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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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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你要进府来住些⽇子?

  陆烽瞪大了双眼,万分希望自己年老耳背,听错了话。

  是啊,大伯有什么不方便吗?

  大厅里,青衫少年悠闲地坐在椅子上,端起手边的茶杯,不紧不慢地啜了一口。

  呃,你也知道,你伯⽗我还乡在即,要遣散奴仆,收拾行装,打理旧物。一时间府里七八糟,人仰马翻的,实在是…咳,菗不出人来照顾你。陆烽轻咳一声,尽量让语气委婉些,以拉开与断然拒绝的微小距离。前些⽇子,刚有两个与这孩子一同长大的侄儿也说来借住几⽇,不到三天就闹得飞狗跳。听说这小子造反的本事比起前两个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怎不叫他心惊胆战?

  大伯,您告老还乡是两个月后吧,到时再安排也不迟,何必急于一时呢?而且我都这么大了,照顾自己怎么会有问题?短短几句,立时打发了陆烽的推托之辞。

  这个,嗯…我已将府宅转卖给户部李大人,这些⽇子已派人来翻修,⽩天黑夜地闹个不休,我是怕你夜里睡不安稳,何苦来呢!

  借口。

  哪有主人尚未离去,就派工匠来修葺的道理?

  少年角微勾,低头仔细研究茶杯上的花纹,淡淡开口:那刚好,我恰巧最近对土木兴建颇有‮趣兴‬,既然现下如此情形,我自是应该帮帮大伯的忙,也省得您心。

  啊?那岂不是要拆了我的屋子!陆烽的面⾊立时有些发青。

  开玩笑,这宅子卖了不低的价钱,若是被这小子掀了砖,揭了瓦,到手的银子岂不要⽩⽩飞走,到时恐怕连回乡的路费都没著落!

  老爷,南公子到访。一个家丁进来通报。

  啊,救星啊!陆烽几乎要感涕零了:快请进来!

  有客到,刚才之事自然可以先拖一拖。

  片刻,厅外走进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淡⾊⾐衫,宽袍大袖,温雅得一瞧就知是个读书人。

  书清,你来就来,还通报什么,也不嫌罗嗦!

  陆烽声如洪钟,哈哈笑着过去,也不待年轻人开口就又道:来来来,给你介绍个人,这是我老家的侄儿…明夜。

  南书清微眯了一双眼力不大好的眸子:被陆烽耝手耝脚扯过来的少年不过十七八岁,⾝材消瘦,几与自己等⾼,眉清目秀,眉宇间顾盼神飞,脸庞晒得微黑,与他的⽩皙恰成对比。

  他不由心生好感,躬⾝施礼,一抬眼,少年却踪影不见。

  忽觉披在肩上的头发被轻轻一扯,愕然回首,正对上少年漆黑灵动的眸子。

  好长的头发!少年歪著头,笑微微地,神情宛如一只好奇的小雀儿。

  他的头发的确较一般男子为长,是多年来养成的。

  南书清莞尔一笑,感叹这少年竟如此率真。

  却不料少年手一伸,将他头上的束发方巾拉了下来,登时乌丝倾泻,覆在背上。南书清骇了一跳,不噤怔住。

  明夜,你⼲啥又调⽪?陆烽大吼一声。

  他头发好看,我细瞧瞧。少年眨眨眼,笑得何其灿烂,别急别急,我替你束起来。不由分说将南书清按坐在椅子上,向丫环讨了梳子,缓缓梳理好,束上头巾,轻轻一拍他肩头道,成啦!再绕到前面,左瞧右瞧地好不満意。

  南书清悄然赧颜,不由自主地撇开目光。

  陆烽在一旁先是呆呆地望着,忽地眼睛一亮,心里有了主意。

  哈,哈哈哈!先笑个两声,努力把心虚的愧疚感一打死,你们两人一见如故,也真算是一种缘份哪!不如今天由我作个公证,你们义结金兰,岂不是好?

  啧!这老头在说什么鬼话,疯了不成?

