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涵妮看来十分软弱,她的脸⾊苍⽩如纸,嘴是紫⾊的,用手握紧了前的⾐服,她显然在忍耐着某种痛苦。看到自己造成的这种后果,看到涵妮的不胜痛楚,不胜柔弱,云楼觉得心如刀绞。抱着她,他走上了楼,她那轻如羽⽑的小小的⾝子紧倚在他怀中,显得那样娇小,那样无助。他把她抱进了她的卧房,放在上,用棉被裹紧了她。然后,他坐在沿上凝视着她,眼泪充塞在他的眼眶里。
“涵妮!”他低低的呼叫。
“我好冷。”涵妮蜷卧在棉被中,仍然不胜瑟缩。
“我帮你灌一个热⽔袋来。”
云楼取了热⽔袋,走下楼去灌热⽔,雅筠正拿了涵妮的葯和开⽔走上楼,望着他,雅筠问:“她怎样?”
“她在发冷。”
雅筠直视着云楼。
“现在不能让你自由了,云楼,”她说:“你得留在我们家里,你不能回港香,一天都不能!涵妮的生命在你手里!”
“我不会回港香了!”云楼坚定的回答。“我要留在这儿,不顾一切后果!”下了楼,他到厨房里去灌了热⽔袋,回到涵妮的卧房。涵妮刚刚吃了葯,躺在那儿,面⾊仍然十分难看,雅筠忧愁的站在边望着她。云楼把热⽔袋放在涵妮的脚下,再用棉被把她盖好,她的手脚都像冰一样的冷,浑⾝发着寒颤。云楼对雅筠看了一眼:“要请李大夫来吗?”
“不,不要,”涵妮在上摇着头。“我很好,我不要医生。”
她一向畏惧着诊视和打针。
“好吧!看看情形再说。”雅筠把涵妮的棉被掖了掖。“我们出去,让她休息一下吧!”
“别走,云楼。”涵妮软弱的说。
云楼留了下来。雅筠望着这一对年轻人,摇头摇,她叹了口气,走出了房间。这儿,云楼在涵妮的沿上坐下来,彼此深深的凝视着对方。涵妮的眼睛里,带着份柔弱的、乞怜的光采,看起来是楚楚可怜的。动着那起先发紫,现在苍⽩的嘴,她祈求似的说:“云楼,你别离开我!如果你回港香,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真的,云楼。”
云楼的心脏被绞紧,庒碎了。摩抚着涵妮的面颊,他拚命的摇着他的头,含泪说:“涵妮,我决不离开你!我发誓!没有人能分开我们,没有人!”
于是,这天晚上,他写了封最坚决,最恳挚的信回家,信中有这样的句子:“…我宁可做⽗⺟不孝之儿,不能让涵妮为我而死,今冬实在无法返港,唯有求⽗⺟原谅…”
这封信在港香引起的是怎样的风嘲,云楼不知道。但是,数天之后的一个晚上,云楼和涵妮全家都坐在客厅中烤火。涵妮病后才起,更加消瘦,更加苍⽩,更加的楚楚可怜。雅筠坐在沙发上,正在给涵妮织一件⽑⾐,杨子明在看一本刚寄到的科学杂志,云楼和涵妮正带着深深的醉意,彼此默默的凝视着。室內炉火熊熊,充満了一种静谧而安详的气氛。尽管窗外朔风凛冽,寒意正深,室內却是温暖而舒适的。
门铃忽然响了起来,惊动了每一个人,大家都抬起头来,好奇的看着门口。秀兰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个信封。
“先生,挂号信!”
杨子明接过了信封,看了看,很快的,他抬头扫了云楼一眼,这一眼似乎并不单纯,云楼立即对那信封望过去,航空信封,港香邮票,他马上明⽩此信的来源了。一层不安的情绪立即对他包围了过来,坐在那儿,他却不敢表示出任何关怀。雅筠乘杨子明拿收条去盖章的当儿,接过了信封,笑嘻嘻的说:“谁来的信?”
一看信封,笑容在她的上冻结了,她也抬头扫了云楼一眼,寒意似乎突然间钻进了屋里,充塞在每个角落里了。雅筠蹙起了眉头,毫不考虑的,她很快就拆了信,菗出信笺。云楼悄悄的注视着她的脸⾊,随着信中的句子,她的脸⾊越来越沉重,越来越难看,越来越愤懑…接着,她陡的放下了信笺,喊着说:“这未免太过分了!”
云楼从来没有看到过雅筠像这一刻这样愤怒的脸⾊,不止愤怒,还有悲哀和昏。杨子明赶了过来,急急的问:“怎幺?他说些什幺?”
“你看!”雅筠把信笺抛在杨子明⾝上。“你看看!这像话吗?这像话吗?”一层泪雾忽然糊了她的眼睛,她猛的整个崩溃了,用手蒙住了自己的嘴,她转⾝奔上了楼梯,啜泣着向卧室跑去。
“雅筠!雅筠!”杨子明喊着,握着信笺,他紧紧的跟在雅筠⾝后,追上楼去。这一幕使涵妮受惊了,站起⾝来,她惶恐喊着:“爸爸!什幺事?什幺事?”
“不关你的事,涵妮,”杨子明在楼梯顶上停顿了一下,回过头来说:“你该觉睡了!”说完,他转⾝就奔向了卧室。
客厅中只剩下涵妮和云楼了,他们两人面面相觑,云楼是略有所知,因此更觉得惶惶不安,⽗亲的脾气暴躁易怒,天知道他会在信中写些什幺句子!想来是决不会给人留余地的。
涵妮却完全莫名其妙,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云楼,半天才说:“你想,这是怎幺回事?”
“不知道,”云楼勉強的摇了头摇。“不关我们的事,你别心吧!”他言不由衷的说:“可能是你⽗亲生意上的事!”
“不会,”涵妮不安的说:“⽗亲生意上的信件从不会寄到家里来的!”
“反正,我们心也没用,是吗?”云楼问。“别去伤脑筋吧,大人有许多事是我们无法过问的。”
“我觉得──”涵妮担忧的望着他。“一定有什幺不好的事…”
“别胡思想,”云楼打断她,耸了耸肩。“弹一支曲子给我听,涵妮。”
“你要听什幺?”
“印度之歌。”
涵妮弹奏了起来,云楼沉坐在沙发里,他的心思并不在琴上,脑中风车似的转着几百种念头。他忽然发现在他和涵妮之间,竟横亘着怎样的汪洋大海,他们都在努力的游,努力的向彼此游去。但是,他们都已经快要力竭了,而隔着的距离仍然是那样遥远!他们能游到一起吗?游到一起之后呢?
可有一只平安的小船来搭救他们,载送他们到一个全安的地方?还是两人一起沉向那黑暗的,深不可测的海底?
一曲既终,涵妮回过头来。
“还要听什幺?”她问。
“不,涵妮。”他站起⾝来。“你刚刚病好,别累着,你该去睡了,我送你回房间去!”
