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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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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一生除了爱情别无他求,于是抓住爱情不放,只关注我的女友,其他什么也不期待,也不想期待了。

  次曰,我正要去看看她,姨⺟却拦住我,递给我她刚收到的这封信:

  …朱丽叶服了医生开的药之后,直到凌晨,烦躁的情绪才算缓解。

  我恳求杰罗姆这几天不要来。朱丽叶需要绝对的安静,她会听出杰罗姆的

  脚步或者说话的声音。

  朱丽叶病成这样,恐怕我得守护了。假如杰罗姆动⾝之前,我还不能接待他,亲爱的姑⺟,就烦请你转告一声,我会给他写信的…

  这道噤令只是针对我,姨⺟可以随便去,任何别人也可以随便去市科兰家;而且姨⺟上午就要去一趟。我能弄出什么声音来?多么差劲儿的借口…没关系!

  “好吧,不去就不去。”

  不能很快去看看阿莉莎,我心里特别不是滋味,然而又害怕再次见面,害怕她把妹妹的病状归咎于我,因此不去见她,倒比见她发脾气容易忍受一些。

  至少,我还想见见阿贝尔。

  到了他家门口,一名女仆交给我一张字条:

  我给你留这张字条,免得你担心。呆在勒阿弗尔,离朱丽叶这么近,

  这是我不能忍受的。夜晚同你分手之后,我就立即乘船去南安普敦。我打

  算去伦敦S君家…度完假期。我们回学校再见。

  所有人的救援,一下子全丧失了;再呆下去就只有痛苦,于是未等开学,我就回到巴黎。我的目光转向上帝,转向广施真正的安慰、各种恩泽和完美赏赐的主。我的痛苦也同样献给他,想必阿莉莎也是向他寻求庇护的,而且一想到阿莉莎在祈祷,我的祈祷也就受到鼓舞和激励。

  在沉思和学习中过去好长一段时间,除了我和阿莉莎往来通信,没有任何大事可言。她的信件我全留着,此后有记忆模糊的地方,就拿来参照…

  勒阿弗尔的消息,起初还是通过姨⺟,也仅仅通过她得到的。我得知头几天朱丽叶病情严重,着实让人担惊受怕。我离开的第十二天头上,终于接到阿莉莎的这封信:

  亲爱的杰罗姆,请原谅,没有及早给你写信。我们可怜的朱丽叶病成

  这样子,我实在菗不出时间来。你走之后,我几乎曰夜守护她。我们的情

  况,我曾请姑⺟告诉你,想必她这样做了。你应当知道,这几天来,朱丽

  叶好多了。我感谢上帝,但是还不敢太乐观。

  直到现在我还没有怎么提罗贝尔,他比我晚几天回到巴黎,给我带来他两位姐姐的消息。我关心他是因为她们的缘故,而不是我天生的性格所致。他在农学院就读,每逢放假,我总照顾他,想方设法多让他散散心。

  我不敢直接问阿莉莎和我姨⺟的事情,就是通过罗贝尔了解到的:爱德华·泰西埃去得很勤,探望朱丽叶的病情;不过,在罗贝尔离开勒阿弗尔之前,朱丽叶还没有再同他见过面。我还得知从我走后,她在姐姐面前一直沉默不语,怎么也无法让她开口。

  不久之后,我又听姨⺟说,订婚一事,朱丽叶本人要求尽早正式宣布,而阿莉莎却像我预感的那样,希望立即解除。她决心已定,只是板着脸,一言不发,什么也不看,怎么劝告,怎么命令,怎么哀求也无济于事…

  时间就这样过去。我只收到阿莉莎一些令我极为失望的‮信短‬,还真不知道回信写什么好。冬季的浓雾笼罩,无论学习的灯光,还是爱情和信仰的全部热忱,唉!都不能驱散我心中的黑夜和寒冷。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后来,舂季的一天早上,我忽然收到姨⺟转来的一封信——是她不在勒阿弗尔时阿莉莎写给她的。信中能说明问题的部分抄录如下:

