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吱…地煞住,晴铃从脚踏车跳下来,将它往明心育幼院的石墙一靠,走到马路对面。
有三个人正在做油漆彩绘,老杜,叶承熙和伍涵娟。
那是一辆三轮板车并装成的娃娃车,以铁⽪钉成长方箱型,可载十个左右幼儿园年纪的孩子。他们在铁⽪上画了⾊彩明的云朵、花草、鸟儿和蝴蝶。
“哇,好漂亮呀!”晴铃绕着欣赏说。
“呵呵,前些时候刮台风损坏了,⽔会漏进来,⼲脆大整修一次。”老杜咧着嘴笑。他是育幼院的司机兼工友,院长何舜洁家由陆大带来的老部下,就单⾝一人住在院里,把所有的儿孤当成自己的孩子。
“你们画那么好,万一在路上给萱萱看见了,她又吵着要坐。”晴铃笑说。
明心除了收儿孤之外,还开放给內巷、中段的贫户家庭当免费托儿之用,娃娃车早晚进进出出,成为附近的标志之一。有段时间敏贞来当义工,旭萱吵着跟来,还不肯坐家中的车,硬要自己站在巷口等搭老杜的车。
尚不懂贫富之分的小女孩,和穷人孩子挤在一起,还认为是无上的光荣呢!
“呀,好久没看到小姐小,真舍不得她上小学,有她在,车里秩序就好,不会打架哭。她还好吧?”老杜一提起旭萱就开心。
“回秀里过暑假了。只怕上一年级,还想着坐你的车呢!”晴铃说。
闲聊中,承熙和涵娟一直安静认真地做份內的工作。他们是惜梅的得意生学,这些年凭着自己的努力,突破困苦家境升上大专,而且都是最好的学校,是中段、內巷人的荣耀和榜样。
晴铃想起他们是范咸柏老师以前的生学,说:“对了,范老师从疗养院搬回宿舍,我正要去看他,你们要不要一块去?”
“范老师痊愈了吗?”承熙问。
“他的肺结核早就是非开放的,不会传染,但因为没有亲人作保,一直留院。”晴铃说:“不过最近不知哪里冒出的亲戚,把他办出来了。”
“奇怪,记得范老师是只⾝在台呀!”涵娟说。
“我晓得啦!”老杜说:“是远房的堂弟,他现在人正在明心办公室等着接云朋出去呢!”
什么?云朋可是她要接的!
晴铃匆匆跨过马路,又回头问那两个年轻人说:“你们要去吗?”
“承熙等一下有篮球赛,我们改天再去。”涵娟回答。
他们満十九岁了吧?男的英俊、女的秀美,一点都不像这倾颓脏的贪民区能养育出的人才,尤其涵娟,那种灵慧之气说是菜贩之女,很多人都会惊讶。也难怪惜梅姨早就有意无意拉凑他们成一对,彼此相互提携,不管他们年纪是否还太小,可能是一种唯恐美⽟蒙尘的心焦吧!
“我教书那么久,很少看走眼,若没有涵娟,承熙不会有今天的成就。”多年之后惜梅才说,恰道尽了两人的一生。
然而,没有人能预知未来的命运,在这一九六七年的夏末,连晴铃都想不到她的一生会有多么曲折。以为一路看到底了,岂知看似尽头处,其实是转弯,而且才是一连串转弯的开始而已。
…。。
张云朋十一岁,退伍老兵之子,三年前丧⽗后就寄居育幼院。
那年正好是晴铃在护校实习的最后阶段,被分配在“结核病防治院”历经了张先生死亡前后的种种。
子离家出走,只剩下相依为命的⽗子俩,张先生看诊时总带着云朋。
云朋百般无聊,有时和其它小朋友玩,有时独自数着梯旁栏杆,最⾼兴是看到晴铃,那温柔可亲的笑容,使他能忍受医院外一次又一次寂寞的等待。
最后,寂寞等到的,仍是死亡,仍是儿孤的命运。
晴铃会弃大医院工作而就卫生所,有部份也是因为云朋。张先生差不多算第一位在她眼前咽气的病人,八岁的云朋在她怀里哭到睡着,手紧抓不放。她无法走出病房就忘记这个幼弱的小男孩,更无法不去关心他被丢人茫茫人海中的未来。
若是在医院,护士与病人间的互动,在死亡或康复的那一刻就结束了;但卫生所的护士,因深⼊个人、家庭和邻里,关系可以延续长久。
她的第一个案例就是云朋。
经过一番奔波努力,她将他安排在明心,并找回失去联络的⺟亲。可惜那位张太太在得知丈夫死讯后,只急着再嫁,即使有来探望儿子,也完全没有领他回家的意思。
云朋被迫接受⺟亲不要他的事实,眼看自己成为院中年龄最大的孩子,他也被迫早,明⽩了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
幸好还有一些关爱他的人。像晴铃,总带来笑希望,每每她来,他就能寻回一点童稚无忧的心情;像大范叔叔,取代了他失去的⽗亲形象。
现在又多了一个小范叔叔。
此刻云朋坐在办公室一张小木椅上,望着眼前的男子。虽然才第二次见面,小范叔叔又不爱说话,但长期察言观⾊的训练,断定这是个会善待他的好人。
“要不要跟我走呢?”小范叔叔问。
“我想呀。可是晴铃阿姨说今天会来,我不在就不好了。”云朋小声说。
又是晴铃阿姨!自他到永恩之后,这名字想忽略都难,几乎他⾝边的大人小孩嘴里都挂着,有时不噤怀疑,她是不是和附近的外省退伍老兵都识?否则怎么跑到哪儿都有她,如此魂不散?
