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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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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明不愿见人,总到⼲部少的地方去。经过闻雪涛的许可,她和妇救会主任俞淑秀一起来到多丘陵、沙地的穷困乡五区去开展妇女工作。俞淑秀不同于闻雪涛,她性格温婉、憨直,还带有一股孩子般的天真气。对待被审查的柳明,虽然闻雪涛以县委组织部长的名义,一再布置她留心柳明的言行、思想,与什么人接近等,并要随时向她汇报,然而,小俞对给她的任务,从心底里接受不了。她既不监视柳明,更不向组织部长去汇报。为此,闻雪涛对她不満,还警告过她。可是,善良的小俞,依然我行我素。当没人在场的时候,她反而安慰柳明,鼓励柳明,还把自己所知道的情况告诉被审查的柳明。她说,仍又担任分区司令员的卢嘉川就不同意地委‮记书‬江华乱审查托派的做法;林道静虽然是江华的爱人,可是,她对他的思想、作风不満意,两个人的关系不大好;为了曹鸿远和罗大方的被捕,他们几乎闹僵了…柳明问小俞怎么会知道这些情况,是听谁说的?小俞睁着明亮的眼睛,歪着脑袋悄悄告诉柳明,是听冯云霞说的。小冯这姑娘特别关心林道静,就像对亲姐姐般地亲。她看不惯江华,替林姐姐抱不平。小冯还说--还说…看俞淑秀坐在昏暗的炕上不说话了,柳明轻轻摇晃着小俞催她说。小俞白净的脸上,蓦然布上一层愁云,怔了一会儿,把心里的话全倒出来。她说她早就爱上卢嘉川,还托林道静替她向老卢说过呢,她也真去说了。可是,后来从小冯的嘴里才知道,他们俩早就爱着,卢嘉川一直在等待林道静。当年林姐姐因为听说老卢已经牺牲,江华又追她,她才跟江华结了婚。如今,他们又相遇了,虽然来往不多,可是,看样子他们心里谁也忘不了谁。尤其江华对林姐姐不好,不理解她,她更难过。这三个人都陷在痛苦中。

  小俞,你呢?你现在还爱卢嘉川吗?柳明忍不住问。

  柳明,你说呢,我已经知道了这些情况,怎么还去夺人之爱。老卢虽然救过我,对我不错,可是,他心里只有林姐姐,怎么会爱我呢。所以,我狠狠和自己斗了一场,那种感情就变了。知道么,你没有看出来么,我已经和罗大方好了,可是,他--他又被捕了…说着,小俞纯洁明净的脸上,挂満了泪珠。

  柳明听到这里,想起了曹鸿远,两个同病相怜的女人,相互紧握住对方的手,无言地低声菗泣…

  这是个偏僻的乡村,沙地、丘陵只长些花生、北瓜,田野里到处是低矮的灌木丛和柳树趟子。农民生活很贫苦。两个女同志和房东主妇还有两个孩子同睡在没有铺盖的炕席上。节气快到寒露了,虽然烧了热炕,她俩都没有被子,只得穿着‮服衣‬紧挨着挤在一起睡。冷飕飕地刚睡到半夜,忽然有人敲街门。小俞和柳明都一跃而起,因为这个时间常会有敌人突然袭击。仔细听了听,知道是自己人,房东男人去开了门。进到屋里的竟是常里平县长的两个警卫员小张和小侯。房东点燃小豆油灯,在昏暗的光照下,小张向柳明敬礼,说:

  常县长又犯病了,叫我接你去看病。找了好些个村子都找不见你。左打听,右打听,好容易才打听到你到五区来了。急追了来找到区⼲部,才打听到你在这个村子。先是我一个人找,后来县长生了气,又加上个小侯,我们一路跑着找来的!小张微微气喘地说到这里,抬头瞅了柳明一眼,见她不吭不响,像个泥胎端坐在炕上。又说,柳明同志,你心眼好,乐意帮助人,现在,就算帮助我们哥俩,去给常县长看看病吧!

