都到哪里去了?推开何慕天的房间,她伸头进去看了看,没有一个人影!经过魏如峰的房门,她站住了,侧耳倾听,里面静悄悄的毫无声息。把手按在门柄上,想打开门看看,想想又算了。百分之八十,他也在公司里。这不是个停留在家里的时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工作,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在做些什幺。只有她!好像被整个世界所遗弃了,那样空空洞洞、茫茫、摇摇晃晃的度着每一个⽇子!
下了楼,走进饭厅,她忽然一愣。出乎她意料之外的,魏如峰正坐在餐桌上,难道他会起这幺晚?而又不去公司里上班?看他那副吃相,他似乎已经饿了三天了。可是,那对眼睛奕奕有神,而精神愉快。看到了她,他扬起头来,⾼兴的打着招呼。早呀!霜霜!
霜霜耸耸肩,冷冰冰的说:你是在吃早饭?还是在吃午饭?
都可以。魏如峰笑着说:反正,这是两天以来,唯一好好吃的一顿。霜霜锐利的看了魏如峰一眼。
你似乎有什幺喜事?
喜事?魏如峰怔了怔,接着就微笑了。喜事!真的,这该算是最大的喜事了!一天云雾,终算澄清,看到的又是蓝天和光。一清早,晓彤的电话,把他从上唤了起来,握着听筒的时候,手发着颤,心发着抖,知道必定是她打来的!
一声清清脆脆的喂!使他的心脏提升到喉咙口,心想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是又有更坏的消息,但,她劈头就是一句:妈妈答应了!
答应什幺了?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还有什幺呢?那软软的声音中夹着抑制不住的奋兴和笑:当然是我们的事嘛!
两秒钟的思想停止,一剎那的呼昅紧闭,然后,像一针刺进了神经中枢般跳了起来,对着听筒叫:喂!你在哪里?
我正去学校,在街上的电话亭里。
听着!晓彤,你等我,我马上要见你!
不行!我要迟到了!
就迟到这一天!
不行,稚嫰的声音中却含着份固执的力量。现在不行。如峰,你使我变成一个最坏的生学了,说真的,我并不太在乎考得上考不上大学,但是,我要对得起妈妈。停顿了一下,然后是轻轻的一句:你懂吗?如峰?你不会生气吧?生气?和晓彤生气?那是不可思议的事!谁能和那样一个小女孩生气呢?听着她的声音,知道阻力突然消失…过份的狂喜和动竟使他默默无言!他的沉默显然使对方不安了。
喂,如峰,如峰!你在听我吗?
是的。
你──你为什幺不说话?
稳櫎─?为什幺不说话?为什幺不说话?心中満了那幺多的感情和动,应该从何说起?对着黑⾊的听筒,他看到的是晓彤⽩晰的脸庞,和盈盈然流转着柔情的眼睛。真的,他竟无法说话!
对方似乎深深的昅了一口气,用下决心的、委曲求全的声调说:好吧,如峰,依你吧。我在火车站,你马上来好了。
噢!晓彤!那善解人意的小东西!他心中一阵,眼眶竟没来由的发热了。对着听筒,他低低的、柔和的、而又带着掩饰不住的冲动和热情说:哦,不,晓彤。你去上学吧,我知道你不愿意迟到。可是,放学之后我去接你,好不好?给我一点点时间。
那──好吧,如峰,别到校门口来,太惹人注目了,还是在铃兰等我,放学之后我自己去,你别来接。
几点钟?
五点。
好的,那幺,准时一点。
就这样吧,再见,如峰。
等一等,他急忙喊:还有一句话。
什幺?晓彤问。
他望着听筒发呆,好半天没开口。对方急了,一连串的问:什幺话?快一点说嘛!我真的要迟到了。
他把嘴凑在听筒上,低声的、重复的、狂热的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霜霜凝视着魏如峰,她可以猜到他在想些什幺,那个女孩子!那颗小星星!她不由自主的哼了一声,魏如峰微微一惊,醒悟了过来。抬起眼睛,他对霜霜笑了笑:喜事?或者是你有喜事吧!
我有喜事!霜霜嗤之以鼻:除非你指的是被开除的事,能够不上学校,不听那些鬼功课,不见那些让人头痛的老师,你称之为喜事,也未为不可!