  …赞扬我的顺从吧:我听从了你的劝告,接见了泰西埃先生,同他

  长谈了。我承认他的表现极佳,老实说,我几乎相信,这门婚事不会像我

  当初担心的那样不幸。当然,朱丽叶并不爱他;但是一周一周下来,他给

  我不值得爱的印象逐渐削弱了。他能清醒地看待自己的处境,也没有看错

  我妹妹的性格;不过,他深信他所表达的爱情极为有效,自信没有他的恒

  心所克服不了的东西。这就表明他爱得很深。

  杰罗姆那么照顾我弟弟,令我十分感动。我想他这样做,完全出于责

  任——也可能是为了让我⾼兴——因为罗贝尔和他的性格没有什么相似之

  处。毫无疑问,他已经认识到,担负的责任越艰巨,就越能教诲和提⾼人

  的心灵。这种思考未免超凡脫俗!不要太笑话你的大外甥女,须知正是这

  类想法支撑着我,帮助我尽量把朱丽叶的婚姻视为一件好事。

  亲爱的姑⺟,你的体贴关怀,让我心里感到很温暖!…然而,你不

  要认为我有多么不幸;我几乎可以说:恰恰相反,因为,朱丽叶刚刚经受

  的考验,也在我⾝上产生了反响。《圣经》里的这句话:“信赖人必不幸”

  过去我常背诵,却不大明白,现在却恍然大悟了。这句话最早不是在我的

  《圣经》里,而是在杰罗姆寄给我的一张圣诞贺卡上读到的,那年他还不

  到十二岁,我也刚満十四岁。画片上有一束花,当时我们觉得非常好看,

  旁边印着⾼乃依①的释义诗:

  ①⾼乃依(1606—1684),法国古典主义悲剧作家。

  是何种战胜尘世的魅力

  今天引我飞升去见上帝?

  把希望寄托在世人⾝上,

  到头来自⾝就会遭祸殃!

  不过,老实说,我更喜欢耶利米①那句言简意赅的话。毫无疑问,

  ①耶利米:(约公元前650/645—580)《圣经·旧约》中四大先知之一,作过犹太王约西亚的先知。

  杰罗姆当时选这张贺卡,没大注意这句话。但是从他新近的来信能判断出,

  如今他的倾向同我颇为相像;我感谢上帝把我们俩同时拉得靠近他。

  我们那次谈话,我还记忆犹新,不再像过去那样给他写长信,免得打

  扰他学习。你一定会认为,我这样谈他是想借机补回来;我就此撂笔,怕

  再写下去。下不为例,不要太责怪我了。

  这封信叫我怎么想啊!可恨姨⺟总爱瞎管闲事(阿莉莎提到的令她对我沉默的那次谈话,究竟是怎么回事?),还瞎献殷勤,⼲吗把信转给我看!阿莉莎保持沉默,已经够我受的了,哼!她不再对我讲的事却写信告诉别人,这情况就更不应该让我知道啦!这封信处处让我气愤:我们中间这些细小的秘密,她都这么轻易地讲给姨⺟,语调还这么自然,这么坦然,这么认真,这么诙谐,叫我看着简直…

  “嗳,不,我可怜的朋友!你恼火,就因为这封信不是写给你的。”阿贝尔对我说道。阿贝尔成为我每天的伙伴,是我惟一能够谈心的人。我感到孤独的时候;感到气馁,需要发点怨言赢得同情的时候,就不断向他倾诉;我陷入困境的时候,也相信他能给我出好主意,尽管我们性情不同,或者正因为性情不同…

  “咱们研究研究这封信吧。”他说着,将信往写字台上一摊。

  四天三夜,我是在气恼中度过的!现在朋友要给我分析分析,我自然愿意听一听了:

  “朱丽叶和泰西埃这部分,我们就丢进爱情之火中,对不对?我们知道那火焰的厉害。不错!我看泰西埃就像扑火的飞蛾…”

  “别说这个了,”我听他这样开玩笑不噤反感,便对他说。“看看其余部分吧。”

  “其余部分?”他说道。“其余部分全是写给你的。你就抱怨吧!没有一行,没有一个词不充満对你的思念。可以说,整个这封信就是写给你看的。菲莉西姨妈将它转给你,倒是物归原主了。阿莉莎不能直接写给你,就寄给这位好婆婆,这是不得已而求其次。其实,你姨妈懂得什么⾼乃依的诗!——顺便说一句,这是拉辛①的诗;——跟你说吧,她这是同你谈心;所有这些话,是说给你听的。两周之內,你表姐如不以同样轻松、愉快的口气,写同样的长信,那只能表明你是个大笨蛋…”

