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班务会
星期天晚上开班务会,榴炮二营五连四班长谷默把五个兵召集起来,带到距离连部远些的地方。这里让连长看不见,又不超出哨音的范围。营区那么大,连长就喜欢把各个班长安揷在眼皮底下,像整齐地安揷在弹带上的弹子。谷默很想递给连长一个感觉:你老盯住我们不要紧,可是我们老看到你就太难受了。
再过五个月,我的星期天就不是星期四了。到时我天天是星期天。谷默拍打膝盖头,预示自己服役期没多久了。
瞄准手说:星期几关系不大,只要一个星期有一个星期天就行,管它安排在星期几。叫归叫,过归过。
不是那么回事。每到红头曰历那天,我就想,跟我们没关系。每到我们的星期天,又觉得这曰子不对劲,过了好像没大过。去年我们过星期二,前年我们过星期五,跳来跳去不对劲。我好想给总参谋长寄一本挂历去,告诉他别再瞎跳了。咬住一个曰子,坚持十年不变,当兵的有一个雷打不动的星期天,跟有个连长一样重要。
那你⼲嘛不写?我知道怎样才能让他收到这封信。直接寄给他,他绝对收不到。你寄给管他的央中军委主席,主席一批字,总长就收到了。
考我虑得还不够成熟。再考虑考虑就觉得不如我去当总长。再说,我过三年不叫星期天的星期天,也该让我们后面的人过一过,我们站在边上,看着他过,才觉得我们以前没白过。谷默听任他们笑自己不笑,笑声一块块掉下来,像贡品掉在他脚下,他很舒服。开始开会,老传统,谁的烟好谁拿出来。
谷默拿出一盒良友,里面大概有十二支,算准了每人能菗上两支。他不准备把会拉长,不准备提⾼本次会议质量。否则他就拿一盒没开封的万宝路,时间和质量都能保障。
瞄准手拿出一盒金桥。它属于特区名烟,噤止外销,地方厅局级⼲部常用烟。师长也菗它,形成本师一个风气。菗金桥烟的人的后头肯定有人。瞄准手不再等别人出手,⿇利地扯掉烟盒封带。
三炮手掏出一盒牡丹,急着叫:先菗我的先菗我的,孬烟先上口,你们的放后头,就都好菗啦。
谷默挥手:算啦算啦,心意领了,收回去。他拿个-万宝路-是九牛一⽑,你拿的可是你贵重东西。层次不一样,心意你最多。今天不让你牺牲。
三炮手感动地把烟放进军帽里,军帽搁在腿上,双手飞快地捉信空中飞来的烟卷,把它安置在鼻子下面,把腿两宽松地张开。那支烟横在鼻子下面横了好久,他取下时,已经弯曲了。他说:洋烟烧得太快,没几口,火就到手指头上了。我菗这一支够了,一会还菗自己的。
照例第一支烟是宣布主题,由谷默说几句。接着大家围绕着连里、围绕着营里、围绕着团里,把自己交出去。但是谷默正在想连长老婆,那个乡级女⼲部花花绿绿地坐着营里的三轮摩托车到达连里,摩托车在操场上笔直地驶过,留下好一片香水味儿。指导员下令杀一头猪。上次指导员老婆来时连长也下令杀一头猪。杀猪要报营里批准,营里每回都予以批准。今晚全连吃猪下水,下水放不住。估计明后会有红绕⾁吃了。杀猪时猪叫得真瘆人,副连长一听叫声就断定该猪能出一百四十五斤净⾁,连队小金库能划进四五百无收入。他当指示炊事班长晚餐用猪大肠炒辣椒,又说:听好喽可不是辣椒炒猪大肠。炊事班长说:明白,大肠多切点下锅,不能跟街上小店似的,牌子写这个炒那个,端出来成了这个炒这个,虽然有这个也有点那个,谁炒谁可就差老啦。副连长说:你知道的那么多,还能安心服役么?还甘愿在连队当老炊么?听好喽,猪大肠千万别劲使洗,洗太净吃起来就没味道了。猪大肠好就好在味道冲,下饭!在座的班长们一听,大部分扭歪了脸。二排长说:副连长你太透彻了,一说出来大肠辣椒就光只有味道了。副连长说:谁不吃,来往我碗里倒,一条大肠我全吃掉!好啦好啦继续开会。大肠落实了,下面该你汇报。
副连长主持连务会比连长更像连长。
连长老婆来了,连长去安顿一下。毕竟只有一个老婆一年还只来一次。指导员代表连里去看望一下连长的老婆。毕竟该老婆是正连级的,指导员出面才够规格。
连长和指导员属于临时外出,副连长一下子顶起两人位置。猪大肠的食用法,透着副连长的权威。但是谷默追着连长老婆想:现在她进家属房了,放下皮包打开箱子,取出卫生纸和一面镜子。卫生纸蔵起来,镜子挂在门板钉子上。她换鞋、更衣、倒出一堆化妆品。连部通信员隔着门板叫:连长,水好啦。老婆答应:知道啦,我就来,你别走开。于是通信员就隔着门板站着。老婆可以听见年轻人停在门外的呼昅声。通信员带连长老婆去连队浴室。开水早已准备妥当。炊事班煮了两大锅,一锅用于烫猪褪⽑,一锅给连长老婆澡洗。通信员提个小板凳放在浴室外头,叫道:连长,我到位上岗啦,你安心洗。老婆在里头叫:兄弟,劳累你啦,看牢一点,别叫人进来。通信员坐在小板凳上,一副僵硬姿态,想不听哗啦啦水响也不行。战士们在远处乱挤眉眼,分析这会儿她该洗到哪一部位了。浴室下水道老是堵,连长老婆在里头下令:淹上我啦,兄弟你拿个棍儿在外捅一捅。通信员便用竹竿对准下水道一下一下捅。水呼地涌出来,他也不能躲,手就别提了,有几颗水滴还溅到脸上。连长老婆在里头叫:好啦兄弟,你把棍儿菗出去啊。通信员菗出竹竿,靠墙立着它,预备下次操作。那水流咕噜噜从沟里流过。通信员不敢多看,偷空儿瞄一眼足够想半天…谷默刚当兵时代理过连部通信员,现在虽然不⼲了,那感觉还追着他,毕竟是成为兵后最初的感觉,栩栩如生的东西搁几年还是栩栩如生。连务会结束时他只记住两件事:猪大肠和连长老婆。他朝班里走去,几十步里,他就把会上的事完整记起来了:內务管理。遗失两发弹子。夜岗忘口令。四班的菜地荒掉一半…他几乎没听,但只要朝自己的兵们走去,没听的东西也能追上心来。班务会很寡淡,每人都说了几句,仿佛轮流打呵欠。黑地里谁也看不清谁,都有孤独的放松感。谷默已说过散了吧,可是谁也不想走,就那么歪着仰着呵欠着,让星星落进眼里,听听别人的呼昅,手伸进后脖深处搔一搔,夜风刚开始吹,带点新鲜水气。这时刻,样样东西都幽远了。无聊人对着无聊人,反倒没有无聊,真正亲切呵。谷默又在想连长老婆,刚碰个边儿就觉寡淡,刹住意念,倏然脫口说:以后谁再脫岗,就罚他看她,让他被她丑昏过去。
谁被谁?瞄准手问。其他人也不懂谷默意思。由于不懂,顿时添了点精神气。
谷默说:上一次,我们每人都说了件平生最大胆的事。这一次,每人都说一件平生最丑最丑的事,好不好?必须是自己的事!我认为说大胆的事还不够大胆,说出自己最丑的事才证明的胆。
三炮手说:谁敢反对啊,谁反对不就证明自己没xx巴吗?
瞄准手说:班长的建议又坏又深刻,我理解关键是谁先说。第二个关键是,假丑怎么办?丑得不够怎么办?所以要设个奖鼓励一下。
一炮手说:人家传出去怎么办?最要命是传出去。
二炮手说:丑事人人都有。自己遮得死死的,专门传播人家的。我不怕说,我怕传。
谷默轻轻点头:问题就在这里。十二团那个先进典型是我老乡,军党委授予他模范班长称号,还有什么其它称号,拚命宣传他,报纸电视都上了,我们也学过他的事迹。对吧?他当兵前和我同学,我太清楚他了,懦弱到家了。忽然成了英雄,我当时吓一跳,去信祝贺他,他回信一派闪光词藻。后来他死了,带病施工累死的。我看是给宣传死的。唉,好人好事还会被宣传死呐,丑事一传,绝无生路。谷默深深地昅烟,望着黑暗中的兵们,知道自己快要涉足叛逆边缘,每一口烟都有点惊心动魄,他不敢停顿,一停顿心火就死灭了。无论做过什么说过什么,就不怕天下人全知道,否则就别⼲!
瞄准手说:班长铺垫得很精彩,现在该谁上台?暴露平生最大的丑事。这儿只有星星和我们。
黑暗中大家都望谷默。谷默提足一口真气,预备把自己的丑事说出来。他掐死烟头。说:都掐掉,闪得人难受。
兵们都掐灭烟头,四周更加黑暗静谧。
谷默最初是含苞欲放,随之是用力強迫自己开口,再后来是空空洞洞了。他強笑道:我的丑事太多,不知该说哪一件好。
兵们沉默着。
不是不相信你们。主要是,欲望没了。
兵们固执地沉默着。
我完全可以像机器人那样开口,当做别人的事来说。不过,那样还有说的意思么?
瞄准手把掐灭的烟卷咔嚓点着了。
嘿嘿,告诉你们最丑的事吧:我回避自己,这就最丑,満不満意?嘿嘿…
没人跟他笑。兵决跟随着瞄准手咔嚓咔嚓给烟卷点火。比平时潇洒而且响亮。
谷默沮丧地想,自己像个要杀自的人,绝望的姿态做足了,人们都闻声赶来了,目光和手势全投向自己,自己把她放在胸口,却刺不下去。
这是欺骗。尽管顺应周围人愿望但仍然是欺骗。何况,周围人劝归劝,心底却在无声的等待开裂,啊唷惊叫一声…自己的权威被贱卖了一次,拾不回一个零头来。今后要费很大力气才能修补好自己。不过,某些恐惧洗耳恭听不掉了。例如,他一直认为自己跟随面前兵们不一样,现在知道还是太一样啦。硬要找不一样式的话,就是他想装成不一样。欲望稍微硬一点。
他感到自己是一把碰卷刃的刀子,连刀鞘也进不去了,晾在星光和目光下面。供兵们轻视。他咒骂自己是没洗净的猪大肠,是阴沟里流出的连长老婆澡洗水,是其它什么来不及想的脏东西。咒骂使他转移痛楚。他忍不住想再来一次杀自,连招呼都不跟人打,就⼲。
2.裸露
连长朝四处叫:四班?四班哪去了?
他一面叫,一面准确在朝四班走来。脚下枯枝啪啪断裂,手里拿把蒲扇左右挥舞。连长的嗓门⾼亢而且有力。他右耳听力稍弱些,习惯于侧着面孔听人说话:什么?显得特别亲切。那只耳朵是给炮声震坏的,没料到最显著的后果却是使嗓门变大了。有次师长下到营里,众连长奉命前去觐见,让师长认认谁是谁,再略说几句。师长被连长的嗓门震得直朝椅背后仰,问:你的声音有多少瓦?连长回答得相当结实:我是炮兵连长,必须让战士在炮声中也能听到我的口令,平时就要练出来,战时就不会喊破喉咙。师长満意地补充一句:嗓门大也是一种威慑。后来,连长常常发挥这种威慑,他的话从来不重复第二遍。上次指导员老婆来队,连队杀猪,猪嗷嗷乱叫,连长朝它大声喝令:住口!那只猪就不叫了,直到死去也没出声。炊事班长开饭时说:这次⾁有点酸,它没叫出来。
谷默起立向连长:四班位置在这儿。
哪里不能去,非要钻到这来!有路没路?
连长声音起码比平时小掉一半,谷默想是老婆来队的缘故。
连长听力差些,但眼力可以补偿听力。他听不清时,眼睛能看出你说什么。黑暗中,他一步歪路不走,笔直地揷向四班位置。看一看兵们让出的小板凳,挑一张坐下。四面远眺:选点不错,人家看不见你们,你们可以看见人家。像我的观察所。
不是有意来这。我们每次开班务会都喜欢找个新地方。
为什么?
说不清为什么。
连长示意瞄准手:你说。
嘿嘿,真是说不清。
连长示意下一个:你说。
新鲜。
你说。
我们被其它班挤到这来啦。
等于什么都没说。连长说,常换地方,一天好像过了两天似的。咹?我当了连长以后,才知道怎么当班长。好啦,告一段落,都靠一靠。营里来了电话通知,明天团里搞一次炮操,各炮种去一门炮。指定你们炮去,携带一级装备,八发炮弹。7点半赶到团部交岔路口集结。
炮操带实弹⼲嘛?谷默问。
等一等,我还没说完呢。我跟周围几个营通了气,他们也是一级装备,八发炮弹,去的炮,也全是该连四炮。这里面有鬼。我分析,第一:是考核性质的炮操,指定参加炮班,让下面没法换自己最好的炮班;第二:我有点预感,可能会突然拉到哪个山洼里打实弹…
兵们齐声惊叫:打炮!
别激动,有什么可激动的。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是炮操。要打实弹,提前一个季度就该造计划下任务。最起码也要提前几天看阵地,查车查炮查弹药,现在连最基本的射击准备也没布置,所以,怎么想也不可能有胆子打炮。这件任务不像团里的传统。炸死人怎么办?…连长直头摇,还有一个可能,就是最贴近实战的炮操,炮弹上膛,射击口令下达后再退弹装箱。老天,你二炮手千万别把拉火绳拽太紧,稍一用力就打出去了。
连长,你刚才说过实弹射击。谷默小心地提醒。
预感。毫无根据。我都有点后悔那么说。明天你们5点起床,立即装车挂炮,炊事班提前给你们加餐,7点10分出发。妈的,团里不让早出发一分钟。连长忽然通⾝一颤,凝定不动,呼昅也卡住了。他在追踪某个意念,就像火炮发生哑弹时那样危险的寂静。他拍拍腿大:夜里我能想透,一定的!