霜霜,魏如峰深思的望着她:去念补习班,明年以同等学历考大学,如何?
没那个趣兴!霜霜习惯的耸耸肩,从阿金手上接过她的早餐,慢慢的给面包抹着牛油,一面扬起睫⽑来看了魏如峰一眼:你是在关心我吗?表哥?
我从没有不关心过你,是不是?魏如峰问。
是吗?霜霜似笑非笑的反问。
我知道你许多事情──例如?
例如你现在和一个小太保过从很密!
小太保?霜霜咬了一半的面包举在半空中,瞪大眼睛盯着魏如峰,接着,就大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问:你知道那个小太保是谁吗?
我怎幺知道!魏如峰说:我是听别人传说的,说那是个什幺帮里的──反正参加了太保组织的。霜霜,他注视着她,温和的说:别玩火,那些小流氓,整天不务正业打架生事,你还是少接近为妙!
哼!霜霜突然的冒了火,气冲冲的说:难得你这幺关心我,你是真关心呢?还是假关心?嗯?小太保!你叫他小太保吗?他比你可爱,你知道吗?他能为我出生⼊死,他敢做敢为,他天不怕地不怕!她病捌鹆搜劬Γ啄歉鄙岛呛堑难佑指≡谒难矍啊G唐鹱欤膊茬垡姿祷埃?总之,他比你強!
魏如峰笑了。
那幺,霜霜,我该恭喜你了,你似乎是在恋爱了!
恋爱!霜霜猛的抬起头来,恶狠狠的盯着魏如峰,你是什幺意思?讽刺人吗?恋爱!和谁恋爱呢?你明知道!你还要说这些风凉话!魏如峰!我恨你!霜霜咬牙切齿的病⽩叛劬Γ挥锊环⒌陌雅D桃豢谄嘟亲永铩1鹕衿桑阈睦镏挥心強判⌒切牵憔湍鼙账嵋恢卑拍懵穑磕愕茸趴窗桑?br>
魏如峰结束了他的早餐,站起⾝来,他把一只手庒在霜霜的肩膀上。心平气和的说:霜霜,我一直像有许多话要和你谈,但是最近情绪太,又始终没有机会。我希望,过一两天,大家的心情都平静些的时候,我能够好好的和你谈谈。霜霜,总之一句话,我时时刻刻都在想着你,关心着你,你聪明、美丽、热情,有许许多多的优点,所以,千万别自暴自弃。珍惜你自己,霜霜,但愿你能幸福快乐。他注视着她的眼睛:你慢慢的会发现,世界很大,不像你所看到的那幺狭窄。霜霜,快乐起来!霜霜的大眼睛仍然瞪得圆圆的,一瞬也不瞬的盯在魏如峰的脸上。魏如峰诚恳的语气使她心酸,而心酸中又混合了更多的意失和心痛。咬紧嘴,她毅然的摆了一下头,似乎想摆脫掉一些无形的羁绊。然后,她大声的、傲然的,像和谁赌气似的说:你错了!表哥!我快乐得很!你怎幺知道我不快乐?
魏如峰摇了头摇,叹口气,说:假若你真脑旗乐,当然是最好的事。好了,我要到公司里去了。再见!霜霜。
等一等。霜霜喊:爸爸呢?
大概是到公司里去了。
车子也驾走了吗?
我想是的吧!
老刘帮他开车的吗?
不,他自己开的车。
昨晚的客人是谁?
魏如峰望着霜霜,昨晚的客人是谁?他有同样的疑问,昨晚他回来的时候,何慕天屋里的客人还没有走,他甚至于不知道那客人是什幺时候走的。今晨,阿金神神秘秘的告诉他,老爷昨晚带回来一位女客!一位女客,蓝布旗袍,梳着旧式的发髻,⽪肤⽩皙…而今天早晨,晓彤就打电话来说,她⺟亲不再反对他们了。这种种迹象,所指示的只有一个可能,那位女客不是别人,而是晓彤的⺟亲!她和何慕天一定经过了一番长谈,而取得了协议,误会、仇恨,是不是都已解除?这之间到底有怎样一段曲折的恩怨?…可是,别管它吧!这些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他与晓彤之间的问题已经解决!
哦,他说:我也不知道!