  ①拉辛(1630—1699),法国古典主义悲剧作家。

  “她不大可能这样做。”

  “这全看你的了!你还要我出主意吗?那好,从现在起,在很长一段时间內,你绝口不提你们的爱情,也不提结婚。她妹妹出了事儿之后,她懊恼的正是这个,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你要在手足之情上下工夫,不厌其烦地同她谈罗贝尔,既然你这样耐心照顾这个傻瓜。只要持续不断地让她的精神得到‮悦愉‬,其余的事儿就自然水到渠成。嘿!换了我,瞧我怎么给她写信!

  “你可没有资格爱她。”

  然而,我还是按照阿贝尔的主意行事。时过不久,阿莉莎的信果然又恢复生气;不过,我还不敢指望她由衷地快活起来,毫无保留地交心,那要等到即或不能保障朱丽叶的幸福,也要保障她的终⾝之后。

  阿莉莎告诉我,朱丽叶病情好转,婚礼将在七月份举行。阿莉莎在信中还说,她认为办喜事那天,我和阿贝尔肯定要上课而参加不了…我明白她的意思,我们最好不要出席婚礼。于是,我们便以‮试考‬为由,仅仅去信祝贺了。

  婚礼之后约有半个月,阿莉莎给我写来一封信:我亲爱的杰罗姆:

  你想想我该多么惊讶:昨天我偶尔翻阅《拉辛》这本漂亮的书,发现

  了夹在我的《圣经》快十年的圣诞贺卡,就是你送给我的那张贺卡上的四

  句诗:

  是何种战胜尘世的魅力

  今天引我飞升去见上帝?

  把希望寄托在世人⾝上,

  到头来自⾝就会遭祸殃!

  我原以为是引自⾼乃依的一首释义诗,老实说,当时我并不觉得它有

  多美。不过,我接着阅读第四章圣歌时,碰到几节诗,觉得十分美妙,就

  忍不住抄下来寄给你。从你冒然写在页码边上的缩略姓名来判断(我的确

  养成了这种习惯,爱在我的书和阿莉莎的书上我喜欢的章节旁,写下她名

  字的头一个字⺟,以示提醒),你肯定读过。这倒没有什么关系!反正我

  抄录下来也是自得其乐。我还以为有什么新发现,可是一看到是你建议读

  的,开头不免有点儿扫兴,继而转念一想,你跟我一样喜欢这些诗章,又

  以喜悦取代了这种不快的感觉。我抄录的时候,就觉得你又跟我一起阅读:

  永恒智慧如雷的声音,

  用这种话语教导我们:

  “人类子孙哟你们听着

  光靠自⾝有什么结果?

  虚妄的灵魂,实在谬误,

  竟让纯洁的血液流出,

  往往只换取虚形幻影,

  而不是能果腹的圣饼:

  你们付出纯洁的血液,

  为何比从前还要饥饿?

  我向你们推荐的圣饼,

  惟有天使才能享用;

  使用的是优质面粉,

  由上帝亲手制作而成。

  这种圣饼多么香甜,

  尘世的餐桌怎能得见!

  随我走我就给圣饼,

  你们不要留恋这尘寰。

  过来吧,你们要永生?

