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异化的人们
木梨子来到了东城殡仪馆的门口,徘徊了许久都没有下定要进去的决心。
她现在还没摸清楚简白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也不知道简白的态度是什么,自己这么唐突的前来,简白会不会有什么想法,以及其他的许多林林总总的事情,木梨子越想越多,索性先在殡仪馆门口转悠着,等到把这些问题的解决方法全部想通、组织好语言再进去。
但是,还没等她做好心理建设,一个声音就从她⾝后传了过来:
“你是木梨子?”
木梨子一回头,正好和推着自行车的简白撞了个面对面。
她尴尬地笑了笑,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叔叔好。”
简白上下打量一下木梨子的神⾊,突然轻轻笑了起来:
“没什么好不好的,你来找我有事儿吧?行,你先进去,去会议室,我把车停好就进去。”
木梨子自我感觉自己已经把情绪掩蔵得很好了,不料还是被简白一眼看出了来意,再加上她的心理准备不足,有些狼狈地点了点头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乖觉地说:
“我和您一起进去吧?”
简白推着自行车,意味深长地望了木梨子一眼,说:
“随便啦。”
木梨子见简白把车推进殡仪馆院子里一棵树的树荫下,随便一停,也不锁,就朝自己所在的方向走来。
她还以为简白是忘了锁车,就提醒了他一句:
“叔叔,车没锁…”
简白回头看了一眼那自行车,笑容灿烂得叫木梨子晃了一下神:
“没事儿,谁来殡仪馆偷东西?不嫌晦气?再说了,一辆自行车而已。丢了就丢了呗。”
看简白这样开朗轻松的反应,木梨子判断,他恐怕还不知道杀自而死的人就是安,要不然的话,他不可能会有这样的表现。
可是,这样一来就让木梨子犯难了。
她要告诉简白这件事吗?
在权衡了一番后。她决定先不说出这件事,毕竟简白不知道,自己没必要当这个坏消息的通知者,大不了自己就说自己比较关心安的去向,用这个借口,再问简白多些东西好了。
上次也是这样的。她打电话给简白,说安最近的精神状况不大好,她很关心安,想问简白一些关于安的事情,简白也慡快。和她约了个时间,到一家咖啡厅碰了面。
木梨子就是从他那里知道了安的全部⾝世。
简白似乎对安的⾝世问题毫不避讳,木梨子一问他就全数说了出来,事无巨细的程度叫木梨子都吃惊,以至于她忘记了要问自己事先准备的几个要问简白的问题。
所以,这次,木梨子想要问得更细一些。
而且,这些事,有可能事关安的杀自…
抱着这样的念头,木梨子跟在简白的后面。走进了殡仪馆里的会议室。
刚刚推开会议室的大门,映入木梨子眼帘的,就是殡仪馆里工作人员的照片和介绍。
镶嵌在正当中的,就是安的照片。
这张照片应该是在几年前拍的,大约是他们相逢的那年吧。那时候的安⾝上还有一点小小的稚嫰气息,但远比同龄的孩子要老成得多。她的桃花眼眯成一个漂亮的弧度,嘴角上扬,隔着照片,木梨子就能感受到安那种熟悉的自信的气质。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杀自呢?
想到这儿。又联想到那具被自己泼了油,烧得轰轰烈烈的尸体,木梨子的心脏又隐隐不舒服起来。
那天,在发现那具燃烧的尸体时,席卷了她⾝体每一个细胞的痛苦和绝望,此刻又有卷土重来的趋势。
她及时地挪开了视线,却发现,简白的眼睛也正锁定在那张照片上,不过他的眼神很轻松,一点哀戚的神⾊都没有。
看到简白轻松的样子,木梨子反倒觉得隐隐的悲哀。
他恐怕和他们之前想的一样乐观吧,不相信安会杀自,才能保持现在这样的轻松。
可是,木梨子又感觉哪里不大对劲。
如果那尸体不是安的话,那现在的安,也是下落不明的状态中,简白不应该这么轻松才对啊。
于是,怀揣着这样的疑惑,木梨子在落座后,小心地问道:
“简叔叔,你还好吗?”
简白以一个不是特别严肃的势姿,翘着二郎腿,胳膊支在椅子一边的扶手上,⾝体歪着,一副懒懒的样子,听到木梨子的问题后,闲闲地答道:
“我没什么不好的啊。”
木梨子斟酌了一下言辞后,说:
“安她…嗯…她失踪了,您不担心吗?”
木梨子说出的,是她之前推想的最好的局面,即安是被某个人掳走的,那具尸体并不是安,而是某个人鱼目混珠,采用了某种方式,或是设计了某种机关,让他们误以为安死了。
可是,徐起阳在今天,已经给他们下了一纸残酷的死亡通知书:
死掉的人,的确是安无误。她的确杀自了,现场没有发现其他任何人的痕迹,而且,从文煜和修在走廊上的争论中,木梨子听出,那具尸体的腰腿部,有过近期受伤的痕迹,这刚好和安的情况吻合。
但是现在简白显然是还不知道这件事,所以,她只能委婉地说“她失踪了”并问简白的看法,试图从中套出简白可能知道的、某些和安的杀自相关的事情。
简白轻松异常地道:
“她啊,如果她失踪了的话,我的确一点儿都不担心,因为她做什么事情我都不会管的,所以有的时候她偷跑出去,我也不关心。但是…”
简白在这里顿了顿后,把充満笑意的眼神投向了木梨子:
“老徐没告诉过你们吗?她不是杀自了吗?那具尸体,就是她啊。”
木梨子的脸一下子就白了。⾝体也不受控制地从座位上猛弹起来,勾直勾地盯着简白,満眼的不可置信。
她哪里能想到,简白居然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更让她惊愕的是,简白竟然在知道这件事的前提下,还能保持着这样的表情。而自己,甚至连一点儿端倪都没看出来!