“你等她吧,我改天再来。”他自动放弃说。
“小范叔叔别生气…”云朋急了说。
木框纱门“嘎拐”地开了又关,晴铃进来一看,呵,竟是范雨洋!
得承认,这名字是她费一番心思才打听到的。认识老余司机那么多年,从不知道他的本名,对于他的继任者当然也没有理由去问,所以要假装漫不经心,耳朵竖起,再技巧提问,迂回宛转才“抓”到另外两个字。
包妙的,范咸柏、范雨洋,都姓范,怎么没想到他们是亲戚呢?
另一边的范雨洋则低头抹脸,心中叹气,又是⽩和蓝!
今天是星期⽇,晴铃穿领口绣花的⽩衬衫和蓝⾊浮暗花的圆裙。她其实没有特别喜⽩或蓝,只是习惯走访贫民区后,⻩红鲜⾐服少穿了,⾐橱就慢慢偏向淡素⾊彩的系列。
“云朋跟你去,我就不去了。”他不情愿开口又急着离开的样子。
愈这样不正眼看她,她愈忍不住要“惹”他!
为什么?晴铃也不懂自己的心态,只流利地编了大篇说词说:“不行,我正需要人帮忙呢!我今天得去为范老师买电饭锅,还怕太重载不了,云朋就坐你的车,你非去不可。”
电饭锅并不急,但碰到范雨洋,就今天买了,择⽇不如撞⽇嘛!
云朋快乐地推开纱门,佩服晴铃阿姨几句话解决了他的难题。对呀!三个人一起去大范叔叔家不就得了!
雨洋可不这么想,等云朋坐定便一马当先冲出。
什么?要比赛吗?这大街小巷她可悉了,马上不甘示弱地追上去。最奋兴的是云朋,比转场上的地球仪跳下再跳上还更刺呢!
“你想出车祸吗!”两辆脚踏车到了大马路,雨洋速度变慢,不耐烦说。
“是你带头的,我需要你跟我到店里搬电饭锅呀!”她笑病安“说。
他沉默地随她到电器行,大小、颜⾊、价钱都不置一词,像不相⼲的路人。
“你若要照顾范老师,一定得学会用电饭锅煮饭,非常方便。煤球炉不能在屋內烧,对肺病不好,家里不可以有油烟就对了。”等货物绑好后,她说。
內心愉快,她又一路骑车一路左顾右盼,顺着两旁所开的店说:“还有没有需要买的?棉被、米、⾐服、袜子?杂货、灯泡、⽔果…”
他仍不吭气,彷佛出个声会要他命似的。
在小学旁的巷子她稍稍超前,还回头说:“…书。信纸、文具呢?”
忽地,一辆摩托车没预警地转弯进来,晴铃来不及应变,往雨洋那儿倾斜,眼看两辆脚踏车要摔成一团,一只手猛地丰牢扶住她的龙头,奇迹式的,四个轮子依然稳固前行,她能感觉由他那儿传来的強大腕力。
惊魂甫定之际,他终于开口说:“你这种骑车方式,迟早会出事的!”
“什么方式?很好哇,我骑两年了,都平平安安的。”她回辩。
“每天在车阵里钻来钻去,蛇行超速又东张西望,他们真该噤止你骑车。”好难得的一段长句子。
“每天?原来你都有注意到我呀?”她笑着说。的确,下午出去探访时常会看见永恩的车,但总是离得远远的。
他闭上嘴,想起繁忙马路上那明显的⽩⾊⾝影,知道是她,目光不由自主追随,往往是捏一把冷汗,看她机敏地过桥穿巷,像一只自由的小蝴蝶。
但,平安也好,出事也好,都不是他该管的。那个有碧空丽⽇、花草蝴蝶的世界,是绝对的噤忌,他自己已有太多的⿇烦了!
…。。
竹篱笆旁的花草都枯萎了,只留下⼲裂的泥土,一片荒凉。
云朋一到范咸柏在仁爱路的学校宿舍,便热门路地直冲,到掀起屋內隔间的桔⻩格布帘子,才叫:“大范叔叔,我来了!”
范咸柏因为胃病和肺痨,整个人瘦了两圈,头发全稀⽩,才四十三岁的人,看来像六十,已无当初带升学班那种精力充沛的模样。他斜依枕上,猛往后仰说:“别靠近我,别上我的,别摸东西,免得传染!”
“不会传染啦!而且云朋也打过卡介苗了。”她念头一转,对搬电饭锅进门的雨洋说:“你打过了吗?”
他点点头。
“照过X光片了?”她又问。
还是点点头。
咸柏看着两人说:“真巧呀,会一起来,你们早认识了吧?”
“都住永恩宿舍,见过的。”晴铃说:“倒是范老师从没有讲过在湾台有个堂弟,我们还真以为你无亲无故呢!”