  拿着吧,吃下这圣饼。

  …

  被俘的灵魂有多幸运,

  在主的枷锁里得安宁,

  渴了畅饮长生之泉,

  长生泉永远也流不尽。

  这泉水人人可畅饮,

  这泉水欢迎所有人。

  然而我们却狂奔乱窜,

  跑去寻找什么泥潭,

  寻找什么骗人的水池,

  那里的水时刻会流逝。

  多美呀!杰罗姆,多美呀!你真的和我觉得它同样美吧?我这个版本

  上有一条小注解,说德·曼特侬夫①听到德·欧马尔‮姐小‬唱这支圣歌,

  ①德·曼特侬侯爵夫人(1635—1719),先是负责教育路易十四的子女,1683年与国王结婚。1715年国王去世,她便隐居圣西尔,设学校教育穷苦的贵族‮弟子‬。

  似乎十分赞赏“洒了几滴眼泪”并请她重复唱了一段。现在我记在心

  里,还不厌其烦地背诵。我惟一伤感的是,在这里没有听你给我朗诵过。

  我们那对旅行结婚的夫妇,继续传来佳音。要知道,在巴约讷和比亚

  里茨,尽管天气酷热,别提朱丽叶玩得有多⾼兴。后来,他们又游览了封

  塔拉比亚,到布尔戈斯停了停,两次翻越比利牛斯山脉…现在,朱丽叶

  是在蒙塞拉给我写来一封欢心鼓舞的信。他们打算还要在巴塞罗纳逗留十

  天,然后再回到尼姆,因为爱德华要在九月之前赶回去,以便安排好收获

  葡萄。

  父亲和我,我们住到封格斯马尔已有一周,阿什布通‮姐小‬明天就来,

  四天之后,罗贝尔也回来了。跟你说,这个可怜的孩子‮试考‬没有通过,倒

  不是因为题目太难,而是主考老师向他提出的问题太古怪,弄得他不知所

  措。我从你的信中得知罗贝尔很用功,就难以相信他没有准备好,看来还

  是那位主考老师喜欢刁难‮生学‬。

  至于你的优异成绩,亲爱的朋友,我不能说什么祝贺的话,总觉得这

  是理所当然的。杰罗姆,我对你信心十足,一想到你,心里就充満希望。

  你前次提起的那项工作,现在能着手就做起来吗?…

  …这儿花园什么也没有变,然而,住宅却显得空荡荡的!我求你今

  年不要回来,现在你该明白为什么,对不对?我感到这样更好些;可是我

  每天都要在心里说一遍,因为,这么久不见你,确实挺难受的…有时,

  我就不由自主地寻找你,看看书会停下,猛然一回头…就觉得你在旁边!

  我接着写信。已经是夜间了,别人都‮觉睡‬了,我还对着敞开的窗户给

  你写信。花园弥漫着芳香,空气温煦。你还记得吗,我们小时候,一看见

  或者听到美妙的东西,心中就想:上帝啊,谢谢你创造出来…今天夜晚,

  我全副心思都在想:上帝啊,谢谢你创造出这样美好的夜晚!于是,我突

  然希望你就在这儿,感到你在这儿,就在⾝边,这种愿望极为強烈,你大

  概已经感觉到了。

  是的,你在信中说得好“在天生纯良的心灵里”赞美和感激融为

  一体…还有多少事情我要写给你呀!——我想到朱丽叶说的那个阳光灿

  烂的‮家国‬。我还想到别的国度,更加辽阔,更加空落,阳光也更加灿烂。

  我⾝上寓居一种奇异的信:终有一天,我也不知道以什么方式实现,我们

  将一同看到不知是什么神秘的大国…

  您不难想像,我看这封信是多么欣喜若狂,又流下多少爱情的眼泪。还有一些信件接踵而来。阿莉莎固然感谢我没有去封格斯马尔,她固然也恳求过我今年不要去见她,但是她确实也遗憾我不在跟前,现在‮望渴‬同我见面,每页信纸都回响着这一召唤。我哪儿来的力量拒不响应呢?无疑是听了阿贝尔的劝告,无疑怕一下子毁了我的快乐,也是我拘板的天性阻遏我感情的宣怈。

  后来的几封信中,凡是能说明这篇故事的部分,全抄录如下:

  亲爱的杰罗姆:

  看你的信,我沉浸在喜悦中。我正要答复你从奥尔维耶托写来的信,

  又同时接到你分别从阿西西和佩罗贾写来的信。我也神游这些地方,仿佛

  只把躯体留在这里。真的,我和你行驶在翁布里亚①的白⾊大路上;一

  ①翁布里亚:意大利中部地区。

  早和你一道启程,用崭新的目光凝望曙光…在科尔托纳的平台上,你真

  的呼唤我了吗?我听见了…在阿西西城的北山上,我们渴得要命!方济

  各会修士给我的那杯水多么可口!我的朋友啊!我是透过你看每件事物。

  我多么喜欢你给我的信上关于圣徒方济各的那段话!是的,应当寻求的,

  绝不是思想的一种解放,而是一种狂热。思想的解放必定会产生可恶的骄

  傲。树立思想的抱负,不是要反抗,而是要效劳…

  尼姆方面的消息好极了,我觉得这是上帝允许我尽情欢乐。今年夏天

  的惟一阴影,就是我可怜父亲的精神状态。尽管我悉心照料,他依然愁眉

  苦脸,确切说来,我一丢下他独自一人,他就重又沉入悲伤,而且总是难

  以自拔。我们周围的大自然多么欢快,可是大自然的语言对他变得陌生了,

  他甚至都不用心去听了。——阿什布通‮姐小‬还好。我给他们二人念你的信;

  每封信,我们都要足足谈论三天;接着下一封信又寄到了。

  …罗贝尔前天离开我们:假期的最后几天,他要去他朋友R君家度过,

  R君的父亲经营一座模范农场。毫无疑问,我们在这里过的生活,在罗贝尔

  看来不大快活。他提出要走,我当然只能支持他的计划…

  …要对你讲的事儿太多了!我真‮望渴‬这样永无休止地交谈下去!有

  时,我想不出词儿来,思路也不清晰了,——今晚给你写信,就恍若做梦

  ——只有一种近乎紧迫的感觉:有无限的财富要赠予和接受。

  在那么漫长的几个月中,我们怎么竟然保持沉默呢?毫无疑问;我们

  那是冬眠。噢!那个可怕的沉默的冬季,但愿它永远结束啦!我又重新找

  到了你,就觉得生活、思想、我们的灵魂,一切都显得那么美,那么可爱,

  那么丰饶而永不枯竭。

  9月12曰

  你从比萨寄来的信收到了。我们这里也晴空万里。诺曼底从来没有像

  现在这样美。前天我独自一人漫步,穿越田野兜了一大圈,回家并不觉得

  累,还‮奋兴‬不已,完全陶醉在阳光和快乐之中。烈曰下的草垛多美啊!我

  无需想像自己在意大利,就能感到一切都很美好。

  是的,我的朋友,你所说的大自然的“混杂的颂歌”我聆听并听懂

  了,这是欢乐的礼赞。这种礼赞,我从每声鸟啼中都能听出从每朵花的芳

  香中都能闻到,因此我认定,赞美是惟一祈祷的形式——我和圣徒方济各

  重复说:我的上帝!我的上帝!“而非别者”①,心中充満难以言传的

  ①原文为意大利文

  爱。

  你也不必担心,我绝不会转而成为无知修会修女!近来我看了不少书,

  这几天也是下雨的关系,我仿佛将赞美收敛到书中了…刚看完马勒伯朗

  士①,就立刻拿起莱布尼茨②的《致克拉克的信》。继而放松放松,

  ①马勒伯朗士(1638—1715),法国哲学家、神学家。

  ②莱布尼茨(1646-1716),德国哲学家、数学家。

  又看了雪莱①的《钦契一家》,没有什么意思;还看了《多愁善感的女

  ①雪莱(1792—1822),英国诗人。

  人》…说起来可能惹你生气,我觉得雪莱的全部作品、拜伦的全部作品,

  也抵不上去年夏天我们一起念的济慈①的四首颂歌;同样,雨果的全部

  ①济慈(1795—1821),英国诗人。四首颂歌当指《夜莺》等。

  作品,也抵不上波德莱尔①的几首十四行诗。“大”诗人这个字眼儿,

  ①波德莱尔(1821—1867),法国诗人,著有《恶之花》。

  说明不了什么,重要的是不是一位“纯”诗人…我的兄弟哟!谢谢你帮

  我认识,理解并热爱这一切。

  …不,切勿为了相聚几天的欢乐就缩短你的族行。说正经的,我们

  现在还是不见面为好。相信我:假如你在我⾝边,我就不会进一步思念你

  了。我不愿意惹你难过,然而现在,我倒不希望你在眼前了。要我讲实话

  吗?假如得知你今天晚上来…我马上就躲开。

  唔!求求你,不要让我向你解释这种…感情。我仅仅知道我一刻不

  停地思念你(这该足以使你幸福了),而我这样就很幸福。

  …

  收到最后这封信不久;我便从意大利回国,并且立即应征入伍,派往南锡服兵役去了。那里我举目无亲,没有一个熟人;不过独自一人倒也欣然。因为这样一来,无论对阿莉莎和我这骄傲的情人来说,情况就更加清楚;她的书信是我的惟一庇护所,而我对她的思念,拿龙沙①的话来讲,就是“我的惟一隐德来希②”

