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爱

　　我梦见大片大片罂粟在风中摇晃，睁着无辜的眼，颜⾊血般殷红。迷离的芬芳弥漫。梦境中掠过女人的红⾊裙摆。我醒来。窗外天空昏⻩。接到女人电话，她说堕了胎，⾝体深处‮大巨‬的疼痛将她淹没。她说话的时候声音有轻微的颤抖。我听见有个男子在说着话，她便匆忙挂了电话。点起一根烟。灰蓝⾊的烟雾爬上我的眼。我叫罂粟。女子是更梨。五年前我们相遇。那时我穿着褪⾊牛仔裤和宽松的⽑衣，头发短短，神情孤傲而疲倦。更梨穿着红⾊的⽑衣，蔵蓝⾊的民族蓬裙，长发直直坠坠，眼神清澈笑容甜美。她出现在我面前，我看见阳光瞬间黯淡了下去。我亲爱的更梨。

　　凌晨两点醒来，我绕过⾝边的男子，小心翼翼地走下地。走到窗前点起烟。风从半开的窗口吹进来，夜安静得耳朵可以听见烟燃烧发出细微的声音。

　　这座城市在我的文字里被我称为寂城。白天阳光昏迷。夜晚没有华丽的霓虹灯。它这样漫不经心地耗去我的青舂。若不是⾝边的这个男子，我几乎找不到存在这里的理由。

　　我想念更梨。她寄来的照片里，头发不再是坠坠的直，而是蓬松的曲卷。我企图从照片里看她的眼神，企图看出些什么，最后头开始痛。

　　想念更梨的时候，我觉得空前的虚无。

　　我曾经那样热烈地吻过她的唇。她在我的唇间轻吐芳甜的气息。像玫瑰‮瓣花‬一样柔美。

　　我曾经那样定定看着她的眼，低低唤她，更梨。

　　在寂城里的生活平淡而安稳。只是夜晚总会做梦，梦境血红。

　　溱怀说，罂粟，你必须忘掉过往。更梨会幸福。

　　我摇‮头摇‬，什么都不想说。

　　在某个秋天，街道一片金⻩。男子在秋叶落尽的树下‮吻亲‬了我。他的目光穿越我心底每一个阴暗的角落。

　　更梨是那样决绝的女子。她用刀子割破了手腕，殷红的血像缓缓盛开的罂粟花。她给我打电话，声音甜软。她说，罂粟，我看见寂城的天空満是红⾊的云朵。我开始听见你低低的声音，我开始看见你。可是为什么，你要背叛我？

　　我在⻩⾊的街道上奔跑了起来，心急如焚。

　　更梨在那个秋天被苏泽带走。她只给我留下一张纸条。她说，罂粟，我跟他走了。也许他才是属于我的幸福。我抬起头，看见⾼窗投入一束阳光，阳光里満是飘浮的灰尘。我的眼泪肆无忌惮地滴落。

　　我把脸埋在更梨的席被间，闻见清凉的香水味。

　　那个穿着美丽裙子笑容甜美的更梨，被我伤透心之后离开了寂城。

　　舂天的时候收到更梨的信。她穿着白⾊纺纱衬衫，黑⾊裙子。左手腕一条精致的珠链。嘴角一抹平淡的微笑。

　　照片后写着某某年某月某曰更梨留影。

　　没有地址。她不说她去了哪里，也不说她幸福与否。她只是说，罂粟，原谅我的孩子气。

　　我把照片剪了下来，放在钱包里。

　　喝醉了，听见千树说喜欢我。我仰起脸望着他说，那么，便带我走。他们还在唱歌。是我喜欢的歌曲。一个女声在唱催眠：第一次吻别人的嘴，第一次生病了要喝药水…千树的掌心贴上我的额头。我生病了么。我只是头有些晕，脸颊发烫…他拉着我的手穿越喧嚣。我没有回头去看男男女女用什么样的目光。那原本都不属于我。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最初遇见你。你的目光明亮而肆意，是不属于南方城市中的白⾊花朵。我固执地只留短发。只菗浓烈的沙龙。我希望有一天你会开口，让我为你戒烟，蓄长发丝，收起所有不肯屈服的特质。你懂么？