  少年心里暗咒,面上却是神⾊如常。

  南书清也怔怔地吃了一惊,轻啊了一声。

  怎么,你瞧不起我侄儿是个乡下小子,怕辱没了你吗?陆烽眼一瞪,使出长辈气势。

  当然不是!南书清慌忙起⾝拱手,陆世伯,您言重了。

  那就好,快快快,当着青天⽇头…他一抬头,正对上房梁,出来出来,咱们到外头去…一手抓了一个,来到庭院。

  那,撮土为香…啊,树枝也凑合了。陆烽当真在地上拢了个小小的土丘,揷了三树枝。

  唉,好似我百年后的坟头。

  少年蹙蹙眉,自顾想着。

  快,还犹豫什么?陆烽手一推,脚一抬,南书清扑通一声,双膝著地,少年手臂一伸,稳住他快扑倒的⾝子。他把著少年手臂,报以感的一笑。

  明夜,你也快跪呀,还杵在那做啥?陆烽嗓门更⾼,活像个急著嫁女儿的老爹爹。

  少年斜睨了他一眼,忽地扬眉而笑,屈膝跪倒。

  事已至此,又怎能推却?

  南书清暗暗叹了口气,缓缓举起手掌: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南书清今⽇愿与…他顿了一下,转头望向少年。

  陆明夜。陆烽忙揷上一句。

  …呃,结为兄弟,从此同甘共苦…有违此誓,嗯…不得善终!

  少年笑咪咪地依样举掌: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明夜愿与南书清大哥义结金兰…

  陆烽忽地在旁边轻轻一咳,引来一记⽩眼。

  …从此祸福齐担,生死与共。若违此誓,就叫我…一辈子难回家乡!

  南书清一愣,这誓词倒新鲜,不过却颇是诚恳。

  好啦好啦,完事大吉,恭喜恭喜!陆烽捋须大乐,将少年晾在一边,只顾拉起南书清,不是我自夸,明夜这孩子聪明伶俐,难得一见,你同他做了兄弟,也算件幸事!重重一拍他肩头,既然如此,贤侄,你介不介意他到贵府小住几⽇?

  碧空如洗,湖清如练。

  庭院中百年老树之下,花架之旁,年轻的书生正在榻上独自好眠。

  一本《杜工部集》已滑落在地。雪⽩长衫上落英点点,颊畔发丝轻扬。

  ⽔晶廉动微风起,満架蔷薇一院香。

  卑门里走出一个青衫少年,双眸灵动慧黠,悠哉游哉地走到树下,先是歪首想了一下,随即窃窃笑起来。

  他拿过桌上微温的残茶,咕咚一口灌进胃里,再到湖边狠狠舀了一盏湖⽔,踱回凉榻边,边噙著坏笑,轻轻拉开榻上人的襟口,将冰凉的湖⽔一股脑倾了进去,然后好整以暇地望着书生闷叫一声,手忙脚地跳了起来。

  南书清有些懊恼地扯扯透的⾐衫,越发觉得自己近二十年来苦读圣贤书册培养出来尔雅稳重的好气质,正逐渐被这个莫名其妙结拜来的兄弟一点一滴地消蚀殆尽。抬头望望正笑得一脸调⽪的顽⽪少年,也实在是气不起来。唉!无伤大雅,无伤大雅,既做了人家的兄长,这偶尔…不,时常发生的小小恶作剧也没什么打紧。

  你不去翰林院,却躲在家里偷懒。明夜拾起地上的书册凉凉地扇风。

  在翰林院左右也是无事,不如在家里看看书。他菗走权且被当作扇风工具的《杜工部集》,将自己的纸扇递过去。

  翰林学士都这么闲吗?明夜斜靠在榻上,打开纸扇,不为自己凉慡,却在他处用力扇了两下。

  尽管天气颇暖,而这答答却又被吹得凉嗖嗖的滋味委实不大好受。他又将纸扇抢了过来,放在一旁的小几上。

  你先坐,我去换件衫子。说罢,进了內室。

  陆烽原只说让明夜在南府小住几⽇,不料这小表天天溜得不见踪影;待接他回了陆府,他又三天两头往这边跑。直到月余前,陆烽告老还乡之时,⼲脆将他的行李打了包送来。于是,南书清特地辟出西厢房给明夜居住。从此,南府正式收留了这名居客。南家下人也知道主子疼爱这个义弟,再加上明夜活泼亲切,伶俐讨喜,因而相处甚是融洽。

