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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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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如峰正木立在客厅里,梦竹的惊惶失措和骤然变⾊使他惊疑惶惑,而在惊疑惶惑之中,何慕天的叮嘱像电光般来到他的脑子里。这里面有什幺不对头的事?何慕天一定预先已知道!到底这是怎幺回事?晓彤匆匆的跑出来了,一脸的焦灼和不安,对他劈头就是一句:你先回去吧,妈妈不舒服!

  魏如峰点点头,想找到明远告辞,但明远不知何时也已不在房间里了,只有晓⽩错愕的瞪着大眼睛,坐在窗台上面。

  魏如峰只得到玄关去穿鞋子,一面问晓彤:怎幺了?我说错了什幺吗?

  我不知道,我本不明⽩。晓彤困惑的摇‮头摇‬。

  你弄清楚是怎幺回事,晚上打电话给我好不好?

  我…

  晓彤的话还没说出口,屋里传来明远严厉的一声呼叫:晓彤!进来!

  晓彤恐慌的看看魏如峰,掉头向里面走去。魏如峰伸手一把拉住她,急急的说:这事并不单纯,你一定要弄清楚,我认为──晓彤!明远又在叫了,这次的声调已接近愤怒:我叫你进来,听到没有?

  晓彤摆脫了魏如峰,急急的就跑到里面去了。剩下魏如峰呆站在门口,好半天,才回复过意识来,第一个来到脑中的思想,就是:找姨夫去!谜底一定在他⾝上!

  跨上摩托车,他风驰电掣的向家中驶去。

  梦竹听到屋外送客的声音,客人走了,然后一切又趋于平静。她把脸紧埋在手心里,喃喃的自语:怎幺是这样的呢?老天在安排些什幺呢?为什幺偏偏是这样呢?

  有人走进来了,她把蒙在脸上的手拿开,看到的是明远穿著拖鞋的一双脚,她慢慢的仰起头来,接触到明远的一对冷若寒冰的怒目。

  明远!她喊了一声,又把头埋进手心里,浑⾝颤栗的、哭泣的、哀求的喊:发发慈悲!我并不知道是这样的!我并不希望是这样的!

  晓彤跑进来了,跪在⺟亲面前,她用双手抓住⺟亲的手腕,叫着说:妈妈!这是怎幺回事?妈妈,你怎幺了?

  梦竹放下手来,她含泪的眼睛紧盯着晓彤,然后,她一把握住了晓彤的手,握得紧紧的,迫切而动的说:晓彤!如果你爱妈妈,你就对我发誓,从今起,你永不许理那个姓魏的,你答应我,和他绝

  妈妈!晓彤惊慌的大喊,如同被兜头浇来一盆冷⽔,全⾝都冰冷了。为什幺?妈妈,为什幺?

  你发誓!晓彤,你马上对我发誓!梦竹喊,把晓彤抓得更紧。

  可是,晓彤脸⾊苍⽩,黑眼珠里盛満了惊恐和哀求:你说他很好,你说你喜他!

  现在不同了!梦竹叫:你对我发誓!她‮烈猛‬的摇着晓彤。我不许你理他!永远不许你理他!

  可是为什幺?为什幺?为什幺?晓彤哭着叫。

  为什幺?为什幺?为什幺?这许多为什幺像一个个大浪,排山倒海的对梦竹卷了过来。她闭上了眼睛,几千万个声音在脑中翻搅掀腾呼叫──为什幺?为什幺?为什幺?

  第二部

  时间:一九四三年地点:重庆几度夕红风中柳絮⽔中萍聚散两无情!

  几度夕

  薄暮时分。

  室內静悄悄的。

  杨明远坐在上,倚着窗子,就着窗口进来的昏⻩的光线,专心一致的补着他那双已经千疮百孔的袜子。整个一间寝室內,除了他之外,就只有王孝城在修理他破旧的口琴,铁片和螺丝钉拆了一桌子,零零碎碎的一大堆,却怎幺都拼不?矗幻嬖谄雌创沾眨幻嬖诘偷偷淖缰洹?br>

  暮⾊在室內加重,光线越来越暗了。

  啪!的一声清脆的响声,接着是王孝城的咒骂:他妈的!

  杨明远吃了一惊,针刺进了手指里,抬起头来,他没好气的说:怎幺了?你?

  打蚊子!王孝城头也不抬的说,接着又是啪的一声,和王孝城愤怒的喝骂声:他妈的,有朝一⽇,我不杀尽这些臭蚊子,我就不姓王!

  那幺,你还是趁早改姓吧!杨明远说,慢呑呑的打了个结,咬断了线头,把袜子送到窗口去,仔细的审视着自己的手工。把补好的袜子从手上菗下来,拿起另一只没有补的套在手上,他数了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个洞。我打赌耗子在我的柜子里做窝了!

  喂,小杨,王孝城叫:灯点起来,怎幺样?

  没桐油了。杨明远静静的说,开始穿针,穿来穿去,线头就是不进‮孔针‬,他坐正了⾝子,伸伸脖子,叹口气说:画上十张工笔翎⽑,也没有补一双袜子的工程大!

  你那个还能叫袜子呀?王孝城说:叫鱼网差不多,如果我是你,才不在这上面费工夫呢!

  你有接济,我呢?杨明远耸耸肩。

  接济?谁的接济到了?门口传来一声‮奋兴‬的叫声,接着,一个人影从外面窜了进来,矮矮小小的个子,一对大眼睛,圆圆的脸,一股聪明调⽪相:王孝城,你的接济来了?好呀,拿出来,看话剧去!

  你听清楚了没有?王孝城说:叽哩呱啦嚷,接济来了,周末还会泡在宿舍里呀!

  咦,宿舍里的人呢?小蚌子张望着问。

  进城的进城了,没进城的大概都去茶馆了。杨明远说,终于把线头穿进了‮孔针‬里,小心翼翼的拉出了线头,他透了口长气:阿弥陀佛!

  小蚌子赶上前来,伸手夺过杨明远手里的破袜子和针线,一面嚷着说:补这个做什幺,话剧看不看?

  穿了半天的线头又被拉出来了,杨明远跳下地来,气呼呼的说:小罗,我要揍你!捣什幺蛋嘛!以后全穿你的袜子,看吧!

  哈哈,我的袜子已经尸骨无存,从上星期起,就本不穿袜子了。小罗笑嘻嘻的。

  什幺话剧?王孝城问。

  江村和舒绣文合演的闺怨,有‮趣兴‬没有?

  有‮趣兴‬又怎样?王孝城无精打采的说:没钱!

  我变个戏法给你们看!小罗说,伸手在长衫口袋里一阵摸索,摸出了两张票来,往桌子上一放,得意的说:瞧!这是什幺?

  唔,王孝城皱皱眉:你哪儿弄来的?

  杨明远拿起票来,仔细的看了看,不感‮趣兴‬的放回桌子上,耸耸肩说:我说呢,他那里来的钱,看看⽇子吧,是上星期的票,小罗就是会这一套。赶紧把袜子还给我,我就只有这幺一百零一双!

  我跟你们讲,小罗拿起票来,仍然兴致盎然的说:我们混进去,国泰那个收票员,我已经和他混了,包管你们没问题。江村和舒绣文的闺怨,他们说江村把⽩朗宁简直演活了。你们不去我就一个人去!说着,他转⾝就向门口走。

  喂,等一等,王孝城喊,一面望望杨明远:你呢?怎幺样?去不去?两张票,怎幺去三个人?杨明远问。

  混进去呀!小罗叫:走吧,小杨,别那幺婆婆妈妈了。

  你有车钱?杨明远怀疑的望着小罗。

  哈!小罗笑着说:男子汉大丈夫,老天给我们两条腿做什幺用的?走呀!

  从艺专走到国泰?杨明远问:假若混不进去,这两小时的路岂不冤枉?

  做事全像你这幺瞻前顾后的,人就别活着了!小罗说,把杨明远的袜子扔在上:到底你们去不去?

  去!王孝城说:反正窝在宿舍里也是无聊,看不成就当是出去散步的,明远,去吧!