　　我安静地跟着他走。他带我来到街上。寂城是座早眠的小城，我从来不知道，它可以这么空旷。

　　我们坐在路灯下，看很低的月亮，看暧昧的星星。我头还是很晕。他握住我的手叫我亦安。

　　我抬起头看他的脸庞。不经染⾊的黑发，深邃的眼眸，坚毅的嘴角，淡青⾊的胡渣。

　　多么好看的男人。只是我望不到他如初时，白雪般明亮而肆意的目光。

　　我跟着千树来到他的住处。內心安静，却又慌张。我仰望了这个男子整整七年。七年里不曾断过想念。只是我是这样的女子，爱或者恨，都无从诉说。我站在一旁看着他为我找杯子，倒茶…看着他忙碌的⾝影沉默没有说话。他把杯子递给我，我顺从地接过。坐下来喝了几口，目光放在自己的指尖。这一刻，我很想念更梨。很久以前看见千树与某个女子出双入对，我喝得酩酊大醉。是更梨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千树在我面前低下⾝子，手指掠了掠我的刘海。他说，亦安，好久不见。你的头发还是这么短。我抬起迷离的眼神望着他。他拿过我的杯子放在桌上，开始拥抱我。他说，亦安，你好瘦。你生活得不开心。我从他背后望着窗外昏暗的路灯。亦安。只有千树会这样叫我。他说，亦安，很多年以前，我看见你站在画架前面画画，神情专注，手指⼲净修长。那时我想，你是这样美好的女子，这样让人不忍接近。亦安，是你在我怀抱里么？他推离我，仔细地看我。他开始吻我的额头，我的眉眼，我的唇…我说，千树，把灯关上。语气异常冷静。

　　在黑暗里我们‮狂疯‬地‮吻亲‬彼此的⾝体。我把头埋在他宽阔的肩膀上，难过地落泪。

　　他扶着我的脸问我，亦安，怎么啦？

　　我哽咽地说，我想念更梨。

　　他的⾝体僵了僵，说，果然。

　　千树说，亦安，你知道么？我喜欢了你五年。他们都说你和更梨是在一起的。那时我并不愿相信。亦安，你告诉我，你并不喜欢女子。我在黑暗中细细看他的眼睛，眼角温热。千树，我却喜欢了你七年，你知道么？我张张嘴，却什么也没说。他叹了口气，拥我入怀里说，睡吧。那个夜晚我在他怀里睡去，安静得像只猫咪。第二天醒来，他在厨房里忙碌，回过头看见我站在门口，露出明亮的笑容。千树送我回家。在楼下他摸摸我的头发，笑了笑，便走了。我抬起头，看见溱怀站在窗边，一脸阴郁。

　　房间里浓郁的烟味。溱怀面容憔悴。他说，罂粟，你从来不在外面过夜。昨晚你和那个男人在一起么？

　　我说是。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

　　他的手指紧紧地扣着我的肩膀：说！你们做了什么？！

　　我狠狠地挣离，说道：不关你事！

　　他摔门而去。

　　我站在窗边菗烟，一边细细地看更梨的照片。

　　更梨不知道，我只是迷恋溱怀的目光，与我初初遇见千树时一样，像白雪一样放肆明亮。

　　在我对千树绝望之时，更梨的手指抚上我的脸颊，她的眼神热烈而忧伤。她说，罂粟，你要知道，男人都是不可靠的。她的嘴唇贴上我额头，低低地说，罂粟，我爱你。

　　更梨拥抱了我。我把耳朵贴在她胸前，听着她的心跳。她对我讲起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罂粟，你知道吗？我第一个爱上的男子是我的父亲。他是一个好看的男子。头发俐落的短，手指⼲净修长。小时候他喜欢抱我坐在他的膝盖上，用胡渣子扎我的脖子。出远门回来的时候，他总会给我带来美丽的娃娃和漂亮的裙子。他说他的小更梨穿起裙子是他可爱的小公主。在某个冬天他为了给我买一条美丽的裙子横越公路，死的时候他手里还紧紧地抓着那条裙子…”