她扬起睫⽑来,瞅着他。
“你又要赶我走!”她噘着嘴说。
“我不要你像现在这样苍⽩,”云楼说,凝视着她,深深的。“我要你红润起来,为我红润起来!”
涵妮顺从的走上了楼梯,走进了卧室。
深夜,云楼确信涵妮已经睡了之后,他走到杨子明夫妇的卧室前面,轻轻的叩了叩房门。
“谁?”杨子明的声音。
“我,孟云楼。”
室內沉寂了一下,然后,杨子明的声音说:“你进来吧!”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他几乎从未进过杨子明夫妇的卧室,这是间宽敞的大房间,除了与梳妆台之外,还有张大书桌和一套三件头的小沙发,杨子明是经常留在这房间里看书与工作的。这时,雅筠正坐在沿上,脸⾊沉重而凄凉,眼睛肿红着,显然是哭过了。杨子明坐在书桌前面的转椅里,深深的菗着烟,室內烟雾弥漫,有种说不出来的凝重的气氛。看到他走进来,雅筠抬起一对无神的眸子,看了他一眼,问:“涵妮呢?”
“早就睡了。”
“把房门关好。”杨子明说,语气庄重而带点命令意味。
“到这边沙发上来坐下!”
云楼听命关好了门,走过去坐了下来。他看出杨子明夫妇那庄严而郑重的神⾊。不安和恐慌的感觉在他心中越积越重,他看看雅筠又看看杨子明,忐忑的说:“是我⽗亲写来的信?”
“是的,”杨子明噴出一口浓浓的烟雾,他不看云楼,只是瞪着那团烟雾扩散,语音冷而涩。“云楼,我对你很抱歉,你必须离开我们家了!”
云楼惊跳了起来。
“杨伯伯!”他惊喊。
“坐下!”杨子明说,再噴了一口烟,他的声音是庄重的,权威的。“当初我留你住在我家,就是一个错误,接着又一错再错的让你和涵妮恋爱,现在,我们不能继续错下去了,你必须走!”
“杨伯伯,”云楼锁着眉,凝视着杨子明。“您认为这样做就妥当了?您甚至不顾涵妮?”
杨子明迅速的调过眼光来,盯着云楼,云楼第一次发现他的眼光是这样锐利而有神的,是这样能看穿一切,能洞察一切的。
“是的,我们一直顾虑着涵妮,就因为顾虑着涵妮,才会造成现在这个局面,到目前,我们无法再顾虑涵妮了,你一定得离开我们家。”
云楼视着杨子明的目光,他的背脊直了。
“您可以不顾虑涵妮,但是我不能不顾虑涵妮,杨伯伯!”
他冷冷的说:“好,你们要我走,已经不是第一次,我如果不是为了涵妮,也早就走了!现在,我走!但是,我带涵妮一起走!”他站起⾝来。
“坐下!”杨子明再度说:“年轻人,你是多幺鲁莽而不负责任的?你带涵妮去?你带她到哪儿去?”
“我可以租一间房子给她住,我可以跟她结婚,只要不实行夫妇生活,就不至于伤害她,我可以养活她…”
“哼!”杨子明冷笑了。“你拿什幺养活她?涵妮每个月的医葯费就要两三千,她不能工作,不能劳累,不能受刺,她要人保护着,侍候着,甚至寸步不离…你怎样养活她?别寄望于你的⽗亲,他说了,你不回港香,他就断绝你的经济!年轻人,别说空洞而不负责任的话!别做鲁莽而不切实际的事!你要学习的太多了!”
云楼被打倒了,站在那儿,他瞪大了眼睛望着杨子明,忽然发现对面这个男人是那幺坚定,那幺⾼大的,而自己却又渺小,又寒伧!他开始感到局促不安了,手⾜失措了,虽然是严寒的天气,他却额汗涔涔了。
“好了,用用思想吧,别太冲动。”杨子明缓和了下来,他的语气忽然又变得温和而带点鼓励了。“你最好坐下来,听我把话说完!”
云楼凝视着杨子明,这个人是多幺深邃、难测呵!但是,云楼觉得自己喜他,除了喜以外,对他还有一份敬服,这是他对自己的⽗亲都没有的情绪。他坐了下来,用一种被动而无奈的神⾊望着他。
杨子明同样在衡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多鲁莽呵!多容易冲动,又多幺不理智,正像自己年轻的时候,你无法责备他的,目前,他唯一能运用的东西,只是那份充沛的、发怈不尽的热情!而“热情”这样东西,往往却是成事不⾜,败事有余的。
“云楼,”他又昅了一口烟,深思的说:“如果你多运用一下思想,你就不必对我这样暴跳如雷了。想想看,你和涵妮的恋爱,我们一开始虽然反对过,但那完全是为了涵妮的健康问题,以及你未来的幸福问题,绝非我们不喜你,假若我不是那幺喜你,我也不会向你⽗亲自告奋勇的要接你住在我家了!学?镉兴奚幔憔】梢匀プ∷奚岬模阆耄遣皇牵俊?br>
云楼默默无语,杨子明的语气多幺真挚,他觉得自己被撼动了。
“既然你和涵妮的恋爱发展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杨子明继续说了下去。“我们做⽗⺟的还能怎样期望呢?只期望涵妮终有健康之一⽇,你们也能够达到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一天。涵妮自幼就被关在家里,从没有尝过恋滋爱味,对于你,她是痴情千缕,我想她这份感情,你比我们还清楚,如果你离开,很可能置涵妮于死地,涵妮是我们的独生女儿,你也明⽩她在我们心中的份量,我们难道愿意把她置于死地吗?云楼!你想想看!”
云楼瞪大了眼睛,在这一瞬间,忽然感到惶悚而无地自容了。杨子明的话是对的,自己只是个莽撞的傻瓜!
“今天我对你说,要你离开我们家,难道是我甘愿的吗?”
子明紧盯着云楼的脸。“我之所以这幺做,完全因为有不得已的苦衷,你应该猜到的,你的⽗亲在迫我们!这不是我们的意思,是你那不通情理的⽗亲!”他的声音抬⾼了,脸⾊突然因动而发红了,云楼从未见过他如此不脑扑制自己,他额上的青筋在跳动着,握着香烟的手在颤抖。好一会儿,他才重新稳定了自己的情绪。大口大口的菗着烟,他望着虚空里的烟雾说:“原谅我们,云楼,我们斗不过你的⽗亲,他一直是个強悍的人。回去吧!云楼,我们会尽全力来保护涵妮,等到你能娶她的那一天,也等到她能嫁你的那一天来临。”
“不,杨伯伯,”云楼紧紧的咬了一下牙。“我不能回去!坦⽩说,我离不开涵妮,涵妮也离不开我,我宁可对⽗亲抗命,不能让涵妮面临危险,涵妮上次不过听说我可能要走,就病倒了三四天,她脆弱得像一缕烟,风吹一吹就会散的。我必须留下来,杨伯伯,”他恳切的看着杨子明:“您一定要支持我,为了我,也为了涵妮!”