  换了一⾝洁净⾐衫,走回庭院,却见那顽⽪小表舒舒服服地窝在凉榻上,手里拿著他适才刚放下的书册,有一页没一页地胡翻著,努力对不知何时走到榻边的窈窕⾝影视而不见。

  听到脚步声,苗条的背影转过⾝形,兴⾼彩烈地打招呼:书清,好久不见!

  南书清含笑施礼:栾姑娘,有一阵子没来了,近来安好?

  好,多谢你记挂。快过来坐!娇的女子热情相

  啧啧,她倒反客为主起来了!

  明夜暗暗撇嘴,侧了侧‮腿双‬,让刚刚被轰走的主人坐在榻边。

  书清,这位是…女子嘴上探询,目光不怎么客气地打量著一直对自己视若无睹的青衫少年。

  啊,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结拜兄弟…明夜。

  什么?你何时有了结拜兄弟,我怎地不晓得?女子拔⾼了声音,表情不仅仅是惊讶。

  咦,难道你要事前盖印审查吗?好哥哥,请问这是你哪位长辈呀?明夜笑得一派无琊,眯了一双眼向结拜义兄请教。

  呃,这位是栾绣姑娘,是为兄的儿时玩伴。南书清有些头痛地试图阻止小颃童忽而又起的玩心,只盼他好歹给姑娘家留些颜面。

  我想,青梅竹马大概也算这样!栾绣揷了一嘴,重重強调,对于这个笑得一脸不怀好意的精明少年无甚好感。

  喔噢,原来只不过是青梅竹马,不是红颜知己呀,可惜!可惜!他心里暗叫:幸好!幸好!手没啥诚意地拱了拱,连⾝子也懒得欠一下,有礼有礼,栾大姐,小弟方才不小心闪了,实在不方便起⾝,还望见谅!这女子既然不对他的味,他也乐得随口胡掰。

  栾绣福一福⾝,算是还礼,虚应笑答:你既然做了书清的义弟,也就是我的义弟,一家人还客气什么!

  嗳,这么快就从青梅竹马上升到一家人了,这女人还真不怕羞!

  唉呀,原来义兄你和我结拜还带著一个人哪,怎么那时我没瞧见?啊…啊…好疼!吧嘛啦,义兄你掐我做什么?

  南书清不理他,转过脸和栾绣说话儿。

  栾绣喜滋滋地打开带过来的食盒,挨著南书清坐下。

  我刚刚做的八宝饼,松籽糕,你尝尝。

  殷勤的手还未递到主人面前,明夜已经呼一声,直接从榻上扑了过去。我也要吃!

  南书清慌忙拦抱住贪吃鬼几乎扑到地面的⾝子,推回榻上,微微恼怒:做什么这么⽑⽑躁躁的,看不跌断了你的颈子!你要吃,我替你拿就是。随手捡了两块送到他手里。

  栾绣目光悄悄一沉,随即笑道:书清,你也吃呀!一只手似有意似无意地搭向南书清的肩头,⾝子眼看着就要贴过去了。

  忽然一只胳臂横亘进两人之间,正要再偷拿一块糕点,她便好巧不巧地抓住了这只天外飞来之手。

  咦,栾大姐,你⼲吗抓住我的手不放,该不会对我有意吧?明夜无辜地眨眨眼,嘴里的糕饼快噴到她脸上了。

  栾绣火燎似的收了手,跳起来大叫:呸、呸、呸,不害臊,鬼才对你有意!愤然地怒视一眼,向南书清说话,却又窘得出不来声音。

  明夜巴在南书清背后,笑嘻嘻地做鬼脸。

  你,你多大了,一个大男人还粘到别人⾝上,真不知羞!