  杨明远看看小罗和王孝城,既然他们都去,一个人留在宿舍里蚊子可不是滋味,少数服从多数,还是去吧!换了一件长衫,三个人走出宿舍,绕出校门。从艺专到重庆市区,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走到盘溪,过河到沙坪坝,再搭车子经小龙坎、化龙桥等地到市区。另一条是走到相国寺,渡江到牛角沱,再经上清寺、两路口、观音崖、民生路到市区,前者路远,后者是快捷方式。所以,一般穷‮生学‬都采取后者。走路到市中心,大概要走两小时。

  一经上路,小罗的精神就全来了,小罗是个标准的话剧,重庆市的话剧,他几乎一个也没错过,而十次有九次是看⽩戏。谈起话剧演员来,他更是如数家珍,谁的戏路如何,谁的扮相如何,谁长得顶漂亮,谁的声音最好听,简直就说了个没完。三个人里,杨明远向来是比较沉默的一个,王孝城也不像小罗那样活跃,于是,一路就听小罗一个人阔论⾼谈。

  走到了民生路,他们选择了从夫子祠到国泰戏院,正走着,小罗忽然碰了王孝城一下,低声说:看到前面那个梳辫子的女孩子没有?

  怎幺样?王孝城向前面看了看,看到一个少女的背影,两条乌黑的长发辫,扎着黑绸结,亭匀的⾝子,穿著件⽩底碎花的鲶纱旗袍。

  中大的‮生学‬背地里都叫她作沙坪坝之花,是个寡妇的女儿,她⽗亲以前也小有名气,是个文学家,可是几年前就去世了。

  你知道得倒很清楚,王孝城说:现在她们家做什幺的?

  什幺都不做,家里有几块田,大概就勉強凑和着过⽇子,她是个女‮生学‬,今年暑假才⾼中毕业,听说中大很多‮生学‬都在追求她。她也很大方,常和大‮生学‬们一块儿玩。你们要不要认识她?我和她见过两次,可以给你们介绍。

  算了吧,杨明远不感‮趣兴‬的说:认识了⼲什幺?

  小杨天生是个煞风景的人!小罗说:你不想认识我就给孝城介绍!说着,他拉着王孝城向前赶了几步,喊了一声:李‮姐小‬!

  前面的少女回过头来,杨明远正好也走上前去,一眼看到了一张⽩⽩净净的脸庞,和一对盈盈然如秋⽔般的眸子,不噤本能的愣了一下。小罗已经热心的嚷了起来:李‮姐小‬,到哪儿去?

  想去看国泰的话剧,那少女站住了,微笑的说,一派落落大方的味道。这幺晚了,多半没有票了。

  没关系,我们也要去看国泰的话剧,正好,我们还多一张票,李‮姐小‬就和我们一起去吧!小罗信口开河的说。

  那怎幺好意思。少女虽然口里这幺说,显然却并不是拒绝,而且,那坦然的微笑的表情说明了她还很⾼兴找到了伴。本来妈妈要和我一起来看的,临时又不来了,大家都说这个戏好,我真不想错过。她解释的说。

  王孝城和杨明远换了一瞥,杨明远还来不及代小罗担心,小罗已在为他介绍了:李梦竹‮姐小‬,这是我的两个同学,艺专的⾼材生,王孝城和杨明远。说着,他笑笑,又加了一句:他们都是真正念书的,不像我是玩的。

  李梦竹笑了,柔和的看了王孝城和杨明远一眼,那对眼睛沉静而温柔,还带着女所特有的‮媚妩‬。杨明远向来见不得女孩子,一看到女就要脸红,面对着这样一个年轻而出⾊的少女,他木讷的老⽑病就发作了,一句话也不说。还是王孝城说了句:我们一起走吧。

  四个人走成了一路,小罗开始在为闺怨作广告了,虽然他本还没看过,却大吹大擂,如同已经看了好几遍似的,女主角演得如何动人,男主角演得多幺真,讲得头头是道,甚至于对观众反应,都大加描写:演到最动人的时候,台下鸦雀无声,所有的观众都含着一眶眼泪,人人想哭,又都哭不出来。台上台下的感情,完全糅和成一片…

  梦竹听得十分动容,忍不住的问:罗先生,你看了几次?

  我?小罗呆了呆说:还没有看哩!

  那幺,你怎幺知道得那幺清楚?梦竹诧异的问。

  报上广告里登的呀!小罗理直气壮的说。

  梦竹笑了,杨明远和王孝城也笑了起来。杨明远暗地里拉了王孝城一把,低声的问:我们是泥菩萨过江,自⾝还难保呢,他又拉上了这幺个女孩子,到底预备怎幺办?

  王孝城摊了摊手说:我怎幺知道?

  到了国泰戏院门口,闹哄哄的济満了人,卖票处仍然排着队,⼊口处也早已开始收票,人群在戏院门口挤塞着,其中以‮生学‬占绝大多数。小罗让梦竹走在最前面,明远其次,王孝城再其次,他殿后。走到了收票的地方,梦竹顺利通过,明远指了指后面,也进去了。小罗把两张假票往收票员手里一塞,同时推了王孝城一把,示意他乘人嘲拥挤的当儿钻进去,但,王孝城慢了一步,收票员已经认出票是废票,就嚷了起来,明远听到后面一嚷,知道小罗出了⽑病,他向来忠厚,不愿顾了自己而丢掉朋友,就拉了梦竹一把,两人又折回到⼊口处来。收票员看到他们两个,就又叫了起来:他们四个是一伙的,都没有票!

  梦竹望了望明远,又看看小罗。小罗満脸尴尬,还在面河邡⾚的和收票员瞎吵。由于他们阻住⼊口的地方,人嘲就在外面拥挤咒骂。梦竹立即了解是怎幺回事,打开手提包,她正想拿钱补票,一只手横过好几个人的肩膀,伸到收票员的面前,手中是四张特别座的票,同时,一个男的,沉稳的声音在说:这四个人的票在这儿,谁说没有票?

  收票员愣了一下,收了票,叽咕着说:有票不早拿出来,开什幺玩笑!

  四个人走了进去,都不由自主的望着那解围的人,一个瘦⾼个子的青年,穿著件灰绸长衫,⽩皙的⽪肤,一对黑而深湛的眼睛,看来恂恂儒雅,带着股哲人的味道,正对着他们斯文的微笑着。显然,他也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后面还跟着一大群人,男男女女都有,一目了然,不知是那个大学的‮生学‬。小罗、明远、和王孝城等无缘无故收了人家四张票,都有些不大好意思。可是,接着,那群人中跑出来一个胖子,拿着把折扇,満头的汗,一把抓住小罗,大笑着说:好呀!你又玩老花样了,那有带着女朋友还看霸王戏的!说着他又和梦竹打招呼:李‮姐小‬,还记得我吧!

  梦竹微笑着点了个头说:是吴先生,是不是?

  得了,小罗一看到胖子,就把刚才那一点不自在全一扫而空,又兴⾼彩烈了起来,什幺吴先生,就叫他胖子吴,否则,你叫他他也听不见,还当你叫别人呢!

  胖子吴慡朗的大笑了起来,一面把那个穿绸长衫的青年拉到前面来,笑着说:闹了半天,全是人,来来来,大家介绍一下,认识认识!这位是今天请客的主人,何慕天,刚好他家寄了一大笔钱来,他是我们系里最阔的一个,所以,大家敲他竹杠,要他请全班看话剧,幸好有几个同学没来,要不然呀,你们也只好在外面看看海报了!

  何慕天仍然带着他那个斯文的微笑,安闲的望着明远等人,胖子吴又拉了三个人来介绍着说:这是我们系中三宝,⼲脆连姓带名都省了,就叫他们大宝二宝三宝就行了,还有个特宝到那儿去了?喂!他大嚷着喊:特宝!

  少缺德好不好?三宝之一敲了胖子吴一记,说:大庭广众,这样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胖子吴旁若无人的东张西望了一阵,看看无法找到特宝了,就又忙着把何慕天⾝边的两个女孩子介绍给小罗他们,一个是个瘦⾼条,黑⽪肤,平平板板的⾝子,一件朴素的丹士林旗袍,鼻梁上架副近视眼镜,一目了然是那种标准的流亡‮生学‬,胖子吴介绍出她的名字是许鹤龄。另一个则长得小巧玲珑,小圆脸,大眼睛,嘴角边两个深深的小酒涡,忽隐忽现,一股娇滴滴的味道。胖子吴笑着说:这是我们国文系之花,萧燕,不过,我们都叫她小飞燕。虽然喊她小飞燕,但是,最怕的就是她会飞掉。

  大家都笑起来了,萧燕瞪了胖子吴一眼,笑着说:你再不口角积点德,当心嘴巴生疮!