杨子明看着云楼那张近乎痛苦的脸,他感染了这个孩子的热情与无奈。抬起眼睛来,他看了看雅筠,雅筠坐在那儿,満脸的凄苦与无助,二十几年来,他第一次看到她这样凄惶,这使他的心脏挛痉了起来。
“云楼,”他沉昑的说“我也希望我能支持你,不瞒你说,我曾经写过一封涸埔切的长信给你的⽗亲,但你的⽗亲不能了解你这种感情,正如同他以前…”他把下面的话咽住了,半晌,才又说:“你⽗亲是个执拗而顽固的人,虽然他是个留生学,他的思想却很守旧,他有几千种非常充分的理由来反对你和涵妮的恋爱,认为这是件荒谬之至的事情!你是一家唯一的男孩子,你负有传宗接代的责任,你的子必须宜子宜孙!”他苦笑了一下。“何况,涵妮本不能结婚,这事就更荒谬了!他指责我们,认为我们当初接你来住是一个圈套,要给我们那‘嫁不出去的女儿找一个傀儡丈夫’,是要‘夺人之子’。他狠狠的噴出一口烟雾。”云楼,你了解了吧,你必须回去!否则,我们担当不起种种罪名!”
“不!”云楼坚决的看着杨子明。“爸爸不该这样说,他越是这样固执,我越是不能回去,如果我回去了,他就不会再放我到湾台来了!我决不回去!”
“你必须回去!”杨子明说。
“决不!决不!”云楼斩钉截铁的。
“你知道你⽗亲信里写了多少难听的话!”杨子明又动了。“你知道…”忽然间,他住了口,他的眼睛紧紧的盯着云楼。“好吧,这件事你迟早会知道的,我告诉你吧!你知道我和你⽗亲的关系吗?”
云楼诧异的看着他。
“你和爸爸是留德的同学。”他说。
“是的,是留德的同学,”杨子明抬头看看屋顶的吊灯,声音像是从一个很深远的地方透了过来。“租了一个阁楼,两人同住在一间屋子里,饮食起居都在一起,情同兄弟。你⽗亲有一个未婚在国內,虽然是⽗⺟之命,媒妁之言订的婚姻,但因沾着一些亲戚关系,你⽗亲和她自幼就常在一起玩,所以并不像一般旧式婚姻那样隔阂和陌生。在德国时,他的未婚也时?葱牛既换辜囊涣秸耪掌矗さ煤苊溃谋柿鞒愀盖咨钜痢=幼牛捎谡秸墓叵担姨崆盎毓愀盖滓蜓б滴闯桑傻鹿拦绦笱А一毓埃V亟椿槠尥懈陡遥蛭俏椿槠薇臼悄概嘁溃鞘备蘸蒙ツ福萑晃抟馈T偌由险铰遥懿环判模艺展怂煤玫恼展怂艺展肆耍彼×耍醋旁坡ィ嘈α艘幌隆!跋旅娴?a 故事不用讲了,那未婚就是雅筠。”
云楼惊愕的看着杨子明,又掉头看看雅筠,这是他从来没有听过的一个故事,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一个故事。怪不得!敝不得⽗亲对杨家余恨重重。他呆呆的看着雅筠,她正显出一副凄然而庄重的表情来,那样子是令人感动的。
“现在你明⽩两家的恩怨了吧?”杨子明看着云楼,带着份苦涩的惘然。“刚开始,⽇子真难过,那时,你的祖⺟还没有去世,那是个严苛的老妇人,指着我们,她曾经咒骂过多少难听的话,然后,你⽗亲回国了,他很快就结了婚,有好几年,我们两家不相来往,直到你和你妹妹相继出世,我们也有了涵妮,大家才恢复了友谊。”望着云楼,他深刻的说:“那时我就和你现在一样,如疯如狂的,不顾一切阻力的,我和你杨伯⺟,度过了许多困厄和艰巨,因此,我们能了解你这份感情的,不是不能了解,真正不了解的,是你的⽗亲!他一生也没有了解过什幺叫爱情!”
云楼深深的注视着杨子明,他很了解杨子明这句话,真的,⽗亲不是个很重感情的人,他刻板而严肃。望着雅筠,他忽然觉得她从⽗亲⾝边转向杨子明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他本无法把雅筠和自己的⽗亲联想在一起,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物。而雅筠和杨子明,却是属于同一类型的。
“最近许多年来,”杨子明继续说:“我和你⽗亲都维持着很好的关系,往事已经过去太多年了,你⽗亲也不再介意了,直到你走⼊我们的家庭,和涵妮相恋,这一份友情又整个瓦解了。你⽗亲的信写得涸铺薄,很冷酷,你懂吗?二十几年后再来提旧事是让人难堪的,你⽗亲指责我‘既夺人,复夺人子’,咳,”他无法解嘲的苦笑了:“真不知从何说起!”既夺人,复夺人子?信中岂止这几句话?“涵妮是怎样的女孩,我虽不知,但凭她在半年之內,即能蛊惑人心,令云楼背⽗背⺟,其秉可知!想必幼承⺟训,家学渊源矣!”诸如此类的句子,比比皆是,令人孰可忍?孰不可忍?二十几年前的旧帐,现在似乎还要来一次总结算!他和雅筠,要还债还到那一天为止?站起⾝来,他长叹了一声,在室內走了一圈,他停在云楼的面前。“现在,云楼,你明⽩了吧?你必须回去,否则我和你伯⺟,是罪孽深重,万劫不复了!云楼,我们甘愿冒涵妮死亡之险,不能再背负一层重担了。”云楼坐在那儿,深锁着眉,他一时觉得心中纷纷,一点头绪都理不出来。好半天,他忽然想清楚了,想明⽩了!站起⾝来,他以一副坚决的神情,直视着杨子明和雅筠说:“杨伯伯,杨伯⺟,我现在了解了很多事情,是我以前完全不了解的。你们的事,我不知谁是谁非,或者,爱情是很难定是非的!但是,我觉得,你们是世界上最相配的一对!必于我和涵妮,爸爸一开始就没有用公平的心来衡量过我们的爱情,他只是挟旧怨,盲目的反对,涵妮的病,又给了他最好的借口,事实上,涵妮不病,他恐怕也会一样的反对!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我决定了,我决不回去!假以时⽇,我想,爸爸会谅解我的。至于爸爸给你们的那封信,我可以想象它的內容,”他看了看杨子明,又看了看雅筠。“我想,你们即使重新来一遍,依然会结合的,那幺,你们该不会后悔二十几年前的抉择,既然如此,现在,又何必在意这信中所说的呢?”
杨子明深深的看着面前这个男孩子,这是谁?孟振寰的儿子!孟振寰竟有这样一个儿子!他觉得自己对他的欣赏和喜爱正在扩大。他看看雅筠,他在雅筠的神⾊中看出同样的情绪。
“再有,”云楼接着说下去:“你们当初有勇气为了爱情而战斗,现在你们却要我不顾涵妮,就这样撤退了吗?你们还说你们了解爱情?我⽗亲的一封信,就⾜以让你们决定牺牲我和涵妮了,你们岂不太自私?”
