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这一次莎拉在孕怀期间大都留在莫斯堡。她可以在家管理生意,她不想到伦敦或巴黎亮相,遭人物议。她仍然觉得这种年纪孕怀有失体面,不过心底却十分雀跃。
一如所料,菲利闻讯后然大怒。他声称这是他生平所听到最耝鄙的事,他的⽗亲却对他大笑。其它孩子倒是非常⾼兴。裘恩和亚蓓都急着想和宝宝玩。
莎拉在耶诞节以前设计了几件新作品,菲利和奈杰选焙的上好宝石也令她万分欣喜。
这次她没有再和威廉辩驳在家生产的问题。他们在预产⽇前两天,住进巴黎的奈维立诊所,有了亚蓓⾼速出世的前例,威廉告诉莎拉这次一定要格外谨慎。莎拉住在诊所里极端无聊,坚称自己比其它⺟亲年纪大一倍。但是奇怪的是,夫妇俩都觉得很有趣。威廉陪在她⾝边打牌、聊天、讨论生意。裘恩和亚蓓住在莫斯堡。这时已经是耶诞节之后一星期了。
新年这一天,莎拉和威廉喝香槟庆祝,她在诊所住了五天,厌烦至极,告诉威廉若是再不生,她就要去韦特菲堡。而这天下午她的羊⽔破了,⼊夜后阵痛来势凶猛,护士赶来送她去产房,她及时伸手拉住威廉。谢谢你…让我生…这个孩子…他好想守着她,不过医生挡住了他。公爵夫人的年纪太大,可能有危险,医生希望公爵能在外面等候。
夜午之后威廉仍然得不到什幺消息,到了清晨四点他开始惊慌,她已经送进产房六个小时。当初亚蓓生得奇快,这一次不该会这幺慢。
他到柜台问护士有没有消息,巴不得能进去陪子。可是护士对他说还没有动静,如果有消息会马上通知他。
早晨七点医生终于露面了,威廉则急得快发疯。他已经想尽一切花样来消磨时间,包括祈祷。他觉得自己不该让她生这一胎。说不定她吃不消了。万一她送命怎幺办?
医生出现时表现严肃,威廉的心直往下沉。
有什幺不对吗?
没有。他摇头摇。公爵夫人的情况很好。您添了一个儿子,大人。一个很大的宝宝,超出十磅。我们做了剖腹手术。尊夫人努力想自然生产,但是她没有成功。这次一如菲利的出世,威廉自然记得当时的情形有多可怕。当年医生就扬言她得开刀,结果她躲过那一刀而生了五个孩子。而现在四十八岁的莎拉,生育的年龄已过。这是一项了不起的事业。威谦如释重负地望着医生。
她还好吗?
她很累…手术后会痛一阵子…我们当然会尽量协助她让她舒服。她过一、两星期就可以回家了。他说完便离去了。
他到傍晚才见到莎拉,她还在半睡眠状态下,可是她看见他便对他绽开微弱的笑容。
是个男孩,她对他轻声说,他吻着她。还好吗?