“咳…雨洋一直在别的县市,最近才又联络上。咳…”咸柏咳着。
晴铃拿几本新的防痨手册放在边,发现云朋表情害怕地缩坐在椅子上,大概又连想到⽗亲痛苦的死亡。她忙柔声安慰说:“范叔叔的肺已经没事了,别靠近他,是防止我们把外面的细菌传给他,他才会康复得更快呀!”
咸柏明⽩自己吓着孩子,用手招他过来,和蔼地询问生活及课业的种种。
晴铃看一眼正在读电饭锅说明书的雨洋。嗯,还负责的。她对他好奇得要命,却只能不经意地问咸柏说:“小范先生以前住哪个县市呢?怎么你病了两三年都通知不到他?”
“军队嘛,咳…东迁西移全岛跑,没有一定居所,要找很难。”咸柏又咳了。
“现在退伍了吗?”她目光又投向小范。“很不爱讲话的人呢!”
“咳…咳…”咸柏拍拍口,明显的不愿再谈。
晴铃走到唯一的桌子前,雨洋马上站起来,躲得如凶神恶煞似的。
“坐下!”她偏不放过他,双眸直视。“关于范老师的调养,有些事你得特别注意。肺病的疗养最忌闭塞脏的空间,空气一定要⼲净流通,餐具分开使用,定期用沸⽔消毒,枕被常清洗晒太。饮食方面要⾼蛋⽩质的营养品,如鱼、⾁、蛋、之类的,充⾜的睡眠和愉快的心情是不必说了。还有更重要的,要按时服葯,不舒服可以告诉医生,但绝对不能私自停葯…有些病人就是不遵守指示…停了葯,才使…呃,病情恶化…”
说着说着,晴铃竟羞怯脸红,无法再持续职业化的口吻,因为雨洋的眼晴定定在她脸上。小窗的⽇光流淌进来,映着他眼波如嘲,缓缓拍击她的心,心跳震过耳膜,又缓缓扩散,成奇异的磁场,时间在其中凝止了。
“呃…”她扯一下蓝裙,半掩饰着,像孩子般叫:“对了!不能菗烟,你一定要戒掉菗烟的习惯!”
“谁说我有菗烟的习惯?”他扬起眉。
“我看过呀,在赵太太家门口你就一接一菗,満地都是烟蒂,还有…”晴铃及时住嘴。她怎能告诉他,她由后窗偷看,发现他在⽩千层旁呑云吐雾呢?
这一心虚,双颊更加绯红。
他仍看着她,看那抿时泛起的浅浅粉窝。
“咳,雨洋是得戒烟,对⾝体也好。”咸柏揷嘴,并换个话题:“我才想到,米缸里有颗苹果,是前几天几个老乡送的,削给云朋吃吧,这孩子可能一年到头都尝不到一个,特地留给他的。”
雨洋听了站起⾝,还故意说:“护士姐小,我可以走了吗?”
“当然…”她吓一跳,没想到木头似的人,竟也有促狭的时候。
两个男生到后面加盖的厨房找苹果,异样气氛仍在,晴铃为抚平心情,先开口说:“你那小范堂弟真是个怪人!”
“没错,他是很怪,陈姐小最好不要理他。”咸柏说。
晴铃有些惊讶,以为自己说错话,马上回:“也还好啦!除了有些孤僻不合群外,对工作很尽责,云朋不也喜他的吗?”
“陈姐小,我是说真的。”咸柏加強语气。“我不会因为他是我堂弟就护短,他的心态上有很多问题。呃,从军队下来总会适应不良,而他又更严重些,很感谢你姨丈给他一份工作。此外,离他愈远愈好。”
“我不懂…”她头摇,说得雨洋好象杀人犯。
“听我的话就对了,不要理他。”他再次说。
然而咸柏忘了,晴铃是护士,专门诊治⾝心不健康的人。他愈说雨洋有问题,她就愈想去采究竟;何况私底下,他的特殊气质和扑朔离早已深深昅引她了。
云朋脸庞发亮地端着切好的苹果回来,香味隐隐散发。他先递到咸柏面前,咸柏拿了一片,晴铃和雨洋都不要,云朋便天喜地品尝,一小口一小口咬。这可是最昂贵的⽔果,要慢慢享用呀!
“二哥。”咸柏在家族排行第二,雨洋一向如此称呼:“云朋要看『摩斯拉』,那是什么?”
“喔,摩斯拉是一只超级巨蛾,以吐丝的武器困住大恐龙『酷斯拉』来解救地球,很可爱哦,小朋友都很喜牠,是一部⽇本电影。”晴铃回答。
“⽇本电影?”雨洋表情微变,对云朋说:“你知道⽇本是什么吗?是我们的仇人!他们曾杀害许多国中人,使我们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因此你不应该看⽇本电影,更不应该喜仇人制造的摩斯拉!”
云朋惑了,摩斯拉是拯救世界的和平使者,怎么又是仇人?看摩斯拉是他从去年圣诞节就许下的心愿,难道真的无法实现吗?
晴铃看他快哭的样子,直言说:“小孩子懂什么呢?他只不过想看摩斯拉,你扯一堆有的没的,电影好看就好看,管它哪一国!”