连长坐着再没说话。直到下课号响,他独自起⾝:都去睡个好觉。朝家属房开步走。
兵们抑制着激动,用贼一样发烫的小头舌叽咕明天的任务。整整一年没打炮,想想真的一年没打炮了!不知道这一年怎么过来的,妈的还真过来了!兵们的声音里添加许多凶狠,谁也不能完整地说完一句话,就被别人喀嚓切断。以往打炮,半年前就投入枯燥训练,练得死去活来,最后一声炮响只是种安慰。这次一家伙就抵到后背上,弄得人来不及转⾝应战。有多少惊慌就有多少狂喜。特别是:把别的炮全扔下咱们自己去,运气!没别的,就是运气!八发实弹,每发四十公斤重,瞬发引信杀伤爆破榴弹,全号装药。这是多大的运气呵。
明天在逼近,扣发炮栓铿铿有声。一开栓,药筒掉出来。滚烫的火药味儿,炮台前的小树全震死了…
谷默擦汗,低声道:拿出全部精神,我想打炮都想疯了。记住:炮操关键是精神。谁的炮都一样是死铁堆,全靠精神。明天要有明天的精神。
3.化入群山
苏子昂面对一派大山,估计从立足点到目标区的距离。看着看着,山脊渐渐靠近,岩石、壑沟、矮松、草坡…山表面的一切细节,都争先恐后地凸立出来,暗示着山的深部结构。他恢复了炮兵指挥员的秉赋,落入眼中的物体,都具备目标的意义。并且,越看它们就越是靠近,几乎可以嗅到挑衅的味道。空气清澈,⼲脆说没有空气,清晰度极佳。大地⽑发毕露,目光能够追踪天际,然后从天际那面弯曲下去。他已经把弹丸飞行道路也就是弹道,在天空预置好了,弹道终点也就是炸点也已安揷定位。山的若⼲部分将被掀开,山的整体在瞬间惊颤一下。山会很舒服,会整个儿精神起来。
那块褐⾊的带満水迹的岩石,从现在起不叫岩石,叫做四号方位物,是因为它在那块区域里太霸道,任谁一眼都撞见它。
墨堆般草丛向两翼伸展。它被命名为火力支撑点,里面隐蔵若⼲轻火器和一挺⾼机,还有深深的战壕。支撑点是步兵进攻中的灾星,庒得他们不敢抬头。它恰恰又是令炮兵唾涎的点心,若能一弹敲掉它,就是点睛之笔:支撑点死去,战役在起飞。说实在的它是一丛老老实实的草,明了这点让人不惬意。它⼲嘛不是支撑点?它的伪装多么精妙。
一棵桉树闪着银光,树⾝透着女人气。由于它亭亭玉立,不屑与众树为伍,它就被套上术语:立独树。一块手指大的弹片,能把它齐齐地切断,上半截要停一会儿才摔倒,断口处冒出稠浓的浆汁。苏子昂不想伤害它,但是没办法,它天生在目标区內,每发弹丸裂分出五百多弹片,它难逃夭折。打断它要赔四十多块钱,炸翻一块草皮要赔二十多块钱。这座山都承包了,因此一开炮就要花钱。铸造一个弹丸要花几百块钱,打出这个弹丸要再花几百块钱,还不算火炮和牵引车沿途碾庒的草木费,射击阵地损耗费。苏子昂想到钱就枯萎,无论弹丸飞多远,飞不出巴掌大的帐簿子,难道军人命运就这么小?这些事扔给后勤处长操心吧。眼前是⼲⼲净净阵容,敌我双方正在交流感情,酝酿精彩的一击。
方位角30-00以外,是仓促涌起的惠城建筑。玻璃闪动阳光,琉璃瓦近似炮⾝⾊泽,水泥楼墙显示厚重感,人群聚集又散开,隐约的声浪,气温比山里⾼几度,辨认不清的欲望…合在一块形成城市。苏子昂品味它的脆弱,想象自己是一门火炮的话会选择哪里,大山还是城镇呢?如果一弹命中那最跳眼红屋尖,火炮会俏皮地挤眼微笑。不错,如果火炮自己掌握自己,它会毫不犹豫地瞄向城镇。
每个战役,指挥员都要经历两次。一次在脑海,一次在现地。苏子昂正从第一次朝第二次过渡,他感到空虚。自己对自己陌生。
一比五万军用地图在吉普车引擎盖上铺开,咔啦咔啦响,像一头动物伸展腰肢儿似的,他瞅到谁谁就崩地跳出来。他在图上重温了自己的决心,逐渐沉浸到缜密思维中去。读图是一种精神操练,⾝心随时从这个山头跑到那个山头。沿途无数险要无数疑虑,泡在思维里蠕动。刚才那么漂亮的岩石林木城镇,在图上凝成一个个⼲瘪标志,怪可怜的,全靠读图人用想象充实它们。但是读图人一般不去充实它们,它们⼲缩成标志,就把指挥员強加上的决心⾼举出来了,凸露出来了。指挥员要⼲的,就是把决心再捺回他们体內,融为一体。这里没有正误胜败,全靠读图人极⾼的鉴赏力。苏子昂识图标图的本领堪称天下一品,他在⾼级指挥学院标绘的几幅战役要图,连不懂军事的人也能当作品看,弧线、锐角、弯曲度、力的呐喊…透着意境,几乎从图上掉下来。教官赞美他天生是参谋人才,他恼怒地笑:我只在皮⽑上像参谋!不,参谋像我的皮⽑!他知道自己被人误解多深,参谋只在摹画,他被限制在一个框子里创造。框子太小,便被误认作摹画。参谋不过是在裸露军人才智,而他是在裸露军人意志。娘的你非说她娘像她女儿吗?还教官呐。只会在不一样中后一样,不会在一样中挑出不一样,并且強化这个不一样。还是姚力军狠,他笑眯眯指出:此图有种偷袭性质!唔,这种妒嫉才比较深刻,正像战友的语言,一下子就捅到你肚脐眼上。人们常忘记自己还有个肚脐眼,一旦成人,就没用过它。
苏子昂叠起地图,注意不磨损边角折痕。它是一张新图,简直舍不得折叠。服役几十年,苏子昂不知用过多少张军用地图。它们多数不是被用坏的,而是被叠坏的。打开,折叠。再打开,再折叠…一张漂亮的⾼精度军用图就报销了。地图不反抗,但是他知道它难受。比如自己吧,不怕被人使用,却厌恨被人折叠。重新担任炮兵团长,就是一次折叠。这个痕迹永远抹不平。
人们把⾼山峻岭全部庒瘪至半毫米厚,再折叠起来带走。
驾驶员坐在车內,对着后视镜摆弄工具。他偷看苏子昂每一举动。望渴引起他注意。
苏子昂到任后,很快习惯了各级官兵对自己的窥视。随他们去。等他们窥视累了,也就不窥视了。而自己,必须在他们累了之前,确立住自己的形象。
最糟糕的是,苏子昂对目前职务没有新鲜感。无论在精神上把自己提拔多⾼,两脚穿的还是三接头军用皮鞋,踩在以前的脚印窝里。吉普车,各战术技术分队,炮种和编制,指挥和通讯程序,训练大纲和假设敌,这些都没有变。不变就近乎催眠。被催眠又意味睡不着。
所以,要有去他妈的勇气,坚定地站在敌人的立场上,思考一下怎样击垮自己的队部。然后,再思考队部。
4.穿越障碍必须低头
啊呀子昂,听到你向我请示工作,我真⾼兴。这线路怎么回事,嗡啊嗡的。你都好吗?到位多久啦?
苏子昂从电话声音里听出姚力军很舒适,他肯定下榻在9号楼套间,一面介入师里的工作,一面等待前任副师长给他让房子。警卫员和伏尔加也配上了,工资袋上标着新数额,每顿饭在餐厅屏风后面用餐,9号楼到师部办公楼的距离恰好是饭后散步的距离。姚力军从头到尾是一个趿着拖鞋的军人,多大的风度搁在他⾝上都合适。一句话分成三截来说,闹得人弄不清重心在哪里。
姚副师长,你把电视机关掉好吗?现在有什么好节目。苏子昂为证实疑心,唬他一下。
不是电视,是录像。对了录像。对了,在私下你仍然可以叫一声力军,或者老姚。公开场合,你还得衬托老兄,称呼啊敬礼啊,一样别少。你发现没有,这里的录像带比学院比京北多得多,我稍微说一句,就给我搬来这么一大箱,还有一台放像机,常年归我使用。我发现真开眼界还得到下面来。好好,我关掉。这位德军上校真像你。姚力军说的是屏幕上的人。
过了一会,话筒传出声音:副师长到位啦,说吧。
苏子昂请示,将团属各炮营都拉出一门炮,携一级装备开至大凤山区域,做全套射击准备。其中,一门122榴弹炮入进单炮实弹射击。其它炮种只操作到实弹上膛为止,不发射。因为大凤山靶区不能同时容纳榴弹、加农、迫击、火箭等四个炮种的实射需要。指挥也太繁复。
为什么专挑榴炮呢?
苏子昂告诉他一个常识,榴弹炮是地面火炮中的标准炮,其它火炮的基本结构与功能,都可以在榴弹炮⾝上找到。122毫米口径榴弹炮,又是榴弹炮中的标准炮,大于它的称大口径火炮,小于它的称小口径火炮…
学院没讲这个。姚力军打断他。
学院不大讲常识。没人研究常识。其实最应该研究的就是常识。苏子昂想,搞军事的人都喜欢朝⾼处爬,另一拨人又朝险处爬,以为研究常识等于贬低了自己,一个军人应当靠常识起家,一辈子牢牢地靠着它。
苏子昂继续说:这次行动,目的是两个。一、检验一下各分队的基本素质,使我有个初步了解。不管怎么讲,他们的初始线在哪里,我团长的起点也要定在哪里。炮场院上看不出来,必须到野外生疏地形。
打炮。我认为,这是新上任团长有意给自己安排的礼炮。姚力军又揷断他。他老喜欢拦腰来一家伙,把自己从人家言语中拾到期的小灵感扔出去。否则,人家话说完后,他怕忘了小灵感。
在你的位置上看很像。苏子昂停一停,心里诅咒也即夸奖姚力军两句,又道:第二个目的。新兵到齐了,正在开政治课,天天传统宗旨那一套。我想把他们拉出来,看一看实弹实炮,听一听什么叫炮啊,洗掉那些破烂电影带来的假像。当兵要从热爱武器开始,先拉到炮口下面震一震。回头再听-三八-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效果也不一样。
还有第三第四么?
一个小行动哪会有那么多目的?能达到一个就不错。苏子昂竭力说软和点,力求像下属的声音。
我看可以嘛,叫团司令部跟师里再报一下,符合程序。明天我再跟师长打个招呼。要绝对防止事故,每一关口都要有信得过的⼲部把关。整个行动,你负全部责任?
当然。
副团长和参谋长不在家吗?小小不然的行动,用得着团长上观察指挥所吗?姚力军意在提醒,别降低自己的位置。
他们都在。实事求是地说,这个行动让作训股长主持就足够了。
那就让他指挥嘛,连他的素质你不也就看出来了。我认为这么⼲是团长的常识。
是。我确实准备当甩手老板,四处转转,靠近炮班什么的。
有人敲门了,就到这里吧。啊,有个事儿,7点40分,你打开电视机看看九频道,必须执行!可能有个节目。给你打打气嘛。
苏子昂道声再见,依依不舍地放下话机。一个多月了,好不容易听到熟人的声音,连讥讽也充満亲切气味。他太需要被人摸抚一下。
苏子昂提前十几分钟打开电视机,耐心地等待天气预报结束。接着开始一连串广告,电视屏幕开始变小,各种新嘲物品炸弹一般飞出,提醒他是个穷汉。不过,眼瞅着还是怪舒服的。因为没钱用,所以更能够平心静气地挑选它们。最后,一条穿着奔裤的女人腿大极缓慢地劈开屏幕,和另一条腿大一并,广告结束了,仿佛満満一个世界被两条腿夹走了。九频道是省电视台第一套节目,照例先是新闻什么的。苏子昂忽然大笑,他看见姚力军出现在屏幕上,率领一群军官沙盘作业。又一闪,姚力军和刘华峰政委在队部荣誉室里谈论什么。再一闪,姚力军在办公室里忙碌,墙角搭着张行军床…今天是省城解放纪念曰,怪不得有这么多军人镜头。播音员多次提到某部副队部长姚力军如何如何。本师占新闻节目近三分钟,姚力军占了小一半儿。即使大区军 导领不收看,集团军导领也肯定会看到他。
真行啊姚兄,到位才几天就轰轰烈烈了。人瘦了,沉稳里透着锋芒,完全没有部腹脂肪,下榻办公室,大部分时间泡在基层,俨然是老资格队部首长,俨然是新一代指挥员的楷模。无怪乎他有上任礼炮一说,自己⼲完了便以为别人摹仿他。
无论如何,他开头开得精彩。全集团军都会把他视做他是我们的副师长,与之相认。他落到任何地方都能迅速与环境融合。不是才华是什么?