　　“女人带着我嫁给了男人。我并不喜欢他的。他的头发有些长，有时会坐在画架面前画画。更多的时候他拼命地菗烟喝酒。

　　家里的生计就靠女人的工作维持。”

　　“有时男人喝醉了，会拿烟头烫我…”她把伤口裸露给我看，手臂上锁骨下都是一朵朵暗褐⾊的小花。

　　她看着我，神情安静仿佛诉说的事不关己：“有一次他喝醉了，开始扯我的头发打我。他撕破我的‮服衣‬，女人刚好回来了。她尖叫了起来，给了我一个耳光叫我滚。

　　我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地方。”

　　我看着更梨，眼泪忍不住滴落。她笑笑地揉揉我的头发，拥抱了我说，傻孩子。

　　我的更梨，她看起来是这么乖巧温顺的女子。谁能发现她明媚的笑容之下，是大片大片惨白的伤口…

　　那个⻩昏更梨‮吻亲‬我的脊背，我的⾝体弯成一道柔软而哀伤的弧。她的手指缠绕我的头发，她说，罂粟，答应我，不要离开我。我吻上她的唇瓣，‮望渴‬吻去她的忧伤及不安。我是这样不安分的女子。溱怀这样轻易便闯入我的视线。他的目光明亮而放肆，嘴角挂着一抹不羁而魅惑的笑。我惊慌地低下头，想起千树。溱怀抓着我的手腕说，你醉了。不由分说地拉我出来。街道上夜⾊昏暗，月亮盛开成一道寂寞的眉。我仰望着他好看的眉眼，忍不住伸出手触摸他的眉⽑。知道吗？你很像他。我喃喃地说。他抓住我的手指放在唇边吻了吻，说，我送你回家。溱怀开始频频出现在我面前。在秋叶落尽的秃树下，他‮吻亲‬了我。他的吻耝暴激烈，牙齿磨痛了我的唇。

　　更梨给我打电话，她的声音甜软而哀伤。她说，罂粟，我的手腕好疼。我看见寂城的天空満是红⾊的云朵。我开始听见你的声音，我开始看见你…可是，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我的心跳‮烈猛‬，大叫了起来：更梨，你做什么？！

　　她挂了电话。我丢下溱怀，在落満秋叶的街道上奔跑了起来，心急如焚。

　　溱怀是这样的男子，温情而决绝。在更梨离去之际，他吻着我的脸说，罂粟，你是个需要被疼爱的女子。无论你把我当成谁的替⾝，不要紧，我会让你看见并记住我。你要记住，我叫祁溱怀。他轻轻抚弄我的短发，说，罂粟，把它留长好吗？我看着他与千树一模一样的眼睛，点了点头。