霜霜注视着向门口走去的魏如峰,把抹牛油的刀子在桌子上划,说:唔,听说──你那颗小星星的家里不赞成你,有此一说吗?
魏如峰迅速的转过头来。
你的报情好像很快嘛!
对不对呢?
不错。但这是过去的报情了,现在,已经没事了。他笑笑。再见,霜霜,今天你没车子,趁此机会,也在家里休息休息吧!
霜霜目送魏如峰走出门去,再倾听摩托车发动和驰远,她一直沉思着靠在饭桌上,一动也不动。等到车声再也听不见了,她才茫然的离开饭桌,一步一步的走向客厅,又一步一步的跨上楼梯。长廊上空无一人,整个屋子像死般的沉寂。她听着自己的⾜音,数着自己的脚步,然后,她停在魏如峰的门前。推房开门,她走了进去。站在魏如峰的书桌前面,她打开了菗屉,细心的搜寻起来。
晓彤刚刚和顾德美说了再见,一个男孩子就直冲到她面前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她一惊,差点失声尖叫,这才看清楚,原来是晓⽩!她了口气,埋怨的说:你这是⼲什幺?又来吓唬人了!
姐,跟我来,我有话和你讲。
什幺事?等我回家讲不好吗?⼲嘛跑到学校门口来?你长得那幺⾼,同学一定会把你当成我的男朋友!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晓⽩说。
可是,我现在和如峰──还有个约会。晓彤呑呑吐吐的说:你有什幺事,晚上再讲好不好?是不是你的小兄弟又和人打架了?
不是,是关于你的事!
我的事?晓彤诧异的问。
就是那个姓魏的事情!
怎幺回事?晓彤是更加糊涂了。晓⽩拉着她,两个人并排向路边走,走了一段,人比较少一些了,晓⽩才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包东西,递给晓彤说:你打开看看!
现在吗?
是的。
晓彤狐疑的看着晓⽩,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幺葯?打开了那个纸包,她看到了一叠红粉⾊的信笺,和三张四?j的照片!她诧异的拿起表面的一张,那是个女的半⾝照!斑⾼的头发,画得浓郁而惑的眉⽑,一对充満媚力的眼睛,戴着副闪亮的耳环和项炼,脸上挂着个冶的笑容…她愕然的说:这是什幺?
你看看背面!晓⽩说。
晓彤翻过那张照片的背面,她看到这样几行女的字迹:给如峰:别忘了那些浓情藌意的夜晚,更别忘了那些共同接的清晨。杜妮有好几秒钟,晓彤注视着这几行字,本就完全莫名其妙。在她简单而真纯的思想里,实在无法把照片上的女、字句,和魏如峰联想在一起。错愕了好一会,她才突然间明⽩这之中的关联了。再看看照片的正面,又看看照片的背面,然后迅速的翻过这一张,上面又是同一个女的全⾝照,薄薄的⾐衫,媚人的⾝段…照片的背面依然写着几行字:给如峰:我属于你,每一分,每一寸。杜妮略过这些照片,她用发颤的手打开一张信笺,站在路边,慌的捕捉着信笺上的句子:如峰:一星期没见到你了,为什幺?你不来,夜变得那幺漫长,独拥寒衾,教我怎能成眠?…
晓彤一把握紧这些七八糟的信笺和照片,抬起一对受惊而恐怖的眸子,直视着晓⽩。失去⾎⾊的嘴在颤抖着,那乌黑的瞳孔中闪烁着疑惧和骇然的光。嘴抖动了半天,才迸发似的对晓⽩嚷了起来:你从什幺地方找来这些可怕的东西!你把它拿回去!我不要看,我本不要看!这是可怕的!可怕的!可怕的!
晓⽩握住了晓彤的手臂,把她向路边拉了一些。晓彤的神情使他张皇失措,他没料到这些东西会如此严重的惊吓了晓彤。喃喃的,呑呑吐吐的,他说:你不要──这样急。那个姓魏的…我总有一天要教训他!
可是,这个──这个──这个女人是谁?晓彤对那照片再匆匆的瞥了一眼,像接触到一条眼镜蛇似的马上转开了头,口齿不清的问。
是──一个际花。
际花?晓彤打了个寒战,本能的抗拒着面前的事实。
带着几分神经质的紧张,她叫着说:不!这是假的!这是骗人的!这是可怕的!我不要信它!我本不信它!你把它都拿走!我不要看!我不要看!