好极了。他向她保证,她闭上眼准备再睡,然后又猛然睁开。
我们能不能叫他赛伟?她问。
好。他同意道,后来她对这一段毫无记忆,不过她说她一直喜这个名字。
她在医院住了整整三星期,才带着婴儿凯旋回家,威廉无情的取笑她再也不能生了。他表示十分失望,原来希望她能在五十岁生⽇前再生第六胎。我们当然可以领养。他笑着说,莎拉威胁要和他离婚。
孩子们都被宝宝住了,他是个大巨、好脾气的小东西,任何事都不在意,喜
每一个人,不过他缺少了裘恩的魅力,他的
格开朗,有自己的主见,但是没有菲利那幺极端。
到了夏天,赛伟似乎随时都被人抱来抱去。裘恩、亚蓓或他的⽗⺟无时无刻不带着他四处跑。
莎拉对这孩子的专注倒是少了许多。威廉的⾝体不大好,夏季结束时,他占据了她所有的时间。他的心脏又出了一次⽑病,医生表示他不喜公爵的脸⾊。他的关节炎也益发严重了。
给你添这幺多⿇烦实在太没意思。他对莎拉埋怨,他尽量抱着赛伟一起睡,只是大部分时候他都痛得无法陪宝宝。
这一年的耶诞节气氛牵強、悲伤。莎拉两个月没去巴黎了,也没去过伦敦。菲利在耶诞夜飞回法国,全家人共进晚餐,一起去教堂,而威廉由于太痛苦,没有出门。菲利注意到他好象萎缩了,衰弱而且骨节突出。不过精神还好,贵族气质和幽默感也未稍减。菲利终于在这时看出了⽗亲伟大的一面。
艾梅在耶诞节当天驾车来莫斯堡玩,她没有对莎拉说威廉的神情有多幺可怕,结果她一路哭着回巴黎。
菲利第二天离开。裘恩也要去滑雪,可是他并不想离开爸爸,于是告诉⺟亲,如果有需要他会立即回家。她只要打电话给他就行了。亚蓓到里昂和一位夏天认识的朋友过节。这对她是一项大冒险,也是她第一次单独离开家。不过莎拉相信九岁的她已经够大了。她会在一星期后回来,到时候说不定她爸爸也会好转。
然而威廉的状况一天不如一天。新年这一天,他病得无法庆祝赛伟的一岁生⽇。他们准备了一个小蛋糕,唱完生⽇快乐歌,莎拉就赶回楼上陪伴威廉。
这几天他一直在觉睡,不过每次她悄悄进房间他都会睁开眼,无论她的脚步多轻都一样。他喜她陪在⾝边。她想过送他去医院,可是医生表示住院已无用,他们帮不上什幺忙。二十五年前
受摧残的⾝体终于要报废了,原先好不容易修补好的部分也开始败坏,油尽灯枯之⽇已届。可是莎拉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她知道他的精神坚強,最终一定会痊愈的。
赛伟生⽇的这天晚上,莎拉静躺在丈夫旁边,将他拥在怀里,他也紧抱着她,有点像依兰,接着她明⽩了。她紧挨着他,以毯子盖住他,想给他所有的爱与温暖。他在黎明前仰起脸吻她,并且叹息一声,她吻着他的脸,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死在深爱他的子⾝边。
她就这样抱着他,泪⽔流个不停。她从来不希望他如此早逝,独自活下去。她几乎想和他一起走,然后听见赛伟的哭声从远处传来,她知道不能一走了之。那孩子似乎知道他爸爸走了。这对他和所有人都是最大的悲恸。
莎拉轻轻放开他,当光从窗户
进来时,她离开他把房门带上,韦特菲公爵去世了,她现在是个寡妇。
葬礼的气氛庄严肃穆,就在莫斯堡当地举行,唱诗班唱着圣⺟颂,莎拉和孩子们坐在一起。亲近的朋友都赶来了,不过主要的追悼仪式仍然要在伦敦举行。
莎拉将威廉埋在依兰旁边,为此事和菲利争执了夜一。菲利坚称七世纪以来,韦特菲家的人都葬在韦特菲堡。可是莎拉不同意。她要丈夫留在这里陪她和他们的亡女,葬在他钟爱的家园。
他们安静地步出教堂,莎拉牵着亚蓓,裘恩一只手揽着⺟亲。艾梅从巴黎赶来,挽着菲利同行。事后他们在莫斯堡吃午饭。有许多本地人也来致哀,一些认识他、爱他的人。莎拉请他们一起留下来吃饭。她还是无法想象以后没有丈夫的⽇子要怎幺过。
她在客厅走动,神情木然地给客人倒酒,和他们握手,听他们回溯公爵的事迹。他们夫妇共同生活了二十六年,她不相信这一段完美的⽇子已经告终。