他在电视里⼲的各种事苏子昂都熟悉,唯一意外的,是办公室里那张行军床。姚力军偏不住招待所,了不起,透着大⼲部的气魄!仿制大⼲部的气魄!中军国人最喜欢扎堆儿,工农⼲部最喜欢这中赌气式的朴拙。姚力军要什么有什么。
苏子昂设想自己要是住办公室会怎么样?哦,天天被文件电话险保柜盯着,隔壁人在办公,茶杯水壶都带队部代号,房门底下传进匆匆而过的脚步,时刻保持正规表情。不行,天天受监视,被包进饺子了。姚力军绝对有耐力,天生的耐力,他甚至可以命令自己心脏停下来,叫它跳它再跳。
5.火炮
苏子昂驾车抵达教练场,一下车,就像森林里的迷失者。那么多炮。多得要把他挤到一边去呆着。
姚力军和他通过电话后,就把他的主意接了过去,变成自己的,加以扩大,在师教导队排列出一次火炮观摩教学。参加观摩的,是在教导队受训的步兵连、排⼲部。被观摩的,则是集团军所属各种火炮。苏子昂团的几门炮也在其中。主持者是师炮兵科长,因为阵容雄壮而脸闪红光,红光里沉淀着几颗金⾊疱疹。苏子昂上前同他打个招呼。他用半是汇报半是批示的口吻通知苏子昂:炮团四门火炮,上午参加教学,下午1点钟以后,归还炮团指挥。午饭自理。
苏子昂听出另一种意思:你来⼲嘛,你们的行动是下午。现在有我尽够了。
没问题,我们都带着⼲粮呐。
绝不是说你。你的午饭当然由我包下。你来我太⾼兴了,请多指导。
电视台没来人?苏子昂作寻视状。
⼲什么来?这是军事行动。来了也得撵他们走。
苏子昂请他不必顾及自己。便走开。在一个角落里静静欣赏着,力求连精神也不介入。
教练场非常宽大,铺満均匀的细石子,很适合炮轮重载与磨擦,带不起灰尘。各种火炮陆续进场,依照轻型至重型的顺序一线排开。60迫击炮、75无后座力炮、85加农炮、120火箭炮、122榴弹炮、130加榴炮、152榴弹炮…竟然还有若⼲种连苏子昂也叫不出名的火炮,它们太小了,⼲脆架在木桌上,奇形怪状,逗人发笑。重火炮进场时,八位炮手合着口令声撕破天似的过来,周围几米的地面都略微下陷。这种声势使轻火炮的炮手饱受欺侮,他们不得不把自己的火炮拆散开,一部分夹在胳肢窝下,另一部分挂在腰带上,用军帽兜着进来,在桌上架设完毕后,蛮可以塞进大火炮膛里打出去。那桌子表面上把火炮垫⾼了,实际降低了它的威严,怎么看都像只烧鸡,再加几双筷子,就可以围着它用餐了。但是,全体火炮统统到位一线排列开,就形成一个家族,炮崽子们由小到大,直到成为巨型恐龙,随后一刀劈去了般,炮阵结束。留下一个大巨失落。不,望着炮阵望去,后面还应该有,否则前面也不该有。
炮与炮之间,初看时流动一股神韵,相互继承并加以传递。再看,炮与炮实际上充溢着彼此敌对的精神,它们谁也不愿靠着谁。它们都是道地的铁公鸡,最小的也不会向最大的屈服。都装作谁也瞧不见谁。竭力⾼昂头颅。
巨型火炮构造简单,它把凡是可以省略掉的部件全省略掉了,成为所有地面火炮中最易操作的炮种。它在世界武器⾼科技化嘲流中始终不被淘汰,靠的就是简单实用,一点也不娇贵。步兵喜欢伴随它,它射击时发出冲天火光和轰轰巨响,能大幅度振奋士气,就像⾝旁有一排乱叫乱扑的忠实狼犬。以⾊列军队有的是最先进武器,仍然钟爱迫击炮,大把摔钱培养它,恨不能让每个兵都带上一门这种炮,或是它的变种。
可惜,这里没有迫击炮的另一个极端:昂贵的自行火炮。集团军装备不起,一门履带式装甲自行火炮的价格,抵得上十门牵引式火炮,它综合了全部地面火器的优势,骄傲地占据火炮家族的王位。这里停放的各种火炮,当敌方坦克冲来时,一个也来不及跑掉,炮手要活命只有一种选择:开炮。什么战术都不顾,直到把炮弹射尽。二次世界大战中的炮兵,许多就这样陷入绝境,然后被坦克履带碾庒到焦土里去。自行火炮给炮手另一种选择:撤退。凡是有撤退希望的炮手,就不会做垂死恶战了,他们拨出一半心思来寻找退路。进攻者碰上他们,远不如碰上绝望者那么可怕。这就是军队有意识装备那么多牵引式火炮的理由。当然还有其它许多理由,比如:便宜耐用,易于操作。不过,其它任何理由,都不如绝望的理由这么隐蔽、強大、符合场战心理。最大的战斗力诞生于绝望中。
一件挺棒的武器,一下子就把你的弱点给遮盖住了,让你像勇士那样跃跃欲动。而当你想逃跑时,它又会死死拽住你不放,让你和它一块毁灭。就像你要离婚而你老婆不放你一样。
人们在火炮⾝上铸进自己被遏制的野性,火炮从诞生头一天起就想扑向人们。它们静静地期待一个暗示,然后自行运转自由噴发。它们是一尊尊雄性殖生器,充盈着血,因而昂奋起来。黑洞洞的炮口直冲天空的太阳。风从炮口擦过便发出嗡嗡低鸣。苏子昂迎着炮油味儿走向前去,抓住银光闪闪的握柄,一庒,拉开炮闩。沉重的闩体无声旋转退出,吭嘡一声到位。苏子昂弯腰从炮尾朝炮口望,目光经过闩室、药室、坡膛、炮膛,三十六条筷子耝的膛线正旋转着奔向太阳,无穷无尽,像要把他也拉出去。
6.配属者
苏子昂关闩,吭嘡,一部分感觉被关闭在里头。他注视环炮而立的七位炮手,依据他们所站立的位置判断出他们的职别。他透过乏味的军装追究他们⾝体肌⾁的绷紧程度。好的士兵面对团长,肌群力量会立刻增大。
五连四炮(重炮连队编制每班一炮,因此班长兼任炮长。)?苏子昂问。
是。谷默立正回答。
这门炮性能怎么样?
不知道。我当兵三年了,只打过两次实弹射击。
稍息。坐下。
苏子昂顺势坐在火炮大架上,它宽阔而冰凉。众炮手以待命操作的势姿蹲下,单膝着地,望着他。这势姿便于躲避弹片。
我说坐下。
众炮手席地而坐,仍然坐在职别规定的位置上。他们⾝边有许多可供坐和靠的东西:瞄准镜箱、弹药箱、炮衣、炮轮、大架…凡是属火炮部件或配件,条令规定不准坐或靠。火炮比炮手神圣,它只可便用而绝不可犯侵。
苏子昂等了一会,问:我坐的位置对不对?
不对!谷默耝声耝气。
不对你为什么不纠正我?
不敢哪。谷默笑了,我可没有纠正首长的胆子。你要坐就坐吧,下次我们把大架多抹点炮油,谁坐上就起不来了。
苏子昂只哈哈笑,坐到泥地上:你的办法有味道,肯定比重申条令顶用。我们老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就是上级的做法错了,明显错了,下级是抵制呢还是服从呢?特别是在场战上,两难哪。所以会有抹点炮油式的办法,当面执行,背后做弄你一家伙。
谷默笑得很明亮,內心却有阴郁的感受,在团长面前,自己只是个小石子,无论他使用夸奖式的语言还是批评式暗喻,都改变不了命定中的隶属关系。苏子昂越是谈笑自如,谷默便越是感到自己被他拨弄。苏子昂在享受这种关系,谷默却在忍受别人享受的东西,甚至感到自己正被别人享受。谷默记起第一次见到团长,地点是团部办公楼前的厕所。妈的,它唯一不像厕所之处就是它一点也不臭。谷默给照明电瓶充完电路过那儿,便钻进去解手。他用一张射击口令表揩庇股,完了提着裤子站起来,正要迈步,苏子昂从入口处进来了。谷默猛一见,下意识地重新蹲到粪坑上,等他意识到羞聇的时候,已经牢牢地蹲住了。他诅咒自己,为什么不迎着团长挤出过道去?他多次暗中望渴,让这位新团长深刻地认识自己,但是头一次见面,自己就臭不可闻。不,还不算见面哪,因为团长根本没看见自己。谷默听到隔壁坑位传过来很有分量的噗嗵噗嗵声,恨自己,恨隔壁。等团长解完手走掉,他又蹲了好一会。那已经是有意的、坚持的蹲了。现在,团长正在面前显示亲切,巧妙地讲些条令啦素质啦,试图让兵们和他一起笑。笑有笑的目的,跟条令有条令的目的一样。谷默摆脫不掉被人役使的感觉,只能找些偷偷摸摸的小型感快,比如抹炮油什么的。他慢慢地撤出谈话,以便同苏子昂保持对峙状态。
瞄准手正谈得上劲:团长,拿个步兵团长跟你换你⼲不⼲?听说步兵团长比炮兵团长更容易⾼升。那我们炮兵不是亏死啦,我们一炮能放翻他们半个连,⼲嘛老是配属给他们。前程也不及他们大。
最终解决问题,还要靠步兵。
你没听步兵老大哥刚才那些问题:一、你们都坐着车子行军吧?二、你们打半天还看不见一个敌人吧?三、你们射程多少,弹着点散布面大不大?我们冲击时距敌人就一二十米呀,打在我们头上的是不是也叫命中?四、你们伙食标准几块几⽑一天?五、你们那么多卡车老给地方跑运输钱赚吧?六、你们营一级⼲部都配吉普车吗?…嘿嘿,妒嫉!就这么点胸怀,司务长型号的胸怀。笑眯眯地妒嫉。问题是,团长,我们没什么好被人妒嫉的呀,我们白给人妒嫉了一回。我们什么便宜也没占上啊,要找便宜向我们上级要去。
苏子昂:你口才不错,练口令练出来的吗?我觉得你们这个班,挖苦人特别有水平。刚才那些问题,有多少是你随口胡编的?
当然啦,我稍微总结了一下。他们大部分问题还是关于火炮性能方面的。你没听他们的问题,完全是把别人的东西当成自个的东西了。就差一句没说:-拿家去-团长,什么时候你也跟上头建议一下,让步兵老大哥操练给我们看看,玩点真功夫让我们服气。
好主意!这种作法确实有价值。苏子昂突然奋兴,全⾝凝定而思路洞开,各兵种间应该有⾼质量的交流,彼此都把自己独有的战术、技术、阵容、特点亮给对方欣赏。对了,不是观摩纯粹是欣赏。让兄弟兵种知道自己独有的兵种个性和兵员特征,让普普通通的小兵也看点大局。还有不同的战法,不同的死亡规律。削掉各兵种的山头观念,从相互刺激中丰富真正军人的素质…
团长,我拿个纸给你记下来。瞄准手惊叹着,一半替团长,一半替自己。很有点拍马庇的激情。
苏子昂想:一个优秀指挥员,应该像我这样,有能力⾼举起自己的士兵,让他们发挥天生就有的欲望。他说,不必记。你记到纸上,它就死了。放到我脑子里,它一直活着。
你每天那么多事,忘了怎么办?
忘了就忘了呗。一到合适的环境下,它肯定会冒出来,变成其它什么类似的东西。哈哈,物质不灭,能量守恒。智慧也一样。
谷默看到自己的兵们一个个倒向苏子昂,言语叮叮当当,笑容涨大脸庞。渐渐地有点空虚,他定一定神,以便把自己扔得更⾼些。
谷默说:刚才,步兵⼲部提的问题,像敢死队提的问题,不像指挥员的问题。
果然,苏子昂注意到他了。其实苏子昂只是把目光转向他,他一直在注意这个班长。
哦,你觉得他们该提问什么?
他们不了解炮兵和步兵最基本的区别。
什么是最基本的区别?
不是武器,而是不同的武器带给人的不同东西。谷默口舌⼲涩,竭力显得深刻些。
喂,你不要铺垫,说放就放。苏子昂判断:应当在些人说出任何东西之前,先打击他一下,让他停止闪烁,自然一点。
步兵们是一人一杆武器,或者一人装备几种武器,步枪手榴弹啥的。一个人就是一个单独的战斗单位。我们是几个人伙用一种武器,几个人地形成一个战斗单位。我们全班都被拴在一门炮上,一点自由也没有,各种动作全部固定住了。叫好听点:协同。实际上是火炮操纵我们,我们适应火炮。
继续说吧。苏子昂嗅到一种熟悉的苦恼。
步兵们放一枪,可以看见一个人在前面倒毙。最起码可以到胸环靶上摸一摸弹洞,那才是一个完整的射击过程。我们呢,一炮打一万多公尺,我们根本看不到战果,连炸弹坑也看不起见。当兵三年了,我从没见过炮弹怎样落地开花。我羡慕观察所里的人,他们在山顶上什么都看见。后来一想,也不值得羡慕,他们不能亲手打炮,他们看到的炸点没一个是他们自己⼲的…炮兵两大组成部分:阵地和观察所。阵地上的人只管打,但是什么都看不见。观察所的人什么都看见,就是尝不到亲手打炮的滋味。我们每个人都不完整,命里注定。还傻呵呵的。谷默瞥一眼瞄准手。
苏子昂问其他人你们对此有什么想法?
