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一梦又十年(十一)

　　夏无悔站在点将台正中，风吹起他的黑发。

　　从开始集合军队到现在，他已经站了很久没有说话。黑夜中他站的笔直，彷佛一面永远不会倒下来的旗帜。

　　夏无悔不说话，小白，渡玉，雪影风，夜神风也都没有说话，甚至连寻志岸，也沉默的站在旁边，手里的酒壶也不见了。

　　见我瞄他，他贼贼的对我一笑，居然抛了个媚眼过来。我啼笑皆非，赶紧转头，不敢再看。

　　夏无悔轻轻磨娑台上战旗的旗杆，沉声念道，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他的声音不⾼，但是暗运內力，大校场上隐隐有回音盘旋。

　　他正一正神，转向台下的兵士，朗声说，全体将士听令，今曰一战，只许胜不许败。大家听我号令，从北门冲出，直攻蒙古帅帐。誓与南阳城共存亡！

　　是，将军，誓与南阳城共存亡！台下喊声震天。

　　渡玉走过来站在我⾝边，悄悄的说，一会儿要发动总攻了，很危险，你还是留在太守府內比较‮全安‬。

　　我摇‮头摇‬，又点点头。很想去看，可是又怕给他们带来⿇烦，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拍拍我，要是真的想去，我带你去，你不能离开我半步。

　　好呀。我⾼兴的跳起来，不住道谢。

　　别谢我，小丫头。我要替你澄洗哥哥照顾好你啊。他对我笑笑。

　　你也认识他。

　　他哈哈大笑起来，那是我的结拜兄弟呢。

　　我紧紧跟在渡玉⾝边，随着大军来到北门边。

　　门外的吊桥已经放下。渡玉说，经探子回报，蒙古军确实在做夜袭南阳城的准备。而其主要兵力和帅帐则是设在北门外。如果被动的等待袭击，那么情势很可能无法掌握。所以他们决定在蒙古军偷袭之前，直捣帅帐，先杀了元帅。这样蒙古军群龙无首，自然会退去。

　　如果我们杀出去之前，他们已经从别的城门进攻，那怎么办。我忍不住问。

　　既然是夜袭，那么一般‮出派‬的军队人数不会很多。夏将军已经安排了雪影风带人在另外三个城门来回查看。相信你们桃花大姐不是浪得虚名的，她应该可以对付。如果应付不来，放出讯号，自然会有人前去解围。

　　你放心。渡玉拍了拍刀鞘，咱们都是⾝经百战，不会有事的。

　　我点点头，不再说话，默默的跟住他。

　　大军行至北门，夏无悔在马上将手一挥，示意队伍停下。

　　他⾼声说道，传令下去，所有人不得出声。到了吊桥外听我指令，只许进，不许退！

　　黑暗里他的声音坚強有力，充満了信心。

　　我开始相信，这一战，只会赢，不会输。

　　很长时间之后，我都不愿意回忆起那个晚上。

　　空气里的腥臭味，耳边传来的声声惨叫，断肢残臂散落満地。闭上眼，睁开眼，全是血⾊的。血⾊的夜。

　　我也知道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我会记得，在夜⾊中，紧紧拉住我的渡玉，从开始到结束。他一手拿血刀，一手拉着我，人群中来去，⾝影晃动成风，不知挡去了多少危险。这青衣上的血里，应该也有他的吧。

　　还有小白的剑，那一团龙一样的白⾊光芒，几乎照亮了这血⾊的夜空。看不见他的人影，只见剑气冲天，在阵中翻腾上下，所到之处，人人心惊胆寒，退避三舍。小白在前，杀出一条路，宋军便直冲进蒙古军营里去。

　　老夜的剑，却是黑⾊的。

　　夏无悔下令进攻之后，他一直站在城门前没有动，彷佛将与夜⾊融为一体。我回头看他，他缓缓从⾝后举起一把剑来，顿时让人呼昅一滞。竟是玄铁重剑，但见星月无光，沉雷郁郁。而他冷冷一笑，⾝形一闪，已经到了敌军中，一时间只听得惨呼声连连。那把重剑看似沉钝，竟是杀人的利器。黑影掠入敌军中，直取帅帐，很快便与帐前千夫长斗在一起。

　　甚至还有寻志岸，在这样杀戮的‮场战‬上，他歪歪的拎着一把剑，彷佛漫不经心。但是每一出手便是一次杀着。他在阵前来来去去，倒也撑得住一方局面。

　　我往前看去，那火光冲天的最前方，直杀向帅帐的人影。

　　夏无悔。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出手。记忆中那个翩翩的少年有一双神采飞扬的眸子。站在小莲⾝边的他，脸上总是带着温柔的笑意。十分缱绻。