  ①龙沙(1524—1585),法国七星诗社的诗人。

  ②隐德来希: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的用语,意为“圆満”

  老实说,我轻松愉快地遵守相当严厉的纪律,什么情况都能挺住,我在写给阿莉莎的信中,仅仅抱怨她不在⾝边。我们甚至认为,这样长时间的分离,才是对我们勇气的应有的考验。“你呀,从来不抱怨,”阿莉莎给我写道“你呀,我也很难想像会气馁…”为了证明她这话,又有什么我不能忍受呢?

  我们上次见面一别,将近一年过去了。这一点她似乎没有考虑,而仅仅从现在才开始等待。于是我写信责怪她,她却回信说:

  我不是同你一道游览意大利了吗?忘恩负义!我一天也没有离开过你。

  要明白,从现在起一段时间里,我不能跟随你了,正因为如此,也仅仅因

  为如此,我才称作分离。不错,我也尽量想像你穿上军装的样子…可是

  我想像不出来。顶多能想到晚上,你在甘必大街的那间小寝室里写信或看

  信…甚至能想到,不是吗?一年之后你在封格斯马尔或者勒阿弗尔的样

  子。

  一年!我不计数已经过去的曰子,我的希望盯着将来的那一点:看着

  它缓慢地,缓慢地靠近。想必你还记得,在花园尽头,墙脚下栽种‮花菊‬的

  那堵矮墙,我们曾冒险爬上去过,你和朱丽叶大胆地往前走,就像直奔天

  堂的穆斯林教徒;可是我,刚走两步就头晕目眩,你在下面就冲我喊:

  “别低头看你的脚!…往前看!盯住目标!一直朝前走!”最后,你还

  是爬上墙,在另一头等我,——这比你的话管用多了——我不再发抖了,

  也不觉得眩晕了,眼睛只注视着你,跑过去,投入你张开的手臂…

  杰罗姆,如果没有对你的信赖,那我该怎么办呢?我需要感到你坚強,

  需要依靠你。你可别软弱。

  我们故意延长等待的时间,这是出于一种挑战的心理,也许是基于害怕的心理,害怕我们重聚不会那么完美,我们商定临近新年那几天假,我就去巴黎陪陪阿什布通‮姐小‬…

  我对您说过:我并不把所有信件照录下来。下面是我在二月中旬收到的一封信:

  前天我好激动啊,经过巴黎街M书店,看见橱窗赫然摆着阿贝尔的书:

  你告诉过我,可我总不相信他会真的出书。我忍不住走进去,但是觉得书

  名十分可笑,犹豫半晌而没有对店员讲;我甚至想随便抓一本书就离开书

  店;幸好柜台旁边有一小摞《狎昵》出售,我无须开口,操起一本,丢下

  一百苏就走了。

  我真感激阿贝尔没有把他的作品寄给我!我一翻阅就会感到丢脸;说

  丢脸,主要不是指书本⾝,——我在书中看到的蠢话比下流话多——而是

  想到书的作者阿贝尔,就是你的好友阿贝尔·沃蒂埃。我一页页看下去,

  并没有找见《时代》杂志的批评家所发现的“伟大天才”在我们勒阿弗

  尔经常谈论阿贝尔的小圈子里,我听说这本书非常成功。这种不可理喻的

  庸俗无聊的才智,被称作“轻松自如”和“优美”;自不待言,我始终持

  谨慎的态度,只对你谈谈我的读后感。至于可怜的沃蒂埃牧师,开头他挺

  伤心,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后来就拿不定主意了,是不是应当引以自豪;

  周围的人都极力劝他相信儿子的成功。昨天在普朗蒂埃姑妈家,V太太突然

  说:“令郎成绩斐然,牧师先生,您应当⾼兴才是!”他却有点惶恐不安,

  回答说:“上帝啊,我还没有想到这一步…”“您会想到的!您会想到

  的!”姑妈连声说道,她这话当然没有恶意,不过语气充満了鼓励,把所

  有人,包括牧师木人全逗笑了。据说报上已经载文,透露他正为一家通俗

  剧院创作剧本:《新阿拜拉尔》,可是搬上舞台会怎么样呢?…可怜的

  阿贝尔:难道这就是池所‮望渴‬的成功,并要以此为満足吗?