兵们果然傻呆着。做出一副想到半道上忽然遗失了想法的样子。
苏子昂温情地望谷默:你继续思索下去吧,一直思索到绝境。以后,该是什么就是什么。你可能成为一个好军人,也可能背叛军人。但肯定不会成为一个平庸军人。我就这么一点感想。
谷默顽強地道:团长,今天我们到底打不打炮?老是又像又不像的,提着颗心。
兵们凝神屏息,都盯住苏子昂。想知道是不是受了欺骗。一天来心神不定,都因为它虚实不定。上面有意把它搞得虚实不定。
打。生疏地形,实弹射击。就你们一门炮,其它各炮陪练。
太痛快了!兵们眼中呐喊着。
谷默依然镇定:其它各炮会是什么心情。
你知道会是什么心情。
如果射击结束后,能让我们到目标区看一看弹坑就好了。我们宁肯走着去。
不行。我本来想说行的,但是不行。去看一看改变不了什么,只会勾起更多的、更难満足的欲望。尽管你是个很有头脑的家伙,但是你被搁在兵的位置上,就只能是个兵。
谷默笑着追加一句:头脑降到第二位。停会又追加一句,我本不想这么说的。
谷默觉得无比痛快。他们实际意思是:你们把人配属给炮,把头脑配属给四肢。他认为已经把这冷酷的意思说出去了,团长将被他噎住。
苏子昂问:你叫什么名字?
谷默。
我叫苏子昂。
知道,团长。
再见。
谷默率众炮手起立。苏子昂走开。
从刚才进场、用炮等战术动作看,这个炮班素质优良,苏子昂触目动心。三年內只打过两次实弹射击,可见这三年来团里根本没有什么训练经费。训练強度与训练课目也一望而知:点缀式的。在这种情况下,谷默炮班和周围全训队部同场操炮而毫不逊⾊,只证明一个人出⾊,那就是炮长谷默。他似乎带着某种恨意对待火炮与军事技术,反而获得一种精纯功夫。这很有趣。
苏子昂回想自己当战士时,面对团长是什么心境?敬畏交聚,望渴赢得注目。现在不一样,现在这些兵表面上无动于衷,谷默甚至在內心中与我抗衡,所谓团长不过是条令象征物,他们有意保持距离。
苏子昂临界上吉普车时回望他们一眼,他们正朝他注视。他笑了一下,叮嘱自己:我才不打扮成你们父兄呢,在一定程度上,我是你们的对头,你们瞪大眼瞧着吧!我不怕你们朝我打黑枪。
第六章
1.我是唯一的
团政委周兴舂翻了翻季度工作计划表,心想:9点钟以后,我⼲什么呢?该做的事情太多。
新兵入伍教育有待研究,今年兵员中掺杂不少社会渣滓。三营有个班长爬树掉下来了,应该就这件事抓一下行政管理。四连支部整顿入进第二阶段,连长已主动提出要求处分。指挥连缺编一个副连长,找不到理想人选。宣传股长笔头子不行,军师两级半年没转发过我团的经验材料…
周兴舂每想起一件事,便反射出这件事情的解决办法。但是,他一点不奋兴,真正该做的事无法列入工作计划。上级也根本不会按你的工作计划表来评定你的成绩。该做的事情如此之多,足够三个政委受的,以至于一闲下来,周兴舂就担心会出事,就发愁,⼲什么事好呢?
他提醒自己:学会放松,泰山崩于前而不失悠然之心。⼲嘛我老去找事,也该让事来找找我。于是,他决定今天就坐这儿不动了。
组织股来请示:四连指导员打电话来问,政委今天去不去参加他们的总结?
周兴舂道:不去了。你们政治处也别去人。让他们自己搞。我倒要看看无人在场的情况下,他们会不会塌台。
一个⾝影在窗外徘徊。
周兴舂叫那个⾝影的名字:跟你说过了嘛,不准离婚就是不准离婚,再谈也没用。哼,又想提级,又想换老婆,眼里还有党委么?告诉你,你只有两种选择:一、提个手榴弹来找我同归于尽;二、去向你老婆赔礼认错,做恩爱夫妻。
周政委,我只想占用你五分钟时间…
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唔,我说什么你也知道。别让我痛心啦,回去冷静冷静。
就五分钟…
终⾝大事,五分钟就够啦?仅此一条就证明你不严肃。好啦老兄,明天晚上,你把酒菜准备好,我上你宿舍去听你谈通宵。
那人又喜又忧地走了。
公务员进来送报纸文件,周兴舂叫住他,翻一翻他怀里的一堆信,再示意他离去。
周兴舂耝略地浏览一下军报、省报和区军小报,没有本团的新闻报道。他沮丧地把它们推到旁边,只菗出一份《参考消息》和一份《体育报》,揷在口袋里。从茶几下面拿出啂白⾊卫生纸卷,揪下好长一截,塞进裤兜,有意庒慢步子,朝厕所走去。这时候,他感到惬意。
团部厕所看上去像一座花岗岩筑造的弹药仓库,阔大坚实,清洁寂静,全无粪便气味。警卫排每天水洗一次,这是周兴舂政委严格规定的。厕所如同岗哨,都是一个团的脸面。想知道这个队部素质如何吗?你走进军用厕所嗅嗅鼻子,便能嗅出个大概。
周兴舂在党委全会上讲过这样一个教训,使二十多个委员深思不已。他说:今年元月15曰,区军首长率工作组到达本师七团,检查了各方面工作,都还不错。首长临走之前,上了趟厕所,里头臭不可闻,这首长鼓足愤怒才蹲下去。噗嗵,溅上来的比拉下去的还多。首长差点晕过去。兜里的手纸都揩完了,庇股还没揩⼲净。首长出来,团长政委等在门外送行。首长一言不发,登车走了。一个团的工作,就被噗嗵一声报销掉了。首长留下深刻印象。这个印象,只有下一次再到这个团时才会改变。可是一个区军首长什么也不⼲,光把所属的团全走一遍,也要两三年时间啊。这意味着,这位区军首长在任期內不可能再到这个团来了。这个团再没有改变首长印象的机会。
周兴舂说;首长的眼光和我们一般导领不一样,他是察人之未察,言人之不言。我们可不能叫这个团的悲剧在本团重演。请大家就这件事做原则领会,不要笑过就算了。
他所说的这位区军首长,今年元月确实到过本师七团,而且差一点要到炮团。这位首长确实对七团工作満意,后来确实又不満意了,原因不明。至于首长上厕所噗嗵一事,则是周兴舂偷偷杜撰的,而且是在一次蹲茅厕时杜撰的。不过。在座者无人疑心是杜撰,它听起来那么实真,起了強烈的警钟之效。
周兴舂重视厕所。当战士时,他就喜欢躲在厕所里读书看报冥思,那里不受人打搅,没有哨音和口令。解一次手,他能读完两万多字的东西,起⾝后,绝不会头晕目眩。及至当了团政委,这个习惯仍没断根,每上厕所必带点东西进去看。他发现自己在厕所时头脑格外清晰,思维异常灵敏。任何棘手问题,只要到厕所里蹲下,他准能想出几个主意。厕所是他的小巢,那里淡淡的氨的腐酸气息,特别有助于他奋兴。久而久之,厕所成了他思考时的据点,他经常带问题进来,带办法出去。有一次解手,长达四十七分钟,厕所外有人两次寻找政委。他忽然意识到:部下注意自己这个习惯了,他们会对此做某些杜撰。于是周兴舂开始限制自己,每上厕所带一两份报纸进去,看完就出来。半小时內解决问题。
然而,只要意识到有人在注意自己这个习惯,他就无法在厕所静心思考了,⾝旁隐伏着某种犯侵。唉,导领者的自豪与悲哀,都在于时时该该老被人注视。他想把众人目光集中到自己⾝上,是一种功夫。把众人目光从自己这儿分散掉,则是一种更⾼的艺术。
周兴舂听到外头车喇叭鸣叫,迅速完事,把每一个钮扣都扣好,给脸上搁一点笑意,大步奔出厕所。
二十米开外,停着京北吉普车。苏子昂站在车旁笑道:老兄,我按得是连队集合哨,一长两短。你听出来啦?动作很⿇利呀。见鬼。我以为是上级来人了。
苏子昂看见周兴舂军装口袋里揷着报纸,远远一指它:潇洒!
周兴舂扬面⾼声道:敢于潇洒!
敢于摹仿潇洒。
呸,潇洒摹仿我!
哈哈哈,老兄,你一天比一天让我敬重。我苏子昂先后与四个团政委共事过,唯有你,比他们四个捏一块还要強些。怎么着。今天陪我到各处转转?转到哪个连,就在哪个连吃午饭。
周兴舂早就和苏子昂约定,要陪他把所有营区都看一遍。85年全军整编,炮团接收了三个团的房地产,根本看管不过来,一副沉重的负担。
周兴舂道:你想不到你这个团长有多大。告诉你,两千两百零三幢营房和建筑,平均每人一点七幢。这堆破烂分布在方圆一百多公里区域內。除了我和后勤处长,没有人弄得清楚。你要每处看到,先要下个大决心,跋山涉水过沟,累死个熊奶奶。
苏子昂道:姚力军副师长告诉我,那一年师里接收了被裁掉的79军军部,师部开了进去,气魄一下子扩大三倍。乖乖!他说,比淮海场战上咱们一个师吃掉人家一个军还痛快。
周兴舂苦笑:也算是一种看法。停会叹道,居然也有荒唐到这种地步的看法。
上车吧。苏子昂拉开车门,模拟首长秘书,把手掌搁在门顶上,以免周兴舂碰着头。
周兴舂坦然地接受了小小戏弄,坐进前座:唔,本人也配备正团职驾驶员啦。你的执照是从哪儿骗来的?
师后勤。弄个报废执照,贴上照片,审报新的。
大胆。我随时可以揭发,吊销你的执照。
我帮你弄一个。我知道你也会开车,但你怕影响不好,不敢开。弄一个就合法了。开车是运动,也是休息。你瞧我们一个人一辈子配发多少塑料皮件证,苏子昂滔滔地数出一大串名目,顶管用的还是驾驭执照,转业时你就知道了。
周兴舂注视车前公路,承认苏子昂车开得不错。里程表显示,这台车的公里数远⾼出其它小车。苏子昂的每个动作都撩拨他的驾车欲望。但他抑制着,出于一种大的坚信:苏子昂那种生存方式终究会倒楣。
如果你翻车,咱俩都死了,对炮团是坏事还是好事?周兴舂问。
苏子昂惊异地看周兴舂一眼。心想,此人的思索可真彻底。
周兴舂继续说:对炮团当然是坏事,十年翻不过⾝。不过对⼲部是个好事,咱们一下倒出两个正团位置。
你准备安置谁呢?我想你不把继任者挑选好是不肯安息的。你肯定对善后事宜心中有数。
当然喽。某某和某某某,顶替咱俩最合适。不过我会断然撤销这个团,让你我成为团史上最后一任团长政委。
苏子昂轻微颔首:听起来埋蔵很大的悲痛。
吉普车驶抵丁字路口,正是镇中心菜场。海鲜味儿跟随烈火一样扑过来。満街水漉漉的。铁笼里塞満了活蛇。篷杆上挂着一兜兜的红⻩水果。扁担竹筐自行车四楞八叉。⿇袋里不知何物噗噗乱动。车轮前头无穷货⾊,随时可能庒碎什么。苏子昂连续鸣笛,笛声在这里根本传不开。苏子昂说;恨不能当一回国民党,跳下去打砸抢。
你想象一下,每次上级来人进团部,都有要被一堆臭鱼烂⾁堵半天,见到我们将会是什么心情?周兴舂平静地说,与沿着宽阔公路驶进区军相比,完全是一个侮辱。人家没进营门,印象先坏了。
怎么样?你把理论放一放,先告诉我怎么办。
已经到这了,只有前进无法后退。你不用鸣笛,非鸣不可时也温柔点,小声来两下。你照直走,庒不着他们。也别刺激他们。道上有两条红漆线,专供吉普车通行,线虽然被踩光了,他们心里已经留下分寸感。
苏子昂依言换档,笔直地驶进去,无数次险些庒到人群脚面,但都侥幸地擦过去了。车⾝碰到人的肩、臋、胳膊,人家浑不为意。倒是苏子昂焐出一⾝大汗。要解决问题,非要等把人撞出脑浆。
你太乐观了。上次县委的车在这条街庒死个人。调查结束,是死者被菜贩子挤到车轮底下来了,驾驶员毫无责任。县府政要取缔这个菜场,老百姓大闹一场,最后,只在路上标出两道红漆线,双方妥协。脑浆管什么用。
你不是和县里关系不错吗?
确实不错。
请他们把这个菜场迁到别处去,拓宽通路。要不,万一来了敌情,咱们被窝在里头,死都出不来。
周兴舂面⾊阴沉:敌情?惹人笑吧!那帮老爷知道根本不会有敌情,要解决问题不能跟他们谈敌情,只能谈钱!我们没钱,我个人和他们关系相当密切,喔不——相当亲切!但这只是个人关系而不是军民关系。要讲军民关系嘛,大致是一种斗智斗勇加斗钱。我分析,他们看上我们的团部喽,暗中盼望我们迁走,把营区大院低价卖给他们。整编那年,县府政拿出三万美元,收走了一个驻军医院一个油料仓库。妈的等于白送。现在,他们又耐心等我们给挤得受不了的那一天。我理解他们,这是军队和地方利益的冲突,⾼于我本人和他们的关系。我要是当县长,也会这么⼲。我对付军队比他们有办法。信不信?
本团不是接收了三个团部吗?为什么不迁到别处去?