  我是妇救会的人,正在这村开展工作。请你们告诉常县长,‮队部‬上有西医,农村里有中医,他可以找医生看病,⼲么非找我?现在,我离不开,不能去。柳明态度坚决,一脸的不⾼兴。

  小张和小侯两个十七八岁的小战士不住地说好话,哀求柳明。说县长说了,请不来柳大夫,两个人都不准回去见他。

  我是什么大夫!我不能去…

  坐在炕边的俞淑秀推了柳明一下,低声说:

  还是去吧,这个人可不能得罪。你的工作我一个人做。

  柳明考虑了一下:常里平找她看病,不过是个借口,无非又是向她献殷勤。可是,他答应帮助设法解决她的受审问题;也说帮助打听曹鸿远的下落;他还満口应承替她给鸿远转信…也许鸿远那边有了什么好消息,所以才派警卫员各处找她…这么一想,她跳下地问小张:

  现在就走么?

  现在就走。柳同志,你走得动么?要不,我跟村里找头⽑驴给你骑上走。

  不用了。我能走。柳明收拾好自己的简单用具,放在挎包里,用力握握小俞的手,又向房东夫妇道了谢,就和两个警卫员奔向常里平经常住的二区秋水村。

  连夜走了五十里,天⾊大亮后,柳明走进了常里平的经常住处--花门楼里刘继功的大宅院。

  常里平坐在写字台前的弹簧软椅上,在宣纸上挥毫写着神采飞扬的字: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柳明进来的时候,他刚把这张条幅写完,扔下笔站起⾝,点着纸烟。一扭头,见柳明进屋来,他不点烟了,急忙趋前握住柳明的手,笑眯眯的圆脸,颇像个咧开嘴的大石榴:

  小柳,终于把你找到了!我要给小张他们记一功。这次我的头痛比过去更加严重…什么工作也⼲不了,只能咬牙写写字来消磨时光…现在好了,你一来,我的病先就好了几分。他对站在门边的小张一努嘴,还不去烧开水,给柳同志沏茶…噢,你们还没有吃早饭吧?我不知道小张他们今天能把你找来,没准备早饭。小侯,你赶快去告诉房东刘老先生,叫他们给小柳同志做点儿好吃的…

  柳明挣开常里平紧握不放的手,站到桌边看着条幅,‮头摇‬说:不要⿇烦房东,我们已经吃过带着的玉米饼子。常县长,你的字写得很好啊!你抄的是汉魏六朝的诗吧?这是谁作的?柳明一看常里平那个神态,诗里还有一句怀佳人兮不能忘,似乎明白了他找自己的用意。本来就够烦恼的了,现在,又⾝不由己地被拉到这个人的⾝边,更加感到痛苦。不知怎的,一见他那个殷勤劲,她自然地思念起曹鸿远。常里平喜笑颜开;而他--她片刻难忘的曹鸿远,现在在哪里?他一定在受苦,受许许多多的苦…柳明的眼泪流多了,现在不轻易落泪了,只是神情呆滞,更加寡言少语。

  常里平见柳明欣赏他写的字,且问他是谁的诗,他笑答:

  小柳,你是学医的,对‮国中‬古典文学还真有点儿修养啊!这果然是汉武帝刘彻的诗。刘彻此人文治武功全有一套。他建立乐府,采集民歌,自己也能写诗作赋。这首,就是他写的《秋风辞》。常县长似乎博学多才,滔滔讲起刘彻来。但是満腹心事的柳明,冷漠地呆坐在椅子上,根本没有听进常里平的一套话。

  一根纸烟烧到手指上了,常里平停住话头,看着柳明笑了笑:

  柳医生,转了二三百里路才把您请来替鄙人看病。现在,歇够了么?可以施行手术了吧?

  什么手术?还不又是‮摩按‬!柳明忍着壅塞心头的悲苦,轻声问道,常县长,上次托您给老曹捎走的那封信,您托人带给他了么?怎么一直收不到他的回信?