  昨天我阅读《永恒的安慰》,看到这段话:“凡真正‮求渴‬真正永恒的

  荣耀者,则必放弃世俗的荣耀;凡不能于內心鄙视世俗的荣耀者,则必不

  会爱上天的荣耀。”由此我想:我的上帝,感谢你选中杰罗姆当此上天的

  荣耀,而相比之下,另一种荣耀不值一提。

  在单调的营生中,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流逝过去。然而,我的思想只能紧紧抓住回忆或者希望,倒也不怎么觉得时间过得多慢,时曰多么漫长。

  舅父和阿莉莎打算六月份去尼姆郊区看望朱丽叶,那是她的预产期;不过,那边的消息不太好,他们便提前动⾝了。

  到尼姆之后,阿莉莎给我写信来:

  你的上封信寄到勒阿弗尔时,不巧我们刚刚离开,经过一周才转到我

  手中,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呢?整整一周,我就跟丢了魂儿似的,又惊悚,

  又猜疑,虚弱得很。我的兄弟啊!只有同你在一起,我才能真正成为我自

  己,超越我自己…

  朱丽叶⾝体状况有所好转,说不上哪天就分娩,我们等着,并不怎么

  担心。她知道我今天早晨给你写信。我们到达埃格一维弗的次曰,她就问

  过我:“杰罗姆呢,他怎么样啦?…他一直给你写信吗?…”我自然

  不能对她说谎。“你再给他写信时,就告诉他…”她迟疑一下,又含笑

  极为轻柔地说:“…说我治好了。”——她给我写信总那么快活,只怕

  她是做戏骗我,也骗她自己…她今天用来营造幸福的东西,同她从前所

  梦想的大相径庭,而当初她的幸福应当取决于她所梦想的东西!…噢!

  所谓的幸福同心灵相去不远,而似乎构成幸福的外部因素则无足轻重!我

  独自在常青灌木丛那边漫步,有许多感触,这里就不赘述了;不过我要说

  一点:最令我惊讶的是,我并没有感到更快活。朱丽叶幸福了,我应当満

  心欢喜才是…然而为什么又无缘无故地伤感,而我却摆脫不掉这种情绪

  呢?…你从意大利给我写信那时候,我善于通过你观察万物;而现在我

  没有你所看到的一切,似乎都是从你那儿偷来的。还有,我在封格斯马尔

  和勒阿弗尔,养成了忍耐雨天的抗力;可是到了这里,这种抗力用不上了,

  而我感到它派不上用场,心中便觉不安。当地人和景物的笑容令我不快;

  我所说的“忧愁”也许仅仅不像他们那样喧闹罢了…毫无疑问,从前

  我的快乐中搀杂几分骄傲,因为现在,我来到这种陌生的欢快的氛围,就

  有一种近似屈辱的感觉。

  我来到这里之后,就未能怎么祈祷:我有一种幼稚的感觉,上帝不在

  原来的位置上了。再见,我马上就撂笔了。我感到‮愧羞‬,竟然这样亵渎上

  帝,表现出软弱和伤感,而且还老实承认,写信告诉你这一切,这封信如

  果今晚不寄走,明天我就可能撕掉…

  接下来的一封信,就只谈了刚出生的小外侄女,打算请她做教⺟,朱丽叶多么⾼兴、舅父多么⾼兴,就是不提她本人的感想。

  继而,又是从封格斯马尔写来的信了,七月份朱丽叶去了那里…

  今天早晨,爱德华和朱丽叶离开了我们。我最舍不得的还是我那小教

  女,半年之后再见面,恐怕认不出她的每一个动作了;而到现在为止,她

  的一举一动,无不是在我的注视下生发出来的。人的成长,总是那么神妙

  难测而令人惊讶!我们只是因为不大留意,才没有经常产生这种惊奇之感。

  有多少时辰,我俯看这充満希望的小摇篮。由于何等自私、自満和不求上

  进,人的这种发展就戛然而止,距离上帝那么远就固定下来呢?唉!假如

  我们能够,而且愿意靠上帝再近一点儿…那种竞赛该有多好啊!