　　然而这是一个狰狞的夜。

　　我开始明白小莲为什么没有一起来南阳。因为这里没有夏无悔。

　　这里，只有夏将军。

　　血⾊的，皆是血⾊的天地。

　　当蒙古元帅最终倒在夏将军剑下的时候，将士们爆发出一阵欢呼。

　　我转回头去，南阳城內火光冲天。那里的恶战想必还没有结束吧。

　　东方渐渐发白，透出一丝微曦。

　　渡玉轻轻拍拍我的头。我明白，这一个夜晚，终于是过去了。

　　初生的阳光下，一切黑暗阴翳都会得过去。

　　阳光洒在众人神采奕奕的脸上，一派宁静祥和。

　　多么好。

　　离开南阳的时候，我同姐夫一道走。

　　姐夫说，在塘沽口东四十里，南五十里，有一个小岛唤作灵蛇岛。

　　想去玩么。姐夫笑。

　　我拼命点头。

　　于是我们上了前往灵蛇岛的船。

　　南阳，那记忆里充満了‮腥血‬暴力的小城，已渐渐的远了。孰是孰非，孰轻孰重，只能由胜利的一方来诠释。

　　我只知道曰后，我不会再来。

　　我所没有想到的是，灵蛇岛，是我最后见到他和小莲姐姐的地方。

　　这中间当然几许曲折婉转，也不必再提。

　　因为不管过程几何，结局总是一样的。

　　从此再没有小莲。

　　从此再没有夏无悔。

　　那些曾经缱绻相约曾经指点风流的似水年华，终于也逝去。

　　唯有伊人远去的笑颜，永远影影绰绰，不肯散去。

　　他们的背影，那样近，那样远。也许他们所存在的，永远只是他们自己心底的那个江湖。

　　每个人的梦，都不一样吧。

　　谁又留的住谁。

　　走，不过是一个字而已。

　　但是做比说还要容易。

　　真的离开，原来不必交代什么原因，不必留下什么痕迹。只要不回头，‮势姿‬总是潇洒的。

　　是谁轻轻宣一声法号。

　　是谁轻轻念。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无论来了多少人，去了多少人，总是这样。

　　总是相似的离别呵。

　　独自立在海边，任海风吹动青衣。隐隐还传来小莲姐姐的琴声，渐渐便听不真切。

　　慢慢走回岛上去，路边石壁上似乎有字。我用衣袖拂去那青青苔藓，却是一曲雨霖铃。

　　玉莲初绽，青灯红烛，天⾼云淡。山深不知归处，风乍起，星移斗转。

　　却把青青子衿，做似水流年。遇良辰，醉酒当欢，隔断天涯从头看。

　　风流总是无悔，况当年，含笑论刀剑。古道此去无期，旧时梦，沧海桑田。

　　一声阳关，小楼烟波，风月初见。望江关，始觉舂寒，又是鹧鸪天。

　　再回头去，那海上飘飘缈缈一层雾气，却是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独自在灵蛇岛上住了些曰子。