  长长叹了一口气,常里平的手指用力掐着自己的太阳⽳,似乎忍过了一阵剧痛,才回答:

  小柳,你想,我对你的事能不尽心么?你的事就如同我自己的事。我也盼望老曹给你来信呀,我更盼望你们早曰团聚。常里平语调诚恳,流露着一种真挚之情,柳明被感动了。她甚至觉得这个老同志情操⾼尚。他虽然很喜欢自己,愿意和自己多接近,但他仍然在帮助自己和曹鸿远。如今,由他负责转信,他还担任了红娘的角⾊,应当感谢他。于是,柳明叫常里平躺到一张软床上,她就站在他的⾝边为他‮摩按‬起头部和颈部。

  常里平⾼兴了。连连夸奖柳明的医术好,人品好,心地也好。正在这时,屋门敲响了,林道静⾝后跟着小冯一同走进屋里来。

  常里平见林道静进来了,只好向柳明摆手说:

  柳明,停止吧。林‮记书‬找我一定有重要工作,你先到别的屋里休息一下--不过,我的头痛还很厉害,你可不能走。

  林道静和柳明握握手,点头笑笑,见她和冯云霞一同到屋外去了,转⾝对常里平说:

  常县长,这次‮区军‬布置各个分区都要相应打击出来扫荡抢粮的敌人,咱们分区也打了几个漂亮仗,杀伤不少敌人,粉碎了敌人的抢粮计划。可是,我们自己也有伤亡。不少伤员一下不能转移到山区去,留在平原老百姓家里或地下医院里,缺医少药--尤其缺少能动大手术的外科医生。柳明的事,‮区军‬司令员下过指示,叫她在战斗中发挥她的长处--离开妇救会到分区医疗队里去。这个指示已经下来不少天了,你不会不知道吧?

  知道是知道。常里平点燃纸烟,皱起眉头,可是,闻雪涛不同意,宣传部长刘信和县委委员蔡明也不同意。一个正在被审查、问题很严重的人,怎么能够叫她去给伤员做手术?这个,我也不同意!

  林道静抑制着义愤,极力和缓地说:

  常县长,我有个问题总弄不明白,问问你可以吧?你对柳明究竟是怎么个看法?是什么态度?有时候,尤其在‮导领‬面前--比如说在江华面前,你说她社会关系十分复杂,问题严重,要认真、彻底地审查她。有时候,你对她本人或者和她接近些的人,又说她没有什么问题,不过是因为和曹鸿远的关系,受点儿牵连。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可以回答我么?

  常里平似乎忘掉了头痛,捻着纸烟,镇定地笑了。他回答林道静说,他确实认为柳明问题不大,一个纯朴的大‮生学‬有多大问题。只是,上面要数字,上面说她问题大,他手中又没有确凿材料能够说明她没有什么问题,所以只好跟着说…

  既然你这样认为,这次吕司令员指示叫柳明去当医生,就应当坚决主张她去。这既是对她的考验,也是一种解脫她的办法。可是,你不叫她去给那些流着血、急待抢救的伤员服务,却派人找了几百里,把她找到你的⾝边,给你一个人来‮摩按‬,这样做不太合适吧?

  常里平不慌不忙地又笑了:

  我和闻雪涛一再动员,叫她去分区医疗队,她不同意去…

  不对,你没有和她说过,更不要说动员。她根本不知道这回事。

  常里平的圆脸仍然像颗咧开嘴的石榴,不过这次白多红少。

  他见林道静穷追不舍,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他又笑笑说:

  林‮记书‬,这些天你怎么不在?你要在县里,不是一切都可以随你的意见办么?

  我不在,是的,那是组织上另有任务。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们,我到敌区去了么?常县长,我没有时间和你争论,既然,柳明在这里,我现在就把她带走,送到分区卫生部去。你要治病么,请忍耐一下,多想想那些正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士兵们吧。说着,道静站起⾝,随便望了一眼写字台上常里平写的条幅,对他揶揄地一笑,朗朗地读出声来: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道静刚要转⾝出去找柳明。忽然,柳明自己蹿进屋里来。只见她浑⾝颤抖,头发散乱,胸部剧烈地起伏。她呆痴而又可怕的目光,狠狠地盯在常里平的脸上,喘息一阵,好容易蹦出一句话来:

  我要去救护伤员!你为什么不叫--我去?

  道静站着默不出声。

  哎呀,柳明,你搞错了啊!为什么这次我派警卫员找了你三个区,跑了三百多里路?就是为的送你去分区卫生部的啊--我因为头痛得厉害,所以先把你找到我这里来,先给我治治病,然后就送你走。现在好了,既然林‮记书‬这么关心你,亲自来接你,你就和她去吧。

  柳明走到道静⾝边,仰着头问:

  林‮记书‬,常县长说的是实话吗?他没有骗我?

  道静有什么好说的呢,只好点点头:

  小柳,跟我走吧,伤员现在非常需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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