  好了,小罗,轮到你来介绍一番了。胖子吴说。

  于是,小罗也把明远等一行人分别介绍了一遍,然后,大家走进场去找位子坐下。这位何慕天也真是豪举,买的全是头三排的票,坐定后,明远拉拉王孝城的袖子,低声说:别扭!让中大的请客!

  改天回请他们就是了。王孝城不大在乎的说。

  梦竹静静的坐在那儿,她的左手坐的是小罗,右手坐的就是何慕天。她知道在中大和艺专的‮生学‬间,总有些猜忌,友谊是很难建立的。平常,中大总以正式大学自居,对艺专难免轻视。而艺专的‮生学‬,又都有两个大特,一是穷,二是狂。像今天这种情形,艺专能和中大玩到一块儿,倒是不常见。当然,这要归功于何慕天那四张票。想着,她不自主的就扭过头去看看何慕天,她看到一个男的侧影,⾼鼻子,深幽的眼神,和薄而坚定的嘴。

  胖子吴在人群中騒动了一会儿,然后一包瓜子从遥远的角落里传了过来,何慕天抓了一把,递给梦竹,梦竹又抓了一把,传给小罗,小罗把整包往杨明远⾝上一摔,叫着说:吃瓜子是女孩子的事,谁有五香⾖腐⼲?本人征求!

  全体中大的‮生学‬都哄笑了起来,原来许鹤龄⽪肤黑,又平平板板的没有⾝段,所以男‮生学‬们给她取了个缺德的外号,叫五香⾖腐⼲。小罗不知原委,听到大家笑,以为嘲笑他穷得没钱买⾖腐⼲,就昂昂头,大模大样的说:有什幺好笑?咱们艺专,男生穷,女生丑,这是人尽皆知的。穷又有什幺关系?有朝一⽇,我有了钱,五香⾖腐⼲算什幺?在座的都有份!

  本来大家已经笑停了,给他这幺一说,又都笑了个前俯后仰。许鹤龄气得脸⾊发⽩,又不好发作,只得板着脸坐着,不住的把眼镜拿下来擦,擦过了又戴上去,戴上去又拿下来。

  萧燕看不过去,一心为许鹤龄难堪,就哼了一声,气愤愤的说:这算什幺名堂?见鬼!

  小罗以为萧燕在骂他,就伸过脖子来说:你别见怪,我又不是说你!他的意思是指那句女生丑而发,心想萧燕又不是艺专的,⼲什幺生这个多余的气,就急不择言的来了一句又不是说你!此话一出,中大那些‮生学‬更是笑得弯驼背,气不已,许多人连眼泪都笑出来了。萧燕红了脸,气得嘟起嘴来大骂:出门不利,碰到这种冒失鬼!

  小罗皱皱眉头,被骂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茫然的回过头来看着杨明远,傻不愣登的说:这是怎幺回事?是谁出门不利?谁是冒失鬼?

  大家笑得更凶了,杨明远虽不明⽩症结所在,但也体会到小罗闹了笑话,又气小罗在‮共公‬场合里旁若无人的嚷,把什幺男生穷,女生丑都喊出来,场中又有不少艺专的女‮生学‬,这一下岂不是自找⿇烦,就也没好气的说:谁是冒失鬼?当然是你啦!

  小罗用手摸摸脑袋,困惑的转过头来,一眼看到何慕天正微笑的坐在那儿,带着个有趣的表情看着他,就点点头,自言自语的说:反正不能让别人⽩请客,挨挨骂也就算了。

  大家又笑了,幸好当然一声开幕锣响,把所有的人的注意力都昅引了过去,笑声才算是止住了。梦竹望着台上,红⾊的幕幔正被缓缓拉开,展露出里面的布景。全场都逐渐安静了下来,没有一点声音。她不经心的嗑着瓜子,却感到有人不在看台上,而在看自己。她回过头来,接触了何慕天深思而带着几分恍惚的眼光,她的心脏猛跳了两下,脸上就不知所以的发起热来,调回目光,她定定的看着台上,不再往旁边看了。

  散戏后,已是夜深。人像嘲⽔般涌出戏院,剧情仍然紧扣在每个人心上,站在凉风习习的街头,大家才回到现实中来。梦竹急于回家,小罗和杨明远、王孝城是决定照原路走回去,虽然何慕天坚邀大家同路搭车到沙坪坝,但,小罗等坚持要走回去,理由是:那幺好的月亮,那幺凉慡的夜风,又刚看了那幺动人的一个话剧,必须走走谈谈,才够诗意!

  于是,他们分作了两路,小罗拍拍何慕天的肩膀说:今天领了你的情,改⽇我有了钱再请你,李‮姐小‬给你了,拜托送她回家!

  何慕天目送小罗等一群走远,回过头来,下意识的又望了望梦竹,梦竹也正望着他,那样宁静安详的一对眸子!当他想捕捉那眼光时,它已迅速的被两排长睫⽑所遮盖了。他愣了愣,有种突发的,触电般的感觉,直到胖子吴一声大嚷:还不去等车,站在路边发神经病吗?

  他才惊醒过来。于是,大家向停车站走去。

  小罗和杨明远等走上了路,踏着月⾊,着凉风,向观音崖、两路口的方向走。小罗耸耸肩说:我喜这个何慕天,很够味儿!

  什幺叫味儿?杨明远问:我就讨厌他那股味儿!仿佛比别人⾼了一等似的,一副充満优越感的样子,是个标准的阔公子而已。别人买了票看话剧,他呢,好像是专门为了看那个李‮姐小‬的!

  你怎幺知道他在看李‮姐小‬?小罗问:敢情你也没看话剧,一直在看他们,是不是?

  哼!杨明远哼了一声:别逞口⾆之利!反正我不喜他这个人,尤其他那对眼睛,像女孩子!

  有一对漂亮的眼睛有什幺不好?小罗说:我就喜他那对眼睛,又黑又深,又特殊,给人一种──他想了半天,跳起来说:对了,诗意的感觉!

  诗意?杨明远皱皱眉:你什幺都是诗意,别⾁⿇了!

  好了!王孝城打断他们说:别吵了,我维持中立。不过,我有个发现,李梦竹长得很像今天的女主角。

  舒绣文?小罗问,点点头说:确实有一点!

  杨明远不再说话,他脑中浮起的是两对眼睛,一对属于梦竹的,沉静温柔。另一对属于何慕天的,深幽含蓄。他似乎看到这两对眸子在相相接…他摔了摔头,管他呢,想这些做什幺?无聊!迈开大步,他下意识的加快了行路的速度,仿佛有谁在催促他一般。

  车子停在沙坪坝,梦竹杂在一大群中大‮生学‬群中下了车,站在停车处,她看了看那些仍然在笑闹不停的‮生学‬们。夜已经很深了,风从旷野中吹拂过来,带着田野和夜露的气息。天边上,一弯下弦月在云层中掩映。她深昅了口气,夜⾊使人头脑清醒,精神振作,和那些人点了点头,她说:我回去了,谢谢你们今天的请客!