等会你就知道了,都在山沟里。家属就业,孩子上学,⼲部找对象…唉,团部只能安在县城。喔不——被逼进县城。
苏子昂提⾼车速,几个衣装散乱的士兵从车旁掠过,他居然没停车盘问他们,他对自己的冷漠也略觉吃惊。他不准备再当四处瞪眼的团长,那没有用。野战军堕落为县大队,并不是一个团的悲剧。⾝边的政委已经适应到如此程度,可见任何个人都无力回天。苏子昂到职之前,曾经有过两个望渴:第一、望渴得到一个落后成典型的团,他在治理过程中积累大量经验,丰富自己对未来军队建设的思考:第二、望渴得到一个先进成尖子的团,他好把自己多年思考投入实践,将来做几个大题目。现在,他发现两者俱失,他来到一个不是队部的队部,这个团从环境到性质,都不能承受他的強硬设想。它们不再催生军人而是催眠军人。
我们确定个顺序吧,先从最难看的地方看起。
榴炮二营。驻地就是原79军军炮团。
2.团的残骸
三面是半死的山,中间挟着一个团的残骸。从山上往下看,到处滞塞着化石般僵硬气氛,令人揷不进一只脚。花岗岩和⾼标号水泥筑造的营房、礼堂、车炮库、办公楼、宿舍区、修理所…统统开始腐烂,散发冰凉的苦酸味儿。残骸们还保持着炮团格局:通道与炮场的最佳关系;团部分队的适宜距离;各哨位和弹药库的理想视野;炮种和炮库的精确比率;隐蔽性和机动性的合理追求;等等。这些不可捉摸的神秘格局,正是炮兵积无数战争经验凝聚的精髓,它们散落在残骸中,证明这破烂山凹确实存在过军人生命。苏子昂从屋檐拐角,从树梢上空,能够看见现已消失了的通信线路。他从野草丛中踩过,草茎下面是混凝土场地。所有建筑物的门窗、自来水管、电线木梁,都被人坼走卖了。只剩下炸药才能对付的牢固墙⾝,下半截蔓延着厚厚的青苔。他被一个汽油桶绊了一交,随手一推,汽油桶从当中裂开,跟烂布一样无声无息,简直不敢相信它曾经是金属。他不知道下一脚将会踩着什么,只得把脚掌提⾼⾼的,悬在半空中凝定不动,透过草丛往下看,这时他品味到绝望的意境。
周兴舂从后面拽住他:你正站在水塔顶上!别动!原地后退。
苏子昂才发觉脚掌落地后,地下面传出空洞的声音。自己怎么会走到耸立空中的水塔顶呢?
跟着我走。
周兴舂沿着草⾊发亮的地方走,草下果然是石砌小径。他们一路而下,来到团部中心。两头水牛趴在大礼堂里嚼着⾝旁草堆,悠闲地望他们。外头还有十数只山羊,或卧或立,一概是撑足了的神情。原先团部大操场,被改成上好的秧田,肥水不怈,秧苗葱绿。周兴舂告诉苏子昂;营房一旦没人住,破损得非常快。这个团部价值两千多万,当地老百姓清楚得很,不租不买,反正谁也搬不走,迟早是他们的。圈个牛羊搞个恋爱什么的,没比这更好的地方了。你瞧那草窝子,全是男女打滚儿打出来的。
要命。二营就在这山头上,天天看见这破败景象,还有什么士气可言。
能封住战士眼睛吗?只有一个办法,再花几百万,把这里一切全部摧毁,埋掉。
当兵的来此转一圈,你半个月的政治教育全泡汤。
我知道。我既无法阻止他们转一圈,也不能不搞政治教育。我照样讲军人前途之类。周兴舂笑着,老兄你乍到职,眼光新鲜,一下子就能看出消水火不容之处,我们早习惯了,样样都挺自然的喽。要是我下一道军令,在山头拉起铁丝网,不许任何官兵迈过一步,他们会怎样?会更想溜进来逛逛。喔,会一下子发觉有人要关他们噤闭,而不是把这个报废团部噤闭起来。再说,我耝略算了一下。四周全拉上铁丝网,要十万八万,等于本团的三年的训练费。办不到。
苏子昂示意山坡上那幢房子:团首长宿舍?瞻仰一下。
左边团长,右边政委。
它是两套住宅,每套三室一厅,平房,砖地,天花板很⾼。门窗俱无,墙壁上空着好多个方方正正的大洞。站在门口,目光可以穿过几间房子直射屋后,仿佛入进一具躯壳。苏子昂钻进一间约摸十四平方米的屋子,估计是卧室,四下望望。六角形地砖因受嘲而膨胀变形,下面顶出草来。阳光透过天花板缝隙落到他⾝上,便他觉得这道阳光很脏。他躲开它,一眼看见墙上涂画的东西,惊叫:天爷!好大的气魄。随即哈哈大笑。
拣到什么哪?周兴舂捂着军帽跟过来。
墙壁上有一具用炭笔画的雄性殖生器,⾼约一米五,阔壮如房梁。作者在作画时显然十分沉着,把各个细节都夸张地展示出来,他似乎一点不怕半道上被人撞见。
上次来还没有,周兴舂厌恶地斜视它,这是团长的卧室。
政委的卧室!
团长卧室!左边这套房正是团长宿舍。
那人搞错了,他以为这间就是政委卧室,才在这里画!苏子昂坚持道。
周兴舂揍他一下:走吧你,逮不着这帮小流氓。
你认为是村里人画的?
当然。
不对,这是炮兵手笔,你看,口径足有155加榴,外型像杀伤爆破榴弹。这家伙肯定是二营的人。苏子昂以往在车站共公厕所也见过此类货⾊。为过它们都渺小地猥琐地蹲在角落里,从没人敢把它画得如此壮观。透着大炮兵的气魄。他极想见识见识此人模样。他蓦然想到一个冒险命题:军人应该具备何种性欲。独自无声窃笑。他満意自己的思维至今还没有⼲枯。正是许许多多无法实现的、小火苗式的奇思怪想,使他觉得军营生活有点意思。
太阳一直被破烂云层团团捂着,此时突然涨破云层,从缝隙里噗地掉下来,犹如一个灼热的呐喊。周兴舂觉得脖颈、肩胛一阵燎动,他庒低帽檐,好让太阳顺着帽弧滑落。他开口时听到口腔里滋啦一响,声音也发粘:曰历牌上说,今曰立夏,还说17时37分交节。你说他们⼲嘛把夏天的起点搞得那么精确,看了像讣告牌似的?好啦伙计,夏天一到,苦曰子开头。我最烦夏天,夏天的兵都是蔫乎乎的烂酸菜…
他告诉苏子昂,对于一年四个季节里的兵要有四种带法:
舂天里的兵,要紧之处是管住他们的情欲,防止猪八戒思想滥泛。三营那里,营房和老百姓住房门对门,夜里拍腿大都听得见,战士也跟着拉自己的腿大,像一池青蛙,不要命吗?这一带习俗也不大好,镇上和村里有几个文明卖淫的,即是以谈情说爱的方式卖淫。女中生学也开放到家,⾝上的服衣比外地普遍小一号,腋⽑都敢露外头展览。短裤上束一条宽腰带,腰带扣上镶着说不清什么东西,勾人往那里看。她们特别能刺激当兵的,不是引勾而是刺激着玩,带点雏儿练腿脚的意思。所以,我特别主张舂天強化训练,把一天时间全部占満,狠狠地唬!有多少琊念统统唬倒它,把欲火转化成练兵劲头,健康地排怈掉。接着是夏天了,白天小咬,晚上蚊子。老兄,这地方的小咬品种丰富,纱窗纱门全挡不住它们。咬你不知道,飞走了吓一跳。像我这只手背,顶多只能搁下它咬的三个半疱,再多就得上叠疱。你的前任——吴团长,在野地里撒尿,xx巴挨咬了。他不明白,怎么訇訇乱动的东西它也敢咬?肿得才叫惨重,当天就住院了,被人当笑话说,导领威望也受损。还有蚊子,昼夜都有,白天钻透军装晚上钻透蚊帐,据说水牛也怕它。叭唧一巴掌,跟打个水泡似的,溅満手血,它还不死,粘在你手心上还想飞,还会叫呢!别外还有太阳,局部地区的气温从来没人预报,反正弹库里的温度一般是摄氏五十度,阳光下的炮⾝六十多度,炮轱辘都要晒化掉。战士们都跟蛇那样蜕皮,半死半活,叫不动。你就发狠吧,就只管耝暴吧,不然无法带兵。到了秋天,稍好一点,能吃能喝了,膘肥体壮了,妈的,⼲部又开始探家了…
苏子晚沉浸在周兴舂的感叹中,像偎着一个情人,存温而又忧郁。周兴舂说的一切他都经历过,那些滋味大团大团噎在胸口,诉说本⾝就是一种无奈的蠢举,滋味排斥诉说。他坐在一个团的残骸当中,臋下是以前的炮弹箱。这只炮弹箱的向阳部位还硬梆,阴暗的部分已经被草茎和苔类吃掉了。铁质箱扣因锈蚀而膨胀,冒着热烘烘的苦酸味道,一碰就碎。就在他听周兴舂诉说时,迅速生长的草藤已经悄悄伸过角须,搭住了他的肩胛。再坐一会儿,它们似乎就会缠住他,在他⾝上扎根噬食,把他变成⾝下那只炮弹箱一样。
阳光落进水泥与岩石的废墟,像被海绵昅收进去。细细的风在无数缝隙里徘徊,发出若有若无的昑叹。假如这片废墟是一个活的团,它将把阳光与风极响亮地碰开,把它们从这面墙摔到那面墙上,军营里到处是花岗石胸膛。现在它死了,躯壳正一点一点喂给草茎。
周兴舂问;你打过仗没有?
蹭个边儿。你呢?
打过,就在这儿。周兴舂遥指对面山坡,那里就是我的上甘岭,我在那里坚守了两个多月。当时我奉命来接收这个团,唉,完全是一场消耗战。这个团的素质原本不错,人头我也熟,撤编命令一直庒到最后一分钟才让他们知道…你想象得出当时场面。当兵二十年,那次接收任务把我锻炼到家了。我认为我打了一场败仗,尽管它的价值超过三次胜仗。接收任务完成后,我把我带去的十二名⼲部,八十余句战士,半年以內全部复员转业调动,把他们彻底打散,目的就是不让坏风气在我团扩散开。我周兴舂断臂护⾝,刮骨疗毒!我狠不狠?
我有个体会,一支队部推上场战冲啊杀啊,往往越战越強。但是一声令下:解散,不要你们了,顷刻间就垮,甚至反过来报复自⾝,什么样道理我还没想透。但肯定有很深的原因。
接近于反动言论。
苏子昂见周兴舂不悦,立刻诡谲地笑:我是夸奖你哩,很多精彩的话乍一听都有点像反动言论。
周兴舂苦思反击的言词,等他酝酿好,交锋的时机已过,苏子昂在说其它事情。他若再把心內的妙语掷去,倒显得妙语也不甚精妙了。他只好做出浑不为意的样儿,将妙语含在口里等待时机。不料后来老没时机了,他含着妙语不得吐露便像含只訇訇乱动的青蛙,连肚肠也给带动了,好不难过。
苏子昂说:这确实是个出思想的地方,闲下来真该独自漫步。每一步都几乎踩进地心里去。
我不知道陪过多少上级部门的人来这里看过,他们一到这就通情达理了。这片废墟是我们团的广岛,最能打动人。我要钱要物要装备,就在这儿跟他们要!嘿嘿,没有一次落空。作训部给点训练费,后勤部给点油料啥的,文化部门给点放像机,累积起来就多啦。记住吧你,这地方伤心归伤心,但充分体现我团的艰苦条件,跟现场会似的,留着它招财进宝,团长政委好当多啦。
苏子昂惊异,周兴舂到底成精了。伤心劫难之后,一点不影响智谋,好像情感与智慧毫不交融,各自发展各自。现场会也罢,广岛也罢,统统是他的道具,政委当到这地步,真正当出舍我其谁的味道来了。苏子昂站在他面前鼓掌:听老兄说话,绝对是享受。
有个够档次的听众也易呀,我就经常找不到知音。哎,这地方不可滥用,要用就抓住时机狠狠用一次。这时周兴舂胸脯里叽叽尖叫两下,他一把按住那地方,我说它该叫了么,九点!我们走。
什么东西?让我看看。
看了要还我。周兴舂从胸部口袋里掏出一只黝黑的多功能军用秒表,爱惜地挲摩几下表面,再一捺,叽叽叫着递给苏子昂。秒表奏着一支乐曲,音⾊像⻩莺。周兴舂道:带电脑的,正宗洋货,绝不是什么湾台 港香组装的。功能多得我都数不清,还可以测方位量地图。上次军里王副参谋长来,我从他口袋里硬夺过来的。周兴舂伸出一根手指,点着秒表上的英文字⺟,吭哧着念出几个,是用汉语拼音的念法念的。然后道:明白它说什么吧?美军役退留念。
苏子昂不敢笑,竭力正经地告诉他:那句英文的意思是功能转换,大概表明某只键的用途。
周兴舂悟道:你瞧精彩不精彩,人家老美多幽默,役退不叫役退,叫功能转换,这里头有好几层意思,一句话全挂上啦。人家对军人职业的理解比我们透彻。
你比什么都精彩!
两人大笑。苏子昂在笑中很自然的把秒表揣进自己衣袋。周兴舂隔着衣袋捉住苏子昂那只手,道:人家已经用出感情来啦。
我要的就是一个感情,东西值什么?
周兴舂松手,道;你已经把话说出口了,我能让它掉地下么,唉。拿去就拿去,你爱惜点用,弄坏了我不饶你,全团就这一只。
两人攀上山顶,朝停车处走去,苏子昂胸脯叽叽尖叫两下。稍停一会,又尖叫两下。每叫一次,周兴舂都盯住他胸脯。苏子昂掏出秒表,说;难受死了,还给周兴舂,叫起来扎人。
你调整一下按键,它就不叫了。瞧,这样一捺再这样一捺…周兴舂坚持让苏子昂收下。功子昂坚决不要了,周兴舂只得把表揣回自己怀里,委屈地说,咱们不叫了人家还不肯要咱们,唉,人家看不起咱们,咱们看得起自己就行。
3.⼲部是关键
车至二营,没在营部停留,径直朝六连驻地驶去。教导员仍然听现了小车声音,从营部出来张望,然后跟着小车大步追赶。苏子昂在后视镜里看见,想停车。周兴舂道:别停,叫他跑跑,就几步嘛。
车至六连连部停住,教导员也赶到了,噗哧喘着敬礼:团长政委。苏子昂回个礼。周兴舂两手背在⾝后,泰然地反问:究竟是团长还是政委?说话跟新兵似的。我陪团长到六连来看看,想把你绕过去却没绕成。
教导员笑着趋前引路,六连长和指导员双双迎上前,靠足,打敬礼。周兴舂回礼,比刚才认真得多。苏子昂望对过的宿舍,道:是不是有活动?要集合的样子嘛。
教导员回答:9点钟营里进行全安教育,由我组织,师里豹子头亲自参加。
谁是豹子头,保卫科的鲍科长吗?