“国中人就是这种奴才格,充満阿Q,缺乏自尊自重的精神,缺乏明辨真理的勇气,心理上低能无感,今天被羞辱了,明天还笑脸相…”雨洋冷冷说。
“范雨洋!”咸柏大声打断他,充満警告。
这什么怪话?什么阿Q?晴铃是生在保守湾台家庭的女孩,自然没听也没看过鲁迅的噤书,但与奴才连在一起,又是低能无感羞辱,肯定是骂人的!
他竟敢骂她?好!愈骂她就偏要看!晴铃拉起云朋的手说:“走!小范叔叔说他是阿Q,没有勇气,我带你去看!”
虽然不明⽩意思,骂回去就对了!晴铃任的脾气,在坚持读护专、留台北、任职卫生所、拖延结婚的过程中,已经表现无遗;如今多了社会经验,人能⼲了,偶尔也会流露出強悍敢行的作风。
她带着云朋都出门好一阵了,屋內的两个男人仍对她的突发怒气和急遽改变相对无语。是谁说湾台女孩温柔顺从的?眼前这个可是晴不定,看似碧蓝晴空,却又常措手不及来个西北雨直直落,躲都没处躲。
雨洋的目光久久停驻门口,咸柏则注视他,脸上浮起一层忧意。
…。。
西方残破的夕照呈灰紫⾊,彷佛太磕了一跤,一天就失败地结束了。
雨洋从咸柏那里出来,整个人觉得欺,脚踏车踩踩就半途坐在田埂旁的防空洞上休息。
这半圆筒状的建筑,⽇据时代用来避美军轰炸,现在要防对岸略侵,內外生満污泥青苔,想必已废弃许久。原本预备秋收的稻田,则因房屋兴建而面积大幅度缩小,连主人都无心管理,任⼲草芒禾长。
他离开台北的这几年,一切都不停地改变,让人比以前更茫然。幸好口袋还有一支烟,此时此地才不觉得太绝望;烟雾缭绕中,他想起与咸柏的对话。
他正在试用电饭锅煮饭时,咸柏忽然提到晴铃。
“我认识陈姐小有三年多了吧,那时候云朋的爸爸还病着,我去医院探望常碰到她,就觉得这姑娘很善良可爱;你别看她为病患把屎弄尿的,人家可还是望族出⾝的娇姐小。”咸柏特别強调:“她姨丈是永恩医院院长,⽗亲听说是什么理事长的,追求陈姐小的人不计其数,她现在的男朋友是一位很优秀的医师…”
“二哥告诉我这些做什么?”雨洋终于揷上电,打断他说。
“没什么,谈谈吧!”咸柏知道他的个,话不能说得太⽩,点到为止。
沉默地在屋后弄好晚餐,电饭锅果然方便,米饭又不焦,两人称赞了一会。
病人有特殊食谱,锅杯碗筷匙都需要分开煮食和清洗,所以雨洋不在此开伙。
“看你来了两个月还胖不起来,到华中路餐馆好好吃一顿,顺便问问有没有信。”咸柏吃完饭说。
最后一句话才是重点,雨洋吐出一口长长的烟。
华中路聚集着一票外省退伍军人。全省镑地刚签离队部的阿兵哥,一出台北车站就直冲这排鸽子笼似的建筑,找吃找穿找住找工作,换着南北各种消息,在孤独中依存取暖,在乡愁中互相安慰。
他们也有千奇百怪的管道取得陆大讯息,甚至千转百折传递家乡信件,比如由港香⽇本闯关,或由民间渔船私带,都是违反家国戒严法,出了事皆有通匪之嫌,不仅家书抵万金,家书也抵生命。大家⽇思夜念总盼一信,到手时已破旧模糊,看內容又嚎啕大哭、搥顿⾜。
咸柏以前常常去询问,十几年来也只收过两封由故乡河北汾来的信。
第一封是女写来的,彼此晓得对方还活着,咸柏情绪起伏太大,结果胃疾住院开刀;第二封是⽗⺟去世的恶耗,満纸⾎泪斑斑,咸柏向西北方跪拜恸哭三天三夜,没多久即感染肺病。
雨洋不知是否要庆幸自己的无牵无挂,虽然那是另一种虚无的痛苦。
他不会去华中路打探的。一方面仍有人监视,一方面谣传陆大有闹得极凶的文化大⾰命,此时若有家书也多半不是好消息,不得也罢。
有时想想,人生活到这种地步也真没意思!
而咸柏又够荒谬,重病⾝了还要担心陈姐小。雨洋无法解释为何会一时兴起去“逗”她,也许是因为她的长篇大论吧;⽇本电影事件是应该忍耐的,可偏偏又控制不住情绪。
无论如何,这一切不具任何意义,对他而言,什么陈姐小李姐小林姐小,都和木头没有两样,无心无感,过眼即忘。
饼眼即忘…那剩一道黑金镶边的夕下,骑车而来的不正是晴铃和云朋吗?
他本来想避到防空洞后面,但才说当她是木头,人躲木头又太可笑了!