奈杰也从伦敦飞来。他们埋葬威廉时,他忍不住流下泪来,莎拉哭倒在裘恩怀里。她简直无法忍受眼见他葬在依兰旁边。他们似乎昨天才来这里,谈到要买下它…生下赛伟。宝宝现在是她最大的安慰。可悲的是他永远没机会认识⽗亲了。他会有两个哥哥和姊姊、⺟亲,可惜却无缘认识他了不起的爸爸,这件事令莎拉心碎。
两天后他们飞到伦敦参加正式的追悼仪式,其间充満繁文缛节。威廉的亲戚全数到齐,甚至女王和她的子女也来了。之后他们全部到韦特菲堡,在那儿举行了四百人的茶会。莎拉和每个人握手握到几乎晕倒,接着她听见有人在她⾝后说:大人,又听见一个男人的回应声。她一时之间狂疯的以为威廉进来了,继而惊讶的发现那个男人是菲利。她这才明⽩菲利是现任的韦特菲公爵了。
这段时期对他们所有的人都是考验,也是她永远无法忘怀的。她不知道何去何从,或者要如何逃避丧夫之痛。如果她去韦特菲堡,威廉会在那儿。在莫斯堡,当然到处都有他的气息。巴黎的寓所使她恐惧,他们曾在这里度过许多快乐的⽇子,还有他们在丽池饭店的新婚藌月…她无处可去,无处可遁。他无所不在,在她的灵魂中,在她的脑海,也在每个孩子的⾝上,她只要一看他们就会发现他的影子。
你打算怎幺办?一天当她坐在韦特菲堡瞪着窗外发愣,菲利问她。她本不知道自己该怎幺办,也一点都不在乎珠宝店,乐得拱手让给菲利。但是菲利才二十六岁,还有许多待学习的地方,裘恩只有十五岁,距离他经管巴黎珠宝店的⽇子还长。
我不知道。她坦⽩说。他已去世一个月,她却仍然思绪不清。我一直在想。我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做什幺。我一直在想他会要我做的是什幺。
我想他会要你继续做每一件事…菲利说。生意以及其它你和他一起做的事。你不能停止生活。有时候她的确不想活了。
我倒真的有此念头呢。
我知道,但是你不可以,我们都有责任。他的责任尤其重。他继承了韦特菲堡,裘恩永远不会有份。他只能拥有莫斯堡,并和亚蓓、赛伟一起分享。这就是英国制度不公正的地方。菲利现在肩上多了贵族头衔,也多了伴随而来的一切责任。莎拉不知道他有没有这个能耐。
你呢?她柔声问。你现在要做什幺?
做我一直在做的事,他有点犹豫,然后决定把一件未曾说过的事说出来。改天有个人想请你见见。现在告诉她似乎有点奇怪,所以他才不愿意说。他本来预备耶诞节向他们宣布琦莉这个人,可是当时他爸爸正病重,所以他没有提出来。
具有特别意义的人吗?
差不多。他的脸发红,言词含糊。
也许我们可以一道吃晚餐,在我离开英国之前。
好啊。他羞怯地说。他和其它孩子不同,不过她依然是他的⺟亲。
两星期后她考虑要回巴黎时再度提醒他。艾梅的店里有些问题,亚蓓得回学校念书。莎拉让亚蓓留在韦特菲堡陪她,而裘恩早在几星期前就回去上课了。
你想介绍给我的朋友呢?她问,他的态度变得模棱两可。
喔,那个…你在离开前可能菗不出时间。
我有空。她反驳道。我对你永远有时间。你想什幺时候聚聚?他不噤后悔提出此事,不过莎拉尽量安抚他,并且约定一起吃饭的⽇期,而她第二天晚上遇见的女郞一点都不令她意外。她是个典型的英国⾼尚家庭的女孩,⾼瘦平板,几乎不说一句话,教养奇佳,受人尊敬。莎拉觉得从未见过如此无趣的女孩。她叫桑琦莉,⽗亲是重要的內阁员官,她是个好女孩,只是莎拉不懂菲利怎幺会受得了她。她毫无感可言,没有温暖也没有感情,绝不是可以谈笑的女人。莎拉第二天早晨离开前试着对菲利分析这件事。
她是个可爱的姑娘。她在早餐时说。
很⾼兴你喜她。他似乎很満意,莎拉不觉怀疑此事到底有多幺认真,值不值得她挂虑,她手里还抱着一个宝宝,却要一方面留意未来的媳妇,威廉又走了。这个世界毫无公理可言,她暗自呻昑,表面上则摆出不经心的态度。
这是认真的吗?她问,当他点头时她只差没有被一口土司呛到。很认真?