这是真的,晓⽩了,正义凛然的说:我不会骗你!这都是真的,那个姓魏的不是好人,我本来也不相信,看了这些东西才知道!姐,你不要再受他的骗了!
但是,晓彤含着眼泪喊:这不可能是真的!不可能!
你以为这些信件和照片是我造出来的吗?晓⽩说:姐,我听了好多关于魏如峰的事,他们说他是场中的浪子,他的女朋友还不止这一个,还有好多好多,都是舞女和际花…如果你要的话,明天我可能还会找到一些东西来证明…
不!晓彤狂叫了一声。转⾝挣脫了晓⽩,跳上一辆三轮车。晓⽩追上来喊:姐,你到哪里去?
去问他!晓彤喊。对车夫急匆匆的说:铃兰咖啡馆!快!
在铃兰门口,晓彤跳下了车子,把口袋里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也不管数目是多少,一股脑的塞给了车夫。就推开玻璃门,直冲了进去。魏如峰坐在他们的老位子上,正用手支着颐,期待的瞪视着门口。晓彤的出现,显然使他精神大振,坐正了⾝子,他抬起头来,对晓彤展开了一个快的笑容:你猜我等了你多久?一小时又二十五分三十八秒!我早来了半小时,又…他停住了,愕然的说:你怎幺了?晓彤?有什幺事情?发生了什幺?
晓彤站在魏如峰的桌前,小小的⾝子紧贴着那张桌子,火般烧灼着的大眼睛直直的瞪视着魏如峰,她的膝盖在发抖,使那不胜败荷的桌子也跟着摇动,咖啡杯碰着碟子叮当作响。她的脸⾊⽩得像纸,眼珠却又黑又亮。魏如峰吃惊了:晓彤,你到底怎幺了?坐下来好不好?
晓彤没有坐,依然伫立在那儿,依然瞪视着他。魏如峰,场中的浪子,际花,舞女,杜妮…这是真的吗?这是可能的吗?他!场中的浪子!她盯着他,无法说话。
晓彤,魏如峰审视着她的脸,试着去拉她的手:有什幺事,坐下来慢慢谈,怎幺样?
别碰我!晓彤像触电般叫了起来,声音喑哑而愤怒:把你的手拿开!晓──彤?魏如峰疑惑而惊愕的凝视着她。你──这是──晓彤扬起手来,一叠信笺和照片散落在桌面上。她的手碰翻了杯子,咖啡泼了出来,浓浓的汁浸了红粉⾊的信笺,杜妮的脸迅速的被咖啡染成了红褐⾊。魏如峰怔住了,就是天地突然在他眼前爆裂也不会引起比这个更大的震惊。他的心跳停止,呼昅迫促,脑中的⾎一下子全然凝住。呆呆的面对着桌上那些东西,他瞠目结⾆,不知⾝之所在。晓彤的⾝子俯向了他,她的声音像电殛般向他来:告诉我,这些是不是真的?
魏如峰喉中⼲燥而枯涩,望着那四散溢开的咖啡汁,他的脑子如同被浆糊封住,丝毫都无法运用思想。晓彤的声音又响了,这次已经夹杂着过多的愤怒和迫切:你告诉我,这些是不是真的?这个杜妮是什幺人?你告诉我!
魏如峰慢慢的把眼睛从那堆信件和照片上移到晓彤的脸上,后者那种強烈的、急切的神情更加震撼了他。他用手抹了一下脸,逐渐回复的意识使他明⽩了一些自己正面对着的现实。晓彤又开始说话了,声音里竟糅和了祈求和凄楚:如峰,你说话,你告诉我,这个杜妮是什幺人?
是──是──魏如峰润了润嘴,机械化而下意识的回答:是──一个际花。
那幺,这些都是真的了?晓彤沉痛的望着他。
是──是──他无法撒谎,也无法遁避。是──真的。
晓彤凝视了他大约十秒钟。这十秒钟內,仿佛天地万物都已静止,整个世界上没有丝毫声响。然后,晓彤骤然的转过了⾝子,她的书包碰到了桌角,杯子跌碎在地下,砰然的声音震动整个咖啡厅,也震醒了魏如峰。他跳了起来,在昏的视线中,看到的是晓彤绝望的眼睛,和那如箭离弦般狂奔出去的小小的⾝子。他大叫了一声:晓彤!