  看来朱丽叶很幸福。我见她放弃钢琴和阅读,起初我还挺伤心。可是,

  爱德华·泰西埃不喜欢音乐,对书籍也没有什么大‮趣兴‬,因此,朱丽叶不

  去寻求不能与他分享的乐趣,也算是明智之举。反之,她对丈夫的营生渐

  渐发生‮趣兴‬,而丈夫也让她了解所有生意情况。今年,他的生意有很大发

  展,他还开玩笑地说,他结了这门婚事,才在勒阿弗尔赢得大量客户。最

  近这次外出洽谈生意,爱德华还让罗贝尔陪同,对他关怀备至,并说了解

  他的性格,可望他对这项工作实实在在产生‮趣兴‬。

  父亲的⾝体好多了。眼见女儿幸福了,他也年轻起来,又开始关心农

  场、花园,有时还让我继续⾼声给他念书。前一阶段阿什布通‮姐小‬也在,

  我开始给他们念德·于伯夺男爵的游记,我对这本书也产生浓厚的‮趣兴‬,

  由于泰西埃一家人来才中断。现在,我有更多的时间用来读书;不过,我

  还等你给予指点。今天上午,我一连翻看了好几本书,对哪一本也不感兴

  趣!…

  从这时候起,阿莉莎的信越发暧昧而急迫了。夏末,她在给我的信中这样写道:

  我怕让你担心,就没有告诉你,我是多么盼望你回来。在重新见到你

  之前,我度曰如年,每一夭都庒得我喘不上气来。还有两个月呀!我觉得

  比我们已经别离的全部时间还要长!我在等待中为了消磨时光所⼲的事儿,

  在我看来全是暂时性的,无足挂齿,我強制自己做什么都做不下去。书籍

  丧失了灵验,读起来索然无味;散步也昅引不了我,整个大自然都失去了

  魔力,花园也黯然失⾊,没有了芳香。我羡慕起你当兵的苦差事儿,羡慕

  不由你选择的強制训练。那种训练让你顾不了自己,让你疲惫不堪,鲸呑

  你的白天,而到了晚间,又把你困乏的⾝子推入梦乡。你向我谈到的操练,

  描绘得活灵活现,真叫我心神不宁。这几天夜晚我觉都睡不好,好几次惊

  醒,听见了起床号声,实实在在听到了。你说的那种微微的陶醉、清晨的

  那种轻快、那种惺伙的状态…我都能想像得真真切切。在清冷的灿烂曙

  光中,马尔泽维尔⾼原的景⾊该有多美!…

  近来我的⾝体不大好;唔!也没有什么大事儿。大概只是因为盼你的

  心情急切了些。

  六周之后,我又收到一封信:

  我的朋友,这是我最后一封信了。你的归期虽然还未确定,但是也不

  会久拖了,因此我不能再给你写信了。本来我希望在封格斯马尔田庄与你

  相见,可是现在季节变得很糟,天气非常冷了,父亲开口闭口要回城。朱

  丽叶和罗贝尔都不在跟前,让你住在我们那家一点问题也没有;不过,你

  最好住到菲莉西姑妈那里,她也会很⾼兴接待你的。

  相见的曰期迫近,我盼望的心情也越发焦急了,简直惶恐起来了。原

  先那么盼你回来,现在仿佛又怕你回来;我尽量不去想它。我想像听见你

  按门铃的声音、你上楼的脚步声,而我的心即刻停止跳动,或者感到不适…

  尤其不要期望我能对你说什么…我感到我的过去就此完结,往前什么也

  看不见;我的生命停止了…

  不料四天之后,即我复员的前一周,我又收到她一封短简:

  我的朋友,我完全同意你的想法:不在勒阿弗尔逗留太久,也不把我

  们久别后第一次见面的时间拉得太长。我们在信中什么都写到了,见了面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既然从二十八号起,你就得回巴黎注册,那你就别犹

  豫,甚至不要惋惜只同我们一起呆了两天。我们不是有整整一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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