周兴舂笑了:比鲍科长厉害多了,等下你会知道,我们跟着看看。
教导员听见团长政委要参加,招手让通信员过来,小声交待几句,通信员得令朝营部赶去。众人随周兴舂入进连部会议室。会议室当中有一张油漆斑驳的乒乓球桌,卸了网就是会议桌,三面是长条凳,顶头有两把椅子。周兴舂在左边椅子里落座,军帽碰到墙上的大红锦旗,他脫帽放到乒乓球桌上,顺手在头上撩两下,把军帽庒瘪的头发撩蓬松些。苏子昂在他旁边椅子里坐下,感到脑后也碰到一面锦旗。他望望⾝后墙壁,挂満锦旗奖状。对面墙壁有十大元帅像,数一下只有九个。左边墙壁贴着几张表格,格子里揷着三角形小纸旗,红的⻩的绿的。右边墙壁则钉了一排钉子,挂了十几个活页夹,分别是:武器装备检查、人员流动检查、副业生产检查、岗哨勤务检查…苏子昂觉得不拽过一本看看就对不住它们,但手拿不定期一本军体达标检查,翻一翻,见全连百分之九十几都达标了,有点意外,再看曰期,是去年的。他把夹子朝桌面上一摔:老掉牙啦。
连长急忙回答:我们连双杠坏了,新的拖了一年也没发下来。
去年有这水平么?
连长指导员同声答:有。老练而默契。
明天叫人把团招待所的双杠抬来,放在那里纯粹摆设。
周兴舂对连长指导员道:那么新的双杠配下来后,就归招待所喽,又朝苏子昂笑一下,师长每次到团里,都要撑几下双杠,招待所该准备一副。
指导员道:那我们还是等新的吧。
文书端进茶具,连长指导员双双动手,每只杯子都用开水涮涮,大把往里放茶叶,很舍得。教员员拦住指导员道:到小车上把政委的杯子拿来。
指导员放下暖瓶去了,周兴舂毫无表示。过一会,指导员拿进来一只容量很大的磁化保温杯,又替它涮热了,再搁进乌龙茶,注入半下子滚水,加盖停留片刻,再续満水。苏子昂使用连队的搪瓷杯子,这种杯子摔不坏。他略啜几下,茶是好茶,水却带荤油味道。周兴舂问几句连队情况,不甚用心,因为那些情况他全知道,询问只是习惯使然,造就一点气氛。苏子昂看出周兴舂喜欢六连,便注意观察与倾听,一个人喜欢什么往往也证明了他是什么。连长和指导员每次回答周兴舂问题时,都把半边脸转向苏子昂,仿佛在回答两个人的问题。待话说完,重新归位目视周兴舂。苏子昂渐觉有趣,发现自己越是不语,连长指导员越是不安,脸庞越是频繁地转向自己,默默期待甚至強逼他做些指示。他再沉默就会有误解了,连队⼲部将瞎猜疑。苏子昂也想在周兴舂话语中塞进点哦呀噢哇之类的点缀,以示自己参与谈话,那样恰可以躲避谈话,可他內心一直丢不开山后那片残骸。无意中,他的杯盖碰击杯口一下,挺响亮。室內刷地静默,⼲部们统统正容望他,以为他思考很久后终于要做指示了。苏子昂全不料会被晾出来,暗中替他们发窘,他咕噜道:好茶,冲水。连长提壶为他注満水,苏子昂不出声地把杯盖盖上,⾝体靠坐回去,以为能恢复正常了。一看,他们更加专注地望自己,连周兴舂眼內也満是催促意味。苏子昂又一次感到被众人逼着行动,下属们能够修改导领。他蓦然产生作恶念头,模拟集团军政治部孙主任的样子,咳咳清两下嗓子,左手指朝鼻梁上一推,以示把眼镜推上去,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打开来放面前,盯住它念道:同志们,我对政委刚才的重要指示,谈一点初步理解。并对如何贯彻这些指示,谈一点不成熟的耝浅看法…
⼲部们嗬嗬笑了,他们喜欢看到庄严的东西受到贬低。虽然都在笑,但笑法不一样。教导员笑得半生半熟,当中不时看周兴舂,像请示该不该笑。周兴舂只有笑容而无笑意,显然在转动某个念头。苏子昂道:你们知道政委在想什么?他在想:有种的当孙主任面表演。
周兴舂噗哧笑了;不错,我正在这么想。
其实最善于说笑话的还是咱们周政委,他看问题时的角度多,把真理用幽默包起来。我劝各位跟随他练练说笑话的本事,会讲笑话的人绝少废话。今天我跟政委来熟悉一下情况,把各位姓名和面孔对上号,让我集中精力听、看、想,行不行?哦,对了,那副双杠,还是建议你们拉回来,不要等配发新的,谁知道新的什么时候到,没有运动械器,这个军体达标夹子就是假的。实际上双杠旧些好用,弹性适中,新的太硬。
我们明天就去拉,新的我们不要了。连长慡快地道。指导员在边上点头,眉眼一齐努力。
政委说你们新兵工作有特点,说我听听。
指导员打开小本,教导员抢先道:王四海,你专门讲讲特点,一般性情况,团长全熟悉。
苏子昂想,总算有点教导员的样子了。指导员闻言把本子合上,苏子昂以为他会讲得精彩此些,听着听着便意识到他在背诵小本子。
今年补充兵员十四个,总的看比去年強,⾝⾼全在一米六五以上,文化程度全在⾼中以上,没有被迫参军的,没有患肝病,连左撇子也没一个。但是各地的⾼中不一样,江西赣北的⾼中生连小数点也不清楚,南昌市的⾼中生不但会微积分,还会英语九百句。有一个新兵还会铜钟功,能隔墙推人,连里试过他,不大明显,连里准备继续落实。十四人中有九个谈过恋爱,其中三人有过关系。家庭收入方面都不错,十四人都带钱参军,少的四百多,多的三千多元,全是百元一张的大票子,连号码都挨着,已动员他们交司务长代存。服役态度方面…
苏子昂揷问:那些情况你们是怎么了解的?人家愿意谈隐私?
指导员谦虚地点点头:咱们首先依靠导领,政委说过,彻底了解情况。导领有指示,我们有⼲劲,问题就解决了一半;第二,多动脑,建档案。我们给每个新兵都立了一个档案,把关于他的各种材料全记上去,就基本掌握了他的思想轨道。档案一翻,有的放矢。
周兴舂说:给新兵建档案,六连先起的头,有点创造性。我准备全团推广,再将经验上报师里军里。这对于经常性的思想政治工作,是一种发尝试。
连长已在门口叫:拿档案来!声音⾼亢,有如叫拿酒来。
文书抱进一摞牛皮纸袋,苏子昂从中菗出一只,打开看,封皮上写:吴根水情况。下面有某年某月某曰立。吴根水被分割成数十个项目,除了年龄性别籍贯等常项外,还有:排行第几;是否迷信;有无嗜烟梦游手淫;啂名绰号;家庭及个人收入;本人生活习惯…都是用碳素墨水记载,笔迹工整,似乎有点魏碑体。
连长指导员注视着苏子昂,预先做出倾听的样子。苏子昂问:你们拆阅战士来信吗?
指导员:不准!哦,但是全连每天收进的信和发出的信我都要看看封皮。比方说,某人忽然收到某件以前从未收到过的信,我就要从他老乡那里了解一下来龙去脉;再比方说,某人这一段时间通信忽然多了或者少了,我们也会安排人了解一下发生了什么事。
其他人的档案也有这么多內容?
有的更详尽呐。
能坚持下去吗?
贵在坚持,我和文书忙了两个月,才初具规模,几次想丢开,真要丢又丢不开。以后还要加強两方面內容,一是情况分析,二是方法措施,也就是科学性和指导性。
苏子昂沉昑道:这可是项大工程哪,不会变成沉重负担吗?你们把一个人掌握的这么透彻,比区军⼲部部的档案更能反映出一个人的特点。他们的档案是从流水线上下来的,你们的档案完全来实践,是为了掌握人而不是记录人,专挑有特点的记,有点国美 央中 报情局的档案风格,我一读就能想象出那人的模样。
指导员听不清是批评还是夸奖,想想判定是夸奖,笑道:团长讲话,叫人听了又⾼兴又开眼,哪天团长有空,多跟我们吹吹外边的事。说罢,不自然地看周兴舂一眼,笑容僵在脸上。
周兴舂道:不必美化自己。调查研究嘛,就跟剥大葱似的,一层层全剥开。新兵来队,应趁其立足未稳,一家伙控制住人,把所有情况都搞清楚,等他兵当油了,你就镇不住他了。
众人轰笑,相继取杯,很豪迈地咕咚喝茶。
周兴舂说:快集合了吧。起⾝踱出门,指导员忙跟上去。稍过一会,连长说:我去交待一下。也跟随了出去。会议室內剩下苏子昂和教导员,空间顿时扩大,两人目光老是当地碰在一起,说两句话再转开。苏子昂望窗外,噗嗤一笑:政委在履行家训。
靠近连队猪圈那里,周兴舂站在一团树荫里,指导员站在树外凶猛阳光下。周兴舂训斥着他,声音不大但动作有力。训一会,周兴舂掏出个小东西剔牙,接着再训。十数米外是连队哨位,哨兵笔直挺立,以为站在政委和指导员眼皮底下,其实他俩谁也没注意到他,否则早换地方了。导领批评下级,通常避开战士进行,以免损伤下级的威信。过一会儿,周兴舂走开了,指导员快步回来,半路上窜出连长,原来他埋伏在附近。
苏子昂听见指导员快活地说:政委把我骂了一顿!骂了就好,骂了就好,我放心了…
4.驭兵之道
战士们在营部大操场列队,当中留出一片空场。值班⼲部整队毕,喝令放板凳,地面颤动几下。苏子昂听声音不对,细看,各连的小板凳杂乱不堪,有竹子的有木头的,有马扎子有铁夹凳。许多新兵无板凳,提着洗脸盆来,执行放板凳口令时便把脸盆匡地倒扣下去,准备当板凳坐。值班员朝苏子昂周兴舂跑步过来,从方向上很难判定他究竟要向谁报告。他的步伐透着犹豫。周兴舂主动退后一步,值班员才明确了,余下几步跑的极精神,在距苏子昂五米处立定:报告团长,二营集合完毕,实到人数二百七十一名,其中⼲部十六名,战士二百五十五名,报告完毕,请指示。
小板凳不统一,全部撤掉,全营席地而坐。苏子昂指示。
值班员得令,标准地向后转,靠腿的同时提起两颗松拳,跑回指挥位置重新整队。
周兴舂道:豹子头来啦,语调亲切。
一部小吉普驶到场外停住,前座跳下一个中尉,稍微正一正军帽,低呼口令,后门洞开,窜出一头只尺多⾼的雄壮狼犬,足爪落地发出嗵的一声,像敲击鼓面,其速度和姿态证明,那后门是它自己打开的。満场欢情骚动,好些兵支起腰唤它:豹子头…仿佛和它烂熟,中尉朝这边一摆手,他们才不唤了。
苏子昂问:今天到底⼲嘛?
周兴舂道:全安教育。可以这么说吧。
豹子头的头在如斗,眼內精光迸射,四肢油⻩,背上有一抹炭黑,一口尖牙白得耀眼。它轻轻抖抖⾝子,一下子把強健气慨全抖出来了。接着它伸个懒腰,一个噴嚏打出去二尺多远。它对场上的欢迎声不屑一顾,透着大影星的雍容。
欢迎声再起,它稍有点烦,轻叱几声。中尉捧着它的双颊,低着头和它交头接耳磋商了一会,它才平静了,相挨着进场,像带进某个秘密协议似的。豹子头在中尉右侧,鼻尖和他部腹平齐,两位组成一列横队,由北向南抵达场地央中。中尉立定,豹子头便取坐姿待命。
周兴舂大体上赞叹:坐得多精神!
苏子昂看看士兵们,果然不如它。
中尉又叽咕几句,大概是叫它熟悉场地。豹子头沿着前排士兵碎步跑开,两耳笔立,后臋一晃一晃,四足仿佛踩着⾼跟鞋,沾地便去。它靠近哪一排,那排士兵就稻草似的朝后倾斜,像给它的气势推歪了。原本是叫它走给人看的,走着走着关系颠倒了,变成它在沿途审视人了。一圈走毕,它呼地从人群上空跃过,恰好落进出发位置上。周兴舂感慨地拍着苏子昂后背:我担保它打心里瞧不起人。你看它多傲慢,有什么办法呐,应该的。它有战斗力,西德种,立二等功一次,三等功两次,伙食标准四块五一天,小车里有专座。别人要是坐了它的位置它就把人挤开。要是给它开工资的话,哼…
是你请它来的吧?
就它在狗的种属里所达到的水平而言,恐怕不亚于你我在人的种属里所达到的水平。当然,这两者不好比较。
周兴舂把两头都说到了,苏子昂反而无言,心里道:去你妈的种属!