  事实上,应该只谢谢何慕天,但她一笼统的都谢了进去。

  那些‮生学‬们都是回中大的。只有梦竹住在镇上。她正想走,何慕天走了上来,以一副安闲的态度说:我送你回去。

  然后,在一大串的再见声中,他们分成了两路。何慕天傍着梦竹,缓缓的向镇上走去。月⾊淡淡的涂在青石板的路上,附近的⽔田里,蛙鸣正喧嚣着。梦竹低着头,凝视着石板隙中偶尔长出的几丛青草,和路边时常飞掠过来的一两只萤火虫,静静的向前走着。走了一段,感到⾝边的人过于沉默,她好奇的抬起头来,有些诧异的望望何慕天,后者脸上有种深思的神情,显得专注而严肃,仿佛在考虑什幺问题,而对周遭的一切──包括梦竹在內,都漠不关心。觉得没有什幺话好说,梦竹又低下头去,继续浏览着路边的小飞萤,一面用她的全神,去领会着夜⾊中的一切:神秘的、美好的、和幽静的。就这样,他们一直走到了梦竹的家门口,梦竹站住了,抬起头,对何慕天沉静的一笑,轻声说:到了。

  到了?何慕天收住步子,似乎有些惊讶,茫然的抬起头来,凝视着梦竹。谢谢你送我。梦竹说。

  何慕天继续凝视她,嘴微微的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梦竹有些困惑,他想说什幺吗?她下意识的等待着,而没有立即打门。但是,好长的一段时间,他就一直默默的望着她,始终没有开口。那对深而黑的眸子里,闪烁着一些特殊的东西,似乎有一簇小小的火焰在跳动。这深沉的凝视使梦竹又一次的心跳,多动人的一对眼睛!然后,突然间,他摔了摔头,好像猛的振作了起来,说:那幺再见了!

  梦竹怔了怔,还来不及答话,何慕天已经掉转了头,向来时的路上大踏步而去。夜风里,他的绸质长衫飘飘,颀长的影子投在石板地上,别有一股飘逸的风度,望着他昂着头,潇潇洒洒的独自消失在月光下,梦竹感到一份奇异的困惑和惘。倚着门框,她呆呆的伫立着,一直忘了打门,直到门猛的开开了,一个梳着髻,穿著短衫的小脚老妇人,拦门而立,她才惊醒过来。回过头,她对老妇人不经心的看了一眼,无精打采的说:是你,妈,你还没睡?

  睡?我怎幺睡?老妇人没好气的说:我的‮姐小‬,半夜三更还在外面和男人鬼混,我怎幺能睡?我睡了,谁给你等门呀?

  妈!梦竹把眉头一皱,生气的说:你越老就越喜胡说八道!你这说的是什幺话嘛!

  我说错了什幺?你别以为我没看到,我在窗子里看了你们半天了,两个人站在门口,面对面的…你不要以为我不懂,我的老眼睛比谁都看得清楚。我告诉你,好‮姐小‬,你要知道自己的⾝分…

  妈!梦竹跺了跺脚:你怎幺了?你这个噜苏脾气到底改不改?

  我噜苏,我是噜苏…妈叽咕着,一面向里面屋子走去,你不是吃我的长大的,我才不对你噜苏呢!女孩儿家,半夜三更才回来,还和那些大‮生学‬…

  妈!梦竹叫。

  好,我不说就不说,等将来⾼家…

  妈!

  好好好,我以后就再也不说你,不管你!妈挪动着一双小脚,摇摇摆摆的走进里面屋子,又回头代了一句:你妈要你回家之后到她屋里去,她要训你呢!不等梦竹答话,她又加了一大串:给你煮了两个敲敲蛋,非吃不可哦,这幺晚回来,空着肚子怎幺‮觉睡‬?女孩儿家不作兴太胖,也不能瘦得前心贴后心…

  梦竹望着妈的影子隐进了屋里,才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天哪,难道每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都会变成这样噜里噜苏的吗?穿过了堂屋,她走进自己的房间,摸着黑把手提包扔在上,再找着了洋火,点起桐油灯,罩上灯罩。然后,面对着一灯如⾖,在椅子里沉坐了下来。

  梦竹是半个四川人,他们家原是从北方移来的,祖籍是河南。可是,她⽗亲本就在四川长大,她的⺟亲是四川人,她也出生在四川,所以,平⽇她也以四川人自居了。起先,他们全家都住在重庆市內,她⽗亲是个标准的读书人,只能守成,而不能创业。平⽇昑诗作对,花鸟自娱,也始终没有做过什幺事,只靠她祖⽗遗下来的几亩薄田过⽇子。这样混了大半辈子,坐吃山空,田地越来越少,生活越来越苦,等到中⽇战事一爆发,重庆成了一般人群聚之地,房价猛涨。梦竹的⽗亲就⼲脆把重庆市內的房子卖了,而在沙坪坝买了这幢小房子,迁居沙坪坝。这一举倒是很聪明的,后来重庆市內大轰炸,他们的旧居也被炸毁,而沙坪坝始终没有什幺大影响。三年前,梦竹的⽗亲去世,这儿就只有梦竹的⺟亲和妈,三个女人过着⽇子。她们把田地租给别人种,而靠租金度⽇,生活也过得十分艰苦,但和一般战时的人比,也就勉強算过得去的了。

  靠在椅子里,梦竹凝视着那一盏油灯发呆,心里糟糟的,好像充塞着许多七八糟的东西。妈的那一句将来⾼家…使她心情大坏。⾼家,⾼家!她与⾼家有什幺关系,她讨厌⾼家!咬着嘴,她似乎又看到了何慕天的眼睛,那幺深,那幺黑,那其中跳动的小火焰就像面前这盏桐油灯…算了,她坐正⾝子,见过一次而已,算什幺呢?自己真是有神经病了!

  妈推门而⼊,把两个敲敲蛋往梦竹面前一放。所谓敲敲蛋,是把整个的蛋,连⽪在滚⽔中煮上几秒钟,就捞起来,里面蛋⽩都是半凝固状态,然后敲开一个小口,昅着吃。据说这种半生半的蛋营养价值最⾼,妈对敲敲蛋简直是信,每天总要坚持着让梦竹吃一两个,而梦竹对这种蛋已经吃得深恶痛绝,一看到敲敲蛋,眉头就锁起来了。

  别皱眉头,妈站在桌子旁边,一副监视态度:赶紧吃了到你妈屋里去,你妈在等你呢!

  要骂我吗?梦竹问,无精打采的望着那两个蛋。

  唔,今天──言又止,说:赶紧吃呀!

  今天怎幺?梦竹抓住她的话头问。

  没怎幺!妈叫着说,把蛋敲了口,送到梦竹鼻子前面来:好‮姐小‬,赶紧吃了吧,不是三岁大的娃娃了,还要我老妈来喂你吗?

  今天一定有事,梦竹说:你不说,我就不吃!

  你吃了,我就说!

  梦竹望了望妈,妈拿着蛋,立在那儿,板着脸,一点也不肯让步的样子。无可奈何,她接过蛋来,一面昅,一面说:你可以说了吧!今天有什幺事?

  没什幺大了不得的事,⾼家的人来过了!

  梦竹一口蛋了一半,听到这句,整口蛋全噴了出来,本来就不喜吃这种半生半,充満腥味的蛋,再加上这句话,更是倒⾜胃口。她把手里的蛋向桌上一摔,往椅子中一靠,闭上眼睛说:不吃了!

  你看你,妈一面收拾着桌上的蛋壳,一面急急的说:这就又发急了,什幺了不起的事呢,女孩儿家,总不能跟着妈妈一辈子呀…

  你不要女孩儿家、女孩儿家的好不好?梦竹气呼呼的说:当了女孩儿家就该倒霉吗?

  哎哟,妈叫:这就叫倒霉了吗?那幺,那个女孩儿家会不倒霉呢?人家⾼家…

  不要讲了!梦竹叫。

  好好好,不讲不讲,妈忍耐的说,叹了口气:你妈在等你呢,快去吧。

  不去了,不能去了,你说我睡了。

  那怎幺成?快去吧,不是三岁的小娃娃了,你妈也不会怎幺说你的,有我呢!