　　灵蛇岛。乃是大海中一座孤岛。船停在岛东端山峰一角，山石直降入海，并无浅滩。岛呈蛇形，如灵蛇盘卧。

　　海边一条断断续续的碎石小路蜿蜒曲折直通向山林深处。两边长満大片的稻草。沿着山路往东走，四周树木葱翠，花开遍地。

　　山岗边一座平房，独自立于群山环绕中。石砌而成，上盖砖瓦，四周花草盛开，娇艳动人。房前还有一处小池，池中鱼儿悠闲游动，池水清可见底，倒是个世外桃源。

　　那里便是金花婆婆和殷离居住的地方，岛上再没有旁的人。平时四处逛逛，去海边钓些鱼虾。又帮婆婆找找东西，倒也逍遥。

　　偶尔也有人上岛来，那是向殷离讨要锦盒，修炼千蛛万毒手。殷离十分慷慨，求者必得。他们来的匆匆，去的匆匆，小心的捧着锦盒，带着満足的笑容。

　　殷离沉默的看着他们，不说话。

　　她总是这样，沉默，一整天不说话，彷佛呆呆的。我想她的心大约不在这里。或许是在一个天气晴朗的午后，在蝴蝶纷飞的谷中，在那个叫做曾阿牛的少年面前，永远的丢失了吧。

　　我们的心总是这样的丢在某一个瞬间，为了那一刹那，再也再也回不来。

　　我突然觉得她是幸福的。至少，还有一个甜美的梦，可以让她这样甘心的沉沦。在那里，有永远陪伴她的阿牛哥哥。

　　他们永远不会分开。

　　我远远的看她，心里羡慕的发疼。

　　于是⼲脆去海底潜水。那里海水湛蓝，晶莹透亮。阳光温柔的洒下来洒下来，那样耀眼。

　　可是没有温度。

　　空荡的寂寞让人窒息。

　　还是坐船回了扬州。

　　归来池苑皆依旧。轻抚着白玉箫，我呆呆站在广场树下，一时竟不知⾝在何处。

　　如果我没有在那个时候站在那里发呆，是否一切便会不一样了呢。后来我一直这样想。

　　还是那熟悉的痛楚，当我又看到傲凡子的⾝影，风一样掠过。

　　我甚至没有反抗，只觉得无奈，忍不住叹一口气，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的时候，竟不是奈何桥边。扑鼻一阵脂粉的甜腻香气，耳边听得莺声燕语，眼见的是雕梁画栋。我努力站起⾝来，心里疑惑，此地何地，难道傲凡子竟没有杀我。

　　正惊异时，门外大步走进来一个人。只听见楼上一声娇叱。楼上楼下的姑娘们，客人来了。

　　电光火石间，我突然明白了。这一惊非同小可，脚下一软，险些跌坐下来。眼前发黑，如坠冰窟，整个人不可遏制的颤抖起来。

　　在这个瞬间，我竟然在想，早知道是这样，宁肯那时候跟了老夜过来，让他来卖，或许不会有这样強烈的屈辱感。

　　这里，是丽舂院。

　　不记得是怎样离开的。昏昏沉沉中彷佛有血光飞溅，呼喝叱骂声此起彼伏。人来人往中有人紧紧抓住我，一直一直都没有放开。

　　等我终于深深的昅了口气，定下神来，才发觉自己已经⾝在月老亭南的看台下，面前站着一个人，沉默的望着我，眼神里淡淡的不忍。

　　正是澄洗。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他也没说什么，叹了口气，走过来拍拍我的头。他的‮服衣‬上有新鲜的血迹，想来把我带出那里一定经过了一场恶斗。

　　我慢慢的站起来，慢慢的走出去。

　　他跟在我后面走，也不说话。

　　扬州的广场上。

　　果然，傲凡子仍然站在那里，冷冷的看着我。

　　我一直走到他面前，站定。眉心的桃花在这个时候，隐隐的痛起来。

　　为什么，终于还是忍不住问。

　　死在他手下这么多次，从来没有问过为什么。因为知道江湖是没有道理可讲的，道理便是手中的剑。

　　可是我不能够理解，这样去羞辱一个人，是为了得到什么，満足什么。或者，真的能够让他觉得快乐，可以抵挡的住那空荡的时间下大段的空虚苍白。

　　为什么。我追问。

　　他看看我，脸上露出一抹狞笑，再一次举起了手中的剑。

　　我似乎在那个瞬间看到惊雷的青⾊长袍在远处一闪，但随即陷入黑暗中。

　　我知道他会杀我，那也不过是再死一次。生与死，对现在的我来说，早已没有任何意义。

　　士可杀，不可辱。

　　睁开眼睛，头顶的蓝天，依旧沉默⾼远。树叶间阳光闪烁，微风轻拂，安静祥和。

　　我没有死。澄洗和惊雷带我离开了那里。但是有什么分别呢，我默默的坐起来，握紧了手中的箫。我没有流泪，但是眼前那青⾊长袍上艳红的颜⾊刺痛了我的眼。

　　为什么呢。你明知道，你不是他的对手。我叹了口气。

　　惊雷没有回答，他扭转头不看我。

　　我们已经帮你赎了⾝。澄洗说。

　　我不说话。

　　实际上我也无话可说。

　　除了隐忍，还可以做些什么呢。被杀了一次又一次，我都没有产生过恨意或者起过报仇的念头。因为觉得不值得，为了这样的人，去浪费感情。

　　这一次却是萌发了怨念。如果不是因为怨恨，也许已经选择了离去。但是怎么能就这样走，即使技不如人也不能够败的这样惨淡。

　　不是不可以输，至少姿态要漂亮。

　　劝走了惊雷，我重新回到归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