可能。她的确是一个做子的好对象。
我了解你的看法。她平静地对他说,不知道他是否相信她。她也很可爱…但是她有趣吗?这是一个重点。你爸爸和我一直过得很开心,这是婚姻中的关键。
开心?他大惊失⾊。开心?这有什幺区别吗?妈妈,我不了解你。
菲利,她决定对他诚实,也但愿不会事后反悔。好教养是不够的。你需要的更多…一点格,一个你愿意一起上
的人。他已经够大了,应该听听实话,再说现在是一九六六年,不是一九二三年。旧金山的年轻人都披着
单、头戴鲜花,菲利不可能这幺古板。但是令人讶异的是他的确古板。他⽩着脸注视⺟亲。
唔,我知道这是你和爸爸经常做的事,不过这并不代表我要依照这种标准选择子。莎拉深知他如果娶这个女郞就是犯了大错,也知道如果她反对,他绝对不会相信她。
你还相信双重标准吗,菲利?你和一种女孩玩,娶的却是另一种女孩?或者你真的喜一本正经的好女孩?因为你如果喜
感、有趣的女孩,娶的却是端端庄庄的,你可能会给自己惹来大⿇烦。这是目前她最多能做到的地步,也看得出他听懂了。
我得考虑我的地位。他说,显得很不⾼兴。
你爸爸也一样,菲利,他娶了我,他恐怕并不后悔。至少我希望他不后悔。她对长子苦笑,觉得他是个陌生人。
你来自完美的家庭,虽然离过婚。她早就告诉过孩子们这个秘密,以免别人先对他们说。那幺你是不喜琦莉喽?他冷冷的问,起⾝预备离桌。
我很喜她,只是觉得你应该谨慎考虑你到底要的是怎样的
子。她是个好女孩,可是她非常严肃,也不太开朗。她早就风闻菲利喜
追求不大正经的妖
女孩,公开亮相的时候却只和正派的女孩在一起。很明显的,琦莉就是正派女郞。但是她太无趣了。
她会是最佳的韦特菲公爵夫人。菲利硬邦邦地说道。
这一点也许重要。不过这就⾜够了吗?她不得不问他。
我觉得我是最适合做这个决定的人。他说,她点点头,希望他是对,心里却很清楚他错了。
我只希望你得到最好的。她离开前吻他。之后他进了城,她在当天下午带着两个较小的孩子飞回巴黎。她把孩子带回莫斯堡托给裘恩,再回巴黎处理事情,然而她的心并不在公事上,一心只想回莫斯堡上坟,艾梅则认为她这种想法简直是病态。
她过了好一段⽇子才恢复正常,这年夏天她才逐渐习惯。然后菲利宣布即将娶桑琦莉。莎拉很为他遗憾,不过表面上绝不会说出来,他们将要住在他伦敦的寓所,经常去韦特菲堡。菲利向⺟亲保证她若是有需要,可以住在堡內的猎屋。他和琦莉当然要使用主屋,琦莉还要在那儿养她的马。菲利绝口未提其它孩子可否住在韦特菲堡。
莎拉不必做任何结婚的计划。桑家包办了一切,婚礼在他们家族专用的教堂举行。韦特菲家的人只要参加就行了。这是一个耶诞婚礼,莎拉穿着一⾝灰褐⾊羊⽑服参加婚宴。
亚蓓、赛伟和裘恩都打扮得十分抢眼,新郞菲利当然也不例外。新娘穿的是她祖⺟的镶花边礼服,⾐服稍嫌短了一点,面纱怪异的盖在头上。莎拉如果有嚼⾆的对象,必定会悄悄表示新娘的样子糟透了,活像一柄枯⼲扫帚,毫无昅引力。她居然连妆也未化。但是菲利对她倒是很満意。婚礼之⽇定在耶诞节前一星期,他们将要去巴哈马群岛度藌月。
莎拉忍不住暗忖威廉会作何感想。这天晚上她委靡不振地返回克莱瑞基饭店,因为她不喜这个大媳妇,并且突然担心其它的媳妇会不会也这幺糟。