“哦,住口!”沉默已久的雅筠突然跳了起来,命令的说:“你这个大胆的、让人烦恼的孩子!”她叱责的说着,但她那感动的眼神却说了相反的话。掉过头来,她看着杨子明说:“我们怎幺办呢?”
“怎幺办?”杨子明瞪着雅筠说:“你没有听到那个讨厌的孩子说,他怎幺都不回去吗?他既然不肯回去,我们总不能把他抬回港香去呀!那幺,还能怎幺办呢?我们只有跟着这两个傻孩子一起下地狱吧!”
“哦,子明!”雅筠含愁,含颦,又含笑的看着杨子明。
“只能这样办吗?”
“我看,只好这样了!”
云楼对那夫妇两个深深的注视着,然后,他觉得自己的眼眶里充満了泪⽔。对他们微微的弯了弯,他觉得没有一句言语能表示出自己这一刹那间的感觉和感触,转过⾝子,他无言的退出了房间。
但是,事情并没完。
第二天⻩昏,云楼收到了一个来自港香的电报,电报中只有几个字:“⺟病危,速返。⽗”握着这电报,云楼始而惊,再而悲,继而疑。背着涵妮,他拿这封电报和杨子明夫妇研究,他说:“如果妈真的病了,我是非回去不可了,但是,我怕这只是陷阱,为的是骗我回去。”
雅筠对着这电报,沉昑久之。然后,她注视着云楼,深思的说:“我看,目前这情况,不管你⺟亲是真病还是假病,你都必须回去一趟了。我们鼓励你为爱情而战斗,但是,不能鼓励你作个不孝的儿子!”
“我觉得,”云楼嗫嚅的说:“这事百分之八十是假的,一个人怎会好端端的就病危了呢?”
“你伯⺟的话是对的,云楼。”杨子明也郑重的说:“既然有这样一个电报,你还是回去一趟吧!假若是真的,你说什幺也该回去,假若是假的,你可马上再飞回来!不管爱情是多幺伟大,你别忘了还有人子的责任!”
“可是,涵妮怎幺办呢?”
“涵妮──”雅筠愣住了。“我们或者可以想一个办法…或者,你偷偷的走,别给她知道,我们瞒她一阵,你再尽快的赶回来。”
“我觉得不妥当,”云楼说:“这是瞒不住的事情,越瞒她,她可能想象得越严重…”
“可是,决不能告诉她,”雅筠急促的说:“别忘了上次的事情,前车之鉴,这事千万别莽撞。”
“我看,我还是先打个电报回家,问问情况再说,”云楼思索着。“我总觉得这里面还有问题。”
“这样也好,”杨子明说:“不过,你即使打电报去询问,也不会问出结果来的,假若他们是骗你的,他们一定会继续骗下去,假若是真的,你反正得回去。”但,云楼犹豫不决,回去?不回去?他简直不知该怎幺办才好,本来,他是坚决不愿回去的,但是,⺟亲病了,这事就当别论,他不能置⺟病于不顾!坐在杨家的客厅里,他坐立不安,尽管涵妮在钢琴前面一曲一曲的弹着,他却完全无心欣赏。就在这时,港香的第二通电报来了,这电报比之前的详细得多,是云霓打来的,写着:“⺟为你和涵妮之事与⽗争执,⾎庒骤升昏,现已病危,兄宜速返!霓”接到这个电报,云楼才真的相信了,也真的昏了,⺟亲!⺟亲!那一生善良,相夫教子,永无怨言的⺟亲!为了他的事!他知道⺟亲是怎样疼他宠他的!她从来对⽗亲是一味的忍让,这次竟再三和⽗亲冲突,直至昏病危!噢,他是怎样的糊涂!怎样的不可原谅!怎样的不孝!怎样的可恶!
竟怀疑之前那个电报是陷阱,是假的!否则,他说不定今晚已经在⺟亲病榻之前了!现在已快夜里十点,绝对没有机飞了,最快,他要明天才能赶回去!噢!⺟亲!⺟亲!他握着电报,冲上了楼,把自己关在卧室里。
雅筠立即跟上了楼,推开门,她看着云楼,云楼一语不发的把电报递给她,就沉坐在椅子里,用双手紧紧的蒙住了脸,痛苦的摇着头。
“我是个傻瓜!是个混蛋!”他自责着,沉痛而有力的啜泣起来。
“别急,我去帮你打听机飞班次,冷静一点,涵妮来了!”
雅筠急急的说,握着电报奔下了楼梯。
这儿,涵妮恐慌而惊吓的跑了过来,一把抱住云楼的头,她嚷着说:“怎幺了?云楼?发生了什幺事?”
云楼把脸埋进了她的⾐服里,他用全力克制着自己的啜泣,却不能噤止浑⾝的颤栗。涵妮更慌了,她不住的喊着:“云楼!云楼!你怎幺了?你怎幺了?你别吓我!”
“没什幺,涵妮,”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我只是忽然间头痛,痛得不得了。”
“头痛!”涵妮惊喊:“你病了。”
“别紧张,我一会儿就好,”他抱紧了她,不敢把头从她的⾐服里抬起来。“让我静一静,我过一会儿就好了。你让我静一静。”
“我打电话去请李大夫,好吗?”涵妮焦灼的说,用她那温暖的小手摩抚着他的后颈。
“不要,什幺都不要。”
雅筠折回到楼上来了,涵妮抬起一对惊惶的眸子看着她的⺟亲。
“妈,你打电话请了医生吗?他病了,他在发抖。”
“涵妮,”雅筠说:“你到楼下倒杯温开⽔来,我们先给他吃一粒止痛葯,医生说没有关系,休息夜一就好了。你去倒⽔吧!”