  梦竹嘟着嘴,斜睨着妈,満脸的犹豫和不情愿。妈是梦竹生下地的第三天就进了李家门,她自己那个差不多时间生的女儿给了乡下人去养,她来做梦竹的妈,两年下来,她疼梦竹胜过了疼自己的女儿。等梦竹断了,她就留在李家做些杂务,时间一久,她的丈夫死了,儿子‮立独‬了,女儿嫁人了。剩下她一个孤老太婆,就⼲脆把李家当自己的家一样住下了。对梦竹她有一份⺟亲的疼爱,又有份下人的尊敬。不过因为是看着梦竹长大的,自然也有点倚老卖老。梦竹对她,也是相当让步的。

  好了,快去吧!妈推推她的肩膀说。

  好,去去去!梦竹一跺脚,站起⾝来说:反正又是要挨骂的!噘着嘴,她向⺟亲房里走去。

  李老太太年轻时是个美人,原出生于书香世家,可是到了李老太太的⽗亲这一代,已经没落了。由于贫穷而又傲气,李老太太的婚事就变得⾼不成低不就,一直拖到二十八岁那年,才嫁给梦竹的⽗亲。而梦竹的⽗亲比李老太太还要小三岁,因为这个关系,李老太太在家庭里一直是掌握大权的人,梦竹的⽗亲脾气比较随和柔弱,她⺟亲却刚強坚定。所以,别人的家庭里,是⽗严⺟慈,梦竹的家庭中,却是⺟严⽗慈。从小,梦竹就很怕⺟亲,李老太太有种天生的威严,和说一不二的作风,她的话就是法律,即使对这个唯一的女儿,她也是不常假以辞⾊的。

  梦竹走进⺟亲房里时,李老太太正坐在上,靠着栏杆。边的小桌上亮着一盏桐油灯,李老太太戴着老花眼镜,在灯下看一本弹词小说笔生花。听到门响,她抬起头来,望着走进门来的女儿。取下了眼镜,她沉着脸,用冷静的声调说:过来!梦竹!

  梦竹有些胆怯,还有更多的不安和不⾼兴,仍然皱着眉,她慢呑呑的挨到了边。

  坐下来!李老太太拍拍沿。

  梦竹默默的坐了下去,不敢看⺟亲,只低垂着头,望着棉被上的花纹。

  抬起头来,看着我!李老太太命令的说。

  梦竹不得已的抬起头来,用一副被动的、忍耐的神⾊望着⺟亲?罾咸难劬κ茄侠鞫窭模诿沃窳成纤蜒暗淖⑹恿艘蝗Γ缓笪剩?今晚到哪儿去了?

  梦竹嗫嚅着,说不出口。

  对我说!讲实话!

  看话剧去了。梦竹低低的说,垂下了眼睛。

  我叫你到⾼家去,结果你去看话剧去了!嗯?

  大家都说那个话剧好,梦竹低声的解释:路上碰到几个艺专的‮生学‬,我知道他们是去看话剧,就结伴去了。

  谁送你回来的?

  梦竹俯下了头。

  说呀!李老太太厉声的说。

  一个──中大的‮生学‬。

  好,又是艺专,又是中大,你的朋友倒不少,亏你还是出自书香世家的名门闺秀!你想丢尽案⺟的脸?让你⽗亲在泉下都不能安心?

  稳櫎─稳櫎─我又没有做什幺。梦竹翘起了嘴。

  没有做什幺!李老太太沉着声音说:你还说你没有做什幺!你别以为我整天关在家里不出门,就不知道你的事!中大的‮生学‬称你作沙坪坝之花,是不是?假如你没有常常跟他们混在一起,他们怎幺会叫你作沙坪坝之花?多幺好听的名称,沙坪坝之花!你要丢尽李家的脸了!我问你,你怎幺和他们搅在一起的?

  本就没有'搅在一起',梦竹委委屈屈的说,还是毕业旅行到南温泉那次,遇到一群中大的‮生学‬,大家就在一起玩过,后来,常在镇上碰到。偶尔和他们在茶馆里坐坐,喝杯茶,随便谈谈而已。他们中大的‮生学‬就是喜称人家这个花那个花的,他们自己学?铮恳幌涤邢祷ǎ恳话嘤琊嗷ǎ褂行;ㄔ夯ā且裁挥惺茬刍狄馑肌?

  好,你还很有道理,是不是?和男‮生学‬泡茶馆,看话剧,玩到深更半夜回来!你还有一篇大道理,你认为被称作什幺花是值得骄傲的事情吗?你一个女孩子,每天在外面和男‮生学‬鬼混,你叫我怎幺样向⾼家代?

  梦竹迅速的抬起头来,望着⺟亲说:是⾼家来说我的坏话,是不?他们要是不満意我,正好,大家解除算了。

  好哦,你说得真简单!李老太太把脸一板,厉声说:梦竹!我告诉你,你和⾼家这件婚事,你愿意也好,你不愿意也好,这是你⽗亲生前就订下的,你一定要履行!我们李家也算是世家,可失不起面子!

  梦竹咬紧了嘴,脸⾊发⽩,半天,才幽幽的说了一句:我们李家什幺都没有,就只剩下了'面子'!

  李老太太气得眉⽑都竖了起来,她瞪着梦竹,看了好久,才点点头说:你看不起李家,你也是李家的儿女!你就要遵守李家的规矩!我对你说,以后你永远不许和那些大‮生学‬往,否则,我马上就把你嫁到⾼家去,免得心!我说得到做得到,你不要面子,我还要面子!

  梦竹凝视着⺟亲,她了解⺟亲的个,知道她的话并非威胁。紧闭着嘴,她不再说话,可是,心头却涌起了千万股的委屈和伤心,⾼悌!见了人只会傻笑,呆头呆脑,话都说不清,半个⽩痴!自己就该把一生的幸福作这样的牺牲?逐渐的,泪⽔涌进了她的眼眶,又沿着面颊流了下来,滴在⾐服上。看到她流泪,李老太太似乎也有些心软,她吁了一口气,带着种疲倦的神⾊说:梦竹,你要知道,我是为了你好!

  梦竹默默的摇了‮头摇‬,泪⽔成串的滚了下来。

  不,她哽塞的说:你不是为了我好,如果为了我,你不会勉強我嫁给⾼悌,我没有一分一毫喜他。人怎幺能和一个自己讨厌的人一起生活呢?

  但是,这也是你当初自己愿意的。

  那年我只有十五岁,你们要我答应,我当然都依你们。

  反正,这事已成定局!没有什幺话可讲了,人家⾼家的孩子对你可是真心,又没有吃喝嫖赌的坏习惯,你还有什幺不満意呢?现在,你去睡吧,我的话也说够了,总之,你要为家庭名誉着想,一个女孩子,只要错一点点就永劫不复了,你一定要洁⾝自爱!现在,去睡吧!这也不必要哭哭啼啼的!

  梦竹慢慢的站起⾝来,背对着⺟亲,用手帕拭去了脸上的泪痕,轻声的说:生命,是为什幺呢?我连朋友的自由都没有,如果你连我的呼昅都包办,代我呼昅,不是更好吗?

  梦竹!你在嘀咕些什幺?李老太太皱着眉问。

  梦竹回过头来,望着⺟亲,仍然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轻声说:你是我的⺟亲,但是,你了解我吗?你知道我对感情有一份美丽无比的梦想,绝不是⾼家那个⽩痴所能満⾜我的,你懂吗?你知道那些大‮生学‬的⾝上有什幺吗?有活力,有生命,这是我们家里所没有的!你懂吗?你知道我需要些什幺?不是你的教条,不是你所要维持的虚面子,是笑和快乐!还有一样──爱情!我正等着它来临,我会它的到来。我还年轻,为什幺不能享受生命?你无法扼杀我,你也不该扼杀我!

  梦竹!李老太太被怒了:你到底在念叨些什幺鬼东西?

  我?梦竹脸上浮起一个嘲讽的微笑:我吗?我在念经。

  念经?李老太太瞪大了眼睛:念什幺经?

  喇嘛经!梦竹说着,掉转头就向门口走去?罾咸昧撤祝琶沃褡叱鍪彝猓叻叩陌咽槎谧雷由希岩伦急妇颓蓿幻驵淖杂铮?女大不中留,这孩子越来越没样子,还是趁早让她和⾼家结了婚算了,否则,迟早要出问题!

  梦竹顶撞了⺟亲那一句,才觉得一腔郁气,稍稍发怈了一些,回到卧室里,挑亮了灯,她了无睡意的坐在桌前,用手托着下巴,呆呆的对那灯光上的火焰发愣。是的,生命,生命属于谁?自己件件事都得听别人的安排吗?生命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一声门响,妈又挪动着一双小脚,慢腾腾的走了进来。

  好‮姐小‬,你还有一个敲敲蛋,吃了再睡吧!

  梦竹转过头,瞪视着妈。妈捧着一个敲敲蛋,送到梦竹的面前来。梦竹对那敲敲蛋注视了几秒钟,抬起眼睛,安安静静的说:把它丢垃圾箱吧!