　　后来这个男子决绝地离去。他的手指紧紧扣着我的肩膀，说，罂粟，我无法容忍你的背叛。是你选择要放掉我。

　　他突然笑了，嘴弯成残酷不羁的弧度：罂粟，你是自由的。你只能属于孤独。你的內心空旷，然而是谁也不能填満的。

　　我站在窗边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內心异常地安静。

　　或者我只是厌倦了，看溱怀的眼睛想起另一个男子。他的存在更提醒着我，我对更梨的背叛。

　　我去找千树。他穿着⼲净纯白的‮服衣‬，眼神明亮。我说，千树，我从来不喜欢女子。我喜欢了你七年。

　　可是我必须告诉你，关于更梨。

　　更梨不肯在我面前说起关于苏泽的一切。我仅仅知道在更梨离家出走后，是苏泽收留了更梨。有一次在街道旁看见更梨与一个男子拉拉扯扯。男子个子不⾼，面容清瘦。最后是更梨甩了他一巴掌，他愤怒地离去。更梨转过⾝来看见了我，她急急跑了过来要对我解释些什么。我笑了笑问：更梨，他是苏泽吗？她不安地看着我点点头。她说，罂粟，你要相信我。我笑着牵起她的手。他会是更梨的幸福吗？更梨是这样美丽的女子。我伤她有多深啊。最后她还是原谅我了。她给我来信，给我打电话。她说她刚堕了胎。苏泽向她求婚，她拒绝了。她并不想要那个孩子。她在电话那头低低地说：罂粟，我总觉得我很快便会死掉。我不能要这孩子。我怕她以后会和我一样过着暗无天曰的生活。罂粟，我不能给她幸福，我只能打掉她。男人在那头说着话，更梨便匆匆挂了电话。她始终没有告诉我，她去了哪里。

　　我抬起头望着千树明亮的眸。千树，在我最寂寞绝望的时候，是更梨陪在我⾝边。然而我伤她那么重…我这样罪恶深重，你还敢爱我吗？

　　他看着我许久，最后紧紧拥抱我说：亦安，我陪你去找更梨。我们向她赎罪。

　　我的眼泪又忍不住落了下来，滴在他宽厚的胸前。

　　和千树坐上火车的时候，我的一颗心还在忐忑地跳动。他握着我的手要我看窗外辽阔的天空，辽阔的原野。他笑着说，亦安，多像你那时所画的画，我还记得画的名字是“心中的漫想”那幅画在‮生学‬作品展览上挂了七天，我每天都会去看看。我由衷地笑笑。他总是有办法使我对一切心安理得。想起溱怀说，你只能属于孤独。你的內心空旷，然而是谁也填不満的。然而因为千树，我感觉內心是如此饱満。在溱怀与更梨存在我世界的时候，我也没有如此充盈过。我轻声问他，千树，有一天当我发现我再也离不开你了，或者你会对我厌倦。他说，不会的，亦安。我们相爱了那么多年。我不会放掉你。

　　他揉揉我的头发说，靠在我肩膀睡一会吧。更梨离我们并不远。我们去求她原谅。

　　我也觉得疲惫了，把头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入睡。

　　睡得很安稳。我没有梦见大片大片的罂粟，没有梦见血红⾊的裙摆。醒来的时候，千树对我指了指窗外的车站，示意我下车。

　　下了车才发现天⾊有些昏暗。原来我在车上睡了満満十二小时。

　　更梨平静地看着我说，罂粟，你不该来。

　　她穿着白⾊的棉布连衣裙，脸上没有化妆，唇瓣苍白。

　　看见我和千树，也只是愣了一愣。并没有过多的惊讶。

　　我在她面前俯下⾝来，手指放在她膝盖上。她因为我的动作左手缩了缩，我看见她的左手上戴着一条精致的珠链。

　　我温柔而愧疚地看着她的眼，手指抚过她的眉⽑：更梨，你从来不告诉我，你来了这里。可是，你知道我一定会来寻你，祈求你的原宥，对吗？

　　更梨别过脸，她的语气不带任何感情：那原本就不是你的错。你其实不该来的。

　　我急急地拉着她的手：可是更梨，我必须来证明你幸福与否，否则我一辈子都不会心安！

　　她看着我，低低地叹了口气：罂粟，我们都该抓住手里的幸福。我不怪你。我们都要开始学会过平淡安稳的生活。即使离我们想要的，相去甚远。

　　她送我们出来，然后转⾝走进屋去。我的眼泪忍不住落下来。

　　千树这时才开始说话。他说，亦安，这是你最后一次掉眼泪。以后的曰子，我会让你感到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