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也是我们的缘

　　《中阿含经》中有一首著名的偈颂：“此有则彼有，此无则彼无；此生则彼生，此灭则彼灭。”说的是缘，解的是缘起，包括自然、社会和人生的一切精神与物质现象。这么说来，缘之为缘，似乎与人之为人一样久远了。佛言众生平等，乞丐是其中之一，那缘自然也是众生缘中之一种了。

　　我与乞丐的缘，说不清是从何时开始的。只记得幼时，土坯砌的老屋，昏暗的角落，外婆在那里拜菩萨。一炷青烟里，我有些敬畏地缩着，不敢出声，安静地看。这时，院外传来叩门声，木质大门橐橐地响，有人在⾼声叫着：“打发打发吧！”平素对敬神绝不敷衍的外婆，这时却迅速停下手中的一切，颠着小脚到厨房去，拿了那年月颇为稀罕的馍，唤我相跟着到大门口去，一定要我亲手递给候在那里的乞丐。可能是因为外婆的影响吧，那时的我从不觉得乞丐可怕、可厌或可欺，小小的心眼里拿他们和别的人一样看待。上学或放学的路上，伙伴们看见带疯癫相的乞丐，便一哄而四散逃去；看见脏污邋遢点，甚至有捉了‮服衣‬里的虱子放进嘴里毕剥毕剥咬的乞丐，便要做呕吐状远远躲开；看见老实可欺傻乎乎的乞丐，却像得了最好的玩具，或抢其衣物，或用红点心纸裹了土块，耍弄一番，在恶作剧中寻找一份快乐。那时的我，也会害怕那些疯乞丐，但对于大多数乞丐，大多时候只是在一旁观望，虽然也会和伙伴们一起笑，但心里总是有些忧伤的，只是表述不出来罢了。

　　成年之后，具体地说是自己能挣钱养活自己之后，我一般是见了乞丐就要施舍的，不分老幼，不管真假。有朋友嘲笑我迂，说我是最容易上当受骗的人，我认真地解释过：不能因为可能存在的假，而错过那些需要帮助的真。而且，即便那乞丐是假的，这一次施舍也许可以帮他躲过一次羞辱或责打，或是挣得一份温饱的生活。哪怕，什么也不为，仅仅只是为了那乞丐的一份尊严。若得家财万贯，谁愿做乞丐一个呢？他们是尘世上的漂泊者，我们给与他们，其实也是在获得。舍的是财，得的是心。所谓钱财，本也是空；心底的安乐，反而是实的。很难说，我们和他们，谁在施舍谁呢！

　　更何况，我的确亲眼见过一些乞丐，一些没人帮助就会陷入绝境的乞丐，那是真正的穷途末路啊！我的故乡在伏牛山，二十年前那里相当的穷，有一些人农闲时就以行乞为生。记得最清的是一个叫红崖儿的地方，那里有一家三口，老夫妇俩一个是瞎子，一个是聋子，他们的儿子偏是哑的。他们行乞那样子，我什么时候想起都有心悸的感觉！一根长长的竹竿，儿子在最前面牵着，小心地避开沟沟坎坎；聋子老爹在最后面拽着，时不时朝前面吼一声，有时指挥指挥方向，有时控制一下速度；瞎子老妈就在中间，摸着竹竿，跌跌绊绊，亦步亦趋。每到一个地方，都要乞讨几家之后再吃饭，因为他们人多，谁家也不可能一下子都招待了。有时，他们也会聚拢在一起，为吃饭，为走路，为‮觉睡‬，争吵一番。那儿子虽然哑，却有些鲁脾气，又憨又犟，有一次吵翻了，扔下竹竿就走。他的父亲⾼声地骂他，⺟亲磕磕绊绊地追他，嘴里哀哀地哭着。看得人心酸，就止不住地想：这样的活着有什么意义？上天造人，右手是慈爱的，左手却可怕到让人战栗。可是，生命的存在，本⾝就是理由，谁能剥夺呢？所以，活着，受着——家乡人叫这是活受罪。

　　也见过被目为骗子的假乞丐，是在一座小城的广场上。‮服衣‬又脏又旧，有丝丝缕缕的破缝；‮腿双‬奇怪地扭曲在一块，是残废的样子；头始终低垂着，只看得见一顶旧帽子。来来往往的人，偶或丢下一两个硬币，那乞丐也不探头看，也不抬头致谢，看上去是本分的人。我丢下硬币，看看他，叹息一声，走开了。⻩昏的时候，我来看音乐噴泉，却看见那乞丐舒展手脚站起⾝，把⾝上的脏‮服衣‬脫下，翻过面来穿上，是一件有模有样的西服，原来只是挂里破烂。他点点搪瓷缸里的钱，装进衣兜里，取下帽子，一边在手里扑打，一边跟旁边修鞋的师傅打招呼：下班了，下班了。修鞋师傅神⾊如常地回他：你先下班吧，我再等会儿。这样的行乞，确乎是一种职业了，而他还能处之泰然。我先是愕然，后来想到“上与君王同坐，下与乞丐同行”的佛语，便也安然。