  说得好!‮姐小‬!妈嚷着说。

  我说,把它丢垃圾箱吧!梦竹坚定的说:以后,敲敲蛋也好,推推蛋也好,我都不吃了!

  好‮姐小‬,空肚子睡不着!

  我说,我不要吃!梦竹站起⾝来,把妈和敲敲蛋一起往门外推,说:告诉你,生命是我自己的!

  妈被推到门外,门立即阖拢了,妈呆呆的站着,望望手里的敲敲蛋,又望望那关着的门,不解的摇‮头摇‬:怎幺搞的?敲敲蛋和生命有什幺关系?

  再摇‮头摇‬,她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走到后面去了。

  小罗躺在上,腿架在栏杆上,瞪着天花板发呆。王孝城正吹着他那走调的口琴,碰到有吹不出声音的地方,就把琴在凳子上狠敲几下,再送到嘴边去吹。荒腔走眼的琴声在室內断断续续的响着,这正是中午的时分,宿舍里有三五个同学在睡午觉,其它的都不知道跑到那儿去了。气候燥而热,窗外是炎⾼照,室內燠热得如同蒸笼。王孝城的口琴又吹不出声音来了,他把琴一阵猛敲,同时低低的发出一连串的咒骂。小罗把眼光从天花板上调回来,望了望王孝城说:我看算了吧,你在吹些什幺?招魂曲吗?

  招你的魂!王孝城骂着说,一面用⾐袖擦汗。

  明远到哪儿去了?小罗对挨骂向来不在乎,看了看明远空着的铺位问。

  鬼知道!

  怎幺了?你?谁惹你了?

  王孝城把口琴拋在上,叹口气说:家里再不寄钱来,就只好去当棉被了。

  你愁什幺?小罗笑嘻嘻的说:你还有棉被可当,我呢!棉被早就到估旧货的摊子上去了。这样也好,四大皆空,就无忧无虑了。说着,他对王孝城伸开了手:喂,香烟来一支!

  去你的!王孝城说,昨天还有半支艺专牌香烟,今早已经报销了!所谓艺专牌香烟,是艺专的门房,用烟丝自制自卷了来卖给‮生学‬们的,价格算得非常便宜,‮生学‬们称之为艺专牌香烟。

  唉!小罗收回手,叹口气。

  叹什幺气?王孝城说:你四大皆空,不是无忧无虑吗?怎幺又叹起气来了?

  四大皆空都没关系,八大皆空也无所谓,只是肚子空不好受。小罗愁眉苦脸的说。

  我告诉你,王孝城想起什幺来了,庒低声音说:昨天晚上我看到吝啬鬼掩掩蔵蔵的带了一包东西回来,偷偷的塞到他的柜子里,八成是吃的,你要不要去检查一番?吝啬鬼是他们同寝室的一个同学的外号。

  真的?小罗翻⾝坐了起来,四面看了看,那位外号叫吝啬鬼的同学并不在室內。当然啦,先把它充公了再说!说着,他站起⾝来,毫不迟疑的走到吝啬鬼的柜子前面,一两个听到他们谈话的同学都从上伸长了脖子来张望,小罗一面打开柜门,一面嚷着说:要吃东西的准备!然后,他把手伸进柜子里去一阵摸,接着,就大叫一声:我的妈呀!

  大家都被他吓了一跳,全从上坐起来,伸头去看。只看到小罗的手从柜子里菗了出来,跟着小罗的动作,一包五香⾖腐⼲跌落在地下,散了一地,而小罗手里还提着一样东西,原来是只活蹦活跳的大肥老鼠。小罗提着老鼠的尾巴,那老鼠正吱吱的挣扎着。大家全哄笑了起来,小罗把老鼠举得⾼⾼的,气愤愤的说:真有鬼!五香⾖腐⼲不拿出来请人吃,塞在柜子里请耗子吃!真是吝啬到了家!

  小罗,一个同学笑着说:你如果中饭没吃,把这耗子送到厨房里去,煮他一碗清炖耗子汤吃吧!

  假若还吃不哦,另一个同学说:咱们宿舍里还有一样特产,臭虫!再来个炒臭虫吧!

  还可以来个油炸跳蚤!

  太油腻了,再加个凉拌苍蝇吧!

  好丰富!大菜一桌!

  小罗已拉开嗓子,用饭店堂倌的口吻,大声唱了起来:炒臭虫,油炸跳蚤,凉拌苍蝇,外加清炖耗子汤一个哟!多放辣椒!

  全寝室都大笑了起来,笑声中,还夹着那只老鼠的吱吱怪叫,正笑闹成一团的时候,杨明远満头大汗的跑进了寝室,叫着说:发公费了,赶紧去领!

  此话一出,全寝室的人都振作了,忙着起穿⾐服,跑出宿舍,杨明远把两个公费口袋扔在桌子上,说:小罗和孝城的,我已经代领了,他一眼看到小罗,就咦了一声说:你手里是个什幺玩意儿?

  小罗跳蹦着跑来拿起口袋,笑着说:第一件事,艺专牌香烟!

  喂,王孝城说:你这只老鼠舍不得扔了,是不是?真的想清炖耗子汤吃呀?

  小罗,还有你一封信,杨明远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浅蓝⾊的信封,故作神秘的送到鼻端去闻了闻,哼了一声说:唔,有一阵香味,真好闻!又把信封扬起来,一个字一个字的念着信封上的字:国立艺朮专科学校西画系一年级,罗文先生亲启,重庆市舒寄。唔,姓舒的,这姓好怪呀,王孝城,你听说过有姓舒的人吗?舒服的舒?

  哦,王孝城煞有介事的眨眨眼睛,和杨明远像演双簧似的,一股思索的样子说:好像没听说过,除非是──唔,对了,闺怨的女主角,舒绣文!

  小罗呀!的一声惊呼,因为他曾写过一封情意绵的信给舒绣文,回信竟然落在杨明远手里,这还得了!他对着杨明远冲了过去,手里那只老鼠就顺手一拋,抢下了杨明远手里的信。刚好门外一个同学走了进来,只看到一团黑溜溜的东西对自己头飞来,以为是小罗拋给他的什幺好东西,就下意识的伸手接住,谁知一接之下,⽑茸茸,软绵绵,吱吱叫,低头一看,不噤哇呀!的大叫了起来,松了手,那只老鼠落在地下,立即一溜烟的钻到底下去了。王孝城跺跺脚,惋惜的说:一碗好汤没有了。

  那位新进来的同学,外号叫做木瓜,有点木头木脑,呆呆的站在门口,还傻里傻气的问:你们这是新发明的什幺游戏?

  这儿,小罗抢过了杨明远手里的信封一看,下款写的是中大吴寄,本不是什幺舒寄,才知道上了杨明远和王孝城的当,气得抬起头来,狠狠的看了杨明远和王孝城一眼。

  杨明远和王孝城都相视而笑。小罗拆开信,看了一遍,就蹙蹙眉,回忆似的想了想,接着就尴尴尬尬的笑了。笑着笑着,不噤越笑越厉害,最后,简直成了捧腹大笑,王孝城说:这个人发神经病了,什幺事这幺好笑?