这种⽇子实在古怪,孩子们都会做些古古怪怪的事,他们过自己的生活,用自己的方式,和她不感趣兴的人物打道。他们飞回巴黎,回到莫斯堡时,她更加觉得寂寞了。这是第一个没有威廉的节⽇…他去世一年了。赛伟在新年这一天将庆祝两周岁生⽇。他们驾车回家的路上,她的心里充塞着回忆。不过当他们的车停在古堡前面时,她在暮⾊中看见了个
悉的⾝影站在那里。她瞪着他,以为自己在作梦。这不是梦。是他…一时之间他看起来似乎没什幺改变。他挂着温和的笑容走向她,她唯有瞪着他发呆…他是乔兴。
莎拉跨出汽车时,仿佛见一鬼一般,其实这说法倒有几分正确。她有二十三年未和他见面了。二十三年前他们吻别,他带着他的部下离开。此后她未曾再听到他的音讯,也不知道他还在不在人世。不过她还是经常想到他,尤其是在思念依兰时。
他仔细地盯着她。她并没有多大改变,依然美丽,更加有威仪,头发略微泛灰。这一年她即将満五十岁,但是看着她时竟然无法相信她有这幺老。
那是谁?裘恩低语道。那个男人好奇怪,又瘦又老,瞪着他们的⺟亲不放。
没关系,亲爱的。他是老朋友,把孩子们先带进去。裘恩抱起赛伟,牵着亚蓓进屋里,一面不断回过头来打量陌生人。莎拉慢慢走近那人。乔兴?她低声说。你来这里做什幺?他到现在才来似乎等了太久。又为什幺偏偏现在出现?她有太多事可以对他倾诉和问他。
嗨,莎拉,他握住她的手。好久了…你的气⾊真好。她简直好的不能再好,一见到她,他的心就狂跳不止。
谢谢你。她知道他今年六十岁,岁月对他并不留情,不过还是比威廉幸运。他还在人间,威廉却早已经走了。要不要进来?我们才从英国回来,她的语气像个期待至友来访的女主人。参加菲利的婚礼。她笑着说,两人的视线继续逡巡着对方,换无声的讯息。
菲利?结婚了?
他二十七岁啦。她提醒他,他为她打开门跟着她进去。两人倏然间痛苦的觉察到他曾在这里住饼。
你有其它孩子吧?
三个。她点点头。一个最近才生,赛伟下星期就要两岁了。
你又生了一个宝宝?他吃惊的表情令她失笑。
我比你更惊讶呢,威廉支持我生下他。她还不想说威廉去世了,接着她想起他也不一定知道威廉生还回来。她要告诉他许多事情。
她请他到主客厅坐,他环视着四下,回忆充満他的心中。看见她之后他的眼光简直离不开她。他也想到假如昨天来找她,她就还在英国。
你怎幺现在会来,乔兴?
他想说为了你,可是并没有真正说出口。我有个弟弟住在巴黎,我来和他一起过耶诞节。我们都是单⾝,他邀请我来的。之后他又说:我早就想来看你了,莎拉。
你没有写过信给我。她说,她也无法写信给他。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即使知道他的下落,她也木一定写信。也许写一封,但是这对威廉是不公平的。
战后的情况很艰难,他解释道。柏林像一座疯人城,我回去后又听说韦特菲公爵生还了。我很为你们⾼兴,我知道你希望他回来,后来我觉得不适于写信给你,也不该来找你,这些年来我到过巴黎几次,只觉得好象不应该来打搅你,所以一直没有来。她点点头,十分了解,以前若是和他见了面的确不妥当。他们对彼此的感觉不容否认,幸好始终没有逾矩,不过那份感情是无法隐蔵的。
威廉去年过世了,她伤心地告诉他。应该是今年才对,一月二⽇。她的双眼向他透露她的寂寞,他不能再假装不知情,这正是他的来意。他以前不可能来⼲扰她的生活,知道他和威廉款款情深,不过现在威廉去了,他必须来见她,圆这个一生的梦。
我晓得。我在报上看到了。
她点点头,依然不明⽩他的来意,却十分⾼兴再见他。你后来有没有再婚?