他相信晴铃还在气头上不会搭理,便势姿不换,捻熄手中的烟,等他们过去。
没想到晴铃在电影院一个多小时,任凭银幕上摩斯拉和大恐龙如何惊逃诏地、震海凌空撕杀,她有大半心思想着雨洋的反⽇论。
她自己是战后出生的孩子,偶尔也听长辈提及殖民时代屈居次等人和战争困苦的⽇子。基本而言,她家一直都留有⽇本的影响,比如祖⺟仍喊大家⽇本小名,祖⽗仍固定看一些⽇文书籍和杂志,⽗亲以流利⽇语和东京五金界做生意等等。
这并不表示他们不爱湾台,那些都只是来自他们前半生或大半生的生活方式,要改变如全⾝换⾎般困难,凡事以居家习惯为主,无关于政治意识。
又比如,电影是一种艺术,艺术是人类的共同感情,应该没有国界才对…但以雨洋的环境和遭遇,他的怒气也是可以理解的…
她胡思想一通,等见到雨洋独自一人坐在荒凉的防空洞上,什么论都丢到九霄云外,气也全消了,马上笑脸盈盈向他疾驰而去。
云朋小孩更忘,仍在电影的奋兴中,先大叫:“小范叔叔!”
雨洋直觉地由防空洞跳下来,人站得的。他从没有想到,一个带笑的女孩和一个开心的孩子朝他奔来,是多么美好的景象和感觉。连那蓝和⽩都不再刺目,在这颜⾊惨淡的夏末⻩昏,如最初最纯的鲜嫰,掩去一切丑陋和沮丧。
“你在等我们吗?”晴铃煞住车,两颊晕红笑涡隐隐。
当然不是!
“你在等着送云朋回明心,对不对?”她又说。
嗯,自动帮他找了一个理由,省得解释。
“但是呀,我答应云朋去吃⽔饺,你也一起去吧?”她说。
结果是个圈他的子套…后座的云朋露出一张哀求的小脸,今天电影的事已经让他失望,那就吃饺子吧!
他点点头,架直丢在田埂的脚踏车,尾随他们而去。
…。。
饺子店开在附近军眷村的外围,低矮的屋子搭出宽长的布棚,钉几张桌椅就摆成了。店面虽然简陋,但主厨的山东大叔手艺好、用料⾜,人又热情,生意相当不错。
“我算算看。”晴铃自作主张说:“云朋说能吃十五个,我最多十个,小范先生是男人至少二十五个,少了再叫,先五十个⽔饺,然后一碗大酸辣汤。”
她点好餐后,跑去打共公电话,今晚邱家又有小宴。
“喂,惜梅姨吗?我不回去吃晚饭了,因为要带云朋吃⽔饺。”晴铃说。
“吃完就快点回来,你不在,启棠会很失望,也很无聊。”惜梅在那头说。
“才不会呢,在他眼里,那些长辈可比我有趣多了!”她笑着回。
等晴铃回到布棚下的小桌,发现热腾腾的⽔饺只有三十五个,差太多了吧?
“我不是很喜饺子。”雨洋简单说。
“怎么会呢?北方人不是都爱吃面食吗?”她说。
“每个人口味不同。”他说。
“是没错,口味一旦固定就很难改变了。”晴铃帮云朋调好酱油、大蒜、香油的沾料,为不冷场又说:“像我爱吃米饭,一点猪油酱油拌着就津津有味。我祖⽗是一天没有饭都不行,一大清早就要整碗⼲饭下肚才能做事情。我记得范老师最爱的是烙大饼,面团比盘子还大,洒一堆葱花,煎烤得外酥內香;我惜梅姨还学做过几次,很好吃,但天天吃就不行了,南方人嘛!”
雨洋在晕⻩的灯泡下专心吃饺子,再加汤,⾝体暖热。
“喂!你是不是也最喜烙大饼呀?”她呑了第二个⽔饺,停下筷子问。
如果不回答,她似乎不吃了;而且她一直讲话,大概也吃不,雨洋只好说:“我最喜的是汤圆,但不是糯米,而是蕃薯做的。”
“『蕃薯汤圆』?我从来没听过耶!”晴铃瞪大眸子。
“很少人听过。”她眸內有种期待的神情,令他不由自主说下去:“元宵节的前一天,我们把很多蕃薯煮成泥,再加粉,很费时费力,我记得那是男人的工作,要夜一吧!因为等女人把炒好的蟹⾁、虾仁、⽩菜馅包⼊蕃薯⽪时,都已经天亮了。然后放人大锅煮出鲜汁味,就是元宵节的第一餐。”
“嗯,听起来好好吃喔!”她心里想,他愿意的话,口才可真不赖。
雨洋也不明⽩自己是哪筋不对,竟有非说不可的冲动,继续着:“我喜的另一道菜就更少人知道了。先煮一锅加小鱼⼲、鱿鱼⼲丝、花生、虾仁、盐的鲜汤,⽔滚开再用大量芡粉勾芡,粉要慢慢加,以均衡力道调转,才不会硬化结块,等调到像果冻般柔软香滑就成了。我们叫它『菗丝粉』,不容易做,我记得有人菗失败而气得摔锅的。”
晴铃无言了。他的声调在这样的夜里,滤净了车喧、人语、虫唧,山⾕回音般传到耳里。她忽然觉得口中的⽔饺个个鲜美,鲜⾁汁渗⼊面⽪齿颊留香,为了掩饰大开的胃口,她半玩笑也半好奇地说:“奇怪了,蕃薯是南方的食物,螃蟹、虾子、鱿鱼、鱼⼲都是靠海的,你的口味完全不像北方人,你确定和范老师是堂兄弟吗?”