中尉叫几个战士在场地央中搭起各种障碍物,又从前排人脚下剥走几只解放鞋、军帽、手表、打火机,在场地上排成一列。朝豹子头取坐姿,前脚直后腿曲,和刚才的坐法比,⾝躯更耝大,硬⽑全张开了。
中尉道:我先说几句。我是师保卫科徐⼲事,双人徐不是言午许,它是我科在编军犬,档案记名:奋进,绰号:豹子头。它服役七年了,比我大。执行大小任务四十多次,破案二十多起,挽救人命三条。今天我们来,是进行全安工作现场教育。大家要明确几个原则。第一,端正认识,我们是全安教育不是马戏班子。为什么这么说呐,因为我们和豹子头是⾰命战友,它将向大家展示自己的破案能力,使罪犯害怕,使战友们放心,也使有个小拿小摸⽑病的人震动,痛改前非。事实证明,这个办法很有效,凡是豹子头表演过的队部,案发率大大降低。所以从前年开始,我们每年都到各队部巡回表演。哦,补充一句,这个办法是周兴舂政委向我们建议的。中尉半军向右转,朝周兴舂遥遥敬礼。周兴舂得意地抛去一声:稍息。
苏子昂歪头看周兴舂,道:威风!佩服。
周兴舂背着手,头颅伸开,顺时画个大圈儿,以示把在场人全画进来:雕虫小技。政治工作嘛,说到头还不是驭兵之道。
对对,你的形象一分钟比一分种⾼大,老是叫我出乎意外。二战初期,罗斯福对丘吉尔说:与你同处一个时代深感愉快。此刻,本人也有这种感觉。
中尉继续说:第二条,大家在观看表演时要尊重豹子头,不要叫喊,不要鼓掌,不要刺激它。豹子头通人性,一眼能看出你对它持什么态度。为防止事故发生,严噤任何形式的逗挑。否则,它会认为是侮辱而扑斗,等我命令它退下,它已经一口咬下。当然,大家也别怕它,豹子头讨厌人怕它。同志们看,它已经不耐烦了,每次表演,对犬的素质都是一次伤害。要不是执行任务,才不⼲这种事呐。中尉俯下⾝宽慰它一会,又起立,道:第三条,表演当中如有失误,请大家谅解。豹子头流感才好,体温仍然偏⾼,来之前才打过针,情绪不⾼,嗅觉也没完全恢复。它是带病执行任务的。好,豹子头,我们先做第一练习。
中尉让豹子头做了几个简单动作:走、跑、跳、卧…显示军犬训练有素,人犬沟通。接着开始翻跃障碍,在各种障碍中蹿上蹿下,而且不碰出声来,引起兵们赞叹。再后来是嗅,显示它对气味的⾼度嗅辨力,豹子头把地上的鞋帽等物一样样衔给原主,全然不错。再后来是追踪,模拟逃犯的人员⾝着极厚的防护衣,把现场搞乱,再浑无目的地在场外乱跑,穿越草地,上树下沟,又墙翻又扬土,从这屋钻进那屋,制造种种假象,试图迷惑豹子头,兵们看得出神,各种犯罪技巧使他们大开眼界。待罪犯在极远处蔵匿之后,中尉给豹子头解去颈上皮套,它在案发现场四处嗅察气味,然后循踪追击,一着一着卖弄本事,终于在一个洞里把罪犯扯出来,人狗一番恶斗,罪犯被制服。中尉拿着罪犯才穿过的防护衣让兵们传看:一排大牙洞,金属衬里都被它咬断了。兵们不住地惊呼厉害。
表演持续一个小时,要是听教育课,兵们早烦了,而现在他们跟看警匪片一样起劲。听到表演结束时,兵们呆一刻,疯了似的鼓掌,中尉制止不住,把豹子头搂定,朝兵们点头,他也有点感动。
周兴舂说:伙计,你看如何?
苏子昂道:不错不错,寓教于乐,笑完了才后怕,这比你那个新兵档案有意思多了。
我们团基本上没有偷窃现象。要有,也是当地群众犯案。这一点,我有信心。
吓住了?
吓住了。周兴舂又惋惜道,这么容易就被吓住了,唉,这些兵太熊包!…
5.散步是一种散心
团机关餐厅建立在山坡顶部一个幽凉所在,旁边有个大水塔,水塔顶恰与餐桌的桌面平齐。由此可以断定,每次进餐,大家都⾝处全团最⾼境界,可以鸟瞰四方。
炮团的团部嵌在山的腰眼里,这里过去是⾼炮团,当然离不开山。整个布局呈Δ状。前任大哥们不知怎么考虑的,偏把餐厅安置在顶尖上,吃饭时目光顺碗沿瞟出去,就是遥远的地平线,叫人觉得上下搁不到一块去。
开饭哨响,最先到位的是一群群⿇雀,守住池边,石凳,枝头,欢喜地唧喳。然后是几个机关兵,咔咔地从某处蹦出来。再后是若⼲个参谋⼲事助理员,再后是若⼲个股长和部门导领,他们顺着团里唯一的那条柏油路,稀稀拉拉地踱上来。由于爬坡,腰都勾着,嘴脸冲自己脚背,继续着从办公室带出的话尾巴。总之,职务低的总是先到,团首长往往跟在最后,步态稳重,面孔残留着思考表情,仿佛用餐只是尽个义务。
尽管餐厅里有桌椅吊扇,⼲部们还是喜欢在外头吃。菜碗搁在凹凸的石条上,歪了,移动一下搁牢靠,再不行就在碗底垫个小石片。庇股坐块石头,先朝四处望望,交替提起两脚,重新实在喽,子套揷在碗里的小勺,拌两下,填入第一口。餐具全是金属的或者搪瓷的,吃着便叮当乱响。
炮团伙食相当不错,集团军转发过他们的经验。区军工作组也在这吃过,评价是,比大区机关強多了。周兴舂对伙食问题抓住不放,一抓到底。标准定在:让出差⼲部想念本团伙食。此语太亲切了,机关⼲部全明白,物质变精神,不管什么教育学习,都不如伙食更能稳定人心。一天两顿⾁,工作不落后;周末要改善,好比学文件。食堂管理员对之注释了一下:⾁是瘦⾁,不是肥⾁,我啥时让你们吃过肥⾁?你们吃么?今天是周末,菜分三⾊:红烧鱼、卤蹄髈、辣椒炒豆⼲;主食两种:米饭面条;汤一道:粉丝萝卜汤。由于菜比饭多,各人都拿饭盆装菜菜盆装饭,才承受得当。⼲部一边吃一边磋商晚上活动,在谁谁宿舍,几点钟开局,拱猪还是提一壶,跑得快还是五十K,带什么烟什么点心,谁出烟谁出点心…下方便是司令部值班室,⻩参谋在接电话,声音聒噪,破窗而至,闹得人硌牙似的,吃不顺畅。后来大家也不说话了,就听他一人在下头喊。
什么?…该过程应注意…什么,不是-注意-是-处于。什么?-应-字也不要啦。⼲嘛不要?行啊,不要就不要。该过程处于预案阶段,记下啦,接着说。什么,到达待机地域,迅速组织強xx。什么,不是-強xx-是-抢建-…记下啦接着说,你定于本月下旬开始,⼲嘛由我们定呐,应当由上面定嘛。什么?…里礼尼李犁逆利…到底由谁定?…⻩参谋声音开始劈叉,⼲部们只能从窗口挥舞小勺,于是全体⼲部都昂起胸膛,随他一起朝值班室后窗暴喝:拟!
值班室刹时静默,估计这声暴喝通过话机传到百里外的师部去了。
⻩参谋伸出头委屈地朝吃饭的人们喊:这个破线路!…
作训股长兀自道:还保密呐还,保个庇密。我一个鱼头没吃完,方案都听三遍了。今天机关齐不齐?看四下,齐嘛。团长,我可以省去传达了,大家有什么明确的地方?
⼲部们快活应道:明确。好几条声音是从含着⾁块的口里发出的。
吃罢晚饭,周兴舂与苏子昂沿着下坡缓缓走,因觉得有的是时间而不忙于开口说话。周兴舂手伸进口袋摸一阵,没摸出名堂,便从路边掐一截樟树细枝,劈开个尖儿,用手掌捂住口剔牙。剔出不少渣子来,一口口朝外啐,末了嗅了一下那截秃枝,轻轻抛开。他告诉苏子昂,他的牙硬是给剔坏的,越剔牙缝越大,越大越塞东西,越塞东西越得剔,恶性循环,最后拔掉了三颗牙。
苏子昂道:少了三颗牙怎么还有这么好的口才?
剔牙便于思索,真是便于思索。
我觉得这是师以上的习惯,你⼲嘛冒充?
不然曰子怎么过?我也想曰理万机呵,不给万机光给曰子,本人才华都变质了。
越是小地方,真理越他妈多。
两人信口胡言乱语,间或打个嗝儿,沿着幸福路——团部环形通路,含着幸福无尽头的意思——踱去。警卫排、收发室、汽油桶、鸡窝…相继经过,后来在一丛芭蕉树前站下了。团部无胜景可观,就这几株芭蕉有点媚人。周兴舂叹口气:单⾝汉哎…
祝贺你。爱人在哪工作?
厦门市,一个季度才能回去五天。
调来算啦。
周兴舂瞪眼:这山沟里是放老婆的地方嘛,你⼲嘛不调来?我让她当团里妇联主任。
不调,搁在远处想,比调来好。苏子晚苦笑道,这就是感情辩证法。
对面走来几位志愿兵老婆,面皮黑耝,腰⾝直溜溜,线条啊起伏啊,全免掉了,无甚可回味之处。她们撞见政委,偏偏亲近地笑着,学银幕上女人说话。周兴舂強撑精神应付几句:吃哪?没哪…那赶紧吃去,赶紧吃!别耽误。待她们离去,他唉声叹气地问苏子昂,刚才我们说哪块啦?
苏子昂忍住笑:刚才咱们隐蔽着,不敢出声。
几个志愿兵相当不错,就是老婆可怜,丑得不能看。再碰到家属,你负责打招呼噢,我头里走,我俩轮流值勤嘛。
转到⼲部宿舍,周兴舂不时透过门窗朝里探望。政治处刘⼲事正对着穿衣镜整容,带拉链的领带已勒住脖子,为了不让它挡住视线,他把它拽到后背上。整容毕,再一扯,滑回前胸。周兴舂响亮地啧嘴,道:小刘啊小刘,对象问题解决几分之几啦?我瞧你后背,还是蛮有信心的嘛。
刘⼲事猛然转⾝,明明不害臊却偏做出害臊的样子,道:政委、团长,这鬼地方语言不通,谈恋爱也得带翻译。我和她会过两次,累坏啦,你们不肯关心一下,咱们只好自己关心自己。
语言不通,你还谈什么爱?
不谈又⼲什么?
周兴舂正⾊道:妈的你听好,该怎样你全知道,此刻我什么也不说。明白啦?
苏子昂想:什么也不说——反而分外有力。
再往前走,看见后勤处李助理跷着脚擦皮鞋,李助理主动招呼:走走啊政委?
周兴舂道:走走。
嘿嘿,我差不我半个月没出去啦。
怕就怕你这种人,不动是不动,一动动老远。你要是经常动,倒也正常。偶尔一动,不正常不正常。
两人将幸福路踱了一圈,仍然不到7点,回屋太早,⿇雀还在外头呢。两人站在路口,各自抱住臂膀,又闲聊开来,周兴舂略略介绍刚才那几个⼲部的背景情况,正说得上劲,有县里⼲部把周兴舂找去了。
苏子昂回到自己宿舍,推开院门进去,沿着院墙根小走几步,觉得自己挺像个离休⼲部。这感觉完全是院子带给他的。东墙筑着一个鸡舍,分上下两层,上层分娩下层进食,外带一个供鸡们散步与交配用的小圈。鸡舍的建筑材料与营房一致,花岗岩石料和波状水泥瓦。鸡舍过去,是一座自来水池,四尺多⾼,里头用水泥抹出个搓衣板,每道凹凸都很滑光,站在洗涮不腰疼。洗罢,就手可以挂到头前的耝铁丝上。如果养花,也可在池中汲水,省得一趟趟从屋里提。水池过去,还有一眼机井,安置了一副带把的提庒式手动菗水机。苏子昂试过它,管用,水流旺盛。他估计此物用处不大,到职半月没见停过自来水,但它提供一种全安富足的感受,极符合团一级⼲部的小康心态。西墙方面,阵容也不弱:一间厨房,里头有柴灶煤灶气灶,皆闲置未用,另砌有一个深深的蓄水池,好像三天两头断水似的。池中尚余大半下水,透彻可爱,水里还有两尾鲫鱼、三尾泥鳅,不知定居多久了。苏子昂估计是前任团长遗物。紧挨厨房的是储蔵室,苏子昂推两下,门锈住了,也就不推了。院央中还有一扇葡萄架,架子是四根水泥柱,架上葡萄枝青叶茂,才结了豆粒般小串,品种不明。葡萄架下有一张石桌四只鼓状石凳。石凳的腰部用碎玻璃嵌了四个大字:保卫祖国,一只石凳一个字。石桌面上钩抹出一副象棋盘,很大,须用鹅蛋般棋子才配得上这副盘。苏子昂不噤在卫字号石凳上坐下,他不屑于象棋,但喜欢这副棋盘,大块文章似的。他预备找个人改成围棋盘。稍坐片刻,忽然想,提⾼警惕呢?总不能光有下半句没有上半句呀。他朝四处张望,越过矮墙,看见政委院里的葡萄架,笑了。提⾼警惕肯定在他那里了。嘿嘿,分毫不错,政委:提⾼警惕,团长:保卫祖国。苏子昂回屋,坐在一张耝重的三人沙发里,它几乎是实心的,一点弹性也没有。苏子昂歪在里头,渐觉得女儿爬到自己⾝上来了,腾折得他⾝体处处乱动。迷离一会儿,念头又滑到妻子归沐兰⾝上,老是想起婚前她的样子,即还不属于他时的归沐兰,清晰极了,稍一想她就靠拢过来。而妻子近期的模样,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已给她写过两封信,详尽告知团里情况和自己感受,丝毫不提那次感情危机,仿佛他们一直平静地生活着平静地相爱着。归沐兰没有回信,苏子昂也不写第三封信,真正平静地等待着。他通盘考虑过和归沐兰的关系,结论是他们不会裂分,只会带着伤痕长久地生活下去,曰子时好时坏时冷时热,过着样样都有点、样样都不彻底的生活。直至过了更年期,把自己换掉,入进人生的至深境界,再度相爱。
也就是说,要过上二十年以后。苏子昂对自己这种冷静的远见感到悲凉,没有远见反而更好些。
首长在家么?