看到木梨子震愕异常的表情,简白挥挥手,笑容中的轻松居然一点儿都没有减少:
“别那么紧张,放轻松。”
此时,简白那双清澈的含満笑意的瞳孔。在木梨子的眼里,变得异常阴森可怖起来。
初次见到简白的时候,是安因为阑尾炎发作入院。
木梨子当时就觉得,这是个很容易看懂的人,轻松好相处。喜欢笑,是个不错的人。
她的直觉明明很少出错,但是她现在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对于简白的第一印象判断上,出了大巨的错误!
她第一次感觉,自己完全读不懂这个人!
简白越叫她放松,她后背的肌⾁绷得越紧,他越用他満是轻松的目光注视木梨子,木梨子越是胆战心惊!
看木梨子仍保持着僵立的势姿,简白又笑了。他一副“我明白你在想什么”的表情,说:
“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知道小安已经死了,还一点儿都不伤心?”
木梨子点头也不是,头摇也不是,只能梗着脖子,沉默地看着简白,等待着他的下文。
简白眨眨眼睛,继续道:
“但是你不用太震惊,我就是这么个性格。要不然。我的家人怎么都不喜欢我呢?”
看着简白笑得弯弯的眉眼,木梨子渐渐地有了某种模糊的推想,可又不能确定。
简白満漾着轻松的笑意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回荡:
“嗯…你是学心理学的,又那么聪明,应该一点就透吧?我记得,上次你叫我出去说小安失忆的事情,我全都告诉你了。中间有一段,是我劝说她,要忘记过去的一切,你还记得吗?”
木梨子点点头,当时简白在讲到这一段的时候,她并没觉得有什么奇怪,毕竟她在黎朗那里见过几个有失忆状况的病人,在刚刚失忆的时候,他们的表现都是坐立不安,情绪化,容易失控,在那种时候,需要有人陪在⾝边安慰,因此,木梨子把简白的那番劝说的话,完全当做了安慰之语。
然而,简白看到木梨子点头之后,笑了一下,说:
“错了。我的确就是那么想的,不是什么安慰。在我的想法里,一个人失去记忆,是件好事情,那意味着她过去做下的所有错事,都被一笔勾销。重新开始,多好啊。”
简白的目光和言辞都很真诚,让木梨子不得不信。
而且,木梨子也终于发觉,如果简白真的是如她表面看到的这样轻松有趣的性格,关心安,爱护安,怎么会和家人的关系紧张,又怎么会给安随便介绍郭品骥这样一个心花的人相亲?
疑点接二连三而来,可简白的话里信息量太大, 木梨子只得把种种疑惑放下,屏息细听着。
简白抓抓头发,不无苦恼地说:
“其实这都能算是一种病了,有的时候我也很头疼啊,可是我的确是这个样子,天生的情感淡漠症,没办法对任何人产生超越理智的感情,对所有的事情都没什么趣兴。我去看过心理医生,他们都说,拿我这种病没办法,我应该是大脑里缺乏一种什么什么酶,属于先天缺陷,所以…”
简白露出了个无奈的笑脸:
“…所以,我对任何人的死亡,都产生不了任何的感觉。小的时候,我的刚出生不久的妹妹夭折了,那时候我已经八岁了,可我一点儿感觉都没有,觉得那是件无关紧要的事儿,可是,后来,我十来岁的时候,一直很疼我的奶奶去世了,我还是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只在逻辑上觉得‘应该悲伤’,但根本哭不出来。这就挺⿇烦的了,是不是?”
简白指指自己轻松的笑脸,对深深皱起眉头的木梨子说:
“果然,这次也是一样,我刚接到你们那个夏绵的电话,说小安杀自了,我挺惊讶的,因为我觉得,她不是个会杀自的人,但是后来我就想清楚了,她死了就死了吧,无所谓。”
当简白无比轻松地吐出“无所谓”三个字的时候,木梨子倒昅了一口冷气。
看到木梨子这个样子,简白好像是不好意思的样子,低下头吐了吐头舌:
“是不是平时看不出来我是这个样子的人?不好意思啊,我是开殡仪馆的,每天迎来送往,我知道见什么人该说什么话,露出什么表情最合适。所以,现在见到小安的朋友,我该露出的,就是轻松的样子,至于接待客人,就又是另外一种方式了。不过,我跟你说实话啦,我心里庒根不是这么想的,能露出现在这样的表情,完全是条件反射。”
木梨子不可置信地摇了头摇,想起来了什么,马上问:
“可是…当时你明明救了安啊,把她从着了火的屋子里救了出来…”
她早已忘了自己来这里的初衷。
在安出事之后,她所熟悉的人,好像一个个都变了。
且不论她的朋友都因为安的死有了或多或少的转变,比如夏绵变得更稳重,江瓷变得有些脆弱敏感,这都是在合理的范围內的转变。可最让木梨子觉得难以接受的,就是修和简白的改变了。
安的死亡,好像打乱了他们一向平衡的生活节奏,或者说,一向表面平衡的生活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