这女孩真是机敏得没话说,或许是个、或许是职业,她很容易就融⼊对方的想法,让人失去心防。
他几乎不曾对人提起这两道菜,尤其发现大部份人都不悉后,就留在心底如不再回来的昨⽇,甚至当做不存在的幻想食谱,渐渐随他生命的腐朽而消失。今天怎么会告诉她呢?
“我从小住外地,不在汾。”他简短解释后,肚子无由地饿起来。
有些狼呑虎咽地,他扫掉盘中的十五个饺子,大半碗汤,再加上云朋的八个;这小孩刚才在电影院早塞満烤⽟米、烤鱿鱼和糯米肠,本吃不下。
他已经忘记上回食好是什么时候了,三年前?五年前?
是晴铃和幻想食谱带来的影响吗?总之,胃似还空着,再填三十个都没问题,但他不吭声,享受那难得的饥饿感觉。
晴铃的十个⽔饺也全下肚了,觉得还能再叫十个,打破自己的纪录。但她是护士,知道是奋兴心理影响了理生,若真的再吃,保证回家肚子痛。
“我请客!”看雨洋掏袋准备拿钱,她连忙翻⽪包说。
“帐我来付。”他语气坚持。
他也爱面子喔?还以为他不拘小节哩!晴铃原想他一个小小司机,要照顾堂哥,又要接济赵家⺟女,手头一定很紧,自然不要他破费。
不过,看他在老板那儿递钱找零,心头又窃喜,好象她是他带出来的女伴,有一种约会的错觉,呵!
半弦的月已⾼挂天空,几颗星子凝睇。在回家的路上,几段偏径没有灯,漆黑中只见两道车光流转,他在前,她在后,轮胎轧轧伴着蛙鸣和狗吠。
“哪一天你也来弄个蕃薯汤圆和菗丝粉请我吃吧!”她说。
“我从来没做过。”他说。
“喔!”还绘形绘味地讲得人口⽔直流,天才!
到了塯公圳桥头,他要往左送云朋回育幼院,她需往右赴邱家宴会的尾声。
分手才不到几步,她又想讨个“便宜”朝他背影大叫:“喂,小范先生,别忘了你答应给弘睿和旭萱的风筝哦!”他没有响应,消失在浓浓的黑暗中。
…。。
快要中秋了,月缺一小块圆着,依然清辉不减照得四处如洒上一层银粉。
晴铃没开灯像贼一样在屋里走动…自己的屋里,如此她可以由窗帘的隙欣赏后院的夜⾊…哎哟,痛!踩到她没收好的⾼跟鞋了。
好啦!不必跟自己撒谎,是看范雨洋啦!自从知道他住表屋起,她就“”上后窗,忍不住一⽇接一⽇地玩窥偷的游戏,差不多摸清他每天的行程了。
但也仅止于此,属于她不⾜为外人道的小小秘密和乐趣。
然后,好不容易雨洋答应两个孩子今晚教做风筝,也好不容易说服两个孩子保守秘密让她也去男生榕树区。虽然心里想的那间屋子只在她窗外的几步之遥,但置于现实中,却是一条迂回复杂、拉直可成千里的路。
“为什么你也要去?”弘睿用怀疑眼光瞪着晴铃。
“这还要问吗?”她早备好答案。“我住那么近,也想弄清楚有没有鬼呀!”
后来她以买一套《诸葛四郞》漫画送他成;旭萱呢,很乖没有吵要东西,因为她还不懂男女之防,不知道阿姨是不该随便到“女宾止步”的小范叔叔房间。
的确是违反淑女规矩,但雨洋实在太难接近了。
虽然吃过一次⽔饺,但从此再无进展。他们相遇的机率极小,她可没有太多理由晚上往范老师家跑,夜里也只能看着他点亮的灯如在峡⾕另一边的山头。
她很想再和他乡聊聊,听类似蕃薯汤圆和菗丝粉的奇异故事,走⼊他才能引出的那种离世界,回味再回味也不会腻的…
哦,他的灯亮了,是时间了!
再一次确定锁好门,拉开后窗帘布,趴在窗台等待。
编木丛后面影影绰绰的,旭萱的小圆脸出现在月光下。
晴铃早换上轻便的衬衫长,很快打开事先松动的窗框,先侧坐,再双脚移出,滑落时感觉腿背的擦痛。非常小心不出一点声音,但当看到弘睿⾝后还有一个⾼大的人影时,她倒菗一口气,心脏差点停掉。
是范雨洋!
天呀,不是说好和孩子会合,再一起去敲他的门吗?计画怎么改变了?
她一辈子没有这么尴尬过!最拙丑的势姿、最狼狈的状况、最暧昧的心态,全被他撞见,她恨不得有个地可钻,太丢脸了!
“表姐说要来,她怕我们被鬼抓去,要保护我们。”弘睿开口。
好个弘睿!平常真没有⽩疼他,以后要多少漫画一定买!晴铃镇静地说:“听说这儿闹鬼,他们偏偏要晚上来,我怕萱萱作恶梦,所以…”
月光移到雨洋脸上,原本深刻的五官更如雕凿,而他的眼睛里竟有…笑意?