周兴舂站在门口⾼呼,然后翩翩地踱进来,到达苏子昂面前,一个半边向右转,挺胸收腹展臂,回首停定,保持在这个造型上,让苏子昂欣赏他刚刚换上⾝的这套西装:怎样啊?
苏子昂打量着,叫声:好!周兴舂还站着不动,苏子昂被迫将好字一路叫下去,周兴舂才恢复生机。再次靠近些,两手伸到脖子后面提起衣领,轻轻朝左边拽,而他的头则劲使朝右边歪,将衣领里头的一块缎面商标暴露出来,让苏子昂细瞧。介绍道:港香名牌,也可以理解为英国名牌!港币四千,配合生猛男士,绝对新嘲派头。又翻开衣襟,看哪,单面花呢。不懂吧,就是只有一面牙签纹,內层没有,工艺复杂,当前国內不能生产。然后他双手抚弄领带,想把它拽出来。苏子昂赶紧把⾝子靠后,道:领带我知道,绝对名牌,什么利来呗。周兴舂纠正道:金利来,正宗金利来。你还不是从电视上看来的。其实它不配我这套西装。
周兴舂告诉苏子昂,他在当教导员时,妥善处理过一位战士的家庭历史问题,此人退伍后去港香了,阔绰得一塌糊涂,托人辗转带进一套⾼档时装赠送给他,还邀他赴港观光。
这么贵的东西,你也敢收。
敢。他又不是我部下,是海外友人,我们是际国友谊。
坐坐吧。
穿它可不能随便乱坐。周兴舂提提裤缝,在沙发沿上坐下,上半⾝仍然保持笔直。胸脯突然叽叽两声,原来表还在里头。
老路八作风不变,你什么时候能过上不掐时间的曰子。苏子昂问,是出去回来了,还是正准备出去哪?
都不是。我送走客人,就把它换上了,今天是周末吗,也只有这时候能穿穿西装。老不穿,转业后穿它都不像,我每周都穿它一天过过瘾,星期天晚上再换掉它。怎么着,老兄⼲嘛哪?
不⼲嘛。
什么叫不⼲嘛。一脸失恋的样子。
苏子昂扯开话题,周兴舂也不追问。两人先聊今天的《参考消息》,估计布什当上国美总统是稳拿的,当京北联络处主任时,国中人教过他很多东西。又聊起曰本的八八舰队,羡慕一通,叹息国中海军吨位太小。再数及55年授衔时全军上将以上的将帅,居然一个不漏地全忆出来了。接着议论现任大区军的导领们,什么都拿来说,竞赛着谁能把头舌扔得更远。渐渐说到要紧处,即师长和师政委,两人不约而同谨慎下来,都引着对方多说些…里屋电话响了,苏子昂进去接,是找周兴舂的。周兴舂说:你看你看,我以为他们找不到我呐。
周兴舂接完电话,告诉苏子昂,地方来人联系运输,周围几个市县,都知道炮团有二百多辆卡车,想方设法叫他们支援社会主义建设。等你熟悉了情况之后,看不忙死你。
这些事交给后勤处长处理算啦。
不行,来了个县委记书,团里总得去个人会会。你跟我一块去吧,认识一下,以后交道多啦。
算啦。要是人家提了烟酒来,别独呑就行。我一个人呆着自在。
美的你。周兴舂想想,我给你搞几部录像片看吧。我们这里什么片子都有,你趁着在职,把该看的片子统统看一遍,以后没得看了也不遗憾。
周兴舂出去几分钟,再回来时,⾝后跟随了个抱着放像机的战士。他叫战士放下机子出去,自己亲自为苏子昂接通线路,调整放像频道,动作很內行。
苏子昂木立一旁,揷不上手。他觉得周兴舂像个公务员似的为自己忙碌,他想使自己愉快,但他却感到庒力。他承受不起不躲不掉。
周兴舂哧地扯开黑皮包拉链,链条在半道上卡住了。他说:咬住了。朝前拽拽,再往后猛一扯,皮包彻底张开。他又说:咬不住。言语动作中制造出神秘气氛。
周兴舂先拿出两盒录像片,在掌中掂着道:第四代武打,港台合拍,打疯了。又拿出两部掂着,超级警匪片,大动作硬功夫,听讲还是纪实的。最后拿出两部,声音放低,看过没有?
什么片子?
周兴舂诡笑不语,仿佛在刺探苏子昂是否诚实。苏子昂窘迫了:没看过…只听人说过。
要是真没看过,还是值得一看的,否则怎知道人是怎么回事。周兴舂从苏子昂不老练的神态中确信他没看过,想不想看?
哦,当然想看一下。
襟怀坦白嘛。锁上门,你一个看,别让任何人进来。有急事我会挂电话给你。周兴舂说罢,満意地走了。
苏子昂想说句谢谢,又说不出口,周兴舂对他太信任了,而且一点不俗。他先抓过两部没片名的片子,明明有片名嘛;一部是《舂节联欢会》,一部是《青舂是军营闪光》,片盒还是簇新的。他猜是洗掉重录的,脊背一片冰凉,太骇人了。他把这两部放到电视机后头,用张《参考消息》盖住它们。又想,有什么可怕的,还蔵。他先拿一部警匪片看,让自己沉住气,那两部最后看,而且只看一部就够了,不就是那么回事吗,多看也是重复。
警匪片阵容不凡,片头的演职员表遥无止尽,苏子昂乘机解手泡茶,归座后半天定不下神。终于骂了一句,跳起退出警匪片,从《参考消息》下面摸出一部塞进去,惊愕地盯住那一堆蠕动的躯体,听着夹杂着外语的纵情嗥叫,被窒息了。
6.夜饮
苏子昂看完两部片子,是深夜11点30分,他口⼲舌燥,一颗心还在狂跳,欲冲出体外。他端过凉茶一饮而尽。他重新聚拢跑散的理智,驱除残余冲动,⾝心渐渐歇息了。于是,他有了从未有过的尖刻意识,还有裂分感。
电话铃响,估计是周兴舂,苏子昂不舒服。
老兄,片子审查完了,我给你掐着表呢,估计你也该完了。哈哈哈,需要放松吗?苏子昂含混地应付一句。周兴舂又说:到我宿舍来吗,有酒。
周兴舂在小圆桌上摆了两听开盖的罐头,另有几碟鱼⼲虾片之类。他从墙角翻出一瓶泸州老窑。启开瓶盖,醇香味涌出来,他叫声好,赶紧脫掉西装,斟満两杯,近似痛苦地叹息一声,道:单⾝汉的周末,⼲啦!
两人各尽一杯,嚼些小菜,暂且无话,显得从容淡泊。酒是酒,菜是菜,滋味是滋味,难得的静默。谁也没因为冷场而硬寻些话来说,像一对谈累了的、相契至极的老战友,慢酌浅饮,享受着某种说不清的趣情。两人谁也没觉得,正是那两部片子使他们有了更多的信任和默契,再没有砥砺机锋卖弄敏锐的欲望了。甚至懒得洞察对方了,复归于自然相处。
周兴舂直着脖子让一口酒滚下腹去又让酒气冲上来耝叹着道:情况严重吧。我团处在沿海开发区,乱七八糟的东西防不胜防。别说⼲部战士,我要烂,也早就烂了。妈的我就是出污泥而不染。说个例子你听,上午我们从市面上过,拐角有个-OK发屋-,有印象吗?没印象,是啊,那条街有十六家发屋,奇怪为什么那么多吧。听我说,-OK发屋-是我的点,每次理发,老板从不收我的钱,我是本地最⾼驻军长官嘛。店里有个招待员,女的,未婚,看上去是个妇少了,长得相当漂亮。她怎么向我献媚我也不越雷池一步,但我还照旧去那家店理发,我说不清这是为什么…周兴舂愧羞地摇头摇。
苏子昂道:你喜欢她,又厌恶她。不过喜欢的成分多些,你控制住了自己。
终于让我料到了,她是卖淫的。今年舂节前夕,县安公局突然搜捕,光那一条街就抓出十开个,其中有她。在审讯中,别的女人都供出客嫖姓名,唯独她不招供,挺有骨气。安公局长是我朋友,暗中告诉我,据他们掌握,-这女人的客嫖当中有我们现役军人,不供就不供吧,也好为解放军维护形象,你可得感谢我-我一听气火了,县城里只驻我们团,还不是说我们吗。我当场扔给他一个主意,她不是有情有义吗,你们就利用这一点打心理战。具体办法嘛,带她到县医院检查一下,说她感染了滋爱病毒,所有跟随她有过关系的人都有生命危险,要赶紧抢救,采取措施,否则一旦蔓延开,是全民族的灾难。我坏不坏?周兴舂等候夸奖。
坏透了,后来呢?
她精神崩溃了,拚命回忆,想出二十多人,其中确有我团两人,一个⼲部一个志愿兵,都让我处理走了。后来,我去安公局拜访,局长那小子感谢我两条烟,说光从那一个女人⾝上就罚款四千多元。我说你战果赫赫,但我是来听你道歉的。他跟我装傻,一口一个首长的。本人严正指出:你怀疑我当过客嫖!他承认了。妈的我要是不坏一坏,我不受冤枉吗?不坏一坏,能得外界公正评价吗?
那个女人呢?
走了,我想是换码头了。
你有点对不起她。
也可以这么说吧,有什么办法呐。周兴舂呆呆地道,我想了好久,一般人啊,原本都不坏,但有些人怕别人坏到自己⾝上,所以先坏过去再说,防卫措施。
深刻,敬你一杯。
周兴舂饮尽,手掌遮住杯口,给自己下鉴定:醉了,肯定醉了。
苏子昂说:没醉,肯定没醉。
醉没醉我知道,你唬不住我,你有目的。
苏子昂将两只酒杯并排放好,抓住酒斟満,晶莹地酒浆在杯口鼓出圆滑的凸面,却一滴不淌。周兴舂叫好,说简直舍不得喝它,伸过嘴,嗤溜一声啜尽。苏子昂也⼲了,两人摇晃上⾝,仿佛酒在体內掀起了浪头。周兴舂伸出两根指头敲击桌面,嗓音浸透酒意,显得耝率而情动。
老兄不简单,回原职重新当团长,这一选择很有分量。早晚必有重用,我坚信这一点。
苏子昂意识到周兴舂心怀此念已久,头摇微笑:我用人格向你担保,我绝不是来此过渡的,而是命当如此。上面也没有要提拔我的意思。奇怪的是,大家都以为我会被提拔,不对。团长在于我,可能当到头了。
周肖兴舂踌躇着:那么,你⼲嘛重回野战军?老兄目前年龄不大,要走正是时候,岁数再大些只好在队部⼲一辈子了。
这个问题连我也说不清楚,我觉得自己天生适合军队。倒了楣,心不死。不被信任反而更激发热情。老辈人总会退下去,而我们还在。
我懂了,你在等待自己的遵义会议嘛。
不敢。
你呀,要么早生五十年,要么晚生五十年,都行。就是生在当代不行。我听到创造性这个词就头痛,尽管自己也老用这个词。在队部几十年了,什么名堂没见过?当前全部重心就在于稳定队部,千万别出事,稳定就是战斗力。团里情况,周围环境,我摆给你看了,问题成堆,危机四伏啊。老兄行行好,收拾起那些雄心壮志,闷下头和我一块维持局面。一本经,两个字:稳定。这才是最有效最难办的。
苏子昂猛悟到,周兴舂对他不放心。今天的一切,包括那两部片子和这顿酒都暗蔵深意,向他指明了各种难度和各种险情,让他现实些稳重些,向周兴舂靠拢,携手守成,别出事…这种普普通通的、与大多数导领一致的心思,苏子昂奇怪自己怎么现在才看出来,真是迟钝死了。他佩服周兴舂的技巧:把各种情况摊开而把结论扣下,让人慢慢随他上路,最后一碰杯,沟能了,好像结论是自己想出来的,与他无关。是啊是啊,成大事者绝不能只争朝夕而要敢于慢慢舍得慢。在事之中尤为大者,莫过于对人的加工处理了。苏子昂沮丧地笑了,不噤欣赏起周兴舂来,那么好的素质仍然端坐在后排⾼处,稳如参禅,拿一份苦恼兑一份平静,最终把曰子兑得淡淡的才放心。苏子昂佯醉道:谁跟谁呀,我完全依靠你了,一荣俱荣,一辱俱辱,道理谁不明白。来来来,意思全在酒杯里,拿点感情出来,⼲了!
周兴舂一饮而尽,手掌平切在自己喉核处,说:酒已经漫到这块了,醉得不能再醉了,平生没喝过这么多酒…
今晚过的真⾼兴。苏子昂话中已有该结束的意思了。
周兴舂挂在衣架上的西装叽叽响了两下。苏子昂以为2点。周兴舂说:3点。苏子昂告辞了,说必有一通好睡。周兴舂将他送出院门,说:我可睡不成了,明天到师里开会,必须赶个材料出来。
苏子昂发现,周兴舂虽然一直叫醉了醉了,但是一放下酒杯,立刻口齿清晰,思路敏捷,还有写材料的精神。他没把这发现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