  小罗把信笺送到杨明远和王孝城面前来,边笑边气边说:五香⾖腐⼲,五香⾖腐⼲…接着又是笑。

  杨明远和王孝城莫名其妙的接了信笺,看到下面这样一封信”

  :小罗:你知道你这浑小子闯了多大一个祸?那天你带着‮姐小‬看⽩戏,是我们不该多事把你带进去,请你看了话剧,还惹出一个大⿇烦,真是我们该倒霉!早知道会如此严重,那天就应该让你们出出洋相看不成!这也都怪我们那位何慕天的心肠太好,惹上了你这个标准的扫帚星!我还是从头说明⽩吧,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我们同学群里的一位名叫许鹤龄的女同学,外号是'五香⾖腐⼲',这是全中大人尽皆知的事。偏偏你这位老兄竟在大庭广众下'征求五香⾖腐⼲',这也罢了,后来又说些什幺'在座都有份',这又罢了,当我们小飞燕⼲涉时,你居然还来了一句'又不是说你!'这一下,你可以想象两位‮姐小‬气成什幺样子。而那天,我们男同学错在不该大笑。而今,两位‮姐小‬迁怒在我们⾝上,和我们展开了个'沉默‮议抗‬',无论对那一位男同学,都相应不理。五香⾖腐⼲还没说的,小飞燕是我们的灵魂!小罗呀小罗!你可以为我们想想,这一来,我们的生活里还有快乐幺?近来,全宿舍都无精打采,最后商量结果,是追究祸首──你!于是,与‮姐小‬们进行和谈,结论是,由你作东道,请我们这一群──包括几位女同学,在盘溪的茶馆中,备茶一桌、酒一桌,小菜、花生、瓜子各若⼲,请客。⽇期已择定为本星期六下午三时,想必那时你们本月份公费已发,必定荷囊充实,希望准时到达勿误!再者,昨⽇在镇上碰到李‮姐小‬,已经代邀星期六一同来玩。希望你们别⻩牛,否则就太不好意思了。祝快乐胖子吴杨明远和王孝城看完了信,两人相对注视,回忆那天晚上的种种情形,不噤也都大笑了起来。笑完了,王孝城拍拍小罗的肩膀说:好了,小罗,你现在预备怎幺办?

  怎幺办?小罗扬扬眉⽑,拍了拍刚刚拿到的公费口袋,豪放的说:胖子吴写了这幺一大堆,你猜是为什幺?不过要敲敲我的竹杠而已,他们算准了,我们该发公费了,又知道我小罗最爱请客,所以借题发挥,找到了我来作东道!这又有什幺关系,请就请吧!

  请就请吧,你的口气不小,杨明远说:你算了没有,一共到底有多少人?我初步估计,起码十五个人以上,假若还要喝酒的话,你这个月的公费大概就该全体报销了!

  报销就报销!小罗洒脫的摔摔袖子:一个月的公费,换一次豪举的请客,过瘾!

  过瘾?王孝城笑着说:花光了再去当子吧!

  小罗昂头一笑,把公费塞进了⾐服口袋里,向门口走去,一面得意洋洋的‮头摇‬晃脑的念着李⽩的诗: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星期六,在盘溪的茶馆里,真可说是盛会。十五、六个‮生学‬把那间小茶馆闹得天翻地覆,他们把桌子并拢起来,坐成了一圈,喝茶的喝茶,喝酒的喝酒,几盘瓜子,只那幺一卷,就全光了。小罗站在人群中,派头十⾜,拚命叫老板拿酒来,瓜子来,花生来!

  只管拿来,只管拿来,有我付帐!他拍着口,好像他是个百万富豪。

  梦竹也来了,她穿件⽩底子‮红粉‬碎花的旗袍,依然垂着两条大发辫。脸上没有任何脂粉,⽔红⾊的嘴和面颊仍旧显得红滟滟的。眉线分明的两道眉⽑下,是对清澈如⽔的大眼睛,她文文静静的坐在那儿,用一种旁观者的态度,悠然的望着那群笑闹着的大‮生学‬。她的旁边,就坐着杨明远和王孝城。小罗张牙舞爪的跑来跑去,拚命鼓励大家多吃一点。

  不要怕!你们尽管吃,这一个小东道我小罗还做得起。伙计,再拿一盘五香⾖腐⼲来!

  王孝城望望杨明远,庒低声音说:他又犯⽑病了,饶请了客,还得挨骂,你看吧!

  梦竹也已经知道五香⾖腐⼲的典故,不噤抿着嘴微微一笑。明远把头靠近她,微笑着说:你看他阔气得很,是吧?他上的棉絮都没有,就睡在木板上,他美其名为:'四大皆空'!所谓四大,是说上空,⾐柜空,荷包空和头脑空!

  梦竹忍不住笑了,抬起眼睛来,她看到坐在她对面的一个人,正用对深湛的眼睛,默默的注视着她。她和他的眼光才接触,就又是一阵莫名其妙的心跳。可是他连招呼都没有打,好像本不太认得她似的,又垂下头去,闷闷的喝着酒。

  她有些发怔,偷偷的窥视着他,他的脸⾊微微发青,大概是酒喝得太多的关系,那对漂亮的黑眼睛里充塞着离和落寞。

  低着头,他只顾着喝酒,仿佛在这儿的目的,就只有喝酒这唯一一件事。

  小罗几杯下肚,已经有些醉了,站在桌子旁边,他开始指手划脚的述说老鼠趣事:…喝,一包那幺好的五香⾖腐⼲,就全请了耗子了,你们说冤不冤…我的天哪,萧燕坐在小罗旁边,叹了口气说:他老兄怎幺专拣该避讳的说呢!说着,她拉了拉小罗的长衫下摆:你就坐下来,安安静静的喝两杯怎幺样?

  别拉我!小罗低下头来说:我的⾐服不经拉,一拉就破,我可只有这一百零一件,拉破了没得换。

  我的天哪!萧燕摇着头叫。

  桌子的另一边,有五六个‮生学‬开始谈起时局来,许鹤龄也加⼊了关于时局的讨论。这一谈就勾起了许多人的愁怀和愤怒,骂⽇本鬼子的,摩拳擦掌的,越谈越烈。一个半醉的同学开始唱起流亡三部曲来: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儿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満山遍野的大⾖⾼粱!…

  这一唱,大家都感染了那份‮奋兴‬和伤感。因为大部份的‮生学‬,都是流亡‮生学‬,人人都有一番国仇家恨,也都尝离家背井和颠沛流浪的滋味。于是,一部份人加⼊了合唱,还有些埋头喝酒。桌上的气氛由乐一转而为沉重感伤。一个戴眼镜的‮生学‬,也就是外号叫特宝的,握着酒杯,‮头摇‬晃脑了半天,嘴里念念有辞: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

  然后,突然间冒出了两句诗来:遍地烽烟家万里,锦江数见‮花菊‬开…

  念完,瞪瞪眼睛,又开始仄仄平平起来,原来他在作诗,显然这首诗很难完成,作了半天也不得要领,只一个劲儿的仄仄平平,平平仄仄,然后,他推了推坐在他⾝边的何慕天,嚷着说:喂喂,我这首诗怎幺只有两句呀?还有两句到哪里去了?

  我怎幺知道?何慕天闷闷的说,仍然埋头喝他的酒。

  我知道。一个矮个子说。

  到哪里去了?戴眼镜的伸过头去。

  给耗子偷吃了!

  许多人笑了,这一笑,才把那浓重的感伤味儿赶走了不少。王孝城和小罗争论起⽩杨和舒绣文的戏,这一争论,大家都纷纷参加意见,桌上重新热闹起来,嗑着瓜子,吃着花生米,一杯茶,或一杯酒,天南海北的聊聊,这是件大乐事。

  胖子吴提议的说:我们来组织个南北社如何?

  什幺南北社?小罗问。

  南北者,天南海北,瞎扯一番之意也。胖子吴说:我们这些爱聊的,来一个定期聚会,例如每个星期六,在茶馆中聚聚,谈谈,轮流作东请客,不是别有滋味吗?

  对!小罗一拍桌子,⾼兴的大叫:这样,每星期六都有得吃了,赞成赞成!南北社,不如叫龙门社。

  叫什幺社?萧燕没听清楚。

  龙门者,摆龙门阵之意也。小罗学着胖子吴酸溜溜的说。

  我的天哪!萧燕眨眨眼睛,闪动着小酒涡叫。

  夏季的午后,天气变幻莫定,带着雨意的风开始从嘉陵江畔卷了过来,乌云层层堆积,天⾊立即显得昏暗沉,远处的山⾕里,雷声隐隐的在响着。

  要下雨了。何慕天抬起头来,望着外面说。这是今天他第一次自动的开口说话。

  确实,要下雨了,一阵电光夹着一声雷响,大雨顷刻间倾盆而下,雨点打击在屋顶上,由清晰的叮咚之声转为哗啦一片,疾风钻进了茶馆,扫进不少雨滴。顿时间,暑气全消而凉风使人人都精神一振。小罗⾼兴的扬着头大叫:过瘾,过瘾!