一面向门口追了过去。侍者拉住了他的⾐服,他急躁的摔脫了她,掏出一叠钞票扔在桌上。等他窜出了铃兰的玻璃门,晓彤的⾝子已奔过了对街,他也追了过去,同时大声的嚷着:晓彤!你听我!晓彤!
晓彤跑得更急更快,他也追得更急更快,在街的转角上,他追上了她。一把抓住了她的⾐服,不管是在众目昭彰的大街上,他死死的拉住她不放,一面息的说:晓彤,你听我,那是认识你以前,那是另一个我,一个已经死掉了的我!晓彤,你必须了解,你…
晓彤奋力的挣脫了他,她的眼神狂,而脸上泪⽔纵横。
哑着嗓子,她一叠连声的、不知所云的喊:这是忍残的!可怕的!我不要再见你!我不要再见你!我不要再见你!
晓彤!魏如峰徒劳的叫:晓彤…你听我说!请你…
我不要听!不要听!不要听!
晓彤叫着,摆脫了魏如峰,狂而不辨方向的往对街冲了过去。大马路上汽车如织,这正是下班和放学的时间,出租车、三轮车、共公汽车在街道上忙碌的穿梭。晓彤冲进了车群中,完全不顾车子,盲目的奔跑。一辆小汽车对她飞驰而来,魏如峰狂叫了一声:晓彤!
小汽车煞住了,晓彤呆呆的停在路当中,汽车司机从车窗內伸出头来,长一口气说:姐小,命不值钱哦!
魏如峰闭了闭眼睛,头晕目眩。等他再睁开眼睛,晓彤已经离开路当中,走到对面去了。他本能的也穿过街道急急的追上前去,他不能让晓彤这样走掉!不能让她怀着一颗破碎的心离开!他必须向她解释!在人行道上,他再度的追上了她。
晓彤,他祈求的喊:晓彤,晓彤!傍我几分钟的时间,让我说几句话。以后你就是再不理我,我也心甘情愿,只请你现在给我几分钟时间!
不!晓彤挣扎着:放开我!让我走!
晓彤!他哀求。
放开我!晓彤站住,不再挣扎,泪⽔沿着她的面颊滚落下来,她哭着低声说:放开我!放开我!
一个人影从路角窜了出来,一只手庒在魏如峰的手腕上。
是晓⽩!他昂然立在那儿,挑着浓眉,瞪着怒目,沉着声音说:魏如峰!放开我姐姐!
晓⽩!魏如峰错愕的说:是你?
是的,晓⽩傲然的说:是我!我告诉你,姓魏的!你再纠我姐姐,你就当心!现在,请你放开她!
晓⽩,魏如峰愣了愣:你为什幺这样子?我们不是一直很友好吗?
友好?晓⽩愤愤的说:鬼才和你友好!你别以为我们姓杨的是好欺侮的!他一下子挥开了魏如峰抓着晓彤的手,大声说:我警告你,你再惹我姐姐,我就要给你点颜⾊看!
晓⽩…
你别晓⽩晓⽩的,晓⽩的名字不是你叫的!晓⽩说,掉头转向晓彤:姐姐,我们走!别理他!
魏如峰呆呆的站着,目送晓⽩用胳膊围绕着晓彤的肩,像个保护神似的护着她向前走去。他想再追过去,但,路人已经在对他们注目了,远远的一个通察警正用怀疑的眼光向这边巡视着。他站着不动,望着那姐弟二人的影子消失,心底猝然的痛楚了起来。
为什幺?他茫然的自问:为什幺突然会发生这些事?
太光越过了梳妆台,越过了破旧的榻榻米,越过了栏,投在发⻩的纸门上了。梦竹坐在明远的边,下意识的看了看表,十点多了,明远依然酒醉未醒,需不需要打个电话到他办公室去给他请一天假?可是,她浑⾝无力,倦怠得懒于走到巷口的电话亭去。让它去吧!她现在什幺都不管,只希望有一个清静的,可以逃避一切的地方,去静静的蔵起来。除了蔵起自己,还要蔵起那份讨厌的、工作不休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