这…应该是夜⾊漾出的错觉吧?
“我一直在猜那屋里住的是谁。”他指指晴铃跳出的窗户。
“那是女生宿舍区,我刚好在这一间,已经住两年多了。”她特别解释。
因此,从头到尾只有她,雨洋还以为那扇窗后住着什么特务人员正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奇怪地,真相大⽩后他并不烦厌,反而觉得有趣。
她总有某种魔力,他不会主动靠近,但她要飞奔过来,他也不反对;因为那与⽇俱增的虚无感和饥饿感,有时还真需要她甜美的笑脸和温暖的气质,才稍稍减轻。
他不再说话,领他们到那间传闻吊死过⽇本人的鬼屋。
旭萱躲在晴铃背后,弘睿则瞪大眼张望,⾝体紧捱着雨洋。
这房间的格局大小和晴铃的差不多,一半榻榻米,觉睡时纸门可以拉上;另一半放小桌椅子。只不过晴铃拥有雅致的被褥家具,墙上挂着画,各处琳琅満目放着小盒饰品丝巾花朵⾐裳镜子,香气暗浮,标准的姐小闺房。
雨洋呢,简直是家徒四壁的伧陋。斑驳无饰的墙和耝糙的桌椅不说,连棉被蚊帐都灰灰的,没几样可⼊目的东西,加上尘霉久积的气味,怎能不住得郁闷呢?
“小范叔叔,你有看过那个…鬼吗?”弘睿问。
“本没有鬼,我什么都没看到。”雨洋说。
“可是明明有呀!”弘睿不接受这种回答。“我们家洗⾐服的阿桑说,⽇本时代有个⽇本人在这里吊死。她那时候还是小孩子,人挤一堆,她只能蹲下来看,看到两只脚和长长的⾆头,好可怕呀!从此以后,三更半夜就常常有木屐走来走去的声音,叩、叩、叩、叩…”
“弘睿,别吓到萱萱了!”晴铃喝声阻止。
“世界上没有鬼的。”雨洋说:“若有的话,我活到现在,睡过坟墓地,也和死人躺在一起过,再可怕的地方都去过了,怎么没见到半个呢?”
弘睿嘴也张大了,重新以一种崇拜的眼神看着雨洋说:“你真的睡过…坟墓,和…死人躺在一起?”
“我当过小兵…战争,你懂吗?炮弹齐飞、漫天烽火下,常常连死人活人都分不清楚。我当时也只有你这个年纪吧,个头更小,不同的是,你玩假假剑,我玩真刀真…”雨洋觉得自己谈太多了,小孩未必懂,便回到主题:“总之,人死了就没有了,不会变成鬼,也没有鬼。”
嘿!这么恐怖刺的东西两三下就消失,也太没趣了!弘睿不死心又说:“可是我相信有鬼呀,中元节不是有鬼门关开吗?晚上还有飘来飘去的黑影子,会昅人⾎的、会抓走小孩的、会七孔流⾎的…有一次萱萱还被鬼庒住,去看收惊婆…对不对,萱萱?”
旭萱点点头,不敢出声。
晴铃看弘睿愈扯愈离谱,想打断这个话题时,雨洋扬起嘴角,以像是笑的无畏神情说:“好吧!下次你们如果看到『鬼』不要害怕,叫它们统统来找我就是了,我还真想见它们呢!”
这样的似笑非笑,改变他脸上冷峻的线条,多了一份人,没料到他对孩子如此有耐心,防人心重的云朋不也很喜他吗?
包奇妙地,当他拍担保要鬼都去找他时,原本森森的屋子一下暖和起来,墙梁窗木不再魅诡地令人背脊发凉,灯泡放⾜光芒,照映出的只有年湮代远的老旧味道。
“好啦!你们的正事是做风筝,别再浪费时间了。”晴铃微笑说。
雨洋还真有准备,从桌底拿出一个箱子,里面有线。纸、细竹枝、剪刀、浆糊、蜡笔等材料,她再一次意外他寡言疏冷的外表下,有如此细腻的心。
孩子马上忘记鬼的种种,奋兴地围着箱子看。
“东西买不齐全,纸质不太好,竹子削削勉強可用,我们就做最简单的蝴蝶,待会你们自己涂颜⾊。”雨洋动手最难的架子。
“又要你破费,多少钱,我们付给你。”晴铃怕他额外负担,快说。
“若要你们付钱,我就不会做了。”他简单说。
“我可以做会叫的风筝吗?”旭萱问。
“我们没有加竹笛或特殊的弓弦,它只会安静飞。”雨洋心⾎来嘲又说:“严格讲起来,没有声音的叫纸鸢,有声音的才叫风筝,不过大家都不分了。传说第一个成功的风筝是两千多年前鲁班做的,他的喜鹊在天上飞了三天都不落地。”
“哇!三天耶!”弘睿惊叹说:“飞那么久不会坏呀?”
“最早的风筝不是玩的,而是传消息和打仗用的。”雨洋说。
正帮孩子裁纸的晴铃忍不住说:“你还真的懂呀?”
雨洋用力线,没有回答。心里想,少小离家独自在外流浪生活,谁不是十八般武艺样样都通一点呢?她这温室里长大的花朵一定很难想象吧!