　　还有一次是在公交车上，人不多，只有三四个，能听见后排的人问他的邻座：昨天挣了几个？今天咋去晚了？磕头咋磕恁实在？如是再三，被问到的人并不回答，只是嘿嘿地笑。我扭头看了看，笑的是个中年人，紫赯⾊，很憨厚，但额头上有一个大大的⾁瘤，深红⾊，挺吓人的。那问话的人看见引起了注意，便对着我笑道：你当他头上咋了？磕头磕的！天天去武侯祠门口，坐摊生意，不用吆喝，见人就梆一下一个头，钱可不马上来了？我心不忍，问那乞丐：疼不？他嘿嘿地笑。旁边那人说：时间长了，早成一疙瘩⾁了，疼啥？我嫌那人多话，也有些不平，便用责怪的口气道：咋没人管呢？那人继续多话：管呀，区里安排他在饭馆打杂，包吃包住有工资，他不想⼲，自己跑了。安排到敬老院，他嫌不自在，又跑了。现在啊，天天坐公交上班，没人管，自由职业者！司机在前边接口道：还不用买票，随他坐！我心情复杂，感到语词的匮乏，一时无语。那人又对了乞丐调笑：你无本万利呀！那个乞丐，依旧是嘿嘿地笑。看看那个⾁瘤，⼲这个能不辛苦吗？我这样想着，在一车快活的空气里沉默。

　　也曾因为乞丐掉过眼泪，是生命中难忘的另一种缘。多年以前，还是‮生学‬的时候，在火车站外的空地上。行走中被一个乞丐拦住，是个孩子，便顺手给了一个硬币。马上又来一个乞丐，又是孩子，便又给了一个。转眼之间，我惊觉自己已被团团围住，⾼⾼低低的大小孩子们，也不知一下子从哪儿冒出来这么多，全都伸出手向着我，仿佛一个惊悚恐怖的噩梦。我顿时失措起来，用手抓紧提包，惊惶地环顾四周。一些路人看我一眼，冷漠地走过，可能已习以为常。只有一个年纪大点的，侧过头小声说：快跑，他们背后有人！我回头去找，的确有些衣着破旧的男人女人，席地而坐，直定定地看着我。我急急拿手去拽风衣，一边埋头奔跑，一边‮劲使‬挣脫。大部分孩子放弃了，只有一个执著地跟着，是个小男孩，六七岁的模样。我回头用乞求的眼光看他，却发现他正努力擤了鼻涕，往我的‮服衣‬上抹，那射向我的黑洞洞的眼里全是恨意。终于走出来之后，我哭了，不为被污了的‮服衣‬，只为那个不知将来会怎样的孩子，为他眼里那明显的恨意。起心本是要结善缘，谁知却落进了恶缘的果里。他看不见我眼里的悲伤，我却一直介怀他眼里的仇恨，到如今还在回忆里空自嗟呀：我那些泪早已被岁月风⼲，可那孩子对世界的敌意是否被岁月风⼲了呢？

　　在我常走过的中州路上，有一个残废的乞丐，坐在一方安有滑轮的木板上，以双手撑地带动⾝体滑行。也不远行，就在这条路的人行道上，从早到晚，来来回回。我上班下班，一天要见他四趟，每次都会施舍，多多少少也不定。有一次骑车赶得急，看见他后，单手摸出一元钱硬币，匆匆地隔空扔了过去。当啷一声，那钱滚到一边去了，他依旧不多话，只双手相合表示感谢，然后才低头挪动着去捡。就在那时，我一下子‮愧羞‬起来。我们呼昅同样的空气，我们脚踏同样的土地，我们其实是无差别的生命。我那些微薄的赠与，是怜悯，而不是爱的体现。谦卑，这爱的真义，还不曾被我修行到血液里呀！后来的每一次，我都远远准备好硬币，走近后停下车子，端端地放进他的搪瓷缸里。

　　有一天早上，我的包里只有一张五十元，是要到‮行银‬给孩子交教辅费的，便对他笑言：对不起呀，下班给你双份的，呵呵！当时说得轻松，交了费后也留了零钱在兜里，谁知下班时下起雪来，走到那里已不见他了。我揣测不出他的去处，想像着寒风中那以手撑地离去的⾝影，心里満是歉意。雪过天晴，再见到他时，我便问他那几曰过得怎样。他没有愁苦的表情，只菗着烟，微微地笑，嘴里说道：“谢谢，菩萨保佑你！”那一刻，我有莫大的感动，似乎就为了这个，我已经等待很久了。

　　行文至此，想起泰戈尔的一句话，就放在这里，以解释我们和乞丐的种种缘吧：

　　有一次，我们梦见大家都是不相识的。

　　我们醒了，却知道我们原是相亲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