他摇头摇。没有。她在他的心中盘据了二十多年,他再也找不到像她这样的女人。
我现在在做珠宝生意,你知道。她笑着说,他挑起眉⽑。
真的?这一次他似乎真的很讶异。那倒是很了不起。
现在也没什幺。是在战后开始的。她告诉他那些苦难的人跑来出售他们的珍奇异宝,以及后来生意兴旺的局面。她告诉他巴黎的店由艾梅经营,此外伦敦也有一家分店。
听起来很了不起。我在巴黎的时候要去看看。他说完就想到最好别去,艾梅一直不喜他。我想价格大概很⾼。我们在战后失去了一切,他淡淡的说。我们的土地现在都划⼊东德。
她为他难过。这个男人充満绝望的伤感气息,似乎受摧残、寂寥异常。她给他倒了杯酒再去看看孩子们。赛伟和亚蓓在厨房吃晚餐,女仆在照顾他们,裘恩到楼上打电话找朋友。她想向他们介绍乔兴,不过她更想先和他聊聊。她有种古怪的感觉,觉得他的出现是有目的的。
她回到客厅陪乔兴,发现他在翻阅书籍。接着他找到了他送她的书,二十年前的一份耶诞礼物。你还留着它。他似乎很⾼兴。我的桌上还摆着你的相片。这话令她更难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的桌上应该摆的是别人的相片,不是莎拉的。
我也留着你的照片。但是他的相片在她和威廉的生活中没有任何空间,这个乔兴很清楚。你现在做些什幺?他看起来并不贫穷,不过也不像富有之人。
我是海德堡大学的英国文学教授。他说,两人都想起当年经常谈起一些诗人作品。
相信你一定很擅长这一门课。
他放下酒杯走近她。
也许我不该来,莎拉,可是我时常在想你。我好象昨天才离开这儿的。实际上不是昨天,而是一辈子。我必须再来见你…弄明⽩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的过去是否对你还有意义。这个问题很大,而她的一生过得很充实,他的人生却显然十分贫乏。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乔兴…我一直记得你。她必须对他诚实。我当初爱过你。要是情况不同,要是我没有嫁给威廉…不过我嫁给了他…他也回家了,我非常爱他。我永远不可能再爱另外一个男人。
即使是你爱过的人?他眼中満载着期盼与失落的梦,但是她无法给他想听的答复。
她摇头摇。即使你也不可能,乔兴。我当时不能,现在不能…我永远属于威廉。
但是他已经去了。他温和地说,猜想自己是否来得太早。
在我的心里不然,正如同当年一样。我当时很感上苍,现在也没变。我不会改变的。
对不起。他活像一个心碎的人。
我也对不起。她说。
孩子们这时候进来了。亚蓓对他屈膝行礼;赛伟在屋里跑,快乐的破坏所有看得见的东西。最后裘恩也下来了,问她可否跟朋友出门,她把他介绍给乔兴。
你有个完美的家庭。他在他们离去后说。小的有一点像菲利。在法国沦陷期间,菲利正好是这个年纪。她看得出他爱她的儿子,也在思念依兰。我还会想到依兰…她简直可以说是我们的宝宝。
我知道,威廉也有同感。他对莎拉说过他嫉妒乔兴,因为他认识依兰,威廉却无缘见到她。她好甜藌,裘恩有点像她。赛伟也偶尔有点像…亚蓓则完全是另一种类型。
看得出来。他笑了。你也是啊,莎拉。我仍然爱你,永远爱你。你现在的样子完全符合我的想法…而且更美丽…一样的好。我真希望你没有那幺好。
她轻笑一声。对不起。
威廉是个幸运的男人。但愿他知道。
我想我们两人都很幸运,只是时间太短…我好希望他能长寿一点。
他在战后怎幺样?报上说他的生还是奇迹。
没错,他受的伤很重,而且被用过刑。
他们做的事很可怕。他不假思索的说。有一段时间我羞于表明自己是德国人。
你只不过在这儿帮助你的同胞,那些事都是其它人⼲的,你用不着惭愧。她曾经爱他。尊敬他。
我们早该停止那些倒行逆施。这个世界永远不会原谅我们的罪行。她同意他的说法,不过至少他的良心是清⽩的。他是个好人,一个正派的军人。
最后他站起⾝环顾四周,似乎想将一切细节谨记在心再离开她。我要回巴黎了。我弟弟在等我。
以后再来。她送他出去时说,但是他们知道他不会再回来。她慢慢送他到他的汽车旁,他停下脚步注视她,他心中的渴饥在眼中跃动,望渴触摸她。
我很⾼兴能再来看你…这是我多年的愿望。他轻触她的脸颊,她凑近他吻他的脸、摩抚他的脸,再向后退开,这一步似乎是从过去退回到目前。
保重,乔兴…
他迟疑良久之后才点头,他上车前向她敬个礼,她没有看见他眼中的泪,只看见他的车…和以前的他,她的脑海中只有对威廉的回忆。乔兴早在多年以前就离开了她,如今再也没有地方容纳他。这些年来都没有。当她再也看不见那辆车时,便转⾝回去陪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