“好的!”涵妮迅速的放开云楼,转⾝走出房间,往楼下跑去。
看到涵妮退走了,雅筠立即走到云楼的⾝边,急急的说:“最早的一班机飞是明天早上八点起飞,你杨伯伯已经去给你买机票了,你先别着急,这儿有粒镇定剂,等涵妮拿⽔来后,你把它吃下去。在涵妮前面,你一个字也不要提,明天你走的时候,她一定还没有起,你悄悄的走,我会慢慢的告诉她。你如果现在对她说,她一定会受不了,假若她再发病,就更⿇烦了。你不要牵挂涵妮,我会用全力来保护她的。你去了,如果情况不严重,你就尽快赶回来,万一你⺟亲…”她顿了顿,改口说:“万一你要耽搁一段时间,可打长途电话或电报到杨伯伯的公司里去,千万别…”
涵妮捧了⽔进来了,雅筠咽住了说了一半的话,拿出葯丸,云楼吃了葯,已经比之前镇定多了,也能运用思想来考虑当前的局面了。他知道事已至此,一切都只有按雅筠所安排的去做,他无法再顾虑涵妮了。抬头看了雅筠一眼,他用自己的眼⾊表示了说不出口的、许许多多的感。雅筠推推涵妮说:“涵妮,我们出去吧,让云楼早些睡。”
“稳櫎─”涵妮嗫嚅着说:“我在这儿陪他,他睡着了,我就走。”
“你在这儿他睡不好。”雅筠急于要打发开涵妮。“而且,你也该睡了。”
“我不吵他,”涵妮说:“我只是看着他,他病了,说不定会要⽔喝的。”
雅筠无语的看看云楼,对他悄悄的使了个眼⾊,说:“那幺,云楼,你就睡了吧。”
云楼只得躺在上,盖上棉被。雅筠退出了房间,涵妮坐在前的一张椅子里,洁儿躺在她的脚前。她就坐在那儿,静静的看着云楼。云楼也凝视着她,带着深深的凄苦。那张⽩皙的小脸那样沉静,那样温柔,那样细致…噢,涵妮!我能够马上再见到你吗?万一…万一⺟亲…噢,不会的!不会的!决不会的!他烈猛的摇着他的头,涵妮立即受惊的俯了过来:“还痛吗?我给你好吗?”
“不要,”云楼捉住了她的手,喉中梗着一个硬块,语音是模糊的。“我想听你唱歌,唱那支‘我怎能离开你’。”
于是,她开始唱了,坐在边,她低低的、温柔的,反复的唱着那支歌:“我怎能离开你,我怎能将你弃,你常在我心头,信我莫疑!愿今生长相守,在一处永绸缪,除了你还有谁?和我为偶!…”
噢!涵妮,涵妮,他闭着眼睛,心里在呼喊着;这歌词是为我而写的,每一句话,都正是我要告诉你的!信任我!涵妮!等待我!涵妮!当明天你发现我走了之后,别哭呵,涵妮,别伤心呵,涵妮,别胡思想呵,涵妮,我会回来的,我必定会回来的!但愿⺟亲没事!但愿我很快就能回来!但愿再看到你的时候,你没有消瘦,没有苍⽩!但愿…哦,但愿!
“我怎能离开你,我怎能将你弃,你常在我心头,信我莫疑!…”
涵妮仍然在反复的低唱着,唱了又唱,唱了又唱,唱了又唱…然后,当她看到他阖着眼睛,一动也不动,她以为他睡着了。她轻轻的站起⾝来,俯⾝看他,帮他掖了掖肩上的棉被,她在前又站了好一会儿。然后,她俯下头来,在他额上轻轻的吻了一下,低声的说:“好好睡呵!云楼!做一个甜甜的梦呵,云楼,明天头就不痛了,再见呵!云楼!”
她走了。他听着她细碎的脚步声移向门口,突然间,他觉得如同万箭钻心,心中掠过一阵剧痛,倒好像她这样一走,他就再也见不到她了似的。他用了极大的力量克制住自己要叫她回来的冲动。然后,他听到她在门外,细声细气的呼唤洁儿出去,再然后,她帮他熄灭了电灯,关上了门,一切都岑寂了。
他睁开眼睛来,瞪视着黑暗的夜空,他就这样躺着,好半天一动都不动,直到有人轻叩着房门,他才跳了起来。扭亮了电灯,开了门,杨子明夫妇正站在门口,杨子明立即递上了机飞票,说:“你的机票,明天八点钟起飞,机位都给人预订了,好不容易才弄到这张机票,幸好我有人在航空公司。你的护照都在吧?”
他凄苦的点了点头,喑哑的说:“谢谢你,杨伯伯,这幺晚了,让你为我跑。”
“我路过邮政总局,已经代你拍了一份电报回去,告诉你家里明天的机飞班次,让你⺟亲也早点知道,假如她…”他把下面的话咽住了,他原想说假如她还有知觉的话。“你可以收拾一下你的东西,随⾝带几件⾐服就可以了,大部份的东西就留在这儿吧,反正你还要回来的。”
“我知道,”云楼低低的说:“其实没什幺可带的,⾐服家里都还有。”抬起眼睛来,他哀苦不胜的凝望着杨氏夫妇,觉得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半晌,才说:“杨伯伯,杨伯⺟,我这次回去,说实话,我自己也不知道会逗留多久,假如运气好,妈妈的病很快就能痊愈,我自然尽快赶回来,万一事与愿违,”他哽塞的说:“我就不知道会拖到哪一天…”
“别太悲观,云楼,”杨子明安慰的说:“吉人天相,你⺟亲的样子,不像是会遭遇不幸的,说不定你赶去已经没事了。”
“反正,我说不出我心里的感觉,”云楼昏的说:“一切来得太突然了。总之,我想你们了解,关于涵妮,我总觉得我不该这样不告而别,明天她发现我走了,不知要恐慌成什幺样子…”
“现在,你先把涵妮搁在一边吧,”雅筠说:“我也明⽩,你走了之后的局面是很难办的,但是,我会慢慢的向她解释,明天你走之后,我预备守在她房里,等她醒来,就缓和的告诉她,你回去两三天就来,她一向很信任我的,或者不至于怎样。”
“为什幺不能坦⽩告诉她呢?”云楼懊丧的说:“我该坦⽩告诉她的,她会了解我的不得已。”
“能不能了解是一回事,”雅筠深刻的说:“能不能接受又是另一回事,她能了解的,怕的是她脆弱的神经和⾝体不能接受这件事。而且,云楼,人生最苦的,莫过于离别前的那段时间。如果你坦⽩告诉她了,从今晚到明晨,你叫她如何挨过去。”
云楼垂下了头,他知道雅筠的深思虑是对的,他只是抛不开涵妮而已。抛不开这份牵挂,抛不开这份担忧,抛不开这份刻骨铭心的深情。
“好了,云楼,”杨子明说“你大概的收拾一下东西,也早点睡吧,多少总要睡一下的,明天之后恐怕会很忙碌。涵妮,你放心,给我们吧,总是我们的女儿,我们不会不疼的。”
“我知道。”云楼苦涩的说。睡,今夜还能睡吗?一方面是对涵妮牵肠挂肚的离别之苦,一方面是⺟病垂危的切肤之痛。睡,怎能睡呢?
这是最漫长的夜一,这也是最短暂的夜一。云楼好几次打房开门,凝望着走廊里涵妮的房间,多少诉的言语,多少內心深处的叮咛,却只能这样偷偷的凝望!又有多少次,他伫立窗前。遥望云天,恨不得揷翅飞回港香“⽗⺟在,不远游。”他到这时才能体会这句话有多深刻的道理!十月怀胎,三年哺啂,⺟亲呵,⺟亲!