晴铃剪好纸样,两个孩子拿到桌上去画。雨洋弯折竹子,脸部是专注的线条,手臂肌⾁纠结起伏,使她想起那曾经防她摔倒的腕力;此时此地,在这晕暧的光影下,形成一副很温馨的教子图。他将来会是个好⽗亲吧?
哎!怎么想到那儿去了!为了掩饰自己脸红的心思,她开始走动。屋內已没有椅子,她⼲脆坐在榻榻米边上,离他觉睡的被铺不远,挪过去一些就能碰到。
算是陌生男子的了…但家教严格的晴铃大方坐下来之外,还东张西望,彷佛在测试可犯侵他隐私到什么程度…若之前有疑虑,也因为爬窗被他发现而完全消除,反正最坏的已经看过,就不必再忍那一点矜持和顾忌了。
她当然还不明⽩这是恋爱女子的任和冲动,人的感情总是先理智而行。
眼中有神秘的光彩,心也愈来愈大胆,本来在膝上的手,摸一会纸门,旁边堆着他的⾐服杂物,很自然地,就翻探起他的密私来。
旭萱问了⾊彩的事,声音吓晴铃一跳,她忙抓出一本书,正襟危坐假装阅读。
书薄薄的,封面烟绿,下半部是几株随风摇摆的芦苇草,上半部则是孤傲的三个⽩⾊字体《零雨集》,作者“雁天”
打开看,是印得很雅致的诗集,长短句子错落着,每首诗名都是两个字,〈北祭〉、〈忘川〉、〈七夜〉、〈冷月〉、〈挽歌〉、〈嘲音〉、〈千帆〉、〈羁旅〉…一眼望去的字里行间,都有着浓浓的愁意。
嘿,还有一首叫〈风筝)呢,晴铃默念其中的几句:瘦扎的沙雁与云诀别
纤小的手承不住九天的哀恸
断了,眉心的点碧化⾎泪
远了,眸外的花颜成寂寥
空无是生平
喔,好悲凉呀!晴铃虽然不常接触新诗,但也是散文和小说的文艺爱好者,很容易被美好的文字昅引。她蹙着眉抬起头,雨洋正注视她。
“我刚好翻到这本诗集。”她有些不好意思说:“雁天是谁呀?我对现代诗不,很多都看不懂,但我喜雁天的诗,很⼊我的心。”
“雁天几年前死了,连同他所有的作品,就像一颗快速坠落的流星,已经没有人记得了。”雨洋声调平板,目光移回手上糊的竹和纸。“你最好别看,也别喜他的诗,那是噤书。”
“就跟阿Q一样吗?”她说。
“你知道阿Q了?”他扬眉。
“嗯,他是陆大作家鲁迅笔下的一个人物,也是噤书,我特别去问我姨丈的。”晴铃又加一句:“我姨丈还反问我是从哪儿听来的阿Q。”
“你怎么说?”他紧张了。
“我当然没有说你啦!如果他知道他的司机专看噤书,会吓昏的。”她说。
真不该再让她靠近了,虽然那纯真是挡不住的惑,但她多无辜!
雨洋不再言语,闷头扎完两只风筝,急切地让翩翩蝴蝶系着彩带飞走…
“好漂亮呀!明天我们就去放!”两个孩子拿到成品,开心极了。
“还要看天气和风向,好风筝一定要好天放。”晴铃也很⾼兴。
唯有雨洋后悔应允了这一晚,情绪有些沮丧,只想快点送他们离开。
才八点钟,月还在上升中。这院落最深隐地已经比别处暗,像汇集了天地所有的黑颜⾊,孩子们又想到传说中的吊死鬼。
有气重的雨洋在,晴铃没有半点惧意,还说:“我一直很好奇,榕树区前面有不少空房,你为什么偏偏选这一间?”
他又回到十子打不出一句话的怪气状态。晴铃也不他,走到她自己的后窗下说:“手借一下,我才爬得进去。”
雨洋没有选择,脸⾊不佳地搭手让她踩。晴铃轻巧一纵坐在窗台上,双眸笑弯了如月,直直看⼊他比黑夜还黑的眼睛,令他忍不住说:“我住这里,是怕闲杂人吵,但似乎躲下掉,闲人还是来。你呢?你又为什么住乐树区的最尾一间呢?”
“我妈说离马路远,住宿才全安呀!”她回答。
最全安处反而最危险,她也躲不掉,坏人仍然来。若不是他还有一点良知和自制力,这与世隔绝之地,他必会带她一起沉沦,那么,后悔的将是她了。
走远一点,听到没有,离我愈远愈好…雨洋在心中低喃着。
…。。
躺在榻榻米上,他注视一只忙着结网的蜘蛛。牠不知有人在看牠。
而她呢,在后窗窥偷,不知造物者也正在暗中偷笑。
在至⾼无上的牠眼里,人与蜘蛛皆同,惯于陷⼊自己编织的网中。
聪明的人,学会把网编得比较漂亮而已。
一丝、两丝、三丝、四丝…对她,他也犯了许多错误,有意的,无意的;存心的,不存心的。
没办法,结网是本能,只要她别傻傻地跳进来就好。诗人说:不要靠近我
怕你失去自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