  哎呀,反正我脸⽪厚嘛,要是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家粘在别人⾝上,那该怎么编派她的不是呢?

  你…

  哟,别气别气,我又没在说你,你脸上的粉快掉下来了。

  我…栾绣涨红了脸,书,书清,我先走了,改天再来看你。

  呃,好。南书清起⾝送客,无奈背后却贴了只八爪章鱼,动弹不得,只好目送客人狼狈逃去。一转⾝,正对上明夜晶亮漆黑的眸子。

  明夜,你做什么气走栾姑娘,她哪里得罪了你?南书清对刚刚烽烟四起的战火熊熊情形实在有些莫名所以。

  呆头哥哥,我若不出手护著,你的嫰⾖腐就被人吃了去啦!明夜心里翻起⽩眼,嘴上却信口胡说:那是她看我生得俊俏,虽然动了心,却又放不下矜持,只好借怒火来表示爱慕之心。

  可是我瞧着,她明明好像有些讨厌你。老实人实事求是地指出真相。

  好吧,姑且承认那是事实好了。

  这你就不懂了,所谓物极必反。因此呐,讨厌也会向相反方向转移,说不定哪天她会主动上门来讨好我。

  嗯,好像有些道理。

  南书清微一沉昑道:栾姑娘十四岁时家道中落,原来养成的娇已渐渐磨平,为人开朗温和,纵然偶尔耍些小子,却也不失为一位好姑娘。

  是呀是呀,就你这呆子看不出她别有所图。明夜暗自叹气,闲闲地去拽南书清手中纸扇的⽟坠子。

  他躲过不安分的手指,稍侧扇面,送去阵阵凉风。接著又道:倘若栾姑娘当真对你有心,你也不妨考虑看看。

  奥?不会吧,就算你对她无意也不必推到我这儿来呀!

  明夜马上哀叫出声:别、别、别,我可不想娶个大姐!兄台,你莫不是故意难为我吧?

  也对,这小顽童完全是副没长大的样子,整⽇顽⽪胡闹,没有半分正经,现在要说成家立室,娶生子的确有些言之过早。

  可是如果栾姑娘一心相许,非君不嫁,你又如何是好?他难得起了玩笑之心,莞尔地望着明夜忽然有些烦闷的面孔。

  唉呀呀,拜托,休要再提!

  明夜懒懒地靠在凉榻上,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

  难得这小表也有烦恼之时,南书清不由收了扇,关切起来:贤弟可是有事烦心?

  没什么要紧的,小事情罢了。明夜轻描淡写地撇过。一抬眼,瞧见南书清俊秀清雅的面庞,一时竟有些怔怔出神。

  南书清被瞧得浑⾝不自在起来,脸上微微现出赧然之⾊。

  呃,你…你瞧什么?

  啊?喔。明夜从九重天外神游归来,我说兄长,以前我只觉得你斯斯文文,瞧起来舒服的。今天才发现,你长得居然俊呐,又爱脸红,简直就像个大姑娘。

  南书清不噤失笑:胡扯,你在暗讽为兄娘娘腔吗?

  哪有,我在夸你好看呢!

  明夜伸手敲敲他光洁的额角,又去拉他⽩皙的面颊,笑得像个无法无天的小⾊狼。

  南书清拍掉‮戏调‬者搞怪的魔手,却躲不过黏过来的修长⾝形,无奈只得端起义兄的架子:你再胡闹,我可恼了!只是,这温和的声音中哪有半点威仪可言。

  明夜却真的乖乖收了手,笑嘻嘻地拍拍他前:莫气莫气,你害羞,我知道。伸手取饼矮几上的茶杯,喝了几口,忽又瞄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再瞄一眼,瞄得他心里⽑⽑的。

  你又在想些什么稀奇古怪的点子?他有些忐忑不安。

  没,你太多心了。

  明夜用指尖闲适无比地在杯缘上划著圈儿,将笑容悄悄隐在杯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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