黎明终于来临了,一清早,雅筠就起⾝了,叮咛厨房里给云楼准备早餐。云楼的随⾝行李,只有一个小旅行袋。他房內的东西完全没有动,那些画幅,依然散的堆积着,大部份都是涵妮画像,他最得意的那幅涵妮的油画像,早就挂在涵妮的卧室里了。在画桌上,他留了一张纸条,上面轻松的写着:“涵妮,在我回来之前,请帮我把那些画整理一下,好吗?别让它积上灰尘呵!我会⽇⽇夜夜时时刻刻分分秒秒想你!楼”给涵妮一点工作做做,会让她稍减离别之苦,他想。把纸条庒在书桌上的镇尺底下,他下了楼。杨子明和雅筠都在楼下了,雅筠想勉強他吃一点东西,但是他面对着那份丰富的早餐,却一点食也没有。推开了饭碗,他站起⾝来,満眼含着泪⽔。
“杨伯伯,杨伯⺟…”他艰难的开了口。
“不用说了,我都了解,”雅筠说:“你多少吃一点吧!”
“我实在吃不下。”他抬头看了看楼上。“涵妮?”
“我刚刚去看了一下,她睡得很好,”雅筠说。“现在几点了?”
“七点十分。”
“那你也该走了,还要验关、检查行李呢!”
“我开车送你去,云楼。”杨子明说。
“不了,杨伯伯,我可以叫计程车。”
“我送你,云楼,”杨子明简短的说:“别忘了,你对我有半子之份呢,只怕涵妮没这福气。”
云楼再看了楼上一眼,咫尺天涯,竟无法飞渡,隔着这层楼板,千般离情,万般别苦,都无从倾诉!再见!涵妮,我必归来!再见!涵妮,再见!
“快一点吧,云楼,要迟到了,赶不上这班机飞就惨了,年底机位都没空,这班赶不上,就不知道要延迟多久才有机飞了。”杨子明催促着。
“我知道,”云楼说,穿上了大⾐,提起了旅行袋,他凄苦的看着雅筠。“涵妮醒来,请告诉她,我不是安心要不告而别的,我本想给她留一封信,但是我心情太,写不出来,请告诉她,”他深深的看着雅筠。“我爱她。”
“是的,云楼,我会说的,你好好去吧!”
云楼不能再不走了,跟在杨子明的⾝后,他向大门口走去,雅筠目送着他们。就在这时,楼上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呼,使他们三个人都惊呆了,然后,云楼立即扔下了他的旅行袋,折回到房里来,下意识的向楼上奔去。可是,才奔到楼梯口,楼梯顶上传来一声強烈的呼喊:“云楼!”
他抬起头,涵妮正站在楼梯顶上,脸⾊惨⽩如蜡,双目炯炯的紧盯着他,她手中紧握着一张纸,浑⾝如狂风中的落叶般颤栗着。
“云楼!”她舞动着手里的纸条,狂喊着说:“你瞒着我!你什幺都瞒着我!你要走了!你──好──狠──心!”喊完,她的⾝子一软,就整个倒了下来。云楼狂叫着:“涵妮!”
他想奔上去扶住她,但,已经来不及了,她从楼梯顶骨碌骨碌的一直翻滚了下来,倒在云楼的脚前。云楼魂飞魄散,万念俱消,一把抱起涵妮,他尖着喉咙极喊着:“涵妮!涵妮!涵妮!”
雅筠赶了过来,她一度被涵妮的出现完全惊呆了,现在,她在半有意识半无意识的昏状态中喊:“放下她,请医生!请医生!”
云楼昏的、被动的把涵妮放在沙发上,杨子明已经奔到电话机旁去打电话给李大夫,挂上电话,他跑到涵妮的⾝边来:“李大夫说他在十分钟之內赶到,叫我们不要慌,保持她的温暖!”
一句话提醒了云楼,他脫下大⾐裹住他,跪在沙发前面,他执着她那冷冷的小手,不住摇着,喊着:“涵妮!涵妮!涵妮!”
那张纸条从她无力的手里落出来了,并不是云楼的留笺,却是一直被他们疏忽了的,云霓拍来的那份电报!杨子明站在涵妮面前,俯⾝仔细审视她,他是全家唯一还能保持冷静的人。涵妮的头无力的垂着,那样苍⽩的,毫无生气的。杨子明直了⾝子,忽然命令似的说:“云楼!我叫车送你去机飞场!我不送你了!”
“现在?”云楼惊愕的抬起头来:“我不走了!这种情况下,我怎能走?”
“胡说!”杨子明几乎是愤怒的。“你⺟亲现在可能更需要你!是⺟亲对你比较重要还是涵妮对你比较重要?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毫无孝心的孩子!”
这几句话像鞭子一样菗在云楼的心上。涵妮,⺟亲,⺟亲,涵妮,他何从选择?就在他的昏和失中,杨子明打电话叫来的计程车已经到了,提起他的旅行袋,杨子明严厉的说:“快走!你要赶不上机飞了!”
“我不能走,我不能走!”云楼痛苦的摇着他的头,绝望的看着涵妮。“我不能走!”
“走!”杨子明抓住他的肩膀。“像个男子汉!云楼!涵妮会度过她的危险的,这不是她第一次发病,每次她都能度过,这次还是能度过!你快走!你的⺟亲需要你,知道吗?云楼!”
他厉声说:“你是个男子汉吗?你知道为人子的责任吗?快走呀!”
云楼额上冒着冷汗,在杨子明严厉的喊声中,他机械化的站起⾝子来,茫然的,的,昏沉的,他被杨子明推向房门口,他完全丧了思考的能力,几乎是⿇木的迈出了大门,着室外的冷风,他打了个冷颤,突然清醒了。掉过头来,他喊:“杨伯伯!”
“去吧!”杨子明深深的望着他,眼光一直看透了他,看进他的灵魂深处去。“人活着,除了爱情以外,还有许多东西,是你需要的!你现在离开涵妮,没有人责备你寡情寡义,如果你不回家,你却是不孝不忠!”
云楼闭上了眼睛,咬紧了牙齿,他有些明⽩杨子明的意思了。一摔头,他毅然的坐进了车里,杨子明递上了他的行李和机票,迅速的关照司机说:“到机飞场!”
云楼扶着车窗,喊着说:“给我电报,告诉我一切情形!”
“你放心!”杨子明说。
车子发动了,往前疾驰而去。
半小时后,云楼置⾝在飞往港香的机飞中了。
云楼大踏步的走向云霓,将近一小时的飞行,并不能让他的脑筋清醒,他仍然是昏昏沉沉的。
“妈怎样了?”他急急的问。
“回家再说吧!”云霓支吾着,偷偷的看了他一眼。“哥哥,你的脸⾊好难看!”
“妈怎样了?”云楼大声说,一层不幸的影罩住了他。难道他已经回来晚了?“是不是──?”
“不,不,”云霓慌忙说“已经好些了!回去再谈吧!”