  好一阵及时雨!胖子吴和小罗呼应着。

  梦竹凝视着窗外的雨帘,一条一条的雨线密密的把空间铺満,透过雨,远山半隐半现的浮在⽩蒙蒙的雾气里。茶馆外的草地上,雨⽔把绿草打得摇摇摆摆,一棵老榆树飘坠下几片⻩叶。这一阵雨并没有持续太久,二十分钟后,雨过云收,太又穿出了云层,重新闪熠的照灼着。屋檐上仍然滴滴答答的滴着⽔,青草经过一番洗涤,绿得分外可爱,在光下娇柔的晃动。一群群的⿇雀,鼓噪的在榆树上下翻飞嘻闹。

  好美!这世界!何慕天啜了一口酒,望着外面说。但是,只是我们看见的这一面!你怎能望着茁长的青草树木,看着翻飞的蛱蝶蜻蜓,想象着⾎腥一片的‮场战‬?掉转头来,他的眼光似有意又无意的在梦竹脸上溜了一圈,梦竹立即垂下了眼帘,注视着桌上的杯筷。

  慕天,想作诗吗?戴眼镜的特宝鼓励的问。

  今逃谇子里只有酒,没有诗。何慕天说。

  诗?胖子吴扬起头来,指着梦竹说:这里有一位女诗人,你们可别错过,她⽗亲是有名的诗人,她是家学渊源,女中的著名才女!

  是吗?特宝傻傻的伸过头来,从眼镜片底下盯着梦竹看,好像要研究一下她的‮实真‬似的。

  李‮姐小‬,作一首如何?胖子吴问:来一首夏⽇即景好了。

  谁说我会作诗?梦竹逃避的说:我倒听说你们之中有一个人外号叫小李⽩。

  这儿就是!特宝推了何慕天一把,何慕天正举着酒杯,被他一推,洒了一⾐服的酒。何慕天掏出手帕来,慢条斯理的擦着⾐襟上的酒,特宝还不住的嚷着:小李⽩!你就作他一首给李‮姐小‬听听!

  我没有诗,只有酒。何慕天淡淡的说,仍然在抹拭着⾐服上的酒。可是,接着,他就豪放的一仰头,念了两句:⾐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都是相思意!念完,他直视着梦竹,眼睛奇异的闪烁着,里面似乎包含了几千几万种思想和言语。

  梦竹愣了愣,心脏又反常的加快了跳动,一种突然而来的情使她‮奋兴‬了。她大胆的接着何慕天视过来的目光,勇敢的回视着他。然后,她把两条小辫子往脑后一摔,用种挑战似的口气说:我不喜感伤味太重的诗词,何必一定要'为赋新词'而'強说愁'呢?既然世界是美的,就应该承认它美,是不是?她用手指指窗外,那儿未⼲的雨珠仍然在青草上闪耀,一对粉蝶在短篱边追逐。她望着,亮晶晶的眼睛里含着笑意,仰了仰头,她用清脆的声音念出四句话:雨余芳草润,风定落花香,时见双飞蝶,翩翻绕短墙。

  念完,她看看何慕天,嫣然一笑,说:我胡诌的,别笑哦!

  特宝把眼镜取下来,仔细看了梦竹一眼,又把眼镜戴上,‮头摇‬晃脑,仄仄平平的审核梦竹的诗错了格式没有,接着就一拍桌子,对何慕天大叫:小何,咱们的‮国中‬文学系,惭愧!

  何慕天不说话,只深深的凝视着梦竹,好长一段时间,他才垂下眼睛,注视着酒杯里的体。他的脸⾊更加苍⽩,酒似乎无法染红他的面颊,那对黑眼珠蒙得奇怪。从他的神情看,他似乎突然的萧索了起来,显得那样的无精打采,从这一刻起,一直到他们的聚结束,他没有再讲过一句话。

  聚会结束时,已经是明月初升的时候,小罗跑去结了帐,把整个公费口袋倾倒在柜台上,还差了好几块钱,小罗笑嘻嘻的说:欠了,你记帐吧,下次还!

  王孝城走上前去,把差的额数补⾜了。然后和大家走出茶馆,一行人仍然嘻嘻哈哈的谈不完,中大的‮生学‬需要渡江回校,小罗、杨明远和王孝城则可直接回艺专,大家在茶馆门口分了手,梦竹既然住在沙坪坝,当然由中大的负责送回家。小罗等正要走,何慕天把小罗喊住了:有你一封信。

  他递了一个信封给小罗,就返⾝和中大的‮生学‬坐上了渡船。梦竹站在船舷边,风把她额前的短发吹得飘飞不已,⽔中,一弯明月在摇晃动。她注视着⽔,却从眼角偷偷的望着何慕天,后者正斜靠在船头,寥落而寂寞的仰视着天上,有份淡淡的抑郁。她下意识的抬头看看天,除了一弯孤月,和几点疏疏落落的星光之外,天上什幺都没有。船里胖子吴在唱着京戏,哼哼唧唧的,特宝还在平平仄仄,念念有辞的作他那首没完成的诗,萧燕在轻唱着燕双飞。

  船抵了岸,大家下了船,胖子吴说:李‮姐小‬,和我们一起再玩玩吧,散散步如何?

  不,不行了,我必须马上回去,已经太晚了!梦竹说着,飘了何慕天一眼,何慕天漠然的看着嘉陵江,似乎本没有听到梦竹的话。

  那幺,我送你回去。胖子吴说。

  不,不,不用了,梦竹说,失望使她的心脏绞紧:镇里的路很好走,我可以自己回去!她再悄悄的扫了何慕天一眼,后者正全神集中的望着岸边的草丛,草丛里,无数的萤火虫在闪烁。

  那幺,我们就真不送了,胖子吴洒脫的说:再见!下星期希望再一起玩!

  再见,梦竹挥挥手,孤独的向镇上走去,心底惘然若失。萤火虫在她脚下前前后后的绕着。萤火虫,萤火虫就那幺好看吗?她咬住嘴,心底空洞而茫,孤寂和‮意失‬的感觉混合了夜⾊,对她重重叠叠的包围过来。

  小罗和明远等回到宿舍。小罗往空上一躺,拆开了何慕天递给他的信封。一张大额的钞票落了下来,数额和他付出的差不多,他愕然的跳了起来,愤怒的说:什幺话?以为我小罗请不起客吗?

  可是,接着,一张信笺也落下来,他拾起一看,上面潦草的写着几句话:相信我们都同样漠视金钱,假若能用金钱买来快乐,相信我们都不会吝啬区区的几块钱。可是,钱对我的意义和你的意义又不太相同,我从来不虞匮乏,但却能了解连买一支'艺专牌香烟'的钱都没有时是何滋味,假若你看得起我,像我对你的欣赏同样深厚,那幺请让我付这次的茶酒之资。我冒昧的把钱这样给你,因为我把你当作知己,相信你必定能了解,而不会以我的行为为忤。慕天小罗抬起头来,把信笺给王孝城和杨明远看,一面用手枕着头,瞪着天花板凝思。王孝城看完后,叹了口气说:这是一个有心人,我欣赏他!

  杨明远哼了一声,向窗口走去,一面说:阔公子的作风,反正他有钱,怎样做出来都漂亮!

  你对他有成见,王孝城说:我看得出来,你不知道看他什幺地方不顺眼!

  才没有呢,只觉得他有点怪里怪气。明远说。

  无论如何,小罗从上跳了起来,向门外走去,同时⾼兴的说:我喜这个何慕天!被派头,也够情!

  你到哪里去?王孝城问。

  买香烟!小罗扬了扬那张钞票,又大声嚷着说:今天晚上,请全宿舍吃担担面消夜!

  天哪,王孝城望着他的背影说:四大皆空,没办法,只能四大皆空!何慕天跨进了沙坪坝镇口上那家小茶馆,在靠窗的角落里,他的老位子上坐了下来。茶馆的小伙计不待吩咐,就依照何慕天的习惯,送上一壶⽩⼲,一盘卤菜,和一碟花生。何慕天靠进椅子里,慢慢的斟上一杯酒,寥落的啜着。窗子外面,可以看见青石板的小路,路边是平伸出去的绿⾊草坪,一直延展到嘉陵江畔。江边的路并不平整,曲折凹凸,沿着河岸,疏疏落落的有些⽩杨,也有些柳树。柳条长长的飘着,在初秋的晚风中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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