云楼狐疑的看了云霓一眼,直觉的感到她在隐瞒着他,情况一定很坏,所以云霓神⾊那样仓皇和不安。坐进了计程车,他一语不发,紧咬着牙,看着车窗外面?爰以浇男那樵匠林兀轿肪濉:菡牢罚训滥盖滓病敉房醋旁颇蓿笊担骸暗降茁杪柙跹耍俊?br>
云霓吓了一跳,她仓皇失措的瞪着他,从没有看到哥哥这种样子,像一只挣扎在笼子里的,濒临绝望的野兽。他的样子惊吓了她,她更不敢说话,祈求似的看了他一眼,她说:“马上到家了,你就知道了!”
她的眼睛里有着泪光,云楼不再问了,他的心往下沉,往下沉,沉进了几千几万尺的深渊里。
终于到了家门口,他下了车,奔进了家门,一直冲进客厅里,头撞进一个人怀中,他抬起头,是満脸寒霜的⽗亲,他立在那儿,厉声的说:“你总算回来了!你这个大逆不孝的儿子!”
“爸爸,”云楼哀恳的望着他:“妈呢?”
“妈?”⽗亲用一对怒目瞪着他:“你心里还有妈?你心里还有⽗⺟?”
“请原谅我,爸爸,”云楼痛苦的说:“但是,告诉我,妈妈在哪儿?”
忽然,他呆住了,他看到⺟亲了!她正从內室走出来,没有病容,没有消瘦,她正带着个一如往⽇的、慈祥的、温柔的,而略带哀愁的笑,对他伸过手来说:“噢!云楼,你怎幺又瘦又苍⽩,妈为你了好多心哦!”云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瞪视着⺟亲,他不相信的,疑问的,惊异的,讷讷的说:“妈,你?是你?你的病…”
“噢,云楼,”⺟亲微笑着,急急的,安慰的说:“我没病,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那是你爸爸他们要哄你回来,故意骗你的呀!”
像是一个巨雷,轰然一声在云楼的面前炸爆了,震得他头晕目眩,摇摇坠。他瞪大了眼睛,扶着⾝边的桌子,息着,颤栗着,轮流的望着⽗亲、⺟亲、和云霓,不肯相信的说:“你们…你们骗我的?这是骗我的?这是一个圈套?一个圈套?”眼泪冲进了他的眼眶,蒙住了他的视线,他狂喊着:“一个圈套?”
他的样子惊吓了⺟亲,她拉住了他的⾐袖,惊慌失措的说:“云楼,你怎样了?你怎样了?”
云楼挣开了⺟亲,忽然间,他掉转了头,对门外狂奔而去,嘴里爆发出一声裂人心弦的狂呼:“涵妮!”
他并没有跑到房门口,一阵突发的晕眩把他击倒了,从昨天⻩昏到现在,他没有吃,没有睡,却遭遇到那幺多猝然的变故,到这时候,他再也支持不住了,腿双一软,他昏倒在房门口。
醒来的时候,他正躺在自己卧室的上,⺟亲和云霓都围在边,⺟亲正用一条冷手巾庒在他的额上,看到他醒来,那善良的好⺟亲満眼含着泪⽔俯向他,颤颤抖抖的摩抚着他的面颊,说:“哦,云楼,半年多没看到你,怎幺一进家门就把我吓了这幺一大跳!好一点了吗?云楼,那儿不舒服?”
云楼望着⺟亲,他眼里盛満了深深切切的悲痛和无奈,好半天,他才虚弱的说:“妈,你们不该骗我,真不该骗我!”掉转眼光,他责备的,痛苦的看着云霓。“你也加⼊一份,云霓,如果没有你的电报,我不会相信的!你们联合起来,”他摇头摇,咽了一口口⽔:“太狠了!”
“哥哥,”云霓急急的俯过来。“不是我!那电报是爸爸去发的,他说只有这样你才会回来!”
“可是,一个女孩子为了这个电报几乎死掉了!”云楼从上坐起来,动的叫着。然后,他突然拉住了云霓的手,迫切的说:“云霓,你去打电话问问机飞场,最快的一班机飞飞台北的是几点钟起飞?我要马上赶回台北去!”
“没有用,哥哥,”云霓的眼光是同情而歉疚的。“爸爸把你的护照和湾台的出⼊境证都拿走了。”
“云楼,”那好心肠的⺟亲急急的说:“既然回来都已经回来了,又何必急着走呢?瞧你,又瘦又苍⽩,我要好好的给你把⾝体补一补,等过了年,我再求你爸放你回台北,好吧?”
“妈!”云楼喊着:“那儿有一个女孩子因为我的走而病倒了,人事不知的躺着,说不定现在已经死掉了!你们还不放我吗?还不放我吗?”
“噢!云楼,你别急呀!”那个好⺟亲手⾜失措了。“都是你爸爸呀!”
“我要问爸爸去!”云楼翻⾝下了,向外就走。
“哦,哦,云楼,加件⾐服呀!别和你爸吵呀!有话慢慢谈呀!噢,云霓,你快去看看,待会儿别让这老牛和小牛斗起角来了!”⺟亲在后面一迭连声的嚷着。云楼冲进了孟振寰的书房,果然,孟振寰正坐在书桌前面写信,看到云楼,他放下了笔,直视着他,问:“有什幺事?”
孟振寰的脸⾊是不怒而威的,云楼本能的收敛了自己的动和怒气。从小,⽗亲就是家庭里的权威,他的言语和命令几乎是无人可以反驳的。
“爸爸,”他垂手而立,庒抑的说:“请您让我回台北去吧!”
孟振寰紧盯着他,目光冷峻而严厉。
“儿子,”他慢呑呑的说:“你到家才一小时,嗯?你又要求离开了?你的翅膀是长成了,可以飞了。”
“爸爸!”云楼恳求而祈谅的。“涵妮快要死了!”
“涵妮的力量比⽗⺟大,是吗?”孟振寰靠进椅子里,仔细的审视着他的儿子。“过来,在这边坐下!”他指指书桌对面的椅子。
云楼被动的坐下了,被动的看着⽗亲。孟振寰埋在浓眉下的眼睛是深邃的,莫测⾼深的。
“涵妮不是你世界的全部,你懂吗?”
“爸爸!”云楼喊,痛苦的咬了咬牙,他说不出口,爸爸,是你不懂,涵妮正是我世界的全部呢!
“为什幺你要自讨苦吃?”孟振寰问:“恋爱是最无稽的玩意儿,除了让你变得疯疯癫癫的之外,没有别的好处!假若你爱的是个正常的女孩子倒也罢了,偏偏去爱一个本活不长的女孩子!你这不是自己往苦恼的深渊里跳?你以为我叫你回来是害你吗?我正是救你呢!”
“爸爸,你不了解,”云楼苦涩而艰难的说:“如果这是个苦恼的深渊,我已经跳进去了…”
“所以我要把你拉出来呀!”
“爸爸!”云楼爆发的喊:“你以为你是上帝吗?”
“啪!”的一声,孟振寰猛拍了一下桌子,跳起来,怒吼着说:“我虽不是上帝,我却是你的⽗亲!”
“你虽是我的⽗亲!你却不是我的主宰!你无法控制我的心,我的意志,我的灵魂!”云楼也喊着,愤怒的喊着,动的喊着:“你只是自私!偏!因为你自己一生没有得到过爱情,所以你反对别人恋爱!因为杨伯⺟曾经背叛过你,所以你反对她的女儿…”
“住口!”孟振寰大叫:“你给我滚出去!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你休想回台北!我永不许你再去台北!”
云楼的⺟亲急急的赶来了,拉住云楼的手,她含着眼泪说:“你们这⽗子两人是怎样了?才见面就这样斗似的!云楼,跟我来吧!苞我来!这幺冷的天,你怎幺弄了一头的汗呢!手又这样冰冰的,你要弄出大病来了!来吧!苞我来!”
死拖活拉的,她把云楼拉出了书房,云楼跟着她到了卧房里。忽然间,他崩溃了,往地下一跪,他抱住了⺟亲的腿,像个无助的孩子般啜泣起来。
“妈!你要帮助我!”他喊着。“你要帮助我,让我回台北去!”
“哦哦,云楼,你这是怎幺了嘛?”那软心肠的⺟亲慌了。“你起来,你起来吧,我一定想办法帮你,好吗?我一定想办法!”
可是,这个⺟亲的力量并不大,许多天过去了,她依然一筹莫展,那个固执的⽗亲是无法说服的,那个痴心的儿子只是一天比一天消瘦,一天比一天焦躁。而台北方面,是一片沉寂,没有信来,没有电报,没有一点儿消息。云楼一连打了四五个电报到杨家,全如石沉大海。这使云楼更加恐慌和焦灼了。
“一定涵妮出了问题,”他像个困兽般在室內走来走去。
“一定涵妮的情况很危险,否则,他们不会不给我电报的!”于是,他哀求的望着⺟亲:“帮帮我!妈!请你帮帮我吧!”
接着,旧历新年来了。这是云楼生命里最没有意义的一个舂节,在一片鞭炮声中,他想着的只是涵妮。终于,在年初三的⻩昏,那个好⺟亲总算偷到了云楼的护照和出⼊境证。
握着儿子的手,她含着満眼的泪说:“去吧!孩子,不过这样一去,等于跟你⽗亲断绝关系了,一切要靠自己了,可别忘了妈呀!”
像是几百个世纪过去了,像是地球经过了几千万年沉睡后又得到再生。云楼终于置⾝于飞往台北的机飞上了。屈指算来,他离开台北不过十一天!
计程汽车在街灯和雨雾织的街道上向仁爱路疾驰着。
云楼坐在车里,全心灵都在震颤。哦,涵妮!你好吗?你好吗?你好吗?你好吗?哦,涵妮!涵妮!再也没有力量可以把我们分开了!再也没有!再也没有!涵妮!涵妮!涵妮!不许瘦了,不许苍⽩了!不许用泪眼见我哦!涵妮!
车子停了,他丢下了车款,那样急不及待的按着门铃,猛敲着门铃,猛击着门铃,等待了不知道多少个世纪,门开了,他推开了秀兰,冲进了客厅,大声喊着:“涵妮!”
客厅中冷冷的,清清的,静静的…有什幺不对了,他猛然缩住步子,愕然的站着。于是,他看到杨子明了,他正从沙发深处慢慢的站了起来,不信任似的看着云楼,犹疑的问:“你──回来了?你妈怎样?”
“再谈吧,杨伯伯!”他急促的说:“涵妮呢?在她房里吗?我找她去!”他转⾝就向楼上跑。
“站住!云楼!”杨子明喊。
云楼站住了,诧异的看着杨子明。杨子明脸上有着什幺东西,什幺使人颤栗的东西,使人恐慌的东西…他惊吓了,张大了嘴,他嗫嚅的说:“杨伯伯?”
“涵妮,”杨子明慢慢的,清晰的说:“她死了!在你抱她起来,放在沙发上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云楼呆愣愣的站着,似乎本不知道自己听到的是什幺,接着,他发出一声撕裂般的狂喊:“不!涵妮!”
他奔上了楼,奔向涵妮的卧室,冲开了门,他叫着:“涵妮!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室內空空的,没有人,帐、桌椅、陈设都和以前一样,云楼画的那张涵妮的油画像,也挂在墙上;涵妮带着个幸福恬静的微笑,抱着洁儿,坐在窗前落⽇的余晖中。一切依然,只是没有涵妮。他四面环顾,号叫着说:“涵妮!你在哪儿?你出来!你别和我开玩笑!你别躲起来!涵妮!你出来!涵妮!涵妮!涵妮!”
他背后有的声音,他猛然车转⾝子,大叫:“涵妮!”
那不是涵妮!立在那儿,显得无比庄严,无比沉痛的,是雅筠。她用一只温柔的手,按在他的肩上,轻轻的说:“孩子,她去了!”
“不!”云楼喊着,一把抓住了雅筠的肩膀,他摇着她,嚷着:“告诉我,杨伯⺟,你把她蔵到哪儿去了?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你一直反对我,一定是你把她蔵起来了!你告诉我!她在哪儿?”
“住手!云楼!”杨子明赶上楼来,拉开了云楼的手。他直望着他,一字一字的说:“接受实真,云楼,我们每个人都要接受实真。涵妮已经死了。”
“没有!”云楼大吼:“她没有死!她不会死!她答应过我!她陪我一辈子!她不会死!她不会!不会!”转过⾝子,他冲开了杨子明和雅筠,开始在每个房间中搜寻,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叫:“涵妮!你在哪儿?涵妮!你在哪儿?你出来!我求你!求你!”
没有人,没有涵妮。然后,他看到洁儿了,它从走廊的尽头对他连滚带爬的奔了过来,嘴里呜呜的叫着。他如获至宝,当洁儿扑上他⾝子的时候,他一把抱住了它,恳求的说:“洁儿!你带我找涵妮去!你带我找她去!你不会告诉我她死掉了,走!我们找她去!走!”
“云楼!”杨子明抓住了他的手腕,坚定的喊。“面对现实吧!你这个傻孩子!我告诉你,她死了!葬在北投的山上,要我带你去看她的坟吗?”
云楼定定的看着杨子明,他开始有些明⽩了,接着,他狂叫了一声,抛掉了洁儿,他转⾝奔下了楼,奔出了大门,奔上了街道,茫无目的的向雨雾蒙的街上跑去。
“追他去!子明!”雅筠说,拭去了颊上纵横的泪。“追他去!”
杨子明也奔出了大门,但是,云楼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
不知跑了多久,云楼放慢了步子,在街上茫无目的的走着,雨丝飘坠在他的头发上、面颊上,和⾐服上。夜冷而,霓虹灯在寒空中闪烁。他走着,走着,走着…踩进了⽔潭,踩过了一条条的街道。车子在他⾝边穿梭,行人掠过了他的肩头,汽车在他⾝畔狂鸣…他浑然不觉,那被雨淋的面颊上毫无表情,咬紧了牙,他只是一个劲儿的向前走着,向前走着,向前走着…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